正文

1941年

汪曾祺散文全編(套裝共6冊) 作者:汪曾祺 著


1941年

私生活[1]

圖象與教訓(xùn)

在浮著虹的影子的水里(一切物質(zhì)在這里開始領(lǐng)取生命)投下一塊酥松的泥磚,跳上去,快,再投下一塊,跳上去,快!在手□的錯誤的鋪設(shè)下前進。從起點通過過渡過渡的過度,跳吧,帶一點驚慌,同量的鎮(zhèn)定。一切運動的目的無非在求疲倦,直到你投下最后一塊泥磚,你用復(fù)仇的眼睛看它消溶如一塊未經(jīng)壓制的吸墨紙,一塊看過許多雨天的方糖。

作客的摹想

我租一座房子安放自己。很久以前我知道這房子式樣很平凡,但也不少其別致處,我知道那房子有數(shù)不清的窗子,像海綿的孔。

連我的居停都未有機緣一見,我差不多一直就被一個偶然安排在墨綠而銀灰的線條的四壁之中,用一種奇異的紙糊住一切可以伸一根牽牛的觸須的縫隙,一切光用多堅誠的朝山的苦心來我的眼睛里沉淪呵。

我并非不知道我有很多鄰舍,他們無聲無息的囂鬧著,令我莫明其妙,如落進一個漩渦里,我有時大聲咳嗽,打噴嚏,想要他們知道我,但是他們似乎全不注意。一天我忽然走出房門,像一個大病新瘥的那么虛暈。我與鄰舍一一見過。

一片早安與晚安的聲音如早潮與晚潮一時涌向了我。我的眼球轉(zhuǎn)遍了數(shù)字以外的度數(shù)。

外面的空氣與里面的完全不同。

我很虛懷若谷的逐一叩問他們的姓名。

您?——您?——您?——

天,他們的答復(fù)像一個圖章上印出來的。

于是我不得不問問自己。

中年人的游戲大都在沒人看見的時候。

(我在中年人前顯然比不上他們,在年青人里面則比誰都老一點。)

我有一個回廊,用平滑的大理石砌成,發(fā)著透明的熱鐵投入冷水里后發(fā)出藍色光澤,有郁□的虞美人□瓣子的浮游的圖案,這圖案是大理石上生就的,決非畫上去的,浮游著,如反映在橋的洞里的波浪的光。是無數(shù)穹門連綴起來的。深和空彌漫在里面,因為是圓的,所以和天一樣高。

我散步在里面,當(dāng)我把自己完全還給自己以后。(平常我把自己不計價出租給人家)我可以隨意劃分晝和夜了,因為回廊內(nèi)有無數(shù)不同光度的燈,如清明時節(jié)大苗圃里點種樹秧的小潭,整整齊齊的排開,有許多開關(guān),像舞臺上用的電閘板一樣,一伸手即可調(diào)節(jié)它們,配合成心的需要。

一天,我跨進回廊,開了第一盞燈,最暗與最近的,一只蛾子飛進來了,差不多由我的頭發(fā)里飛了出來?!髞砦野l(fā)現(xiàn)它覺得和肺病一樣,我覺得頭上有一個影子的重量。

出于本能,我開了第二盞燈,(第二個距離與第二個強度的)它立刻飛進一點,更清楚了一點。

我又趕快滅這盞燈,滅那盞燈,蛾子總是在最強的光的圓心上飛。

我不知道它落了多少粉在我的回廊里了。

永遠辭別暗,追逐光,它是旅程是一支顛來倒去的插在嚴冰與沸水之間的溫度計的水銀柱。

我還能散甚么步呢。


[1] 本篇原載1941年12月9日成都《國民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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