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重讀莎士比亞

站在金字塔尖上的人物 作者:葉兆言 著;丁帆,王堯 編


重讀莎士比亞

1

突然想到了重讀莎士比亞,也沒什么特別的原因。無聊才讀書,一部長篇已寫完,世界杯剛結束,天氣火辣辣地熱起來,躲在空調房間,泡上一杯綠茶,閑著也是閑著,索性再看看莎士比亞吧??匆彩请S意看,想看什么看什么,想放下就放下。不由地想到了老托爾斯泰,他老人家對于莎翁有著十分苛刻的看法,據(jù)說為了寫那篇著名的批判文章,曾反復閱讀了英文俄文和德文的莎劇全集,與托爾斯泰的認真態(tài)度相比較,我這篇文章的風格,注定是草率的胡說八道。

時代不同了,雖然十分羨慕托爾斯泰的莊園生活,但是我明白,希望像他那樣靜下心來,好好地研讀一番莎士比亞,已經(jīng)不太可能。今天的閱讀注定是沒有耐心,我們已經(jīng)很難擁有那份平靜,很難再有那個定力。在過去的一個多月里,我只是重點看了看莎翁的四大悲劇,重讀了《哈姆萊特》,重讀了《李爾王》,重讀了《奧賽羅》,重讀了《羅密歐和朱麗葉》,加上讀了一半的《麥克白》。重讀和初讀的感受,肯定是不一樣,它讓我有了一些感慨,多了一些胡思亂想,這些感慨和胡思亂想,能不能敷衍成一篇文章,我的心里根本沒有底。

恢復高考那陣子,一位朋友興沖沖去報考中央戲劇學院的研究生,這是很大膽的一步棋,很牛B的一件事。他比我略長了幾歲,已經(jīng)不屑按部就班去報考本科,只想一步到位讀研。據(jù)說過關斬將,很順利地進入了復試,考官便是大名鼎鼎的李健吾先生,我不明白當時身在社科院的李先生,為什么會湊熱鬧跑到中戲去參加研究生復試。我的這位朋友年輕氣盛,在問及莎士比亞的時候,他大大咧咧地說:

“莎士比亞嗎,他的劇本中看不中用,只能讀,不適合在舞臺上演出?!?/p>

朋友落了榜,據(jù)說就是為了這個年輕氣盛的回答。朋友說李先生是莎士比亞專家,自己在考場上貿然宣布莎劇不適合舞臺上演出,就跟說考官他爹不好一樣,老頭子當然要生氣,當然不會錄取他。當時是堅信不疑,因為我對李先生也沒有什么了解,后來開始有了懷疑,因為知道李先生并不是莎士比亞專家,他研究的只是法國文學,如果真由他來提問,應該是問莫里哀更合適,或者是問拉辛。事情已過了快三十年,這件事就這么不明不白擱在心里。

我第一次真正知道李先生,是在八十年代初期。他給祖父寫了一封信,問祖父“尚能記得李健吾否”,如果還沒有忘記,希望能為他的即將出版的小說集寫個序,或文或詩都可以。信寫得很突兀,祖父當時已八十多歲,人老了,最不愿意有人說他糊涂,于是就寫了一首詩《題李健吾小說集》:

來信格調與常殊,首問記否李健吾。

我雖失聰復失明,自謂尚未太糊涂。

當年滬上承初訪,執(zhí)手如故互不拘。

英姿豪興宛在目,縱閱歲時能忘乎。

誦君兵和老婆稿,純用口語慕先驅。

心病發(fā)刊手???,先于讀眾享上娛。

更憶歐游偕佩公,覽我童話遣長途。

……

祖父花兩個晚上,寫了這首長詩,共二十韻,四十句。對于一個老人來說,寫詩相對于寫文章,有時候反而更容易一些,因為寫詩是童子功,會就能寫,不會只能拉倒。在詩中,祖父交待了與李先生的相識和交往,提到了他的代表作《一個兵和他的老婆》和《心病》,這兩篇小說的手稿,最初都曾經(jīng)過祖父之手校閱。我重提這段往事,不是想在無聊的文壇上再添一段佳話,再續(xù)一個狗尾,而是想借一個掌故,說明一個時代,說明一個即將徹底沒落的時代。不妨設想一下,今天出版一本小說集,如果用一位老先生的舊體詩來做序,會是多么滑稽可笑。與時俱進,上世紀的八十年代初期,這樣的事情還能湊合,或許還能稱之為雅,畢竟老先生和老老先生們都還健在。在網(wǎng)絡時代的年輕人心目中,“五四”一代的老家伙,活躍在三四十年的老作家,與老掉牙的莎士比亞一樣,顯然都應該屬于早該入土的老厭物。如今,像我這樣出生在五十年代的作家,也已經(jīng)被戲稱之為前輩了。

我問過很多同時代的朋友,他們是在什么時候開始閱讀莎士比亞,不同的年齡,不同的職業(yè),回答的時間卻驚人一致,都是二十世紀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這是典型的“文革”后遺癥,大家共同經(jīng)歷了先前無書可讀的文化沙漠時代,突然有了機會,開始一哄而上啃讀世界名著。對于我來說,重讀莎士比亞,就是重新回憶這段時期。溫故而知新,記得我最初讀過的莎劇,是孫大雨先生翻譯的《黎琊王》。老實說,我根本沒辦法把它讀完,與流暢的朱生豪譯本《李爾王》相比,這書簡直就是在考察讀者的耐心。當時勉強能讀完的還有曹禺先生翻譯的《柔密歐與幽麗葉》,它仍然沒有引起什么震撼,在我的印象中,這不過是一個西方版的《梁山伯和祝英臺》,相形之下,我更喜歡曹禺自己創(chuàng)作的劇作《雷雨》和《北京人》。在那個被稱之為改革開放的最初年代,莎士比亞的著作開始陸續(xù)重新再版,1978年,朱生豪翻譯的《莎士比亞全集》又一次問世,雖然號稱新版,用的卻是舊紙型,仍然是繁體字,到1984年第二次印刷,還是這個繁體字版。

莎士比亞對于中文系的學生,是一個攔在面前的山峰,喜歡不喜歡,你都繞不過去。當時最省力的辦法就是看電影,我記得看過的莎劇有《第十二夜》,《威尼斯商人》,《仲夏夜之夢》,《奧賽羅》,《哈姆萊特》,《安東尼與克莉奧佩拉》。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為了學外語,有一種紅封面由蘭姆改寫的《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成為那年頭學英語最好的課外教材。

2

蘭姆的英語改寫本,普及了大家的莎士比亞知識,除了常見的那些名劇,我不得不坦白交待,自己對莎劇故事的了解,有很多都是因為這個改寫本。除非有什么特殊的原因,通常情況下,我們不會花大力氣去閱讀劇本。劇本貴為一劇之本,多數(shù)情況下也都是說著玩玩。戲是演給別人看的,這是一個三歲孩子都會明白的簡單道理,我們興高采烈走進劇場,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享受實況演出的熱烈氣氛,很少會去探究別人感受,揣摩他們到底看沒看過這部戲的劇本。

經(jīng)常能夠上演的莎劇其實并不多,說來說去,不過就是老生常談的那幾部,而且?guī)缀跞渴歉木庍^的。改編的莎士比亞,還應該叫不叫莎士比亞,已經(jīng)扯不清楚了。莎士比亞不可能從地底下爬出來與人打版權官司。作為改寫大師,蘭姆先生自己似乎是最反對改編。他不僅反對改編,更極端的是還反對上演。蘭姆的觀點與我那位考研落榜的朋友,有著不約而同的驚人相似,都認為莎士比亞的劇本,尤其是他的悲劇人物,并不適合在舞臺上表演。蘭姆認為,演員的表演對我們理解莎劇,更多的是一種歪曲:

我們在戲院里通過禮堂聽覺所得到的印象是瞬息間的,而在閱讀劇本時我們的則常常是緩慢而逐漸的,因而在戲院里,我們常常不考慮劇作家,而去考慮演員了,不僅如此,我們還偏要在我們的思想里把演員同他所扮演的人物等同起來。

翻譯蘭姆這些文章的楊周翰先生歸納了蘭姆的觀點:

看戲是瞬息即過的,而閱讀則可以慢慢思考;演出是粗淺的,閱讀可以深入細致;演出時,演員和觀眾往往只注意技巧,閱讀時則可以注意作家,細味作家的思想;舞臺上行動多,分散注意力,演不出思想、思想的深度或人物的思想矛盾;舞臺只表現(xiàn)外表,閱讀可以深入人物內心、人物性格、人物心理;舞臺上人物的感情是通過技巧表演出來的,是假的,閱讀才能體會人物的真實感情。

蘭姆相信莎士比亞的劇作,比任何其他劇作家的作品,更不適合于舞臺演出。這與有人認為好的小說,沒辦法被改編成好電影的觀點驚人一致。蘭姆覺得,莎劇中的許多卓越之處,演員演不出來,是“同眼神、音調、手勢毫無關系的”。我們通常說誰誰誰演的哈姆萊特演得好,高度夸獎某人的演技,并不是說他演的那個哈姆萊特,就完全等同莎士比亞劇本中的哈姆萊特。不同的演員演示著不同的哈姆萊特,他們賣命地表演著,力圖使我們相信,他們就是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萊特,但是事實上他們都不是。一千個人的眼里,有一千個哈姆萊特。對此,歌德的態(tài)度也與蘭姆差不多,他提醒我們千萬別相信戲子的表演,歌德認為只有閱讀莎士比亞的劇本,才是最理想最正確的方式,因為:

眼睛也許可以稱作最清澈的感官,通過它能最容易地傳達事物。但是內在的感官比它更清澈,通過語言的途徑事物最完善最迅速地被傳達給內在的感官;因為語言是真能開花結果的,而眼睛所看見的東西,是外在的,對我們并不發(fā)生那么深刻影響。

上文中的“語言”,如果翻譯成“文字”,或許更容易讓人理解,歌德的意思也是說,看戲遠不如看劇本。最好的欣賞莎士比亞,不是走進劇場,不是看電影看電視,而是安安靜靜坐下來,泡上一壺熱菜,然后打開莎士比亞的劇本,把我們的注意力停頓在文字上面,手披目視,口詠其言,心惟其義。在歌德看來,莎士比亞想打動我們的,不僅僅是我們的眼睛,而且是為了打動我們內在的感官:

莎士比亞完全是訴諸我們內在的感官的,通過內在的感官幻想力的形象世界也就活躍起來,因此就產(chǎn)生了整片的印象,關于這種效果我們不知道該怎樣去解釋;這也正是使我們誤認為一切事情好像都在我們眼前發(fā)生的那種錯覺的由來。但如果我們把莎士比亞的劇本仔細察看一下,那么其中訴諸感官的行動遠比訴諸心靈的字句為少。他讓一些容易幻想的事情,甚至一些最好通過幻想而不是通過視覺來把握的事情在他劇本中發(fā)生。哈姆萊特的鬼魂,麥克白的女巫,和有些殘暴行為通過幻想力才取得它們的價值,并且好些簡短的場合只是訴諸幻想力的。在閱讀時所有這些事物很輕便恰當?shù)卦谖覀兠媲奥舆^,而在表演時就顯得累贅礙事,甚至令人嫌惡。

說白了一句話,莎士比亞的劇本,需要用心去慢慢品味。好貨不便宜,只有多讀,才能真正地讀出味道。讀書百遍而義自見,關鍵還在于仔細閱讀。誰都可以知道一些莎劇的皮毛,一部作品一旦成為名著,一旦在書架上占據(jù)了顯赫的位置,一旦堂而皇之寫進了文學史,它就可能十分空洞地成為人們嘴上的談資,成為有沒有文化的一個小資標志。我們所能親眼目睹到的大部分莎劇,都是經(jīng)過了刪節(jié),大段的臺詞被簡化了,劇情更集中了,簡化和集中的理由,據(jù)說并不是因為演員沒辦法去演,而是觀眾沒辦法去欣賞。觀眾是舞臺劇的消費者,消費者就是上帝。上帝的耐心都是有限的,而且難以琢磨,他們感興趣的不是故事情節(jié),并不在乎已發(fā)生了什么故事,不在乎還將發(fā)生什么情節(jié),自從莎劇成為經(jīng)典以后,很少有觀眾對正在觀看的故事一無所知,人們只是在懷舊中欣賞演員的演技,在重溫一部早已心知肚明的老套舊戲。這一點與中國京戲老觀眾的趣味相仿佛,我們衣著筆挺地走進劇場,不過是一種奢侈的消費行為,是一件雅事。

3

俄國的兩位大作家,都情不自禁地對莎士比亞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屠格涅夫借批評哈姆萊特,對莎劇頗有微詞,他的態(tài)度像個紳士,總得來說還算溫和。托爾斯泰就比較厲害,他對莎士比亞進行了最猛烈的攻擊,口誅筆伐,幾乎把偉大的莎士比亞說得一無是處。有趣的是,他們的觀點與法國作家雨果形成了尖銳對比。兩位俄國作家的認識,與法國人雨果顯然水火不容,一貶一褒,雨果對莎士比亞推崇備至,把莎劇抬到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地步。

這顯然與雨果的浪漫主義小說觀點有關。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大學課堂上用的課本,不是以群的《文學概論》,就是蔡儀的《文學概論》。無論哪個課本,都太糟糕,都沒辦法看下去。我始終鬧不明白,大學的課堂上,為什么非要開設這么一門莫名其妙的課程。讓我更不明白的,是當時還會有很多同學樂意在這門味同嚼蠟的功課上下功夫。雖然一而再地逃學,我耳朵邊仍然不時地回響著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之類的教條。它們讓人感到厭倦,感到苦惱,我弄不明白什么是現(xiàn)實主義,什么是浪漫主義,那時候不明白,現(xiàn)在依然不太明白。

以我的閱讀經(jīng)驗,浪漫主義大致都推崇莎士比亞,現(xiàn)實主義一般都對莎士比亞有所保留。這可以從作家的喜惡上看出門道,托爾斯泰覺得莎劇“不僅不能稱為無上的杰作,而且是很糟的作品”,雨果則認為莎士比亞是“戲劇界的天神”。今天靜下心來,再次閱讀莎士比亞,仿佛又聽見我的前輩們在喋喋不休,依然在維護著他們的門戶之見。讀過托爾斯泰小說的人,很容易明白他為什么不喜歡莎士比亞。在托爾斯泰的小說中,語言要精準,情節(jié)要自然,可以有些戲劇性,甚至可以大段的說教,但是絕不能太夸張,過分夸張就顯得粗鄙和野蠻?,F(xiàn)實主義小說在骨子里,和古典主義的戲劇趣味不無聯(lián)系,它們都有著相同的嚴格規(guī)定。

莎劇是對古典主義戲劇的反動,現(xiàn)實主義小說又是對莎劇的反動。這是否定之否定,事實上,很多法國作家對莎士比亞并不看好,就像他們不看好雨果的《歐那尼》一樣?;蛟S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浪漫派的領軍人物雨果,要熱烈贊揚和極度推崇莎士比亞:

如果自古以來就有一個人最不配獲得“真有節(jié)制”這樣一個好評,那末這肯定就是威廉·莎士比亞。莎士比亞是“嚴肅的”美學從來沒有遇見過的而又必須加以管教的最壞的家伙之一。

雨果用“豐富、有力、繁茂”來形容莎士比亞,在雨果的眼里,莎士比亞的作品是豐滿的乳房,有著擠不完的奶水,是泡沫橫溢的酒杯,再好的酒量也足以把你灌醉。

他的一切都以千計,以百萬計,毫不吞吞吐吐,毫不牽強湊合,毫不吝嗇,像創(chuàng)造主那樣坦然自若而又揮霍無度。對于那些要摸摸口袋底的人而言,所謂取之不盡就是精神錯亂。他就要用完了嗎?永遠不會。莎士比亞是播種“眩暈”的人,他的每一個字都有形象;每一個字都有對照;每一個字都有白晝與黑夜。

莎劇的不適合在舞臺上表演,會不會與它太多的播種“眩暈”有關。與觀看舞臺劇相比,靜下心來的閱讀劇本,要顯得從容得多。當我們跟不上舞臺上的臺詞時,可以停下來琢磨一下為什么,可以反復地看上幾遍。劇場里的一切,都會顯得太匆忙,一大段令人“眩暈”的臺詞還沒有完全聽明白,人物已經(jīng)匆匆地下場了。然而,劇場里那種“眩暈”的感覺,在閱讀時能不能完全避免呢。換句話說,莎劇在劇場里遇到的問題,在觀眾心目中產(chǎn)生的尷尬,閱讀劇本時是不是就可以立刻消失?我們在對劇本叫好的同時,是不是也會從內心深處感到太滿,感到過分夸張,而這種太滿和夸張,是不是就是托爾斯泰所說的那種“粗鄙和野蠻”?

4

說到底,還是要看我們以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去看待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太老了,我們的閱讀心態(tài)卻總是太年輕。對于中國的讀者來說,有時候,誤會只是不同的翻譯造成的。比較不同的譯本,幾乎可以讀到完全不一樣的莎士比亞。我們都知道,在文學藝術的行當里,詩體和散文體有著非常大的不同,卞之琳先生在翻譯《哈姆萊特》的時候,為了保持原文的“無韻詩體”的風格,譯文在詩體部分“一律與原文行數(shù)相等,基本上與原文一行對一行安排,保持原文跨行與中間大頓的效果”。結果我們就見到了這樣一些奇怪的句式,哈姆萊特在譴責母親時說:

嗨,把日子

就過在油膩的床上淋漓的臭汗里,

泡在骯臟的爛污里,熬出來肉麻話,

守著豬圈來調情——

要想保持詩的味道,并不容易,卞先生的譯文讀起來很別扭,相比之下,翻譯時間更早的朱生豪譯本反而順暢一些:

嘿,生活在汗臭垢膩的眠床上,讓淫邪熏沒了心竅,在污穢的豬圈里調情弄愛――

朱生豪的譯文是散文體,它顯然更容易讓大家接受。事實上,我們今天所習慣的莎士比亞,大都源自他的譯本。不妨再比較下面一段最著名的臺詞,丹麥王子自言自語,在朱生豪筆下是這樣: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通過斗爭把它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

卞之琳則是這樣翻譯的:

活下去還是不活:這是問題。

要做到高貴,究竟該忍氣吞聲,

來容受狂暴的命運矢石交攻呢,

還是該挺身反抗無邊的苦惱,

掃它個干凈?

詩體和散文體的差異顯而易見。誰優(yōu)誰劣,很遺憾自己不能朗讀原文,說不清其中的是非曲直。當年老托爾斯泰一遍遍讀了英文原著,在原著的基礎上,比較俄文和德文讀本,此等功力,如何了得。據(jù)說德文譯本是共認的優(yōu)秀譯本,孫大雨先生在《黎琊王》的序中,就對其進行過贊揚。與大師相比,我只能可憐巴巴地比較不同的莎士比亞中文譯本,而這其中十分優(yōu)秀的梁實秋譯本,因為手頭沒有,也無從談起。

就我所看到的譯文,顯然是朱生豪的譯文最占便宜,最容易為大家所接受。要再現(xiàn)原文的韻味,這絕不是一件輕易就可以做到的事情。散文體的翻譯注定會讓詩劇大打折扣,但是,僅僅是翻譯成分了段的現(xiàn)代詩形式,也未必就能為莎劇增色。曹禺先生曾翻譯過《柔蜜歐與幽麗葉》,以他寫劇本的功力,翻譯同樣是舞臺劇的莎士比亞,無疑是最佳人選,但是他的譯筆讓人不敢恭維,譬如女主角的一大段臺詞,真不知道讓演員如何念出來:

你知道黑夜的面罩,遮住了我,

不然,知道你聽見我方才說的話,

女兒的羞赧早紅了我的臉。

我真愿意守著禮法,愿意,愿意,

愿意把方才的話整個地否認。

但是不談了,這些面子話!

……

我是太愛了,

所以你也許會想我的行為輕佻

但是相信我,先生,我真的比那些人忠實,

比那些人有本領,會裝得冷冷的。

我應該冷冷的,我知道,但是我還沒有覺得,

你已經(jīng)聽見了我心里的真話,

所以原諒我,

千萬不要以為這樣容易相好是我的清狂,

那是夜晚,一個人,才說出的呀。

分了行的句子不一定就是詩,擅長寫對話的曹禺,與詩人卞之琳相比,同樣是吃力不討好。同樣的一段話,還是朱生豪的散文體簡單流暢:

幸虧黑夜替我罩上了一重面幕,否則為了我剛才被你聽去的話,你一定可以看見我臉上羞愧的紅暈。我真想遵守禮法,否認已經(jīng)說過的言語,可是這些虛文俗禮,現(xiàn)在只好一切置之不顧了……我真的太癡心了,也許你會覺得我的舉動有點輕??;可是相信我,朋友,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的忠心遠勝過那些善于矜持作態(tài)的人。我必須承認,倘不是你乘我不備的時候偷聽去了我的真情的表白,我一定會更加矜持一點的,是黑夜泄漏了我心底的秘密,不要把我的允諾看作是無恥的輕狂。

靜下心來仔細想想,時過境遷,偉大的莎士比亞的作品,或許不僅不適合在舞臺上表演,甚至也很難適合于現(xiàn)代的大眾閱讀。劇場里發(fā)生的心不在焉,同樣會發(fā)生在日常的閱讀生活中。演員們自以為是的滔滔不絕,讓我們心情恍惚,翻譯文字個人風格的五光六色,讓我們麻木不仁。除非認真地去比較,去鑒別,否則我們很可能被一些糟糕的翻譯,弄得興味索然胃口全無。很難說影響最大的朱生豪譯文就是最佳,畢竟用散文體來翻譯莎士比亞,只是一種抄近路的辦法,雖然簡單有效,卻產(chǎn)生了一種人為的非詩的質地變化。

我讀過呂熒先生翻譯的《仲夏夜之夢》,也讀過方平先生翻譯的《莎士比亞的喜劇5種》,總的印象是比朱生豪的譯本更具有詩的形式和味道,但是典雅方面都趕不上。就個人興趣而言,我更愿意接受朱生豪的譯本,朱生豪和莎士比亞,猶如傅雷和巴爾扎克,在中國早就合二為一,要想在讀者心目中再把他們強行分開已很困難。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因為朱生豪的散文筆法,莎士比亞不再是一位詩人,他的詩劇也成了道地的散文劇?;谶@個原因,與朱生豪幾乎同時期的孫大雨譯本,便有了獨特的地位。有比較才能有鑒別,在我所讀過的莎劇譯本中,似乎只有孫大雨的翻譯,能與朱生豪勢均力敵。

事實上,最初我并沒有讀出孫大雨譯文的妙處,他強調的是節(jié)奏,將那種詩的節(jié)奏,稱之為音組和音步。在他看來,詩不僅僅是分行,不僅僅是押韻,最關鍵的是要有詩的節(jié)奏。在新詩流行的二十世紀,這樣的詩歌觀點會引起寫“自由詩”的人公憤,不自由,毋寧死,好好的一首詩豈能帶著釕銬去跳舞。同時也讓老派的人不滿,不講究平仄也罷了,連韻也敢不押,還叫什么狗屁的詩。老李爾王在遭到第一個女兒背叛的時候,有一段很著名的詛咒,朱生豪是這樣翻譯的:

聽著,造化的女神,聽我的吁訴!要是你想使這畜生生男育女,請你改變你的意旨吧!取消她的生殖的能力,干涸她的產(chǎn)育的器官,讓她下賤的肉體里永遠生不出一個子女來抬高她的身價!要是她必須生產(chǎn),請你讓她生下一個忤逆狂悖的孩子,使她終身受苦!讓她年輕的額角上很早就刻了皺紋;眼淚流下她的面頰,磨成一道道溝渠;她的鞠育的辛勞,只換到一聲冷笑和一個白眼;讓她也感覺到一個負心的孩子,比毒蛇的牙齒還要多么使人痛入骨髓!

在這段譯文中,朱生豪連續(xù)使用了感嘆號,不這樣,不足以表現(xiàn)出李爾王的憤怒。孫大雨的翻譯卻完全是另外一種味道,他極力想再現(xiàn)莎劇原作的“五音步素體韻文:

聽啊/,造化,/親愛的/女神,/請你聽/

要是你/原想/叫這/東西/有子息,/

請撥轉/念頭,/使她/永不能/生產(chǎn);/

毀壞她/孕育/的器官,/別讓這/逆天/

背理/的賤身/生一個/孩兒/增光彩!/

如果她/務必要/蕃衍,/就賜她/個孩兒/

要怨毒/作心腸,/等日后/對她/成一個/

暴戾/乖張/不近情/的心頭/奇痛。/

那孩兒/須在她/年輕/的額上/刻滿/

皺紋;/兩頰上/使淚流/鑿出/深槽;/

將她/為母/的劬勞/與訓誨/盡化成/

人家/的嬉笑/與輕蔑;/然后/她方始/

能感到,/有個/無恩義/的孩子,/怎樣/

比蛇牙/還鋒利,/還惡毒!/……

把每一句分成五處停頓,據(jù)說這是莎劇詩歌的基本特點,讀者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這樣的翻譯,今日閱讀起來,難免別扭,但是對于理解原劇的詩劇性質,了解原劇風格的真相,卻不無幫助。同時,強調詩的節(jié)奏,也不失為理解詩歌的一把鑰匙。我們必須明白,常見的朱生豪式的散文化翻譯,那種大白話一般的長篇道白,那種充滿抒情意味的短句子,并不是莎士比亞原有的風格。這就仿佛為了便于閱讀,白居易《長恨歌》已被好事者改成了散文,后人讀了這篇散文,習以為常,結果竟然忘了它原來的體裁是詩歌。買櫝還珠的事情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在西方人眼里,在西方文學史上,莎士比亞不僅僅是偉大的戲劇家,同時,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詩人。

詩是不能被別的東西所代替的。詩永遠是最難翻譯。詩無達詁,而且不可能翻譯。把西方的詩,翻譯過來很難再現(xiàn)神韻,把東方的詩,販賣到西方也一樣。這注定是一個很大的遺憾。其實,就算是同一種語言,古典詩歌也仍然是沒辦法譯成白話。根據(jù)這個簡單道理,那些動不動就拿到國外或者拿到國內來的著名詩歌,它們的精彩程度,都應該打上一個小小的問號。

5

重讀莎士比亞,有助于當代的詩人們重新思考。什么是詩,詩是什么,生存還是毀滅,確實是值得思考,值得狠狠地吵上一場架。作為一個小說家,事實上,我不過是拿莎士比亞的劇本當作小說讀。至于是應該去看舞臺劇,還是關起門來潛心研討劇本,或者仔細比較譯筆的好壞,熱烈地討論它們像不像詩劇,這些都不是我想說的重點。人難免有功利之心,難免賣什么吆喝什么,我想我的前輩雨果和托爾斯泰,基本上也是這個實用主義的態(tài)度。隔行如隔山,在一個自己所不熟悉的領域,胡亂地插上一腳,只不過是因為自己有話要說,是典型的借題發(fā)揮,都是想借他人的酒杯,澆滅自己心中的憂愁。

無聊才讀書,有時候很可能只是個幌子。很顯然,莎劇是可以當作不錯的小說讀本來讀,它的夸張,它的戲劇性,它的有力的臺詞,對于日益平庸的小說現(xiàn)狀,對于小說界隨處可見的小家子氣,不失為一種良好的矯正?;谶@個出發(fā)點,我既贊成托爾斯泰對莎士比亞的批判,也贊成雨果對莎士比亞的吹捧。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矯枉必須過正?,F(xiàn)代小說變得越來越精致,越來越蒼白,越來越無力,這時候,加點虎狼之藥,絕不是什么壞事。

有一位學書法的朋友,對我講到自己的練字經(jīng)歷。一位高人看了他的字以后,說他臨帖功夫不錯,二王和宋四家的底子都算扎實,可惜缺少了一些粗獷之氣。往好里說,是書卷氣太重,每一個字都寫得不錯,都像回事,無一筆無來歷,筆筆都有交待,往不好里說,是沒有自己的骨骼,四平八穩(wěn),全無生動活潑之靈氣。世人盡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有病就得治,不能諱疾忌醫(yī),而療效最好的辦法,或許便是臨碑文學漢簡,反差不妨要大一些。先南轅而北轍,然后再極力忘卻自己寫過的字。

漫長的夏天就要結束了,一大堆夾帶著霉味的莎士比亞劇本,即將被重新放回原處,成為裝飾書櫥的一個擺設。不知道該怎樣評價自己的這次閱讀,是還是不是,困擾著丹麥王子的問題,似乎也在跟我過不去。重溫莎士比亞,對我的文風能否起到一點矯正作用,恐怕也是一時說不清楚。良藥苦口,金針度人,如果可能,我愿意讓莎士比亞的作品,也成為可供臨摹的碑文漢簡,徹底洗一洗自己文風的柔弱之氣。轉益多師,事實上一個人讀什么,不讀什么,既可以隨心所欲,又難免別有用心。人可以多少有些功利之心,但是也不能太世俗,欲速則不達,明白了這道理,我們的心情便可以頓時平靜下來。

不管怎么說,赤日炎炎,躲在空調房間里,斜躺在沙發(fā)上,重讀古老的莎士比亞,還是別有一番情趣。閱讀從來就是人生的一種享受,在回憶中開始,在回憶中結束,人生中有太多這樣的不了了之。莎劇中的那些著名場景,哈姆萊特與鬼魂的對話,麥克白中令人不寒而栗的敲門聲,奧賽羅在絕望中扼死了苔絲狄蒙娜,羅密歐關于愛情的大段念白,再次“通過語言的途徑”,完善并且迅速地開花,結果,它們又一次打動了我,打動了我這個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的讀者。

2006年9月6日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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