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租客

粉墨 作者:張?zhí)煲?著


第一輯 地下的鐵

租客

1

我是“租二代”,做租房客的生涯從降生便開始了。身為城市貧民,爸媽一直租房住,搬來搬去,一共搬了七處。官不修衙,客不修棧。這句話我小時一直聽父親和母親互相告誡,在他和她忍不住想做點什么改變的時候。到我上高中時,他們才攢夠錢在近郊買了房,搬了第八次??上易x的高中是寄宿制,因此始終無法與那間房子建立起太深厚的感情。

前面五間屋,我住的時候年紀小,現(xiàn)在印象都不深了。只記得第四間房子臨街,門口就是垃圾箱,整條街的人都到這里來傾倒瓜皮、糞便,天長日久地臭氣熏天。七處房子,最后兩間記得最清楚。倒數(shù)第二間,位于一幢極老的筒子樓,把一條漫長幽暗的長廊走盡,就到家了。公用一個廚房,兩個廁所。廁所在走廊的另一頭,我和爸媽要上廁所,要步行將近三分鐘時間。每個廁所只有一個坑能用,另外一個大概從建國那年就堵塞了,因為在堵塞的坑位上堆積了大量住戶們的廢物,其中有一只搪瓷杯,上面印著“平津戰(zhàn)役紀念”。

我傻頭傻腦地把對“家”的熱愛和歸屬感獻給了這一間屋子,每天放學后瘋狂踩自行車,想要回到它身邊。老師教唱《可愛的家》,我心里出現(xiàn)的都是它的身影。

我的家庭真可愛,

美麗清潔又安詳。

雖然沒有好花園,

月季鳳仙常飄香。

雖然沒有大廳堂,

冬天溫暖夏天涼。

可愛的家庭呀!

我不能離開你,

你的恩惠比天長。

日后得知,父母對那間房子的印象并不算好。母親的幽怨來自廚房。每家都在公用廚房里擱一只小櫥子,用來放烹調(diào)用具、油鹽醬醋。母親曾在洋貨商店買過一瓶很貴很貴的西班牙橄欖油,舍不得炒菜用,只有時用來煎幾個荷包蛋給我們吃,或者羼著大豆油炸帶魚。在那期間全家到外地去探親戚,離開了一個星期,走的時候橄欖油還有大半瓶,回來之后發(fā)現(xiàn)只剩一個底子了。父親的憤憤來源于他的寶貝書,樓道里有每戶的公用雜物區(qū),他把幾箱書放在樓道中,不久就丟失了一箱,鄰居主動跑來訕笑著說,以為那是廢品,賣給收廢紙的了。還有更要命的,夏天某次鬧腹瀉,由于廁所太遠,他狼狽地損失了一條褲子……

排行倒數(shù)第一的那間屋子,就更糟糕了。我現(xiàn)在還不明白,當年造那一片建筑的人,是怎樣設想住戶生活的?院子里一片房子都蓋成二層小樓,木樓梯又黑又窄,樓道燈泡永遠是壞的(有時父親會買一個,擰上,但三天之內(nèi)就會被別人擰掉,拿回自己家去用)。一座樓里住四戶人家,共用一個廁所。公廁利用的是一樓的樓梯間,呈三角形,里面僅容得下一個蹲坑,一個供人丟手紙用的竹筐。頂子非常低,需要彎腰進彎腰出。

我們租用的屋子還是位于樓道盡頭,一共三間,串成一列像一支糖葫蘆。三間屋加起來小于四十平米。緊里面的屋子其實是房主自己蓋的違章建筑,只擺得開一個衣柜一張雙人床。我和姥姥睡在那兒。中間房間房頂?shù)故菢O高,卡掉了上半截,蓋出一層閣樓,空間恰能容納兩人。

父親跟母親睡閣樓。每晚用竹梯子,咯吱咯吱爬上去睡覺。不過,夜里再咯吱咯吱地爬下來上廁所,就太費事了,折騰一回半天睡不著。他們在閣樓上放了一只搪瓷尿盆。早晨,一個人先下地,站在梯子口等著,另一個把盛著液體的容器小心翼翼遞下來。

有一回,尿盆在傳遞途中失手了,在半空造出一條檸檬黃的瀑布。我記得那整整一天父親都沒說話。隨后三天,母親把地面刷了五六遍。

我也偶有做錯事的時候。樓下另一戶人家,是個離婚媽媽帶著上中學的兒子,曾找到我母親,說,大姐,讓你家閨女每次……來那個什么的時候,把帶血的那一面兒朝下,或者用手紙包起來,再扔進筐里。您瞧,我兒子都上初三了,讓他看見那玩意……不好。

母親轉(zhuǎn)述給我的時候,我只覺得臉頰火燙,對發(fā)育中的身體和世界都陡生恨意。第二天下午,樓上的男孩兒搬了藤椅坐在天井里看武俠小說,我推門偷看了好幾回,始終不好意思出門、從他面前走過去。

那只裝手紙的竹筐非常巨大,能藏住一個小孩兒,要填滿它需要樓上樓下的居民齊心合力一個月時間——假如沒人鬧肚子的話。

到了一個月的關(guān)口,筐子開始變得像電影院賣的筒狀爆米花,白花花地堆出圓錐形的尖兒來。如果再過一個星期還沒人理會,筐子腳下就會積起白色的波浪,又像英雄紀念塔下擺放的表達哀悼的花朵。這時蹲在它面前的人都有點小心翼翼,因為那高過頭頂?shù)募舛藭o人要流淌、倒塌下來的錯覺。

總會有人再也忍受不了,把筐子拽出去倒空。大家進門一看,啊,筐子已經(jīng)變回虛懷若谷的模樣了,幸甚至哉!于是蹲下來默默感激那位忍受限度較低的人,也帶著幸災樂禍的笑意,慶幸那人不是自己。

自打我們搬到這里,最先忍受不了的總是母親。

后來她很豁達地把這當成了自己的責任,不等到“上尖兒”就拖出去清掉。有時帶雙面膠條的衛(wèi)生巾粘在筐底上,磕不掉,她就跑回家拿火鉤子。

她還下決心每天去洗公廁。先提著水桶,把兌著消毒液的清水往地面一潑,給自己開路,再屏氣躬身沖進去,用鬃刷一通狠刷。她早晨刷一遍,好讓全家人都去上廁所。晚上下班回來再刷一遍。然而廁所變臟的速度卻出奇地快,有時沒半天就滿是尿騷味,臭成了辣的,一拉開門就蜇眼睛。后來發(fā)現(xiàn),住在樓上的男人,每次小便都是站在廁所的臺階外就掏家伙,往里面投出自己的拋物線。他又經(jīng)常喝了酒夜歸,醺醺之際,射術(shù)自然沒那么準,甘霖也就把整個地面(墻壁應該也躲不掉)滋潤了。

其實他知道住在一樓的人家每天洗廁所,但始終堅持自己園丁澆花似的方式。這就不僅僅是缺乏公共責任感的問題,而是全無公德,胡作非為了。

某次母親恰巧發(fā)現(xiàn)了那男人的“遠程射擊”。想說他兩句,又拉不下臉說。恨得咬碎銀牙,砸了一只飯碗。又有某次,那男人的岳母來訪,走進樓道里,也恰巧撞上這一幕。母親得知,像報了什么仇似的,喃喃道,這下好了,讓他家人也見識見識……父親在一旁說,你以為他家人不知道他是這種人?

……至于有時坑里留著一條壯碩如鐵棍山藥的屎橛,就不知是誰留下來的了。

母親生有潔癖,把地皮看得跟自己頭皮一樣緊要——常有來訪的阿姨們感嘆,我家地面比她家桌面還干凈。然而幾十年與人雜居,居所不是傍著鮑魚之肆,便是伙著齷齪之徒。好比是蘇合遇了蜣螂,躲開死尸,又撞著臭鲞。她那愛干凈的脾性、閑不住的雙手,全都教那起齷齪人消受了去。拿李漁《無聲戲》里的話說,老天原是要想法子磨滅好婦人。她直至五十歲開外,才住上能由自己掌控的凈室,也算是造化弄人。因此,到我出去租房的時候,她還能叮嚀我“多做公共衛(wèi)生”,殊為不易。畢生受累,其猶未悔,匹婦不可奪其志,即此謂也。

對母親來說,那間屋子與地獄庶幾相似。我們不得已跟一些無法溝通的人發(fā)生過于緊密的關(guān)系,不得已容納他們參與我們的生活,我們也得參與他們的生活。就像薩特的《禁閉》里描述的那種情景,三個人擠在一起,就是地獄。他人即地獄。

2

我自己第一次租用的房間,是大學宿舍。

每個神志清醒的人都會認為:住宿舍唯一的好處是磨煉意志。青春特有一種天真殘忍的利己主義,并且不嫻于隱藏。入學幾個月后,幾乎每個人都在自己床位周圍拉起簾子,帳門垂落,緊閉,用幾只小夾子夾起來,算是建立起了一塊隱私空間。但一塊簾子不是魔術(shù)師的斗篷,它不能把任何一件東西變沒。

每天睜開眼之后,你需要忍耐九十九回。

第一回要忍耐六點起床到操場跑步減肥的室友。她的鬧鐘奏響,她激昂地下床上廁所、洗漱,開門關(guān)門,在清晨的靜謐中,她期望減掉的體重在地上彈出深遠的回響,猶如跺著腳走。第二回,從上鋪爬下來時,踩到室友搭在鐵梯桿上的襪子,腳底一滑,出溜到地上,差點崴了腳。第三回,腳伸進鞋里,又閃電似的縮回來。鞋里有碎瓜子殼,像惡人撒進去的小圖釘——對面床的人,昨晚一邊躺著吃瓜子花生看書一邊表演天女散花,地面鋪了薄薄一層地毯(很多人認為公共地面本來就是紙簍的延續(xù))。第四回,更衣既畢,你打算一邊吃昨晚剩的餅干一邊去上課,發(fā)現(xiàn)書桌上堆著另一位室友的塑料晾衣圈,一圈滴瀝當啷的內(nèi)褲,舊內(nèi)褲襠部發(fā)黃,保留著風干時的形狀,僵硬筆挺如短棍,這件花環(huán)般的物事,恰巧搭在你打開的餅干盒上——當然,她是不小心隨手放在那里的。

……到了第九十七回,時間差不多十點半,你選修的課明天要考試,想稍早點睡。這時看電視里偶像劇的人正看到好處,舍不得關(guān)。有來跟室友串老鄉(xiāng)的,兩人在床帳里用外語一樣的方言說笑,說得入港,舍不得走。你咳嗽一聲,厚起臉皮說,哎我今天想早睡……他們一個抄起遙控器一個探出頭來,我們輕點兒!輕點兒!那么,總還有別人也嫌吵的吧?——那人戴上了耳機聽音樂,耳機因是廉價貨,漏音嚴重,你幾乎能聽清每一句歌詞。抵抗噪音的方法是加入制造噪音的行列。這就是為什么咱們的飯館總吵得像蛙塘。

第九十八回,你閉著眼睛躺著等了一個多小時,總算偶像劇演完,串老鄉(xiāng)的人也走了。樓道里雪亮的燈光徹夜不滅,透過窗戶在黑地兒上畫出白方塊。剛才聽音樂的那人放下耳機,用被單蒙住自己,冒著窒息的危險,與男友打甜蜜的電話。你也不得不用被單蒙住自己,為了抵擋他們的情話,室友之芳心燃起的熊熊愛火,有時也會殃及池魚。那么,總還有別人嫌吵的吧?果然,愛看偶像劇那人開口了,噯噯,要講電話出去講。講電話的爬下床,溜出去了,繼續(xù)在樓道里說,“喂剛才說到哪兒來著”,音量因身處公共空間而理直氣壯地放大。于是你仍待在被單里,仍能一句一句聽清那些情話……愛情這樣偉大,難道該責怪愛情嗎?

第九十九回,蜜電結(jié)束了。屋里其余幾人似乎都睡著了。然而此時樓道里有晚歸的人,一邊說笑一邊拖鞋聲響亮地結(jié)伴去洗漱,自來水流以消防水柱的勁頭“嘩”地沖在水盆里,牙刷在漱口杯里像打蛋器一樣,奮勇攪動……當你覺得再也撐不住、眼看要崩潰的時候,睡眠前來搭救了(金圣嘆批《西游記》,“每到弄不來時,便是南海觀音救了”)。濃稠得像液體一樣的睡夢涌過來,沒頂了,讓人凄涼甜蜜地窒息過去,逃去到黑甜之鄉(xiāng)。于是又撐過了一天。

怠懶的惡習氣就像病菌一樣,散布在狹小空間里,人人難免中招。整個宿舍樓好像泡在一種渾濁的黏糊糊液體里。我不厭其煩地描述宿舍情況,也是為了說明:住過集體宿舍之后,再怎樣差的房間,住起來都會感恩不盡,憶苦思甜。在宿舍里,你可以為未來可能的合租、獨租做好一切準備,可以鍛煉未來對各種人的容忍。

學校的想法大致可以揣度:學生的主業(yè)就是上課,他們需要的空間已經(jīng)安排在自習室、圖書館、操場了。宿舍嗎?不過用來短暫休眠。把裝滿知識的沉甸甸的年輕身體,收拾進小格子屋,就像把散落的蠟筆塞進扁盒里。

幸虧年輕人睡眠總是好。吃得再撐也能消化,環(huán)境再吵也不耽誤睡得像尸體。白天還能精神抖擻,露出純真的和煦笑容。上歲數(shù)的人都心里有數(shù),所以他們才敢這么干。

住宿舍的第一年,我總覺得頭顱右后邊某個地方發(fā)麻,有一根筋永遠醒著,繃著,得不到休息,輕微地病著,疲憊著,頭昏腦漲,無窮無盡的膩煩。我甚至開始痛恨自己的肉身,為什么需要空間放置,為什么不能像中央之帝混沌一樣無七竅,為什么靈魂不能附著在一本辭典一只馬克杯上……

我厭惡待在人群之中,即使遇到那以“團圓”為名的,也僅止于忍受。群居就是無時無刻不身處人群中,你聽不到自己思考的聲音,你沒法把過于迫近的面孔和言論趕出視線、趕出腦袋。“他人只會削弱你,因為他人逼你扮演某一種角色?!痹谌壕由钪?,要變成與旁人絕不相同的人,真需要絕大毅力,就像被夾在人流中努力往反方向走,不停被別人的肩膀和身子撞得一下一下往后仰。

(不過,對一些缺乏自我意識的人來說,群居是快樂溫馨的。他們需要向身邊的人借思考,借決斷,借陪伴,借話題……他們思想的溫度過低,過于貧乏,毫無景觀可言,不得不緊挨在旁人皮膚上,汲取無意義的談話產(chǎn)生的虛假的、曇花一現(xiàn)的熱力。)

那時讀到描寫劍橋?qū)W生宿舍生活的《莫里斯》《舊地重游》,連黯然神傷都免了,覺得那像另一個星球的神話。

三年級時,有一半人以考研為理由到外邊租房子住去了,這也令另一半人得到了解脫。

據(jù)后來到美國、墨西哥上學的同學說,洋學生們也差不多這樣,住一年宿舍跟大伙熟一熟,之后就出去住,因為留男友女友過夜不方便,抽大麻也不方便。

3

截至目前,我的租房生涯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了七年,尚未體驗過“獨租”(就是自己租一套單元房)。其實,只要碰到合適的室友,只要不把“隱私”太當回事,合租一點都不痛苦。稍有些不適,只要想到“每次忍耐都是在掙錢”,自然就怡怡然,坦坦然,不以為意。

那些微不適,來自早晨搶廁所期間,坐上還帶著別人體溫的馬桶坐墊;來自洗澡時看到地上兩滴血跡的惡心;來自做飯時忽然發(fā)現(xiàn)有人用過菜刀和砧板而且沒洗干凈……

前三回租房,都是在上學的時候。租房廣告在學校里到處都是,有的手寫,有的打印,聯(lián)系電話一般都豎著寫在下面,并列寫上七八遍,依次從中間剪開,剪成一排流蘇狀,如攬客的纖細手指,迎風招展,這樣是為方便尋找資源的人,不必往手心抄數(shù)字,扯下一根手指即可。

當時我搬出宿舍的心思十分迫切,心急火燎,心狠手辣,撕掉一條不算數(shù),還要把剩下的統(tǒng)統(tǒng)撕毀,以消滅未來的競爭對手,贏在起跑線上。如果廣告上面主體部分還寫有電話號碼,就把其中兩位數(shù)摳掉——若只摳一位數(shù),怕真有愿意試十次的癡子。

一圈走下來,獵獲頗豐,手心里像采了一束野花似的,攥著,一把或長或短的紙帶,撥拉撥拉,有點兒悵惘,這些等待填充的小房間,哪一格愿迎娶我的夜晚和白晝?……然后逐個打電話,跟房東二房東三房東們約見面,用筆記本記錄約定好的時間。

其中一個房間,接電話的是個男人,聽筒那邊“喂”了一聲。我的心就忽然蹦起來在肋骨上撞了一下(我從不知有人只說一個字就能讓我胸口悸顫)。當他說到第三句,我低頭在屬于他那個號碼底下畫了一道波濤起伏的紅線,又畫了一條,又畫了一條……他說他也只是租住在那個單元里,幫房東招租而已,但他們對合租人頗有要求,要面試的。后來,我搬進他所在的單元,在不久后做了他的情人,又在不久后黯然搬離。

——這種戲碼極其常見,合租的男人和女人,血氣方剛,多半忍不住要攪在一起。作為房客,我十分稱職地把這套戲碼演了兩遍。

——總得要有一個讓你為之心痛的人。你會自動地、下意識地去尋找。這是夠奇怪的,可不那樣的話,生活會變得多空虛啊。

好吧,上面是題外話。說回我第一次租房的時候。搬家那天,我找不到太大的袋子,借了同學的幾只鐵皮水桶,裝了四桶書和用具,連同被鋪涼席,一趟一趟提上六樓。

我回望一眼宿舍樓群,心中痛快地叫一聲:集體生活啊,我終于擺脫你啦!

那一個單元中,不算客廳有四個房間,我與另一個姑娘合租帶陽臺的主臥。我們平分了資源,我分得兩堵墻,一半房間,一半書柜格子,一半衣柜,一半陽臺。

喬遷之后,顧不上鋪床,頭一件事是把收藏的電影海報、動漫海報貼滿墻壁,太高夠不到的地方就踩著凳子。一整面白墻,糊得密不透氣。貼完想起白流蘇住進范柳原給她租的屋子,她在屋里巡視,往墻上按一個綠油漆手印。有一種表達占有的方法,是恣意亂來。安置完簡單的行李,心兒激動得怦怦跳,顧盼自豪。啊,這就是我的瓦爾登湖,是我的大洲與大洋……

另三間房,一個三十多歲未婚老博士,一個考研的胖男孩(他占用的其實是偏廳。房東把廳也當成房間出租),另一個考研的瘦男孩。瘦男孩就是給我打電話的那人,姓周。

如果一部機器需要五個齒輪一起轉(zhuǎn)動,那真需要極精準的調(diào)試,才能讓它不互相妨礙。第一個星期,我小心翼翼觀察屋里人們的作息時間:幾點起床,如廁漱口的時間長度,是否午休,如果不午休,中午從事什么活動,是召朋友來打?qū)崨r足球還是跟爸媽講長電話,下午是否出門,晚上是否出門,幾點洗澡幾點睡覺……

沒想到周想得跟我一樣,甚至更深遠,他不聲不響地把自己的課表和作息時間貼到客廳的墻上。第二天,另幾間房的男孩子和我們也各自貼出了作息時間表。同住的女生對我基本表示滿意,不過一周后她也提了幾點要求,頭等大事是希望我每次回屋后都把插銷插上。

為什么?

她睜大眼睛,對我的疑惑表示驚詫:不插門很危險!這房子里有三個男人呢!哦不對,大于等于三個,因為有時他們同學也過來洗澡、玩游戲。萬一他們忽然闖進來,怎么辦?

他們?yōu)槭裁磿J進來?

……強奸……輪奸。新聞上報道過很多啊。

我的天哪,不會的!你覺得他們是那種人嗎?

知人知面不知心。斯文敗類還少嗎?再說,就算他們是紳士,萬一喝醉了,酒后控制不住自己呢?

我皺眉想了一陣,說,好吧,假設真有那種情況,你覺得一根手指頭長的鐵插銷攔得住一群醉酒的精壯男人?……

如果他們要撞門,門鎖至少可以給我緩沖的時間,抓起武器來。

武器?屋里哪有武器?

她掀開被褥給我展示:在放枕頭那個地方,貼著床頭板,竟然放了一把鐵榔頭,一把水果刀??匆姏]?別怕,萬一有人進來,你負責抱住腿,我用榔頭爆頭!

看她得意的表情,幾乎是在盼望一個相信“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的冒失鬼闖進來,給榔頭喂血讓刀鋒開葷,為她的抗暴女英雄生涯祭旗。那種虛擬情景被她說得越來越逼真,我嘆著氣,在面前舞動雙手,想把那個情景揮散。噯,當初我們既然決定了跟男人合租,就算是默認敢冒這個險……好吧,我每次會記得鎖門。

五只齒輪便如此轉(zhuǎn)下去。日子過得還算順利。偶有男生們在屋中衣不蔽體的問題,委婉地提出,他們都羞赧地表示會改。在我住過的房間里,第一間是最干凈的。因為學生畢竟還臉皮薄,不好意思糟踐得過分。母親得知我在外面租房子,倒沒怎么囑咐插門的問題,只說:公共衛(wèi)生要積極做,出力長力,不要怕吃虧。

我響亮地答應著。那時我年紀輕,心眼單純,不去想“憑什么別人不做我要做”這種問題,經(jīng)常挽著褲腳,用墩布把客廳廚房衛(wèi)生間統(tǒng)統(tǒng)拖一遍,把水泥地擦得青灰透亮,甚至蹲著用鐵絲球一點一點刮掉廁所墻上的黃灰色的泥垢。這種積極性一部分亦來自對周的好感。他倒也曾因為感動,把我叫到他房間里,賞賜一吻。

結(jié)果呢,剛才我說過了。……雖然很留戀那個房間,但在住了三個月之后,我還是搬了出去。后來我再也沒那么賣力地做過公共衛(wèi)生。就像第一次失戀之后,就不會把男人看得那么寶貴了。我也懂得了謹慎地節(jié)約力氣,不以房間之潔凈為己任。降低要求多容易啊,得過且過,還不就那么回事。

第二個房間,我仍找了一個女生合租。這一次的有趣之處在于:為了分割房間,我把兩條跳繩結(jié)在一起,一頭拴在墻壁的釘子上,一頭拴在陽臺門框的中央,然后拿一床紅色印花的毛巾被,搭在這條繩子上,讓它垂下來造成一道幔帳。隔著這道軟綿綿的墻壁,兩人默不出聲地早出晚歸,幾個月里交談也沒有超過十句。我們過著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生活。

第三個房間。在這個背景板之下,男主角登場。我搬進了小薛的房間。

學校周圍還有很多老夫婦招租,把自己單元房中的一間租給學生。包吃,房租相當?shù)土l件是每天做做家務,陪老人散步聊天。

凡是討這個巧的人,最后發(fā)現(xiàn)免費的午餐里面都有砂子。青山七惠《一個人的好天氣》中可愛的老太太是很少見的。老人屋子里的陳舊家具和衰老肉體釀就的腐朽氣味,并不那么好忍受。大部分老年人會有很多要求:晚上十點前必須進門,不許把男孩子帶回來,女孩子一次不能帶回超過兩名,不能在屋里放音樂,夜里不可起夜(因為老年人睡眠不好),實在需要上廁所的話,就要極小心不可發(fā)出噪音,家務也要做得令老夫婦滿意……

他們提供食宿,是為了交換更重要的東西。他們的兒孫太久不肯光顧了。年輕人要租房,他們要租賃青春的光芒,要租借少年的活力和生之趣味。其情可憫,其愚……亦可憫。幾乎所有這樣租房的,最后都鬧得不歡而散。同班一個女生,房東大爺非說她偷東西,她爭辯不過,一邊號啕大哭,一邊收拾行李出了門。

4

有時,我也會羨慕那些真正被人當作“家”的房間——替那些“出租房”羨慕。

這類房間,處處顯出受尊重的矜貴,它心知主人為得到它,精心打扮它,不惜耗盡積蓄,也知道自己能為主人面上映射出自得和喜悅之光、提供他們所沉迷的安寧。即使室內(nèi)稍有凌亂,也是從容不迫的,像晨妝未竣、匆忙迎賓的主婦,蓬亂的發(fā)髻和衣襟上的褶皺看上去也頗可人。

位于腹地那些小巧的、惹人憐愛的臥室,偶爾受主人之固邀,可得到入內(nèi)參觀的殊榮。精致的床頭燈、顏色搭配得恰到好處的淺色窗簾和寢具,都因極少拋頭露面而猛然一驚,微微窘著,僵著,帶著嬌羞之酡顏,不出聲地等待客人趕緊知趣離去。

被全心全意地愛著和珍重的,不管是人或是房子物品,總有一種穩(wěn)穩(wěn)散發(fā)出來的光澤。主人待在自己的房子里的時候,也顯得更雍容自如,連說話聲音都變得清楚了一些,就像公獅子在他自己的領(lǐng)土上,趴伏在樹的陰影里,晃動鬃毛,打呵欠,渾身洋溢著掌握全局的松弛、滿足和慵懶。

至于那類閱人無數(shù)的出租房,久已像失掉羞怯的煙花女。老天保佑,它還具有必備的一些器官——洗衣機、空調(diào)、抽水馬桶、床板床墊、衣柜板凳,好歹保證它仍具有招徠客人的資格。但由于對過多的陌生人展示,渾身都是疲乏的冷漠。墻壁、地板,每件物品上,都能看到無數(shù)雙不客氣、不憐惜的手。那些手留下的痕跡,未必粗暴,至少是漫不經(jīng)心。

歐·亨利《帶家具出租的房間》里,“家具有鑿痕和磨損;長沙發(fā)因凸起的彈簧而變形,看上去像一頭在痛苦中扭曲的痙攣中被宰殺的恐怖怪物。另外某次威力更大的動蕩砍去了大理石壁爐額的一大塊。地板的每一塊拼木各自構(gòu)成一個斜面,并且好像由于互不干連、各自獨有的哀怨而發(fā)出尖叫。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些把所有這一切惡意和傷害施加于這個房間的人居然就是曾一度把它稱為他們的家的人;然而,也許正是這屢遭欺騙、仍然盲目保持的戀家本性以及對虛假的護家神的憤恨點燃了他們胸中的沖天怒火。一間茅草房——只要屬于我們自己——我們都會打掃、裝點和珍惜”。

那些售賣它的人做的一點點油滑浮淺的修飾,僅止于堪堪能遮掩它的形容枯槁,讓客人不至于太快發(fā)覺它的敝舊、寒酸,以及其余難以忍受的一切。買主們以銳利的目光上下打量,尋找能用來殺價的缺陷,并嫌惡地——有時是佯作嫌惡——大聲條分縷析。付了錢、留下來的人便開始惡形惡狀。他們索取無度,是為了值回花掉的每一毛錢。沒人愿意費心為它的潔凈和美好負責任。責任得建立在長期關(guān)系之上,誰都心知這是露水姻緣,隨時相忘于江湖,因此自私和狹隘是最正常的守勢,無可指責。

我與小薛一起租住的房子位于一樓。三室一廳,住有六個人,只有他一名男丁,而且只有他是學理工科的,所以換煤氣罐、修理水管、購水購電、計算水電費等等任務自然落到他頭上。

其中一位姑娘家境殷實,她入住幾天后,她的科長母親特地衣冠楚楚地從家鄉(xiāng)趕來,巡視她的居住環(huán)境,又把她的室友都面試一番,表示滿意,臨走時買了一臺冷暖空調(diào),安在她屋里。

這可真是大手筆!但結(jié)果是,屋里的人們對平攤電費發(fā)生不滿。誰愿意給別人的空調(diào)交電費呢?最后,大家把屋里所有帶電插頭的東西的瓦數(shù)都報上來:電熱杯、電腦、空調(diào),甚至臺燈和鐵夾式干鞋器。小薛整理出一排運算公式,根據(jù)每件電器的功率、使用時間、使用頻率,得出每個人需要交的錢,精確到了小數(shù)點后面三位。從此才人人服膺,無有異議。

該房間是我住過設施最差的一間屋子,房東當初裝修時就打算好要租出去,因此各處都十分敷衍。衛(wèi)生間只有一扇木板拉門,沒有鎖,板子上釘了個鐵環(huán),環(huán)上有人拴了一根繩子,進去之后可以把繩子系在某根水管上。其實繩子細得像粉條似的,用力一拽就斷,根本阻攔不住任何想闖進的人,不過是給自己心里加個屏障罷了。這塊木板門上還有幾條裂縫,其中一條裂得比較起勁,成了細長的棗核形,如果站在外面,堪可窺一斑知全豹。屋里有的女生進去洗澡時不開燈,有的拿一件臟衣服搭在“棗核”上,聊作遮掩。

因為設施差,大家也不愛惜,屋子臟亂得不像話。灶具上不光厚厚一層黑油泥,還披掛著經(jīng)年數(shù)月炒菜時濺出來的土豆絲、蔥花、菜葉(它們都干癟得不成樣子,不過還能辨認生前身份),收集起來能湊成一盤菜。廚房角落的簸箕總有人扔蘋果核、西瓜皮、一次性飯盒,總要等到它們面目實在丑惡,才有人去倒。客廳成了放雜物的公用倉庫,行李箱、破棉被、舊衣服舊鞋舊書堆在一起,一座座山川相連。

這間房子外本來有個半地下的儲藏室,房東把它蓋成一間幾平米的小房,也租了出去,租給學校里一位收廢品的大叔。大叔一家三口人住在里面,做飯時煙就從埋在地面處的窗戶里滾滾冒出,像著火似的。這位大叔曾進來收廢品,咋舌嘆道,哎呀,你們大學生住的屋子,比我這收廢品住的屋子還亂。

這時期,雖然我已經(jīng)學精了,不過偶爾也忍不住綽一根墩布拖地。奈何有心清潔,無力回天。提議要輪流做衛(wèi)生呢?大家又說,哎呀屋子沒那么臟嘛,哎呀我周末都回家住,在屋里根本待不了幾天……自己也覺得無趣,就作罷了。

臟亂之下,必有鼠患,何況房間還在一樓。對于老鼠來說,這屋子大概就像它們的食堂飯館一樣可愛。某次我在廚房做了點東西吃,聽見背后有細碎聲音,回頭一看,一只老鼠正在簸箕處啃吃果皮,邊吃邊直起身子,與我對視,目光灼灼。還有一次我進了衛(wèi)生間,剛打開燈,只見一道灰影從腳邊竄過,從木板門上的一個小洞里鉆出去了。它竟然是從蹲坑的下水口里鉆出來的!

我向眾人講述的時候,眾皆悚然。而我尤有余悸:萬一是我蹲下之后,它才冒出來!……

鼠患是必須要治了,不然廁所都沒法上。用過粘鼠紙。放置一夜后,上面似乎有些可疑的毛發(fā),似乎是鼠兒在上面摔一跤,打個滾,便揚長而去。用過鼠藥。寂寞地擺放了數(shù)日,無鼠問津。大概是鼠藥不曾與時俱進,今世鼠兒們,口味都吃刁了。用過鼠夾子。又遭到室內(nèi)其他人的強烈抗議,說是即使夾中了,夾得腸穿肚爛,也太惡心,這屋子還是沒法住。

最后,某位走街串巷的滅鼠人推薦一種新式武器。技窮之下,也就高價買回。這武器外貌平平,不過一只小小的塑料盒。說明書是這樣寫的:某位畢生與鼠群交戰(zhàn)的教授,曾旅行各省,專門捕捉鼠群中的“鼠王”。捉住了,并不著急殺它們,只關(guān)在籠子里。此際鼠王自忖必死,遂發(fā)出哀凄尖厲的叫聲,告誡周遭的子民趕快逃命。教授就躲在一旁,用錄音機錄下鼠王的遺言。年長日久,取其精華,集合成這一小段,只要反復播放,方圓幾里的鼠族必然聽從王命,四散奔逃。

產(chǎn)品簡介像童話又像寓言。由《胡桃夾子》得出的印象,鼠王乃惡勢力之象征。然而現(xiàn)實中,鼠王實在是賢王,是明君。身陷絕地,竟不呼叫御林軍前來勤王救駕,遺言是“別管我,你們快走”。其何壯烈也歟!這些犧牲了的先王,謚號都當?shù)靡粋€“惠”字。想必子民們疏散時,細長的鼠眼中都含著淚花吧。

趁周末隔壁幾個女人結(jié)伴出去看電影,我們把機器放在客廳和廚房交界處,打開播放鍵。整晚坐在屋里,一遍一遍聽著早已作古的鼠王們的吶喊、慟哭,吱吱吱,啾啾啾,喳喳喳。鼠呼一何怒,鼠啼一何苦!

循環(huán)播放了兩個小時,在我想象中,此際鼠鼠相傳,地下王國都已經(jīng)收到訊息,正在緊急搬家。耗子他媽,趕緊把玉米大豆撿大粒兒的,打上包袱??!小四小五,一人給我叼兩個花生……

第二天、第三天都沒有見到鼠國民,我有一種童話成真的感覺……第四天,走進廚房時,一驚,又見到了那熟悉的、矯健飛掠的灰色倩影。

也許川渝湘各地的鼠群,方言不通,因此聽不懂吧?總之我是數(shù)戰(zhàn)皆北,徹底技窮。不過此屋中人鼠之戰(zhàn)尚有后續(xù):我和小薛退租離開之后,他的一位讀博的同學住了進來。此人身材短小,廣東人所謂“矮仔多計”,他不但多計,而且性子極為悍勇。住進來發(fā)現(xiàn)有鼠,立即關(guān)門閉戶,枕戈以待,居然一戰(zhàn)功成,斃了鼠命一條。更驚人的是,他拎起這只死鼠,以繩系其尾,掛到了屋子門口的樹枝上。

這一招好比城門懸頭。死鼠王的命令不頂用,死同伴的鮮血頂用了。鼠尸掛了兩天,在鄰居的強烈抗議下,解下扔掉了。從那之后,那間屋子再沒鬧過老鼠。

第四個房間。這時我們已經(jīng)到了北京。

這幢樓建于七十年代,原本是當?shù)匾凰搹S的職工宿舍,當年的職工現(xiàn)在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子女大多已離巢。老人們愛攢舊東西,樓道里堆滿了破紙箱舊沙發(fā),每層樓都放著一個腌咸菜漬酸菜的陶缸,不懈地散發(fā)臭氣。走在樓梯上,還能聞見樓道里彌漫著濃濃的“老人味”。

老房子房型不好,采光、通風什么的就不用說了,進門是一條狹窄的走道,跟門扇一般寬窄,不關(guān)上門就沒法通過走道。所有的門都跟門框不甚合作,不是過緊就是過松,像身材早就變化得天翻地覆的中年婦女,還勉強穿著生養(yǎng)孩子之前的舊衣衫。抽屜總是不牢靠,有的拉出來費勁,有的推回去費勁。柜子的把手五個有四個都掉了。內(nèi)室的地板尚好,客廳的地板就變得七支八翹,每一塊木片都擺出不同的姿勢,有的拱起脊背,有的癟著肚子,走在上面總能踩出哆來咪發(fā)索好幾個音。有時夜里上衛(wèi)生間,怕吵醒別人,就像走八卦陣一樣,一下左,一下右,倒踩七星步,躲著那些琴鍵一樣的地板。

屋子里留著點點滴滴前任房客們的痕跡:鏡子上的粉色小豬貼紙和衛(wèi)生間里的卡通豬掛鉤,顯示這里住過一個屬相或愛好是豬的姑娘;水龍頭、廁所晾衣架都用鐵絲一圈圈纏繞過,透出中年男人的手藝和勤謹勁兒;廚房儲物架子的邊角、抽油煙機的邊角,都貼著軟紙,墊起來了,我曾好幾次在那些邊角上撞過腦袋,幸有前人手澤護佑,才沒磕出血來,說明前房客中還曾住過一位心思細密的好人。

我和小薛依舊挑了帶陽臺的主臥。隔壁的單間剛好能容納一個單身人士。第一位室友是個潑辣的單身姑娘,年紀二十有余,貌妖冶,卷發(fā),濃妝。職業(yè)不詳。似乎是開小店賣衣服的,又似乎是酒吧賣酒的。

其人主要事跡是喜穿高跟鞋,不舍晝夜。夜里兩點回來,也必以有節(jié)奏的鼓點,遍饗高鄰。由于我們住在頂樓,因此整棟樓的人們都要受用。由此想去,夫差為西施所造“響屧廊”也并不覺得可愛了。三樓四樓的大媽沒找到她,找到了我,訴苦良久。我候到她某天早歸,委婉地跟她提起。她毫不猶豫地道,那沒辦法啦,我上班就得穿高跟鞋。他們老年人就是睡眠不好,這哪能怪我!難道他們便秘,我還要給他們買開塞露嗎……

另一突出之處,是喜著鮮紅內(nèi)衣。她搬來第一周周末,在衛(wèi)生間洗了一上午衣服。下午小薛去衛(wèi)生間,忽然驚慌失措地跑回來,道,不得了!我前去查看,一拉開門,只覺得紅光撲面,耀眼生花。定睛一瞧,原來衛(wèi)生間里懸掛了十幾件內(nèi)衣,文胸內(nèi)褲,高高低低的,全部是鮮紅色,蕾絲質(zhì)地。小薛不斷搖頭,狀甚畏葸。我勸道,權(quán)當是看升旗儀式……

此女常招多位男友女友來聚餐,火柴盒大小的屋子,也不妨礙開party,大家在床上團團圍坐,推杯換盞,熱鬧非凡。某一日早晨,忽然室門洞開,人和行李皆如黃鶴之杳。一問中介公司得知,她很匆忙地退租了,房租倒是多交了一個星期。

第二位室友,我們向中介表示要自己來找。找得很謹慎,不但要女性,而且要不吵不鬧的。前來面試者形形色色,有父母陪同女兒來看房的,千金剛畢業(yè),父母從外地趕來,把關(guān)租房問題,結(jié)果是人家看不上我們的房間,千金嫌衣柜太小,放不開她的衣服,父母嫌抽水馬桶太舊,委屈嬌兒之尊臀。有因工作調(diào)動到附近,臨時租房的,反復聲稱只是晚上回來睡覺,但有時會加班到凌晨兩三點。還有四十幾歲的公務員模樣中年人,衣履輝煌地走上來,背著手考察一番,嗯嗯幾聲,諱莫如深地離開,難道他是打算為側(cè)室另擇秘密愛巢?……

最終中選者,是一位在美發(fā)店工作的已婚大姐。

這大姐四十多歲,是安徽人,丈夫在上海打工,兩個兒子一個在老家,一個在廣州。一家四口,要團圓一次得把京滬京廣線都坐一遍。

因在美發(fā)店任職,她的短發(fā)染成蕾哈娜那種火紅色,不過濃妝之下的臉蛋還是中年婦女的松弛,衣服質(zhì)料雖不佳,樣式總是時新的。

曾問她,為什么不跟老公在一個地方打工?她說,唉,機會沒那么多呀。我先在北京找到這個工作,現(xiàn)在也做到副店長了,舍不得走,他呢,老鄉(xiāng)在上海開店,他過去幫手,比在北京掙得多。我家兩個兒子,一個十八,一個二十一,沒幾年就都得給他們買房子結(jié)婚,我們還不得拼命多賺點?……

她丈夫每隔幾個月坐火車來一趟,住上十天左右。他矮個,微禿,疏眉,淡黃骨查臉,除了中午晚上到廚房給老婆燉排骨燒鯉魚,總是斂聲閉氣,好似屋里沒這個人。夫妻相隔兩地,會面難得,我也替他們欣慰。屋子這邊雎鳩在洲魚在水,池上鴛鴦不獨宿,那邊亦是橋邊牛女并頭眠,夜夜一樹馬纓花。整個單元都處于和諧的陰陽調(diào)和之中,多好!

不過最窘迫的一次經(jīng)歷也就發(fā)生在她丈夫來的時候。那夜大概是凌晨四點,或者,五點。我被膀胱叫醒,室內(nèi)還黑得濃厚。蠕動下地,靠半開半合的視野推門出屋,去衛(wèi)生間。我就像夏娃懵懂著從伊甸園走了出去——我是說,當時我的“穿著”,跟沒吃禁果時的夏娃是一式一樣的。本來平時一直這么著,也出不了什么差錯,可那天我忘了,臥房之畔多了一人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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