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貧富論

微觀天下事 不負案頭書(繼梁曉聲老師《人世間》后2018年又一力作) 作者:梁曉聲


貧富論

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黑格爾、奧古斯丁、莎士比亞、培根、愛迪生、林肯、蕭伯納、盧梭、馬克思、羅斯金、羅素、梭羅……古今中外,幾乎一切思想者都思想過貧與富的問題,以上所列是外國的。至于吾國,不但更多,而且最能概括他們立場和觀點的某些言論,千百年來,早已為國人所熟知,不提也罷。

都是受命于人類的愿望進行思想的。

從前思慮,乃因構成世界上的財富的東西種類欠豐,數(shù)量也不充足,必然產生分配和占有的矛盾;現(xiàn)在思慮,乃因貧富問題,依然是世界上最敏感的問題——盡管財富的種類空前豐富了,數(shù)量空前充足了……

這世界上政治的、經濟的、軍事的、外交的,以及改朝換代的大事件,一半左右與貧富問題相關,有時表面看來無關,歸根結底還是有關。那些大事件皆由背景因素醞釀,階級與階級、國與國、民族與民族之間的貧富問題常是幕后鑼鼓、事件主題。

貧富懸殊是造成年代動蕩不安的颶風。

不平等的經濟現(xiàn)象是形成那颶風的氣候。

從前那颶風往往掀起暴亂和革命,就像災難席卷之后發(fā)生瘟疫一樣自然而然。

從前處于貧窮之境無望無助的一部分人,需要比克服災難和瘟疫大得多的理性,才能克制揭竿而起的沖動。

從前“調查”貧富懸殊的是仇恨,現(xiàn)在是經濟水平。

在動蕩不安的年代連宗教也無法保持其只負責人類靈魂問題的立場,或成為可利用的旗幟,或成為被利用的旗幟,比如太平軍起義,比如十字軍“東征”。

一個階層富到了它認為可以的程度,幾乎必然產生由其代表人物主宰一個國家長久命運的野心。

那野心是它的放心。

一個國家富到了它認為可以的程度,幾乎必然產生由其元首主宰世界長久命運的野心。

那野心也是它的放心。

符合著這樣的一種邏輯——能做的,則敢做。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前的世界史滿是如此這般的血腥的章節(jié)。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結束其實不是由勝敗來決定的,是由卷入大戰(zhàn)之諸國的經濟問題決定的。諸國嚴重的經濟虛癥頻頻報警,結束大戰(zhàn)對諸國都是明智的。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起因尤其是由世界性的貧富問題引起的,這一點德日兩國體現(xiàn)的最為典型,英美當時的富強使它們既羨慕又自卑。對于德日兩國,在最短的時間內最快地富強起來的“方式”,在它們想來只有一種,那是一種兇惡的“方式”,它們兇惡地選擇了。

希特勒信誓旦旦地向德國保證,幾年內使每戶德國人家至少擁有一輛小汽車;東條英機則以中國東北廣袤肥沃的土地、無邊無際的森林以及豐富的地下資源誘惑日本的父母,為了日本將自己的兒子送往軍隊……

海灣戰(zhàn)爭是貧富之戰(zhàn),占世界最大份額的石油蘊藏量在科威特的領土之下,在伊拉克看來是不公平的……

巴以戰(zhàn)爭說到底也是民族與民族的貧富之戰(zhàn)。對巴勒斯坦而言,沒有一個像樣的國都便沒有民族富強的出頭之日;對以色列而言,耶路撒冷既是精神財富,也是將不斷升值的有形財富……

柏林墻的倒塌,韓朝的握手,不僅證明著統(tǒng)一的人類愿望畢竟強烈于分裂的歧見,而且證明著希望富強的無可比擬的說服力……

臺灣不再敢言“反攻大陸”,乃因大陸日漸昌盛,“反攻”只能被當成癡人說夢……

克林頓的支持率始終不減,乃因他的經濟政策使美國經濟增長指數(shù)連年平穩(wěn)上升……

歐盟之所以一直存在,并且活動頻頻,還發(fā)行了統(tǒng)一的歐元,乃因它們認為——在勝者通吃的世界經濟新態(tài)勢前,要在貧富這個國際天平上保持住第二等級國的往昔地位,只有聯(lián)盟起來才能給自己的信心充氣……

阿爾諾德曾說過這樣的話:“幾乎沒有人像現(xiàn)在大多數(shù)英國人持有這么堅定的信念,即我們的國家以其充足的財富證明了她的偉大和她的福利精神。”

但狄更斯這位英國作家和蕭伯納這位英國戲劇家筆下的英國可不像阿爾諾德說的那樣。

歷史告訴我們,“日不落帝國”曾經的富強,與它武力的殖民擴張有直接的因果關系。

阿爾諾德所說的那一種“堅定的信念”,似乎更成了美國人的美國信念而不是英國人的英國信念。美國今日的富強是一枚由投機和榮耀組合成的徽章,從前它靠的是軍火,后來它靠的是科技。

一個國家在它的內部相對公平地解決了或解決著貧富問題,它就會日益在國際上顯示出它的富強。哪怕它的先天資源不足以使其富,但是它起碼不會因此而繼續(xù)貧窮下去。

中國便是這樣的一個例子。

中國改革開放的一大成果,不是終于也和別國一樣產生了多少富豪,而是各個城市里都在大面積地拆除潰瘍一般的貧民區(qū)。

中國只不過是一個正在解決著貧窮人口問題的國家,正如一位子女眾多的母親,如果僅僅給其中的一兩個穿上漂亮衣裳而炫示于人,那么其虛榮是可笑的。

貧富的問題一旦從國際談到國家內部,先哲們不但態(tài)度和觀點相左,有時甚至水火不相融。

耶穌對一位富人說:“你若愿意做仁德之人,可去變賣你所有的財富分給窮人?!?/p>

否則呢,耶穌又說:“駱駝穿過針眼,比財主進上帝的國門還容易呢。”

耶穌雖不是普通人,但是他的話代表著古代的人對貧富問題的一種愿望。比之一部分人后來的“革命”思想,那是一個溫和的愿望。比之一部分人后來在發(fā)展生產力以消除貧窮現(xiàn)象方面的成就,那是一個簡單又懶惰的愿望。

人類的貧窮是天然而古老的問題,因為人類走出森林住進山洞的時候,一點兒也不比其他動物富有。

一部分人的富有靠的是總體生產力的提高。

全人類解決貧窮現(xiàn)象還要靠此點,靠富人的仁德解決不了這一點。

蘇格拉底是多么偉大的思想家??!

可是他告訴他的學生阿德曼托斯:當一個工匠富了以后,他的技藝必大大退化,他并以此說明富人多了對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危害。

他的學生當時沒有完全接受他的思想,然而也沒有反對。

但事實是,一個工匠富了以后,可以開辦技藝學校、技藝工廠,生產出更多更好的產品。那些產品吸引人們去消費,提升了人們的消費水平,甚至可引領消費時尚。人們?yōu)榱速I得起那些產品,必得在自己的行業(yè)中加倍工作……

人類社會基本上是按這一經濟的規(guī)律發(fā)展的。

因而我們有根據(jù)認為蘇格拉底錯了……

經院哲學的集大成者阿奎納不但贊成蘇格拉底,而且比蘇氏的看法更激烈。

他說:“追求財富的欲望是全部罪惡的總根源。”

如果人類的大多數(shù)至今還這么認為,那么比爾?蓋茨當被燒死一百次了。

但是財富和權力一樣,當被某一個人幾乎無限地壟斷時,即使那人對財富所持的思想無可指責,其合法性也還是會引起普遍的不安,深受懷疑。

普通的美國人自然不可能同意阿奎納的神學布道,但是連明智的美國也要限制“微軟”的發(fā)展。幸而美國對此早有預見,美國法律已為限制留下了依據(jù)。

比爾?蓋茨其實是無辜的,“微軟”其實也沒有什么“罪惡”,是合法的“游戲規(guī)則”導演了罕見的經濟奇跡,而那奇跡有可能反過來破壞“游戲規(guī)則”。

美國限制的是美國式的奇跡本身,凡奇跡都有非正常性。

一個國家成熟的理性正體現(xiàn)在這里。

培根不是神學權威,但睿智的培根在財富問題上卻與阿奎納“英雄所見略同”,連他也說:“致富之術很多,其中大多數(shù)是卑污的?!?/p>

他的話使我們聯(lián)想到馬克思的另一句話——(在資本主義制度之下)資本所積累的每一枚錢幣,無不沾染著血和骯臟的東西。

按照培根的話,比爾?蓋茨是卑污的。

但全世界都不得不承認他并不卑污。

按照馬克思的話,美元該是世界上最骯臟的東西了,但是連我們中國人,也開始用美元來計算國家財政的多寡了。而且,一個中國富豪積累人民幣的過程,就今天看來,其正派的程度,肯定比一個美國人積累美元的過程可疑得多,因為一個中國富豪積累人民幣的過程,太容易是與中國的某些當權者的“合作”過程了。

擔任過美國總統(tǒng)的約翰遜說:“所有證明貧困并非罪惡的理由,恰恰明顯地表明貧困是一種罪惡?!?/p>

蕭伯納在他的《巴巴拉少?!返男蛑袆t這樣說:“窮對一個人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讓他虛弱,讓他無知,讓他成為疾病的中心,讓他成為丑陋的展品、骯臟的典型,讓他們的住所使城市到處是貧民窟,讓他們的女兒把花柳病傳染給健康的小伙子,讓他們的兒子使國家的男子漢變得有瘰癥而無尊嚴,變得膽怯、虛偽、愚昧、殘酷,具有一切因壓抑和營養(yǎng)不良所生的后果……不論其他任何現(xiàn)象都可以得到上帝的寬容,但人類的貧窮現(xiàn)象是不能被寬容的。”

而黑格爾的一番話也等于是蕭伯納的話的注腳,他說:“當廣大群眾的生活低到一定水平——作為社會成員必須的自然而然得到調整的水平之下,從而喪失了自食其力這種正常和自尊的感情時,就會產生賤民,而賤民之產生同時使不平均的財富更容易集中在少數(shù)人手中……”

他還說:“貧困自身并不使人必然地成為賤民。賤民只是決定于與貧困為伍的情緒,即決定于對富人,對社會、對政府等的內心反抗。此外,與這種情緒相聯(lián)系的是,由于依賴偶然性,人變得輕佻放浪、嫌惡勞動。這樣一來,在他們中便產生了惡習,不以自食其力為榮,而以懇求乞討為生并作為自己的‘特權’。沒有一個人能對自然界主張權利,但在社會狀態(tài)中,怎樣解決貧困問題,當然是貧困人群有理由對國家和政府主張的權利……”

怎樣回答他們呢?

林肯1864年在《答美國紐約工人聯(lián)合會》時說:“一些人注定的富有將表明其他人也可能富有,這種個人希望過好生活的愿望,在合法的前提之下,必對我們的事業(yè)產生巨大的推動力。”

在一切不合法的致富方式和謀略中,贖買權力或與權力相勾結對社會所產生的壞影響是最惡劣的。這種壞影響雖然在中國正遭到打擊,但仍表現(xiàn)為相當泛濫的現(xiàn)象。它使我想到,若林肯是今天的中國總統(tǒng),究竟有多少貧窮的中國人會相信他那番話?

我個人的貧富觀點是這樣的——我承認財富可以使人生變得舒服,但絕不認為財富可以使人生變得優(yōu)良。一個瘦小的禿頂?shù)睦项^兒或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嬌妻,那必在很大程度上是財富“做媒”。他內心里是否真的確信自己所擁有的幸福,八成是值得懷疑的,對她亦如此。財富可以幫助人實現(xiàn)許多愿望,卻難以保證每一種實現(xiàn)了的愿望的質量。

當然,我也絕非那種持輕蔑財富的觀點的人。

我一向冷靜地分析輕蔑一切關于貧窮的“好處”的言論。

威廉?詹姆士說:“贊美貧窮的歌應該再度大膽地唱起來。我們真的越發(fā)地害怕貧窮了,我們蔑視那些選擇貧窮來凈化和挽救其內心世界的人。然而他們是高尚的,我們是低賤的?!?/p>

我覺得他的話既是真誠的也是虛假的。

我不認為他所推崇的那些個人士全都是高尚的,不太相信貧窮是他們情愿選擇的,尤其是,不能同意貧窮有助于人“凈化和挽救其內心世界”的觀點。我對世界的看法是,與富足相比,貧窮更容易使人性情惡劣,更容易使人的內心世界變得黑暗,而且充滿沮喪和憎恨。

我這么認為一點兒也不覺得我精神上低賤。

中國從古至今便有不少鼓吹貧窮的“好”處的“文化”,最虛假可笑的一則“故事”大約是漢朝末年,講管寧和華歆同窗時,某日鋤地,挖出了一塊金子,管寧視之與瓦礫無異,鋤地依舊,而華歆卻撿起來端詳一番后,才隨手扔掉……

這則“故事”的褒貶是分明的。中國文人文化的一種病態(tài)傳統(tǒng),便是傳播著對金錢的病態(tài)的態(tài)度。但是我們又知道,中國之文人,一向對于自身清貧的自哀自憐也最多。倘居然還未大獲同情和敬意,便美化甚至詩化清貧以自戀。

而我,則一定要學那個遭貶的端詳金子的人。倘我的黃金擁有量業(yè)已多到了無處放的程度,起碼可以送給夢想擁有一塊黃金的人,一塊金子足可使一戶人家度日數(shù)年??!

何況,古文人的“唯有讀書高”,最終還不是為了仕途嗎?

所謂仕途人生,還不是向往著服官裝、住豪宅、出馬入轎、喚奴使婢、享受俸祿嗎?俸祿又是什么呢,金銀而已。

我更喜歡《聊齋志異》里那一則關于金子的故事,講的也是書生夜讀,有鬼女以色挑之,書生識破其伎倆,厲言斥去;鬼女遂以大錠之金誘之,擲于窗外……

明智的人總不能拿身家性命換一夜之歡、一金之財啊。但若非是鬼女,或雖是,信其意善,則另當別論了。比如我,便人也要,金也要。

還是不覺得自己低賤。

但我對財富的愿望是實際的。

我希望我的收入永遠比我的支出高一些,而我的支出與我的消費欲成正比,而我的消費欲與時尚、虛榮、奢靡不發(fā)生關系。

不知從哪個年代開始,我們中國人,慣以飲食的標準來衡量生活水平的高低,仿佛嘴上不虧,便是人生的大福。

我認為對于一個民族,這是很令人高興不起來的標準。

我覺得就人而言,居住條件才是首要的生活標準。因為貪饞口福,只不過使人腦滿腸肥,血壓高,脂肪肝,肥胖??纯次覀冎車桑贻p的胖子不是太多了嗎?

而居住條件的寬敞明亮或擁擠、低矮、陰暗潮濕,卻直接關系到人的精神狀態(tài)的好壞。

我曾經對兒子說——普通人的生活值得熱愛。也許人生最細致的那些幸福,往往體現(xiàn)在普通人的生活情節(jié)里。

一對年輕人大學畢業(yè)了,不久相愛結婚了。以他們共同的收入,貸款買下七十平方米居住面積的商品房并非天方夜譚,以后十年內他們還清貸款也并非白日做夢。之后他們有剩余的錢為自己和兒女買各種保險,再之后他們退休了,有一筆積蓄,不但夠他們養(yǎng)老,還可每年旅游一次。再再以后,他們雙雙進入養(yǎng)老院,并且驕傲于非是靠慈善機構的資助……

這便是我所言的普通人的人生。

我知道,在中國,這種“普通人”的人生對百分之九十的當代青年還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但畢竟,對百分之十左右的青年,已非夢想。

什么時候百分之十的當代青年已實現(xiàn)了的生活,變成百分之九十的當代青年可以實現(xiàn)的生活,中國就算真的富強了。

貧富也就是多余的話題了……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