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閨房記樂

滄浪

我出生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冬天的十一月二十二日，當(dāng)時正值太平盛世，且生在衣冠書香之家，居住在蘇州滄浪亭畔，上天對我可謂厚待至極了。蘇東坡詩云“事如春夢了無痕”，如果不能將我過去的經(jīng)歷用筆墨記錄下來，未免辜負(fù)了蒼天對我的厚待。

因為想到《詩經(jīng)》三百篇之開篇《關(guān)雎》，因此仿效著將夫妻情事列在首卷，其余的就依序排列。然而慚愧的是，我少年失學(xué)，稍稍識幾個字，因此這里不過記錄實情實事而已。如果一定要考究文法，那就相當(dāng)于對著蒙塵的鏡子，責(zé)備其不夠明亮了。 

我幼年時曾與金沙的于氏定親，可惜她八歲就早夭了。后娶妻陳氏，名蕓，字淑珍，是我的舅舅心余先生的女兒。蕓天性聰慧，幼時學(xué)說話，聽人口授《琵琶行》就能背誦了。四歲時，蕓的父親去世，只留下母親金氏和弟弟克昌。那時她家家徒四壁，一貧如洗。蕓年紀(jì)稍長， 精于女紅，每日里辛苦操勞，三口之家便全仰仗她的手藝為生。其弟弟克昌拜師求學(xué)，一概用度，也幸賴于蕓的辛勞，從未短缺。 一日，蕓在家里的書箱中翻出一冊《琵琶行》，便挨個兒地認(rèn)字，這才開始真正識字。刺繡閑暇時間，漸漸地通曉了吟詠詩詞，還曾寫過“秋侵人影瘦， 霜染菊花肥”這樣的句子呢。 

我十三歲時，隨母親回她的娘家省親，和蕓一見如故，兩小無猜。見了蕓所作的詩詞，雖然感嘆其才思雋秀，但心里害怕她福澤不深。然而傾心所至，不能忘懷，因此對母親說：“若要給兒子娶妻，我非淑姐姐不娶?！蔽夷赣H也愛蕓溫柔和順，當(dāng)即脫下手上的金戒指作為定禮， 定下了這門親事。 

那是乾隆四十年（1775）七月十六日的事情了。 

這一年冬天，恰好蕓的堂姐出嫁，我又隨母親一同前往祝賀。蕓與我同年，但長我十個月，因為打小即姐弟相稱，因此我仍舊叫她淑姐姐。當(dāng)時只見滿屋鮮衣華服，只有蕓一身素淡衣裳，僅腳上的鞋子是新的而已。我又見那鞋子的繡工精巧無比，一問才知是她自己做的，這才知道她的聰慧才智不止在筆墨功夫上了。

蕓削肩長頸，瘦不露骨，尤其眉清目秀，顧盼神飛，唯有兩齒微微露出，略顯美中不足。然而其自有一種纏綿之態(tài)，令人銷魂。 

我向蕓要了她的詩稿來看，有的只有兩句，有的三四句，多數(shù)都未能成篇。問她緣故，她笑著說：“這些都是無師之作，希望能得一個堪稱老師的知己，幫我推敲推敲?！蔽衣犃?，將她的詩句戲稱為“錦囊佳句”。卻不知蕓后來的夭壽，原來在這里就已經(jīng)埋下伏筆了。. 

當(dāng)天晚上，送親到城外，返回家中時已三更天，我肚子有點餓， 四處找吃的，老仆婦給我棗脯吃，我嫌太甜了。蕓暗暗地拉了拉我的衣袖，我跟著她到了她的房間里，見她藏著暖粥和小菜，我心下欣然， 正要拿起筷子來吃，忽然聽到蕓的堂兄玉衡大聲喊道：“淑妹妹快來呀！”蕓急忙關(guān)上門，回道：“我累了，就要睡了?！辈涣嫌窈庥矓D進(jìn)門來，見我正要吃粥，便笑睨著眼打趣蕓道：“才剛我問你要粥吃，你說‘沒有了’，原來是藏在這里，專門招待你的夫婿呀?！笔|窘迫至極，避開離去了。如此一來，鬧得上下皆知，哄堂大笑。我也很生氣， 二話不說，帶著老仆先回家去了。 

自從吃粥一事被嘲弄后，我再去蕓家里，蕓都躲著不見我，我知道她是怕被別人笑話罷了。

新婚

乾隆四十五年（1780），正月二十二日，我與蕓成婚。洞房花燭之夜，我見蕓身材瘦削，不勝怯弱，一如從前，及至揭了蓋頭，二人相見，乃相視一笑。 

喝過交杯酒后，我與蕓并肩坐著吃晚膳，我暗暗地在桌子底下握住蕓的手，只覺溫柔滑膩，頓時胸中怦怦亂跳。蕓卻不吃，原來適逢齋戒期，而蕓吃齋已有很多年了。我暗暗地算了算，蕓吃齋之初，正是我出水痘的時候，當(dāng)即什么都明白了，蕓這是為我祈福呢。我于是笑著對她說：“現(xiàn)在我安然無恙，光鮮如初，姐姐從此可就開戒了罷?！笔|聽了，默不作聲，只是微笑著點點頭。 

因二十四日我姐姐出嫁，二十三日又是國忌，不能作樂，因此二十二日夜便為我姐姐出嫁設(shè)宴。當(dāng)晚，蕓也出來招呼客人。我在洞房里與伴娘對飲，劃拳行酒令，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知什么時候睡過去了，第二天醒來一看，蕓已經(jīng)在對鏡梳妝了。 

這一天，親朋好友來往絡(luò)繹不絕，晚上上燈后，我們又開始飲酒作樂。

二十四日夜，我作為大舅子送姐姐出嫁，一直到凌晨三點才回來， 那時已夜深人靜了。我悄悄地進(jìn)得房來，只見隨嫁的老仆婦正趴在床下打盹呢，蕓已經(jīng)卸妝了，但還未睡去，屋內(nèi)銀燭高照，蕓正低垂粉頸， 不知在看什么書，正看得出神呢。我于是撫著她的肩膀道：“姐姐連日辛苦勞累，為何還如此孜孜不倦呢？”蕓連忙回過頭來，起身說：“我剛才正要睡了，因為在書櫥里翻出來這本《西廂記》，一時看起來，不覺就忘了倦意。我早就聽說過《西廂記》的大名了，今天才得見真容， 真不愧是才子之作，但是我看他行文未免有些尖酸刻薄了?！蔽倚χ?/span>說：“正因為是才子，文筆才能尖酸刻薄呀?！?nbsp;

老仆婦在一旁催促我們趕快睡覺，我便讓她關(guān)上門先行離去。剩下我和蕓二人，我們肩并著肩調(diào)笑了一回，只覺得恍惚如同密友重逢。我伸手探了探蕓的胸口，也是怦怦亂跳呢。我于是俯在她的耳邊道：“姐姐為何心跳如此之快呀？”蕓不語，回眸微微一笑。霎時間，我只覺得一縷情絲蕩入心旌。不禁將蕓擁入帳內(nèi)，恩愛纏綿，一夜春宵，不知東方之既白。 

蕓自從做了新媳婦，起初非常沉默，謹(jǐn)小慎微，從不見她動怒生氣，和她說話，她也只是微笑而已。蕓侍奉長輩恭謹(jǐn)謙卑，對待下人也十分和氣，將上下打理得井然有序，從未有任何差池。只是每天早上日頭剛剛爬上窗，她就急忙披衣起床，好像有人在催促她似的。我笑她：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比吃粥那會兒了，你為何還怕人嘲笑呀？”蕓回答說： “過去我藏著粥招待夫君，結(jié)果傳為笑柄?，F(xiàn)在我并不是怕人嘲笑，只是怕公婆說我這個新媳婦懶呀?！蔽译m然貪睡，但有感于蕓的品德，因此也隨她一同早起。從此以后，我二人耳鬢廝磨，形影不離，彼此間的深情與共，真是無法用言語形容啊。

分離

然而歡愉的時光總是易逝，轉(zhuǎn)眼間新婚滿一月了。那時我父親稼夫公在會稽府衙當(dāng)幕僚，專門負(fù)責(zé)接待工作，因此讓我拜在武林（今杭州）趙省齋先生門下學(xué)習(xí)。先生循循善誘，孜孜不倦地教導(dǎo)我，我今天尚且能執(zhí)筆作文，全靠先生的栽培。這一次我回來和蕓完婚，原定婚后即隨父親一塊回書館的。接到先生催我速回書館的信，我心中非常悵然，只怕我走后，蕓會傷心而對人垂淚。然而蕓反而強顏歡笑，極力勉勵我，并為我整理行裝，但我知道她心里的不舍，雖然這天夜里她只是神色稍稍異常而已。臨行前，蕓小聲對我說：“這一去無人照拂，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哪。” 

登船解纜出發(fā)時，正是桃李爭艷的時節(jié)，滿目姹紫嫣紅，然而我只覺得恍惚如同離群的林鳥，天地也失去了顏色。 

到了書館后，我父親就渡江東去了。在書館待了三個月，真是有如十年之久。蕓雖然時常有書信來，但都是我問兩句她答一句，且多半是勉勵之詞，其余的都是客套話，我不免感到怏怏不樂。每到夜晚，風(fēng)吹過竹院，一輪月亮爬上窗來，窗外芭蕉的影子映在墻上，觸景生情，直令人神魂顛倒。 

先生知道了情由后，立即寫信給我父親，給我出了十道文題，讓我暫先回家。得知這個消息，我高興得手舞足蹈，簡直有如戍守邊疆的將士被赦令回家一樣。及至登舟后，還覺得一刻如年，恨不能立刻飛奔到蕓的面前。 

到家后，我先到母親那里請過安，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間，蕓見我回來，立刻起身相迎，一時我與蕓執(zhí)手相看，良久說不出一句話，只覺得兩個人的魂魄恍恍惚惚好像化成了煙變成了霧，又覺得耳邊“轟”的一聲巨響，已經(jīng)快要忘記肉身的存在了。 

當(dāng)時正是六月炎夏，室內(nèi)悶熱得如同蒸籠一般，幸而我們住在滄浪亭愛蓮居西側(cè)。放眼望去，只見板橋內(nèi)有一座臨水而建的軒閣，軒名“我取”，取“清斯濯纓，濁斯濯足”.之意。屋檐下有一株老樹，盛夏時，綠蔭披垂，將整個窗子都覆蓋住了，連人的臉上身上都映上綠色了。隔岸游人如織，來往不絕?！鞘俏腋赣H稼夫公宴請賓客的地方。 

我向母親稟告過，帶著蕓一同到這里來消暑。因為暑天炎熱，蕓也停了刺繡活，終日陪在我身邊，或讀書寫字，或談古論今，或賞花賞月而已。蕓不善飲酒，強勸之下，才不過能喝三杯，我便教她行“射覆” 酒令，以增酒興?，F(xiàn)在想來，大抵人間清歡，也莫過于此吧。

論詩

一日，蕓問我說：“縱觀古人文，君以為尊崇哪一家為好呢？” 

我回答道：“若論古文，《戰(zhàn)國策》《莊子》可取其輕靈明快；匡衡、劉向可取其雄深雅??；司馬遷、班固可取其博大精深；韓愈可取其雄渾，柳宗元可取其挺峭，歐陽修可取其飄宕，三蘇可取其精辯；其他的如賈誼、董仲舒則可取其策論，庾信、徐陵可取其駢文，陸贄可取其奏議，不能一一列舉，全在個人自己心領(lǐng)神會啦?！?nbsp;

蕓說：“依我看，古文以見識卓著、氣勢雄渾見長，如我等女子學(xué)習(xí)，恐怕難以把握，唯有詩這門學(xué)問，我還算稍有領(lǐng)悟?！?nbsp;

我于是說：“唐代以詩歌選拔人才，若論詩歌鼻祖，則以李白、杜甫為上。不知你更愛哪一個呢？” 

蕓論道：“杜甫的詩錘煉精純，李白的詩瀟灑落拓。我以為，與其學(xué)杜甫的嚴(yán)謹(jǐn)，不如學(xué)李白的活潑?！?nbsp;

我反問她：“杜工部是詩歌的集大成者，初學(xué)者大多推崇他，你偏偏要學(xué)李白，這是為何呢？” 

蕓回答道：“杜甫的詩固然格律嚴(yán)謹(jǐn)，筆力老到。但是李白的詩宛如姑射仙子，自有一種落花流水飄然之趣，令人喜愛。我這樣說，并不是說杜甫不如李白，只不過我私心里較杜甫更喜歡李白一些呀?！?nbsp;

我聽了這番話， 不覺笑道： “ 原來陳淑珍還是李青蓮的知己啊?！?nbsp;

蕓也笑了，說：“我還有一位啟蒙老師白居易先生呢，時常心有所感，不能釋懷呀?！?nbsp;

我問：“這又是怎么說呢？” 

蕓說：“白居易不是作《琵琶行》的那一個嗎？” 

我笑道：“真是神奇。李太白是你的知己，白居易是你的啟蒙老師，而我是你的夫婿，又剛好字‘三白’，看來你跟‘白’字還真是有緣哪！” 

蕓笑了，說：“如果說我跟白字有緣，將來要是作詩，恐怕就‘白字連篇’啦。”.

聽到這里，兩個人笑成一團(tuán)。 

我又說：“你既然懂詩，應(yīng)該也知道賦的好壞啦?！?nbsp;

蕓便道：“《楚辭》乃賦之祖，然而我才疏學(xué)淺，讀起來頗為費解。就漢晉兩朝文人而言，其賦格調(diào)高深語言精練的，我以為司馬相如最上?！?nbsp;

我聽了，打趣道：“想必當(dāng)初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私奔，或許不在于他的琴聲動聽，而在于他的辭賦之優(yōu)美吧?！闭f完，兩個人又大笑不止。

我向來性格直爽，落拓不羈；蕓卻像一個老學(xué)究一樣，拘泥多禮。比如有時為我整理衣袖，必定連聲道：“得罪了，得罪了。”又或者給她遞個汗巾子或扇子之類的，她也必定起身來接。我剛開始很厭煩，就對她說：“俗話說：‘禮多必詐’，你想用禮數(shù)約束住我么？”蕓聽了，兩耳通紅，道：“恭敬禮貌，怎么到了你那里就變成狡詐了呢？” 我回道：“恭敬在心，不在這些虛假禮數(shù)呀?！笔|說：“依你這樣說， 至親莫若父母，難道我們可以對他們恭敬在心，實則卻狂妄放肆嗎？” 我見蕓有一點慍怒，連忙說：“我之前都是說笑啦?！笔|正色道：“世間多少反目成仇的，都是因為一句戲言而起的，以后不可以再冤枉我啦，不然我要郁悶死了?！蔽亿s緊把她拉入懷里，又巧言寬慰，這才令她重新舒展眉頭、破顏一笑。

從此以后，“豈敢”“得罪”竟成了我們之間的口頭禪了。

自成婚以來，我倆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已有二十三年了，愈年深日久，感情反而愈密切。有時在家里，或者在暗室里碰見了，或者在小路上遇到了，也必定會握住對方的手問：“你到哪里去呀？”心里一面還惴惴不安，生怕給人瞧見了去。在一起時，則必定同起同坐，起初還有所避諱，久了就不以為意了。有時蕓與別人一塊坐著聊天，見我來了，必定起身，挪出一點位置來，我也就和她并坐在一起。我們都覺得很自然，開始還有些羞慚，后來就見怪不怪了。我很奇怪，很多上了年紀(jì)的夫婦，視對方為仇敵，不知是為什么。有人言之鑿鑿地說：“如果不是這樣，又怎么能白頭偕老呢？”現(xiàn)在想來，我與蕓相親相愛，卻不得白頭，如此這話也有一定的道理吧。

七夕

這一年七夕節(jié)，蕓設(shè)了香案，置了瓜果，和我一同在“我取軒”中拜織女。我刻了兩枚印章，上書“愿生生世世為夫婦”，一人一個，我的是陽文，蕓的是陰文，作為我們將來書信往來蓋章之用。

是夜，月色很美，只見河上波光如白練、熠熠生輝。蕓執(zhí)輕羅小扇，與我并坐水窗前，抬頭見夜空中流云，變化萬千。蕓對我說：“天下之大，共此明月，不知今日世上可還有像我二人這樣閑情逸致的人哪？”我答道：“納涼賞月之人，隨處可見。若說品論云霞，想必在閨閣之中也有不少聰慧小姐能得其樂。但像我夫婦二人一同賞月的，所品論的，就不只是云霞了?！辈灰粫?，蠟燭燃盡，月亮也漸漸沉下去了，于是我們也就撤去瓜果，回去睡覺了。 

七月十五，俗稱“鬼節(jié)”，蕓備了酒菜，準(zhǔn)備和我對月暢飲。孰料當(dāng)夜忽然烏云密布，蕓悵然道：“如果我和夫君能夠白頭偕老，就讓月亮出來吧?！蔽乙哺械綈瀽灢粯?。然而許久不見月亮出來，只有隔岸柳堤蓼草之間，萬點熒光閃爍明滅，密密織織。無奈，我與蕓互相聯(lián)句， 以排遣胸中郁悶，然而聯(lián)了兩韻之后，就愈聯(lián)愈離譜，想入非非了， 于是就隨口胡謅了。到后來蕓笑得涕淚交加，倒在我的懷里，不能成聲了。我聞到她鬢邊的茉莉花香，直撲鼻而來，便拍拍她的背，轉(zhuǎn)移話題說：“古人因為覺得茉莉花無論形狀顏色都頗似珍珠，因此別在鬢間， 作為裝飾。卻不知這花若是沾上女子的頭油和脂粉香氣，香味就更可愛啦，連日常供奉的佛手也要退避三舍了?！笔|于是止住笑，道：“佛手乃香中的君子，其香味貴在有意無意之間。茉莉卻是香中的小人，因此需要借助人力才能散發(fā)，其香味也就像小人的諂笑似的呀?！蔽艺f： “那么你為何遠(yuǎn)君子而親近小人呢？”蕓說：“我是笑你愛我這樣的小人呀?！?nbsp;

說話間，已到了三更天了。漸漸地，風(fēng)過處，烏云散開，只見一輪明月破空而出，真令人喜出望外。我們倚窗對飲，然而三杯酒還沒下肚，忽然聽見橋下“轟”的一聲巨響，好像有人掉進(jìn)河里去了似的。透過窗外仔細(xì)看去，但見河面波平如鏡，并沒有什么東西，只聽見河灘上有一只鴨子急急飛奔而過的聲音。我知道滄浪亭畔素來有溺死鬼的傳聞，怕蕓膽怯，因此不敢對她說。蕓道：“噫！這個聲音，從哪里來的呢？”說完，不禁毛骨悚然。于是我們急忙關(guān)上窗，帶著酒菜回房去了。

屋內(nèi)一星燈火，羅帳低垂，還覺得杯弓蛇影，驚魂未定。等到滅了燈，上得床來，蕓已寒熱發(fā)作。隨后我也生了病，就這樣臥病在床二十來天。真是樂極生悲呀，想來這也是我們不得白頭終老的兆頭吧。 

一直到中秋節(jié)，我的病才終于好起來。想到蕓到我們家做新媳婦已經(jīng)半年了，還沒去過隔壁的滄浪亭。于是我讓老仆跟滄浪亭的守門人約好，當(dāng)夜不要放閑人進(jìn)來。將近傍晚，我?guī)е|和我的小妹妹，由一個老仆婦和一個婢女扶著，老仆在前引路，過了石橋，進(jìn)門后折向東， 沿著一條曲徑向里走。只見眼前疊石成林，林木蔥翠，滄浪亭在土山之巔，我們拾級而上，到了亭子中央，極目四望，可以看見數(shù)里之遠(yuǎn)，遠(yuǎn)處炊煙四起，天邊晚霞燦然如畫，美不勝收。 

河對岸名叫“近山林”，是地方長官宴請賓客的地方，當(dāng)時正誼書院還沒開始修建呢。我們把帶來的毯子鋪在亭子里，席地而坐，守門人煮茶招待我們。不一會兒，一輪明月爬上樹梢，漸漸地只覺得袖底生風(fēng)，月亮升至波心，人世間的凡塵俗事，頓時都釋然了。蕓說：“今天這一趟游玩真是開心快樂，如果能夠駕一葉扁舟，往來于滄浪亭下，隨波漂流，那就更快活了?！碑?dāng)時已到上燈時節(jié)了，回憶起七月十五中元夜那一場驚嚇，我們都有點后怕，便互相攙扶著下了亭子，回家去了。吳地有一個風(fēng)俗名“走月亮”，即中秋夜，婦女們不論是達(dá)官貴族，還是小門小戶，皆紛紛而出，結(jié)伴同游。然而滄浪亭幽雅清曠，反而沒有一個人到這里來。

二姑

我父親稼夫公喜歡認(rèn)義子，因此我的異性兄弟有二十六人之多。我母親也有九個義女，其中王二姑和俞六姑與蕓最為交好。二姑生性癡憨，善于飲酒，六姑為人豪爽，十分健談。每次她們姐妹相聚，必定將我遣出門外，三個人同床而臥?！@都是六姑的主意。我于是笑著對她說：“等六妹你將來嫁人后，我定當(dāng)邀請妹夫過來，一住就是十天。”六姑說：“那我也來，和嫂子睡在一個床上，豈不是更妙嗎？” 聽到這里，一旁的蕓和二姑也只是微笑而已。

當(dāng)時因為給我弟弟啟堂娶媳婦，闔家遷居至飲馬橋倉米巷，雖然屋子大為寬敞了，卻沒有了原先在滄浪亭畔的幽雅，不免遺憾。

我母親生日那天，請了戲班子來唱戲，蕓起初覺得非常新奇。然而我父親素來不知道忌諱的，徑直點了《慘別》等劇。其中一個老伶人， 表演生動形象，觀者無不動容。我從簾縫間瞥見蕓忽然起身離開了，很久都沒有回來，于是進(jìn)屋來瞧一瞧。六姑和二姑也隨后來了。只見蕓一個人托著腮坐在梳妝鏡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問她：“為何心中不快呢？”蕓說：“看戲本來在于怡情養(yǎng)性，但今天的戲只是徒然令人傷心斷腸罷了。”六姑和二姑都笑她。我說：“這是你用情之深所在呀?！绷谜f：“嫂子難道今天一整天獨自坐在這里嗎？”蕓說：“等有了好看的戲再去看吧?！倍寐犃?，先一步出來，請我母親點了《刺梁》《后索》等劇，又勸蕓出來看，蕓這才好轉(zhuǎn)起來。 

我的堂伯父素存公早逝，后繼無人，我父親便將我過繼在他的門下。堂伯父的墓在西跨塘福壽山祖墳的旁邊，每年春天，我必定帶著蕓前去掃墓。這一年，二姑聽說墓地附近有一處“戈園”，景致很好，便請求一同前往。

掃墓時，蕓看見地下亂石中有一種小石頭上有苔蘚紋，紋路斑駁， 頗為好看，因此指給我看，說：“如果用這些石頭堆疊成假山盆景， 應(yīng)當(dāng)比宣州白石更為古致呢?！蔽艺f：“像這樣的石頭恐怕不可多得吧?！倍谜f：“嫂子若真喜歡，我替你們撿就是了?！闭f罷便向守墳人借了一只麻袋，一路小步走一路撿拾。每撿到一塊，給我看了，若我說“好”，便留下來，若說“否”，則仍扔掉。不一會兒，二姑已粉汗盈盈，嬌喘微微，便拖著麻袋回來說：“再撿就沒力氣了。”蕓一面撿一面說：“我聽說收山果子時，必得借助猴子的力量，果不其然啊?！?nbsp;二姑聽了，知是調(diào)戲她，便憤憤然撮起十指來，向蕓作哈癢狀，我連忙跳出來阻攔她，一面責(zé)怪蕓道：“人家辛勞，你圖安逸，還說這樣的話，難怪二妹要生氣了?！?nbsp;

歸來途中，我們?nèi)ビ瘟烁陥@，園內(nèi)花紅柳綠，爭奇斗艷。二姑素來癡憨，見花必折，蕓叱責(zé)她說：“我們又沒有花瓶來做瓶供，又不簪花戴的，折這么多做什么呢？”二姑說：“花又不知痛癢，折了有什么要緊。”我笑著說：“將來罰你嫁一個麻子臉、滿面胡子的郎君，好為這些花兒報仇?！倍寐勓?，狠狠地瞪著我，將折來的花全部扔在地上，又用腳將它們撥入水池中，一面恨恨地說：“你們夫婦倆合起來欺負(fù)我，簡直欺人太甚了！”蕓笑著上前解勸，良久才作罷。 

腐乳

蕓起初嫁到我家來時一直沉默寡言，喜歡聽我高談闊論。我慢慢調(diào)教她說話，就像用細(xì)草逗弄蟋蟀使它發(fā)聲，漸漸地蕓也能發(fā)表一些議論了。蕓有一個習(xí)慣，即每餐飯必用茶泡飯，且喜歡吃芥鹵腐乳，吳地俗稱“臭腐乳”，又喜歡吃一種蝦鹵瓜，都是臭而又臭的食物。天知道我生平最討厭這兩樣?xùn)|西了，因此笑話她說：“狗沒有胃，因此喜歡吃糞便，是因為它嘗不出臭味；蜣螂團(tuán)糞球而化為蟬，是因為它們想要高飛；那么你是狗呢，還是蟬呢？” 

蕓聽了，也不惱，說：“腐乳價格低廉，佐粥佐飯兩相宜，我小時候吃習(xí)慣了。如今嫁到你們家來，好比蜣螂化蟬高飛了，我之所以還喜歡吃，是因為不敢忘本呀。至于鹵瓜的味道，我也是到你們家來才第一次嘗到的呢?！蔽艺f：“這么說我家就是狗洞啦?！笔|非常窘迫，極力解釋道：“臭味這東西，每家每戶都有，只是在吃與不吃的區(qū)別而已。就比如夫君你喜歡吃大蒜，我也因此勉強吃一點。我不敢強迫你吃腐乳，但你可以掩著鼻子略嘗一嘗這個鹵瓜，你要是吃了就知道它的美味了。這就好比齊國王后無鹽，雖然相貌丑陋，但是美在德行呀?！蔽倚?/span>著說：“你這是要設(shè)陷讓我做狗嗎？”蕓說：“我做狗很久啦，現(xiàn)在委屈夫君嘗一嘗了。”說著，夾起一塊鹵瓜強塞入我的嘴里。我掩著鼻子略一咀嚼，覺得似乎很生脆，于是放開手，再細(xì)細(xì)咀嚼，竟然覺得美味無比，從此也愛上吃鹵瓜啦。

蕓還發(fā)明了用麻油加白糖少許拌腐乳吃，也很鮮美；或者將鹵瓜搗爛拌腐乳吃，臭上加臭，并稱之為“雙鮮醬”，也別有味道。我感嘆道：“真是不可思議呀，這些東西，我剛開始不喜歡吃，現(xiàn)在卻愛上了它?！笔|說：“這就好比情有獨鐘，雖然對方丑陋，但并不會感到嫌棄呀。”

月老

我弟弟啟堂的媳婦，是王虛舟先生的孫女兒。給她下妝禮時，因缺了珠花，蕓便將自己所收聘禮時得的珠花呈給我的母親。婢女仆婦都在一旁替她惋惜，蕓說：“所謂陰陽相克，凡是女人，已是純陰之體， 而珍珠又是純陰的精華，再用來做首飾，陽氣就克盡了，有什么珍貴的呢？” 

然而對于破書殘畫，蕓卻格外珍惜。凡是殘缺不全的書，必定分門別類收集來，匯集成冊，統(tǒng)一命名為“繼簡殘編”；如果是破損的字畫，則必定找來舊紙粘貼補綴成完整的一幅，有殘破處，就請我補全好再卷起來，命名為“棄余集賞”。在女紅刺繡、操勞家務(wù)閑暇之時，蕓終日忙碌于這樣的瑣屑小事，不厭其煩。有時蕓在破紙堆里，偶然得了一兩篇值得一看的，如獲至寶。因此，過去的老鄰居馮老太太每次收了破紙就賣給蕓。 

蕓的愛好和我相同，而且善于察言觀色、懂眉語，我的一舉一動， 只要對她使個眼色，她便能說得頭頭是道。有一次我說：“可惜你是一個女子，要是能變成男人，和我一起遍訪名山，搜尋勝跡，遨游天下， 豈不快哉！”蕓說：“這有何難？等到我兩鬢斑白之后，雖然不能遠(yuǎn)游到五岳，但近處如虎丘、靈巖，南至杭州的西湖，北至揚州的平山，都可以帶著我一同游玩呀?！蔽艺f：“恐怕等到你兩鬢斑白之日，你已經(jīng)走不動路啦?！笔|說：“今生不能，還可以期望來世呀?！蔽艺f：“假若有來世，那么你來做男人，我為女子跟著你?！笔|說：“來世必不能忘了今生這一遭，才算得是有情有趣呢?！蔽倚χf：“幼時吃粥一事，到現(xiàn)在尚且都說不完，假若來世還記得今生之事，那么我倆新婚之夜，再細(xì)談前生，恐怕連合眼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啦?！笔|說：“世間傳說月下老人專司人間姻緣之事，今生我夫婦承蒙月老牽線而結(jié)合，來世姻緣也須得仰仗月老之力，何不畫一幅月老像祭拜呢？” 

當(dāng)時苕溪有一個畫家叫戚柳堤，名遵，擅長人物繪畫。因此我們請他畫了一幅月老像：月老一手牽紅線，一手拄著拐杖，上面掛著姻緣簿，鶴發(fā)童顏，凌駕于非煙非霧之中。——這幅畫是戚柳堤的得意之作。友人石琢堂為我在畫首題贊語一首，懸掛在房間內(nèi)，每逢初一十五，我們夫婦必定焚香祝禱。然而后來因為家庭多有變故，這幅畫竟消失無蹤，不知流落到誰家去了。李商隱詩云“他生未卜此生休”， 我夫婦二人的一片癡情，果真會得到神明護(hù)佑嗎？

野趣

搬到倉米巷后，我給蕓的臥室題匾額作“賓香閣”，是以蕓的名字命名，取“相敬如賓”的意思。然而，新居院子窄，院墻又高，一無可取之處。后面有一處廂房，通到藏書室，打開窗戶，正對著陸家的廢園子，滿目皆是荒涼之象。蕓一直念念不忘過去住在滄浪亭畔時的景致。

有一個老婆婆家住在金母橋東邊、埂巷北邊。她家的屋子四面都是菜園，園外編了籬笆門，門外有一個約一畝大的池塘，水光瀲滟，映照得籬笆邊上花影樹影交錯。這地方正是元朝末年張士誠的王府舊址。屋子西邊不遠(yuǎn)處，斷瓦殘垣，堆積成了一座土山，登上山頂，可以極目遠(yuǎn)眺。那里地曠人稀，頗有野趣。老婆婆偶然提及，蕓聽了非常神往， 對我說：“自從離開滄浪亭，時常魂牽夢縈，現(xiàn)在回不去了，退而求其次，老婆婆的這個居所也不錯呀。”我說：“連日來，秋暑炎熱，烈日灼人，我正想尋一個清涼之地打發(fā)長日，你要是愿意去的話，我先去她家看看，如果可以住，我們就帶著被子鋪蓋前去，住上一個月，你看怎么樣？”蕓說：“只怕公婆不允許。”我說：“沒關(guān)系，我來請示。” 

第二天到了老婆婆家，那地方只有兩間屋子，前后相隔，又分為四間。屋內(nèi)糊著紙窗，設(shè)著竹榻，頗有幽趣。老婆婆知道我們的來意后， 欣然讓出她的臥室租給我們。又將四面墻壁糊上白紙，頓時覺得大為改觀。于是我回到家里稟告母親，帶著蕓一同前往居住。

鄰居僅老夫婦二人，以澆灌菜園為生。他們知道我們夫婦二人在此避暑，先來探訪，以表心意，并釣了池塘里的魚、摘了園子里的蔬菜送給我們。我給他們錢，他們卻不肯要。最后蕓繡了鞋子作為回報，他們這才感激地接受了。

當(dāng)時剛剛七月，綠樹成蔭，水面清風(fēng)徐來，耳邊蟬鳴聒噪。老夫婦又特為我們做了一個魚竿，我便時常和蕓在柳蔭深處垂釣。到日落時， 我和蕓登上土山，看晚霞夕陽，隨意地聯(lián)句吟詩，其中有“獸云吞落日，弓月彈流星”之句。不一會兒，月亮升起來，映照在池塘中，蟲聲四起，我們就在籬笆下設(shè)了竹榻乘涼。老婆婆過來說已溫好了酒，煮好了飯菜，于是我們就在月下對飲，喝到微醺時再吃飯。洗完澡后，就汲著涼鞋，搖著芭蕉扇，或坐著，或躺著，聽老鄰居談世間因果報應(yīng)一類的事情。一直到三更天，才回去睡覺，只覺通體清涼，幾乎不覺得是身在城市之中了。

我們又請老鄰居買來菊花，遍植在籬笆邊上。九月，菊花開了，我和蕓又住了十天。我母親也欣然前來賞花，一邊吃著螃蟹，一邊賞菊， 就這樣玩了一整天。蕓很開心，說：“將來當(dāng)和夫君在此蓋一個房子， 繞屋十畝買來作菜園，再請來仆人老婦，種瓜果蔬菜，以供日常開銷。夫君你每日作畫，我則作刺繡，以作詩酒之所需。布衣蔬食，一菜一飯，如此終身足矣，不用作遠(yuǎn)游的計劃了?！蔽疑钜詾槿?。

如今，即便尋得這樣的安居之所，然而蕓這一人生知己卻已經(jīng)離世了。真令人不勝感嘆?。?/span>

盛會

離我家半里地的地方，有一個醋庫巷，巷子里有一個洞庭君祠，俗稱“水仙廟”。廟內(nèi)回廊曲折，中間有小小的園林亭臺。每逢眾神誕辰日，各氏族分別認(rèn)領(lǐng)一處，高懸一架玻璃燈，密密織織，頗為壯觀。中間設(shè)一個寶座，旁邊陳列著花瓶幾案，供插花陳設(shè)，并以此分出勝負(fù)。這一天白天演戲，夜里就插花一較高下。插花結(jié)束，在瓶花之間插上蠟燭，名為“花照”。一時花光燈影交錯，寶鼎內(nèi)暗香浮動，真好比龍宮夜宴！主事者或吹奏笙簫、淺吟低唱，或烹茶煮茗、閑話清談。圍觀的人密密麻麻，摩肩接踵。因此在檐下設(shè)了欄桿，分出界限。我因為被諸位友人邀請去插花、布置陳設(shè)，因此得以躬逢盛會，大開眼界。

回到家里，我向蕓描述這場盛會，并極力稱贊。蕓說：“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一同前去?！蔽艺f：“你穿上我的衣服，戴上我的帽子， 也是女扮男裝的一個法子呀。”于是蕓把發(fā)髻放下來，改編為辮子，畫上濃眉，又戴上我的帽子，微微地露出兩鬢，大致還可掩飾得過去。只是我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長了一寸半還多，于是在腰間位置折了縫起來，外面再套上一個馬褂，活脫脫就是一個清秀男子了。蕓說： “那么腳下怎么辦呢？”我說：“坊間有一種蝴蝶鞋，大小腳都可以穿，也很容易買到，而且早晚可以代替拖鞋用，豈不是很好嗎？”蕓欣然應(yīng)允。

到了晚餐后，蕓裝扮完畢，又仿效著男子的樣子，拱著手大步走， 在屋內(nèi)盤桓了許久，忽然變卦說：“我不去了，要是被人認(rèn)出來，那就不好了，而且要是給公婆知道了，也是不允許的?！蔽覒Z恿她說：“廟中主事者哪個不認(rèn)識我呢？即便認(rèn)出來，也不過一笑而過罷了，而且母親現(xiàn)在在九妹夫家里，我們悄悄地去，再悄悄地回來，他們怎么會知道呢？”蕓聽了，又照了照鏡子里的自己，不禁大笑不止。我于是硬挽著她，悄悄地離去了。

到了水仙廟，我們四處游逛，沒有一個人認(rèn)出來蕓是個女子。有人問到她是誰的時候，我就回答“是我的表弟”，對方聽了，拱手示意而已。最后到了一個地方，只見有少婦和幼女坐在寶座后面，原來是楊姓主事者的家屬。蕓忽然上前去和她們打招呼，不料身子一歪，不覺間按在了那少婦的肩膀上，旁邊有一個老仆婦登時大怒，站起來喝道：“你是什么人，如此狂妄，簡直無法無天！”我正要措辭替蕓解釋，蕓見對方氣勢洶洶，立即脫下帽子，翹起腳尖來，給她們看了，說：“我也是女子呀。”一時相對愕然，繼而轉(zhuǎn)怒為喜，又留我們喝茶吃點心，最后叫了轎子來送我們回去。

太湖

我父親來信說，吳江的錢師竹先生病故，令我前去吊唁。蕓私下里對我說：“去吳江的路上必經(jīng)過太湖，我也想一同前去，看一看太湖，也開開眼界?！蔽艺f：“我正愁此行獨自一人，不免孤單，如果能有你同行，固然是好的，但是苦于沒有托詞呀?！笔|說：“就托詞說我要回娘家一趟吧。到時夫君你先上船，我隨后就來?！蔽?/span>說：“若是如此，歸來途中，我當(dāng)在萬年橋下停船，和你一起在橋下乘涼、等月出，以續(xù)一續(xù)在滄浪亭畔的風(fēng)韻雅事?！碑?dāng)時正是六月十八 日。

第二天早上，天氣涼爽，我?guī)е粋€仆從先到了胥江渡口，上了船等著蕓前來，不一會兒，蕓果然乘著轎子來了。上船后，解開纜繩， 就出發(fā)了。出了虎嘯橋，漸漸見水天一色，沙鳥在風(fēng)帆上空盤旋。蕓嘆道：“這就是人們口中的太湖嗎？今天得以見到如此廣闊天地，想到像我這樣的閨中女子有很多終身不能得見，真是不虛此生啊?！闭f話間， 沒多久，只見岸邊風(fēng)吹柳動，船已抵達(dá)吳江城了。

我上了岸，去拜祭了錢師竹先生，回來后，看見船中空無一人， 急忙詢問船夫，船夫指著前方說：“你沒看到長橋柳蔭下，那個看魚鷹捕魚的人嗎？”原來蕓已和船家姑娘上了岸。我趕到她們那里，蕓猶自粉汗盈盈，倚著船家姑娘，正在出神呢。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說：“你的衣服都汗?jié)裢咐?。”蕓回過頭來，見是我，便說：“我怕錢家有人到船上來，因此暫時退避到這里來。夫君你為何這么快就回來了？”我笑著說：“回來捉逃船的人啊?！?nbsp;

于是我倆相互挽著手上了船，又返回至萬年橋下，太陽還沒落下去呢。我們把船上的窗戶盡數(shù)打開，江上清風(fēng)徐來，蕓披著羅衫，輕搖小扇，我們又切了西瓜來吃，以解暑熱。

過了一會兒，晚霞落在橋上，映得橋身也是紅的，青煙籠罩，岸邊柳樹隱入一片幽暗。月亮就要升上來了，滿江漁火星星點點。我讓仆從到船尾和船家一塊喝酒，仆從自去了。船家姑娘名叫素云，和我一同喝過酒，人也不俗，我便招呼她和蕓坐在一起。又特命船頭不點燈火， 等月亮出來后，我們就在船上暢飲，又行射覆酒令以助酒興。素云撲閃著雙眼，聽了許久，說：“酒令我很熟悉，但從未聽過有這樣的酒令， 請多多指教！”蕓就打了個比方開導(dǎo)她，但素云還是茫然不解。我笑著說：“這位女先生先暫停一下，我來打個比方，她就知道了?！笔|說：“夫君你拿什么打比方呢？”我說：“鶴善于作舞，但不能耕田；牛善于耕田，但不能作舞。這是自然萬物的本性，你要是反其道而行之，不是徒勞嗎？”素云笑著捶我的肩膀說：“你這是拐著彎罵我呀！”蕓隨即出令道：“只許動口，不許動手，否則違者罰一大杯?！彼卦葡騺砗?/span>量，于是斟了滿滿一大杯，一飲而盡。我說：“動手也只許摸人，不許捶人。”蕓笑著挽著素云往我的懷里推，說：“請君盡情摸吧?！蔽倚?/span>著說：“你這人不解人意，所謂摸索，在于有意無意之間，擁在懷里肆意亂摸，那是鄉(xiāng)野農(nóng)夫之所為呀。” 

其時蕓與素云兩鬢簪的茉莉花，被酒氣所蒸，又夾雜著粉汗油香， 芳香撲鼻。我故意道：“小人的臭味充滿船頭啦，真是令人作嘔??！” 素云聽了，不禁握拳連連向我捶來，又說：“誰叫你一個勁地聞呀！” 蕓大呼道：“違令，罰兩大杯！”素云說：“他又罵我是小人，難道不應(yīng)該捶他嗎？”蕓說：“他所說的小人，這里有一個典故。你且喝了這兩大杯，我就告訴你?！彼卦朴谑沁B喝兩大杯，蕓便將滄浪亭舊居乘涼時關(guān)于茉莉是香中小人一事告訴了她。素云聽了，恍然大悟，說：“若是如此，那可真錯怪他了，應(yīng)當(dāng)再罰?！闭f著又喝了一杯。蕓說：“久聞素娘你能歌善曲，今天可否讓我們聽一聽你的妙音呢？”素云便用象牙筷子敲打著小碟唱起歌來。蕓也欣然開懷暢飲，不覺酩酊大醉，于是乘著轎子先行回去了。我又和素云喝了會茶，說了會話，最后踏著月色盡興而歸。

當(dāng)時我寄居在友人魯半舫家的蕭爽樓中，過了幾天，魯夫人誤聽了外邊的傳聞，私下里告訴蕓說：“聽說前日你夫婿帶著兩個妓女在萬年橋下的船上喝酒，你知道嗎？”蕓說：“是有這么一回事，其中一個就是我。”隨后又將同游始末詳細(xì)告訴了她，魯夫人聽了，大笑不止，釋懷而去。

納妾

乾隆五十九年（1794）七月，我從廣東回來，同伴里有一個叫徐秀峰的，是我表妹的夫婿，此次也帶著他新納的小妾回來，徐十分得意地夸贊這個小妾如何美貌，特地邀請蕓前去瞧一瞧。過了幾天，蕓對秀峰說：“美則美矣，然而少了點韻致?！毙惴寰驼f：“依你這么說， 如果你的郎君納妾，必定要是美貌而又有韻致的嗎？”蕓道：“當(dāng)然是的?！睆拇耸|一心替我物色起來，只是苦于資金短缺。

當(dāng)時浙江有一個妓女，名叫溫冷香，寓居在蘇州，其人擅長詩詞歌賦，曾寫了四首詠柳絮律詩，因此名揚蘇州，有好事者爭相作詩相和。我的一個朋友，吳江的張閑憨，素來十分欣賞溫冷香，便帶了她的柳絮詩來請我和詩。蕓不大喜歡溫冷香這個人，因此擱置在一邊。我一時技癢，和其韻律作了詩，其中有“觸我春愁偏婉轉(zhuǎn)，撩他離緒更纏綿”的句子。蕓看了，擊節(jié)稱賞。

第二年秋天八月五日，我母親正準(zhǔn)備帶著蕓一同去游虎丘，張閑憨忽然到我家來，對我說：“我剛好也要去虎丘游玩，今天特地前來邀請你當(dāng)我的‘探花使者’呀?！痹瓉硭蛩闳グ菰L溫冷香呢。

我于是請母親先行一步，約好在虎丘半塘碰面。閑憨拉著我到了溫冷香的住所，卻見溫冷香年已半老，不復(fù)風(fēng)韻，有一個女兒，名叫憨園，還未滿十六歲，亭亭玉立，真可謂“一泓秋水照人寒”呀。其言談舉止、待人接物，頗通文墨之道。她還有一個妹妹，叫文園，年紀(jì)尚小。我當(dāng)時并沒有什么癡念，且想到像這樣的酒會，不是寒門子弟所能承擔(dān)的，但既然來了，心里忐忑不安，因此勉強應(yīng)酬。我私下里對閑憨說：“我只是一個窮書生，你卻用如此尤物來戲弄我嗎？”閑憨笑著說：“并非如此，今天有朋友邀請了憨園來應(yīng)酬我，卻不料主人被貴客拉走了，我于是以客人身份轉(zhuǎn)而邀請你，你不必多慮啦?！蔽疫@才釋然了。

到了虎丘半塘，我們乘坐的船與母親所在的船剛好遇上了。于是我讓憨園隨我到母親船上來拜見她。蕓與憨園初次相見，卻有如舊識， 非常高興，一路牽著憨園的手登山，游覽名勝。蕓獨愛千傾云之高曠遼闊，因此坐著觀賞了許久。后返回至野芳濱，兩只船并列?？吭谝黄?，眾人開懷暢飲。等解了纜繩，蕓對我說：“夫君你陪著張君，把憨園留下來陪我好嗎？”我應(yīng)允了她。

于是又返回至都亭橋，這才回到各自船上一一道別?；氐郊依镆?span >三更天了，蕓對我說：“今天得以見到美貌而又有韻致的人了。我剛才已經(jīng)約了憨園，明天到我這里來，到時我會為夫君你盡力求取的?！蔽?/span>十分驚異，道：“這樣的女子，不是金屋，供養(yǎng)不起的，我一個窮書生怎么敢生出這樣的癡心妄想呢？況且我倆伉儷情深，又何必另有所求呢？”蕓笑著說：“是我自己愛慕她，夫君你就先等著吧?！?nbsp;

第二天中午，憨園果然來了。蕓置筵席殷勤款待，席間我們以猜枚為令，贏了就吟詩，輸了就喝酒，其樂融融。一直到筵席結(jié)束，蕓并無一句收羅之語。等憨園回去了，蕓對我說：“剛才我又跟憨園秘密約定，十八日再到這里來，和我結(jié)拜姐妹，夫君你準(zhǔn)備好拜祭用品等著吧。”蕓又笑著指了指手上的翡翠手釧說：“如果見到這個手釧戴在憨園的手上，就表明事情妥當(dāng)了，剛才我已經(jīng)吐露心意了，只是還沒有深入了解她的心思而已。”我也就聽之任之了。

十八日，天下大雨，不想憨園竟冒雨趕來。蕓拉著她到了房內(nèi)，許久才挽著她的手出來，再見我時，只見憨園面帶羞色，原來那個翡翠手釧已戴在憨園的手上了。二人焚香結(jié)拜為姐妹，正打算再續(xù)前日暢飲之樂，剛好憨園要去石湖游玩，就此告別而去。蕓欣然對我說：“佳人已得，夫君你怎么感謝我這個媒人呢？”我詢問她詳情，蕓說：“我一直沒有跟憨園明說，是怕她已心有所屬，剛才探問之下得知并沒有，我就對她說：‘妹妹你知道我今天邀請你來的意思嗎？’憨園領(lǐng)會了我的意圖，說：‘承蒙夫人抬舉，真好比蓬蒿倚玉樹，只是我母親一心巴望我攀上富貴枝，恐怕我自己做不了主，還望我們彼此慢慢地來謀劃這件事吧?！颐撓率肘A，戴在憨園的手上，又對她說：‘玉貴在堅韌，又有團(tuán)圓不斷的意思，妹妹你先戴著，就當(dāng)是個好兆頭。’憨園說：‘是聚是離，全在夫人了?！疫@樣看來，憨園的心已得了，難的是她母親溫冷香，應(yīng)當(dāng)再另外謀劃才是。”我笑著說：“你要效仿李笠翁的《憐香伴》，為夫娶妾嗎？”蕓說：“正是如此?！睆拇艘院?，我們沒有一天不談到憨園的。

后來，憨園被有錢有勢的人家奪去了，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蕓竟然因此而死，正是鏡花水月終成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