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 周文◎

國學(xué)典藏:古文觀止全解(超值全彩白金版) 作者:思履 編


◎卷二 周文◎

◎鄭子家告趙宣子◎

【題解】

鄭國處在晉、楚兩個強(qiáng)國之間,左右周旋,處境艱難。晉侯不滿鄭國搖擺不定的態(tài)度,所以在諸侯會盟之時拒絕接見鄭穆公。針對這種情勢,鄭國的大夫子家修書給晉國執(zhí)政大臣趙盾,歷數(shù)了鄭國對晉國極盡恭順的侍奉,并且明言如果晉國再相逼迫,鄭國將鋌而走險,集合兵眾拼死一搏。這封信綿里藏針,子家還不露痕跡地暗示鄭國有依附楚國的可能。

【原文】

晉侯合諸侯于扈[1],平宋也。于是晉侯不見鄭伯,以為貳于楚也。

鄭子家使執(zhí)訊而與之書,以告趙宣子。曰:“寡君即位三年,召蔡侯而與之事君[2]。九月,蔡侯入于敝邑以行。敝邑以侯宣多之難[3],寡君是以不得與蔡侯偕。十一月,克減侯宣多,而隨蔡侯以朝于執(zhí)事。十二年六月,歸生佐寡君之嫡夷[4],以請陳侯于楚,而朝諸君。十四年七月,寡君又朝,以蕆陳事[5]。十五年五月,陳侯自敝邑往朝于君。往年正月,燭之武往朝夷也[6]。八月,寡君又往朝。以陳、蔡之密邇于楚而不敢貳焉[7],則敝邑之故也。雖敝邑之事君,何以不免?在位之中,一朝于襄,而再見于君。夷與孤之二三臣相及于絳[8]。雖我小國,則蔑以過之矣[9]。今大國曰:‘爾未逞吾志[10]?!忠赜型觯瑹o以加焉。古人有言曰:‘畏首畏尾,身其余幾?’又曰:‘鹿死不擇音[11]。’小國之事大國也,德,則其人也;不德,則其鹿也。鋌而走險,急何能擇。命之罔極[12],亦知亡矣,將悉敝賦,以待于鯈[13],唯執(zhí)事命之。文公二年[14],朝于齊。四年,為齊侵蔡,亦獲成于楚[15]。居大國之間而從于強(qiáng)令,豈其罪也!大國若弗圖[16],無所逃命?!?/p>

晉鞏朔行成于鄭[17],趙穿、公婿池為質(zhì)焉[18]。

【注釋】

[1]扈(hù):鄭地名,在今河南原陽縣。[2]蔡侯:指蔡莊公。君:指晉襄公。[3]侯宣多:鄭國大夫。[4]嫡:嫡子,此處指太子。夷:鄭太子名。[5]蕆(chǎn):完成。[6]燭之武:鄭國大夫。[7]密邇:親近。[8]絳:晉國都城,在今山西翼城縣東南。[9]蔑:無。[10]逞:滿足。[11]音:通“蔭”。[12]命:指晉國的要求。罔極:無窮。[13]賦:軍隊。鯈(tiáo):晉、鄭交界之地。[14]文公:指鄭文公。[15]成:講和。[16]圖:體諒。[17]鞏朔:晉國大夫。[18]趙穿:晉卿。公婿池:晉靈公的女婿。

【譯文】

晉靈公在扈地會合諸侯,準(zhǔn)備商議平定宋國內(nèi)亂之事。當(dāng)時晉靈公不肯會見鄭穆公,認(rèn)為他有二心于己而親和楚國。

鄭國的子家派遣信使帶來書信,告訴趙宣子說:“我們的君王即位三年,召請蔡侯一同侍奉貴國國君。九月,蔡侯進(jìn)入敝國,從敝國出發(fā)前往貴國,敝國由于有侯宣多的禍亂,我們的國君因此沒有能和蔡侯同往晉國。十一月,平滅了侯宣多,就隨同蔡侯去朝見你們的君主。十二年六月,歸生輔佐我們國君的嫡子夷,為陳國朝見晉國的事請命于楚國,而后又來朝見晉君。十四年七月,我們的國君又到貴國朝見,以完成陳國朝晉的事情。十五年五月,陳侯從敝國出發(fā)前去朝見貴國國君。去年正月,燭之武輔佐嫡子夷前往朝見貴國國君。八月,我們的君王又前往朝見。陳、蔡兩國接近楚國卻不敢對晉國有二心,那都是由于敝國的緣故。雖然敝國這樣侍奉貴國國君,但為什么還是不能免于禍患呢?我們國君在位的歲月里,先是朝見貴國先君襄公,之后朝見現(xiàn)在的貴國國君。嫡子夷和我們君主的幾個臣子相繼到絳城朝見。我們雖然是小國,但所做的事情已經(jīng)無以復(fù)加了?,F(xiàn)在大國說:‘你們沒有讓我稱心如意。’敝國只有等待滅亡,但侍奉晉國國君,沒有能超過我們的了,古人曾說過:‘畏首畏尾,身子還能剩下多少?’又說:‘鹿快要死的時候,不選擇庇蔭的地方?!谭畲髧?,大國如果能以恩德相待,那么小國還會像人一樣懂得敬畏恭順;如果不以恩德相待,那么小國就會像鹿一樣,情急之下而冒險疾奔,急迫的時候還怎能有所選擇?貴國的命令沒完沒了,我們也知道將要滅亡,只好傾全國之軍在鯈地等待,一切就聽貴國的吩咐了。文公二年,我們的國君到齊國朝見。四年,為齊國攻打蔡國(蔡國是楚國的屬國),事后我們又與楚國講和。處于齊、楚兩大國之間,屈從于強(qiáng)國之命,這難道是我們的罪過嗎?大國如果不加以體諒,我們也沒有地方去逃命了?!?/p>

于是晉國派遣鞏朔到鄭國重新修好,趙穿、公婿池到鄭國去做人質(zhì)。

【寫作方法】

此文剛?cè)岵?jì),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作者的謀篇布局。首段開門見山,直接交待晉侯不滿鄭國的原因:貳于楚。此乃晉、鄭矛盾的焦點,鄭國子家的信就是圍繞“貳于楚”展開的。信中,子家先說鄭國一直都是盡心盡力地事奉晉國,逐年逐月地將事晉的事跡列出,態(tài)度誠懇。后面寫晉國不體恤小國,而鄭國已無法再忍受晉國的欺凌,說出貳于楚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做法。子家的言語此時充滿憤懣之氣,令人難以反駁。

◎王孫滿對楚子◎

【題解】

公元前606年,楚莊王在討伐陸渾之戎的時候,突然陳兵至周朝的邊境線上。周王室大驚,急忙派大夫王孫滿前去慰勞楚師。楚莊王借機(jī)向王孫滿詢問周鼎的輕重大小。鼎是一國的權(quán)力象征,王孫滿看出楚王的野心,告訴他朝代興衰“在德而不在鼎”的道理。

【原文】

楚子伐陸渾之戎[1],遂至于洛[2],觀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孫滿勞楚子[3]。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焉。對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遠(yuǎn)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4]。螭魅罔兩[5],莫能逢之。用能協(xié)于上下,以承天休。桀有昏德,鼎遷于商,載祀六百[6]。商紂暴虐,鼎遷于周。德之休明[7],雖小,重也;其奸回昏亂[8],雖大,輕也。天祚明德[9],有所底止。成王定鼎于郟鄏[10],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p>

【注釋】

[1]陸渾之戎:我國古代西北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2]洛:洛水。[3]王孫滿:周大夫。[4]不若:不順利。[5]螭(chī)魅:通“魑魅”,古代傳說中山神和精怪,能作祟禍人。罔(wǎng)兩:通“魍魎”,傳說是水中的精怪。[6]載祀:年的別名。[7]休明:美好清明。[8]奸回:奸惡邪僻。[9]祚(zuò):賜福。[10]郟(jiá)鄏(rǔ):周朝東都,在今河南省洛陽市。

【譯文】

楚莊王攻打陸渾之戎,于是來到洛河,陳兵于周朝境內(nèi)。周定王派王孫滿慰勞楚莊王。楚莊王問起了九鼎的大小和輕重。王孫滿回答說:“大小、輕重在于德而不在于鼎。從前夏朝施行德政的時候,遠(yuǎn)方的國家把物產(chǎn)畫成圖像進(jìn)獻(xiàn),九州又進(jìn)貢了各自出產(chǎn)的銅。夏王于是用這些銅鑄成了九鼎,把圖像鑄在鼎上,鼎上各種事物都已具備,使百姓懂得哪些是神,哪些是邪惡的東西。所以百姓進(jìn)入川澤、山林,就不會碰上不順利的事情。因此能使上下協(xié)調(diào)一致,承受上天的福佑。夏桀昏亂無德,九鼎于是遷到商朝,前后六百年;商紂暴虐,九鼎又遷到了周朝。如果德行美好光明,九鼎雖小,也重得無法遷走。如果德行奸邪昏亂,九鼎再大,也是輕的。上天保佑有圣明德行的人,也是有限度的。成王將九鼎安放在王城時,曾占卜預(yù)告周朝傳國三十代,享國七百年,這個期限是由上天決定的。周朝的德行雖然衰落,但天命并沒有改變。九鼎的輕重,也就不必詢問了?!?/p>

王孫滿對楚子

【寫作方法】

楚王本來要詢問鼎的大小和輕重,王孫滿卻避開這一問題,第一句話就說“在德不在鼎”,后面就圍繞這一話題展開。此文雖然重點說的是德,但始終沒有離開楚王的問題。清人吳調(diào)侯、吳楚材評價此文說:“提出‘德’字,已足以破癡人之夢;提出‘天’字,尤足以寒奸雄之膽。”

◎齊國佐不辱命◎

【題解】

公元前589年,晉國聯(lián)合魯、衛(wèi)、曹三國一齊討伐齊國,雙方交戰(zhàn)于鞍這個地方,結(jié)果齊國大敗。四國聯(lián)軍乘勝追擊,一直打到離齊都不遠(yuǎn)的馬陘。齊王見情勢不妙,忙派賓媚人找聯(lián)軍講和。賓媚人剛上來時以財物賄賂晉侯,晉侯不答應(yīng),還提出苛刻的條件。賓媚人就以德、孝來勸說晉侯,最后還表示:若晉國一意孤行,齊國將背水一戰(zhàn),抵抗到底,晉侯迫于威勢,終于答應(yīng)講和。

【原文】

晉師從齊師,入自丘輿[1],擊馬陘[2]。齊侯使賓媚人賂以紀(jì)甗[3]、玉磬與地?!安豢?,則聽客之所為?!?/p>

賓媚人致賂,晉人不可,曰:“必以蕭同叔子為質(zhì)[4],而使齊之封內(nèi)盡東其畝[5]?!睂υ唬骸笆捦遄臃撬?,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敵,則亦晉君之母也。吾子布大命于諸侯,而曰必質(zhì)其母以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对姟吩唬骸⒆硬粎T,永錫爾類?!粢圆恍⒘钣谥T侯,其無乃非德類也乎?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布其利[6]。故《詩》曰:‘我疆我理,南東其畝?!裎嶙咏碇T侯,而曰‘盡東其畝’而已,唯吾子戎車是利,無顧土宜,其無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反先王則不義,何以為盟主?其晉實有闕[7]!四王之王也[8],樹德而濟(jì)同欲焉;五伯之霸也[9],勤而撫之,以役王命。今吾子求合諸侯,以逞無疆之欲,《詩》曰:‘敷政優(yōu)優(yōu),百祿是遒[10]?!訉嵅粌?yōu),而棄百祿,諸侯何害焉!不然,寡君之命使臣,則有辭矣。曰:‘子以君師辱于敝邑,不腆敝賦[11],以犒從者。畏君之震,師徒撓敗[12],吾子惠徼齊國之福[13],不泯其社稷,使繼舊好。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愛[14],子又不許。請收合余燼[15],背城借一。敝邑之幸,亦云從也。況其不幸,敢不唯命是聽!’”

【注釋】

[1]丘輿:齊地名,在今山東益都縣界。[2]馬陘:齊地名,在今山東益都西南。[3]賓媚人:即國佐,齊國大夫。紀(jì)甗(yǎn):紀(jì)國的甗。甗,古代炊器。[4]同叔子:指齊頃公的母親。[5]畝:田埂。[6]物:察看。[7]闕:過失。[8]四王:指禹、湯、周文王、周武王。王(wànɡ):統(tǒng)治天下。[9]五伯:一說指夏的昆吾,商的大彭、豕韋,周的齊桓公、晉文公。也有人認(rèn)為是指齊桓公、宋襄公、晉文公、秦穆公、楚莊王。伯,通“霸”。[10]遒(qiú):聚集。[11]不腆(tiǎn):不豐厚。[12]撓?。簼。鞌?。[13]徼(yāo):求。[14]愛:吝惜。[15]燼:燒殘的灰。這里比喻殘余的軍隊。

【譯文】

晉軍追擊齊軍,從齊地丘輿而入,攻打馬陘。齊頃公派賓媚人送上紀(jì)甗、玉磬和土地,說:“如果不行,就隨他們怎么辦吧!”

賓媚人對晉侯

賓媚人送上禮物,晉國人不答應(yīng),說:“必須要蕭同叔子做人質(zhì)才行,并且要使齊國境內(nèi)的田壟全部變成東西走向才可以退兵。”賓媚人回答說:“蕭同叔子不是別人,是我的母親。若談到相當(dāng),則與晉君的母親相當(dāng)。您在諸侯中發(fā)布重大命令,說一定要讓晉國國君的母親作為人質(zhì),以為憑信,如此您把周天子以孝治天下的命令置于何地?而且這是命令別人做不孝的事情?!对娊?jīng)》上說:‘孝子之心不盡不竭,會推及影響到他的族類?!绻貌恍硖柫钪T侯,這不是把自己歸到了無德的行列里嗎?先王劃定天下的土地疆界,因地制宜,使天下的土地按照有利的態(tài)勢分布。所以《詩經(jīng)》上說:‘我劃定疆界、我管理田畝,南向東向開辟田畝。’現(xiàn)在您規(guī)劃諸侯的疆界田畝,卻只宣布‘田壟全部東向’,只求對您軍隊兵車的行進(jìn)有利,不管土地這樣規(guī)劃是否適宜,這恐怕不是先王的政令吧?違反先王就是不義,您又憑什么做盟主呢?晉國確實有過錯。禹、湯、周文王、周武王之所以能統(tǒng)御天下,是因為能樹立德行并且滿足諸侯共同的愿望;五伯之所以能稱霸諸侯,是因為能夠辛勤地安撫大家,力行天子的命令?,F(xiàn)在您要求聚合諸侯,卻是為了滿足您那沒有止境的欲望,《詩經(jīng)》上說:‘以寬仁之心來施行政治,各種福祿就會穩(wěn)固在身旁?!_實不算寬容,拋棄各種福祿,這對諸侯又有什么害處呢?如果您不答應(yīng),我們的國君派我來的時候,還有另外的話,我們的國君對我說:‘承蒙您帶領(lǐng)您的軍隊到我們的國土上來,敝國用不豐厚的財物,來犒勞您的隨從。因為畏懼您的震怒,我們的軍隊被您打敗了。如今蒙您的恩惠來為齊國求福,不滅亡我們的國家,使兩國重續(xù)舊好,那么先君留下的器物、土地,我們是不敢吝惜的。如果您再不答應(yīng)講和,我們就請求收集殘余部隊,在城墻之下與您決一死戰(zhàn)。我們即使有幸戰(zhàn)勝,也是會服從于您的;如果不幸戰(zhàn)敗,哪還敢不唯命是聽?’”

【寫作方法】

此文首段為全篇綱領(lǐng),之后層層展開,直至末端方作收合。晉侯提出了一個解決爭端的方案:要賓媚人的母親蕭同叔子做人質(zhì),并讓齊國的田壟全部朝東西方向陳列。這兩個要求近乎無理取鬧,賓媚人是怎么反駁的呢?他引了兩個典故,全部出自《詩》。一個是“孝子不匱,永錫爾類”,這是教人孝順的;另一個是“我疆我理,南東其畝”,這是教人開辟田地的時候要朝東朝南。以《詩》中的典故說理,如泰山壓卵,一語戳中晉侯的痛處,讓對方有口難辯。

◎楚歸晉知罃◎

【題解】

公元前597年,楚國和晉國在邲地進(jìn)行了一場戰(zhàn)爭。晉國戰(zhàn)敗,大夫知罃成為俘虜,但也擒獲了楚莊王的兒子谷臣,射死了襄老。公元前588年,晉國提出要用襄老的尸首和谷臣換回知罃,楚人允諾。臨行之前,楚共王和知罃進(jìn)行了一次談話,讓知罃就“怨我乎?得我乎?何以報我?”三個問題表示態(tài)度。身為階下囚的知罃處處撇開個人利益,從國家大事上說開去,大義凜然,令楚共王也為之折服。

【原文】

晉人歸楚公子谷臣與連尹襄老之尸于楚[1],以求知罃[2]。于是,荀首佐中軍矣[3],故楚人許之。

王送知罃,曰:“子其怨我乎?”對曰:“二國治戎,臣不才,不勝其任,以為俘馘[4]。執(zhí)事不以釁鼓[5],使歸即戮,君之惠也。臣實不才,又誰敢怨?”王曰:“然則德我乎?”對曰:“二國圖其社稷,而求紓其民[6],各懲其忿,以相宥也[7]。兩釋累囚[8],以成其好。二國有好,臣不與及,其誰敢德?”王曰:“子歸,何以報我?”對曰:“臣不任受怨,君亦不任受德,無怨無德,不知所報。”王曰:“雖然,必告不谷[9]?!睂υ唬骸耙跃`,累臣得歸骨于晉[10],寡君之以為戮,死且不朽。若從君惠而免之,以賜君之外臣首[11];首其請于寡君,而以戮于宗,亦死且不朽。若不獲命,而使嗣宗職,次及于事,而帥偏師以修封疆,雖遇執(zhí)事,其弗敢違。其竭力致死,無有二心,以盡臣禮,所以報也?!蓖踉唬骸皶x未可與爭?!敝貫橹Y而歸之。

【注釋】

[1]谷臣:楚莊王的兒子。連尹:楚官名。襄老:楚國大臣。楚、晉之戰(zhàn)的時候,晉國俘獲谷臣,射死了襄老,楚國俘獲了知罃。[2]知罃(yīnɡ):晉大夫,荀首之子。[3]荀首:晉國的上卿,知罃?shù)母赣H。[4]俘馘(ɡuó):俘虜。[5]釁鼓:舊時殺人或殺牲以血涂鼓行祭。[6]紓(shū):緩和,解除。[7]宥(yòu):寬赦。[8]累囚:俘虜。[9]不谷:諸侯對自己的謙稱。[10]累臣:被俘之臣。[11]外臣:在別國國君面前稱對本國臣子的稱謂。

楚王送歸知罃

【譯文】

晉國人將楚國公子谷臣和連尹襄老的尸體還給楚國,想以此換回知罃。當(dāng)時荀首已經(jīng)是中軍的副帥了,所以楚國人答應(yīng)了晉人。

楚共王為知罃送行的時候說:“你大概怨恨我吧?”知罃回答說:“兩國交戰(zhàn),下臣沒有才能,不能勝任,所以成為了俘虜。你沒有把我殺掉祭鼓,讓我回晉國接受誅戮,這是您對我的恩惠。臣下確實沒用,又敢怨恨誰呢?”楚共王說:“那么你感激我嗎?”知罃回答說:“兩國都為了自己的社稷安危打算,并且都希望解除自己人民的苦難,于是各自克制忿怒,以求互相諒解。雙方釋放囚禁的俘虜,是為了成全兩國的友好。兩國友好,并不是為了下臣,下臣又敢感激誰呢?”楚共王說:“你回去,將用什么來報答我?”知罃回答說:“下臣承擔(dān)不起被人怨恨,君王也承擔(dān)不起受人感激。沒有怨恨沒有感激,不知該報答什么?!背餐跽f:“雖然這樣,你也一定要把你的想法告訴我。”知罃回答說:“托君王的福,我這被俘之臣能把這把骨頭帶回晉國,我的君王如果加以誅戮,我死而不朽。如果是因為您的恩惠而赦免下臣,把下臣交給您的外臣荀首,荀首請命于我的國君,要按家法在宗廟里處死我,我也是死而不朽。如果得不到我們國君殺我的命令,讓下臣繼承祖宗的世職,輪到我承擔(dān)軍職,并率領(lǐng)一部分軍隊去加強(qiáng)邊境的防御,那時,即使遇上您的軍隊,我也不敢違命回避。只有竭盡全力死戰(zhàn)到底,不再會有別的想法,以此來盡到做臣下的職責(zé),這就是我用來報答您的?!背餐跽f:“晉國是不能同它相爭的?!庇谑?,楚王為知罃舉行了隆重的送別儀式,把他放回晉國了。

【寫作方法】

楚共王向知罃問了三個問題。前兩個問題,一個是“怨我乎”,一個是“德我乎”,這是共王試探性的提問,他想了解一下知罃?shù)膽B(tài)度,接下來好制定對策,從中可見共王之老練。知罃以“臣實不才,又誰敢怨”和“臣不與及,其誰敢德”作為回答,巧妙地避開了共王的問題。共王的問題暗藏玄機(jī),知罃?shù)幕卮痖W避得當(dāng),大有四兩撥千斤的味道。

⊙文史知識

晉、楚爭霸

楚、晉分別位于中原地區(qū)的南部北部。春秋初期的楚國,實力不斷增強(qiáng),前后吞并了權(quán)、羅、盧、占等諸多小國,當(dāng)它北向中原擴(kuò)展時,受到中原霸主齊桓公的遏制。齊桓公死后,楚再度向中原擴(kuò)展勢力,于泓水之戰(zhàn)中擊敗了宋國后,中原諸侯相繼依附,這就引起了北方強(qiáng)國晉國的強(qiáng)烈不安和不滿。周襄王十九年(前633),楚聯(lián)合陳、蔡、鄭、許四國攻宋,晉文公率軍援宋,在城濮之戰(zhàn)中擊敗楚軍,遏制了楚軍北進(jìn)的勢頭。周定王十年(前597),楚莊王親率大軍圍鄭,晉國來援,雙方大戰(zhàn)于邲。晉軍將帥意見不合,行動猶豫,在楚軍的突然進(jìn)攻下大敗,此一戰(zhàn)后,楚莊王飲馬黃河,雄視北方。公元前591年,楚莊王病逝,楚共王繼位。公元前575年6月,晉、楚在鄢陵地區(qū)大戰(zhàn),是役,晉軍將領(lǐng)善察戰(zhàn)機(jī),指揮巧妙,擊敗楚國。這場戰(zhàn)爭后,晉、楚兩國都沒有了爭霸中原的絕對實力,晉、楚爭霸從此轉(zhuǎn)入尾聲。

◎呂相絕秦◎

【題解】

公元前580年,晉國和秦國定好在令狐會盟,但秦國要求換地方,晉國不答應(yīng),會盟宣告破裂。后來,秦國又挑撥北狄和晉國的關(guān)系,暗中跟南方的楚國結(jié)盟,共同對抗晉國。晉侯得知此事后,決定出兵討伐秦國,同時還派呂相出使秦國。呂相到秦后,歷數(shù)幾代秦君的不義之舉,以絕交相威脅,逼迫秦國跟晉國講和。呂相逼秦講和的目的雖然沒能實現(xiàn),但依然起到了戰(zhàn)前宣傳的效果,晉軍在隨后的戰(zhàn)斗中取得了大勝。

【原文】

晉侯使呂相絕秦[1],曰:“昔逮我獻(xiàn)公及穆公相好[2],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3]。天禍晉國,文公如齊,惠公如秦。無祿[4],獻(xiàn)公即世[5]。穆公不忘舊德,俾我惠公用能奉祀于晉。又不能成大勛,而為韓之師[6]。亦悔于厥心,用集我文公,是穆之成也?!?/p>

“文公躬擐甲胄[7],跋履山川,踰越險阻,征東之諸侯——虞、夏、商、周之胤——而朝諸秦,則亦既報舊德矣。鄭人怒君之疆場[8],我文公帥諸侯及秦圍鄭。秦大夫不詢于我寡君,擅及鄭盟。諸侯疾之,將致命于秦。文公恐懼,綏靖諸侯,秦師克還,無害,則是我有大造于西也?!?/p>

“無祿,文公即世,穆為不吊,蔑死我君,寡我襄公,迭我殽地[9],奸絕我好[10],伐我保城,殄滅我費滑[11],散離我兄弟,撓亂我同盟,傾覆我國家。我襄公未忘君之舊勛,而懼社稷之隕,是以有殽之師[12]。猶愿赦罪于穆公。穆公弗聽,而即楚謀我。天誘其衷,成王隕命,穆公是以不克逞志于我?!?/p>

“穆、襄即世,康、靈即位。康公,我之自出[13],又欲闕剪我公室,傾覆我社稷,帥我蟊賊[14],以來蕩搖我邊疆,我是以有令狐之役[15]。康猶不悛[16],入我河曲[17],伐我涑川[18],俘我王官[19],剪我羈馬[20]。我是以有河曲之戰(zhàn)[21]。東道之不通,則是康公絕我好也?!?/p>

“及君之嗣也,我君景公引領(lǐng)西望,曰:‘庶撫我乎?’君亦不惠稱盟,利吾有狄難,入我河縣,焚我箕、郜,芟夷我農(nóng)功[22],虔劉我邊陲[23],我是以有輔氏之聚。君亦悔禍之延,而欲徼福于先君獻(xiàn)、穆,使伯車來命我景公,曰:‘吾與女同好棄惡,復(fù)修舊德,以追念前勛?!允奈淳停肮词?,我寡君是以有令狐之會。君又不祥,背棄盟誓。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讎,而我之昏姻也。君來賜命曰:‘吾與女伐狄?!丫桓翌櫥枰?,畏君之威,而受命于使。君有二心于狄,曰:‘晉將伐女?!覒?yīng)且憎,是用告我。楚人惡君之二三其德也,亦來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來求盟于我,昭告昊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曰:余雖與晉出入,余唯利是視。不谷惡其無成德,是用宣之,以懲不一?!T侯備聞此言,斯是用痛心疾首,昵就寡人。寡人帥以聽命,唯好是求。君若惠顧諸侯,矜哀寡人,而賜之盟,則寡人之愿也。其承寧諸侯以退,豈敢徼亂?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其不能以諸侯退矣。敢盡布之執(zhí)事,俾執(zhí)事實圖利之!”

【注釋】

[1]呂相:晉大夫魏锜之子。[2]昔逮:自從。[3]昏姻:即婚姻。[4]無祿:無福,不幸。[5]即世:去世。[6]韓之師:僖公十五年秦伐晉,戰(zhàn)于韓原,秦國俘獲晉惠公。[7]躬:親自。擐(huàn):穿。[8]疆場:邊境。[9]迭:通“軼”,突然侵犯。[10]奸絕:拒絕。[11]費(bì)滑:滑國的都城,在今河南偃師附近。[12]殽之師:指僖公三十三年,晉敗秦軍于殽山一事。[13]康公,我之自出:秦康公為晉獻(xiàn)公的女兒所生。[14]蟊(máo)賊:此指內(nèi)奸。[15]令狐之役:指文公七年,秦、晉令狐之戰(zhàn)。[16]悛(quān):悔改。[17]河曲:晉地名,在今山西芮城西風(fēng)陵渡一帶。[18]涑(sù)川:水名,在今山西西南部。[19]俘:擄掠。王官:晉地名,在今山西聞喜南。[20]羈馬:晉地名,在今山西永濟(jì)南。[21]河曲之戰(zhàn):指文公十二年,秦晉兩國在河曲一帶發(fā)生戰(zhàn)爭,勝負(fù)未分。[22]芟(shān)夷:鏟除,毀壞。[23]虔劉:殺戮。

【譯文】

晉厲公派呂相去秦國宣布斷交,說:“從前我們先君獻(xiàn)公與穆公相互友好,合力同心,用盟誓來申明兩國的友好,又用兩國通婚來鞏固它。后來上天降禍給晉國,文公逃往齊國,惠公逃往秦國。不幸,獻(xiàn)公去逝,秦穆公不忘從前的交情,使我們惠公能回晉國即位,主持祭祀。但是秦國又沒能完成這一重大功業(yè),同我們發(fā)生了韓原之戰(zhàn)。事后穆公心里后悔,因此幫助我們文公回國。這是穆公安定晉國的功績?!?/p>

呂相向秦桓公宣布秦、晉斷交

“文公親自戴盔披甲,跋山涉水,逾越艱難險阻,率領(lǐng)東方諸候——虞、夏、商、周的后代都來朝見秦國君王,這就已經(jīng)報答了秦國過去的恩德。鄭國人侵?jǐn)_您的邊境,我們文公率領(lǐng)諸侯和秦國一起包圍鄭國。秦國大夫沒有征求我們國君的意見,擅自同鄭國訂立盟約。諸侯為此而憤恨,都要和秦國拼命。文公擔(dān)心秦國受損,于是安撫諸侯,秦軍才得以安然回國,這也算是我們對秦國有很大的恩德了?!?/p>

“不幸文公去逝,穆公不來吊唁,蔑視我們死去的國君,輕視我襄公,侵?jǐn)_我殽地,斷絕同我國的友好關(guān)系,攻打我們的邊城,滅亡我們的滑邑,離間我兄弟之邦,破壞我國與同盟國的關(guān)系,企圖顛覆我們的國家。我們的襄公沒有忘記秦君以往的功勞,而又害怕國家遭到滅亡,所以才有了殽地的戰(zhàn)斗,但還是希望穆公饒恕我們的罪過,穆公不答應(yīng),反而親近楚國來算計我們。只是上天有靈,楚成王喪命,因此穆公侵犯我國的圖謀沒能得逞。”

“穆公和襄公去世,(秦)康公、(晉)靈公即位。康公是我們先君獻(xiàn)公的外甥,卻又想來損害我們的公室,顛覆我們的國家,帶領(lǐng)我國的內(nèi)奸,前來擾亂我們的邊疆,于是才有了令狐之戰(zhàn)??倒€不肯悔改,進(jìn)入我國的河曲,攻打我國的涑川,劫掠我國的王官,占領(lǐng)我國的羈馬,因此才有了河曲之戰(zhàn)。秦、晉兩國的不相往來,正是因為康公同我們斷絕了友好關(guān)系的緣故?!?/p>

“等到您即位,我們景公伸長了脖子遙望西邊說:‘快要安撫我們了吧!’但您還是不肯開恩同我國結(jié)盟,利用我們遇上狄人作亂的時機(jī),侵入我國的河縣,焚燒我國的箕地、郜地,搶割我國的莊稼,屠殺我們的邊民,我們因此才在輔氏集結(jié)軍隊,準(zhǔn)備進(jìn)行防御。您也后悔災(zāi)禍蔓延,因而想向先君獻(xiàn)公和穆公求福,派遣伯車來吩咐我們景公說:‘我們和你們相互友好,拋棄怨恨,恢復(fù)過去的友誼,以追念前人的功勛?!耸纳形赐瓿?,景公就去世了,因此我們國君才舉行了令狐的會盟??墒悄植话埠眯?,背棄了盟誓。白狄和您同處雍州,是您的仇敵,卻是我們的姻親。您賜給我們命令說:‘我們和你們一起攻打狄人?!覀兊膰桓翌櫮钜鲇H之好,畏懼您的威嚴(yán),聽從了您的使者的命令??墒悄鷧s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對狄人說:‘晉國將要攻打你們?!胰穗m然表面上答應(yīng)著,心里卻憎惡,因此來告訴我們。楚國人同樣憎惡君王的反復(fù)無常,也來告訴我們說:‘秦國背棄了令狐的盟約,卻來向我們要求結(jié)盟。他們祝告皇天上帝、秦國的三位先公和楚國的三位先王說:我們雖然和晉國有來往,但不過是唯利是圖罷了。我楚王討厭他們這種缺德的做法,所以把這些事公之于眾,以便懲戒那些言行不一的人。’諸侯們?nèi)悸牭搅诉@些話,因此痛心疾首,都來和我們國君親近。我們國君于是率領(lǐng)諸侯前來聽從您的命令,只是為了請求友好。您若是給諸侯面子,憐憫我們,賜我們締結(jié)盟約,那么這就是我們國君的愿望,我們國君將安撫諸侯退走,哪里還敢自求動亂?如果您不肯施恩于我們,那么我們的國君不才,恐怕就不能率領(lǐng)諸侯退走了。謹(jǐn)把全部意思報告于您,請您權(quán)衡利害得失?!?/p>

【寫作方法】

本文的謀篇布局很精彩。文章的前面部分寫秦、晉多年來的交往情況,它敘述晉國和秦國的關(guān)系時,寫了晉獻(xiàn)公與秦穆公會盟、結(jié)為姻親,晉文公對秦穆公知恩圖報,還有晉襄公、靈公、景公、厲公對秦國的友善之舉,目的在于突顯晉國的仁義;寫秦國對晉國的關(guān)系時,則說到秦穆公背盟,秦康公、桓公侵晉,這是為了表現(xiàn)秦國的不仁不義,說明晉軍伐秦是正義之舉。后面部分說到絕秦,義正詞嚴(yán),氣勢縱橫。

秦、晉兩國權(quán)詐相傾,原本并無黑白、曲直之分,但是此文以堂皇之詞駕罪于秦,一句不肯放松,使晉國在道義上占得上風(fēng)。與其說是以理服人,不如說是以力勝人。本篇行文一波未平,一波隨起,前后相生,機(jī)神鼓蕩。

◎駒支不屈于晉◎

【題解】

公元前560年,吳國乘楚共王去世的機(jī)會,攻打楚國,結(jié)果吃了敗仗。次年,吳國的盟友晉國聯(lián)合十三國諸侯,一起商討對付楚國。在會盟的前一天,晉國大夫范宣子指責(zé)西戎的領(lǐng)袖駒支“言語泄露”,不讓他出席大會,這其實是欲加之罪。駒支面對指責(zé),不甘受辱,據(jù)理反駁,動情演說,最終使范宣子自覺理虧而賠罪。

【原文】

會于向[1],將執(zhí)戎子駒支[2]。

范宣子親數(shù)諸朝[3],曰:“來,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離于瓜州[4],乃祖吾離被苫蓋、蒙荊棘以來歸我先君[5]。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6],與女剖分而食之。今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蓋言語漏泄,則職女之由。詰朝之事[7],爾無與焉!與,將執(zhí)女!”

對曰:“昔秦人負(fù)恃其眾,貪于土地,逐我諸戎。惠公蠲其大德[8],謂我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9],毋是翦棄。賜我南鄙之田,狐貍所居,豺狼所嗥。我諸戎除剪其荊棘,驅(qū)其狐貍豺狼,以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貳。昔文公與秦伐鄭,秦人竊與鄭盟而舍戍焉,于是乎有殽之師[10]。晉御其上,戎亢其下[11],秦師不復(fù),我諸戎實然。譬如捕鹿,晉人角之,諸戎掎之[12],與晉踣之[13],戎何以不免?自是以來,晉之百役,與我諸戎相繼于時以從執(zhí)政,猶殽志也,豈敢離逷[14]?今官之師旅無乃實有所闕,以攜諸侯[15],而罪我諸戎!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16],言語不達(dá),何惡之能為?不與于會,亦無瞢焉[17]!”賦《青蠅》而退[18]。

宣子辭焉,使即事于會,成愷悌也[19]。

【注釋】

[1]向:吳地,在今安徽懷遠(yuǎn)。[2]戎子駒支:姜戎族的首領(lǐng),名駒支。[3]范宣子:晉國大臣。[4]瓜州:地名,在今甘肅敦煌。[5]被:通“披”。苫(shān):茅草編的覆蓋物,亦特指草衣。[6]腆(tiǎn):豐厚。[7]詰(jié)朝(zhāo):明日。[8]蠲(juān):顯示。[9]四岳:傳說為堯、舜時的四方部落首領(lǐng)。裔胄(zhòu):后代的子孫。[10]殽之師:指僖公三十三年,晉敗秦軍于殽山一事。[11]亢:同“抗”。[12]掎(jǐ):從旁或從后用力拉住、拖住。[13]踣(bó):跌倒。[14]逷(tì):遠(yuǎn)離。[15]攜:叛離。[16]贄幣:禮物,禮品。[17]瞢(ménɡ):不暢快。[18]《青蠅》:《詩經(jīng)·小雅》篇名。駒支取其中“愷悌君子,無信讒言”句諷喻范宣子。[19]愷(kǎi)悌(tì):和藹可親。

【譯文】

晉國在向地會見諸侯,打算拘捕戎子駒支。

范宣子親自在朝廷上責(zé)備他,說:“過來,姜戎氏。從前秦國人在瓜州追趕你的祖父吾離,你的祖父離披著蓑衣、戴著草帽來歸附我國先君。我國先君惠公擁有的田地并不豐厚,還和你們平分了,讓你們也有飯吃。如今諸侯侍奉我們的國君,不如從前了,大概是因為什么言語被泄漏了出去,這是你的責(zé)任。明天的諸侯集會,你不要參加了!如果參加,就把你拘捕起來?!?/p>

駒支不屈于晉

駒支回答說:“從前秦國人仗著他們?nèi)硕?,貪求土地,?qū)逐我們這些戎人。惠公顯示出了盛大的德行,說我們這些戎人都是四岳的后代,不應(yīng)該被滅絕拋棄,于是賜給我們南部邊境上的田地。那是一塊狐貍居住、豺狼嚎叫的地方。我們這些戎人剪除荊棘,趕走了狐貍豺狼,做了不侵犯先君、不背叛先君的臣子,直到今天沒有二心。從前文公和秦國聯(lián)合攻打鄭國,秦國人私下里和鄭國結(jié)盟,留下了戍守的軍隊就班師回去了,于是有了后來的秦、晉殽之戰(zhàn)。晉國在前面抵御,戎人在后面對抗,秦軍全軍覆沒,實在是有我們?nèi)秩顺隽Σ抛屗麄冞@樣的。這就像捕鹿,晉人抓住角,戎人拖住腿,和晉人合力將它放倒,戎人為什么還不能免罪呢?從那以后,晉國的多次戰(zhàn)役,我們?nèi)秩艘淮斡忠淮蔚芈爮哪銈儓?zhí)政的命令,還是像殽之戰(zhàn)時那樣,怎敢有所違背?現(xiàn)在晉國的官員恐怕確實有疏漏不周全的地方,因而使諸侯有了二心,您卻怪罪我們?nèi)秩?!我們?nèi)秩孙嬍骋路c華夏不同,禮儀不相同,言語不相通,能夠做什么壞事呢?不參加盟會,也沒有什么不痛快的?!闭f完便誦讀了名為《青蠅》的詩,然后便告退了。

范宣子表示歉意,讓他參加盟會,成全了自己和藹可親的美名。

【寫作方法】

范宣子責(zé)問駒支的言辭,怒氣相陵驟不可犯。面對范宣子咄咄逼人的架勢,駒支巧妙地進(jìn)行了回?fù)?,對宣子所羅列的罪名逐一辯駁。他說戎人并不虧欠楚國,而且西戎遠(yuǎn)離中原,更不會有“言語漏泄”之處。駒支的辯駁辭婉語直,句句在理。如果到此為止,盛氣凌人的范宣子極有可能被激怒,駒支便有被逮捕甚至被殺的危險。不過,他最后唱了一首《青蠅》詩,讓自己得以全身而退?!肚嘞墶肥恰对娊?jīng)·小雅》中的一篇,它的意思是因聽信讒言而做錯事。駒支之所以唱這首歌,一是暗諷宣子錯信讒言,一是使宣子消除疑慮。此文整練中復(fù)有流宕之趣,為古文中的奇篇。

⊙文史知識

范宣子除欒氏

祁姓,范氏。范氏經(jīng)過士匄、士燮兩代賢臣的經(jīng)營,逐步顯貴。范宣子擔(dān)任上軍將、中軍佐等職。欒氏與范氏交惡。晉國正卿荀偃在伐齊戰(zhàn)爭中死去,死不瞑目。欒盈在他尸體旁說道:“您如果死去,我將把伐齊之事進(jìn)行到底,以河神為證。”荀偃于是閉上眼睛。范宣子看出欒盈聰慧,勢必威脅自己的地位,就決定對欒氏下手。公元前552年,欒祁(范宣子之女,欒盈之母)告欒盈謀反,鼓動晉平公驅(qū)除欒氏,欒氏逃到齊國。不久,欒盈在齊莊公的協(xié)助下,在曲沃反叛討伐范氏,范宣子與晉平公合力,戰(zhàn)勝欒氏,晉亂得以平定。范宣子行事果斷,作風(fēng)強(qiáng)硬。但其以國策樹威于家,頗為后人所不齒。

◎祁奚請免叔向◎

【題解】

公元前552年,晉國的執(zhí)政范宣子因聽信了小人讒言,將自己的外孫欒盈放逐到遠(yuǎn)方,還殺死了與欒盈關(guān)系密切的羊舌虎。羊舌虎的哥哥叔向也受到牽連,被抓了起來。晉國已退休的大夫祁奚,知道叔向是個人才,就出面請求范宣子赦免他。后來叔向果然被釋。

【原文】

欒盈出奔楚[1]。宣子殺羊舌虎[2],囚叔向[3]。人謂叔向曰:“子離于罪[4],其為不知乎?”叔向曰:“與其死亡,若何?《詩》曰:‘優(yōu)哉游哉,聊以卒歲?!?。”

樂王鮒見叔向曰[5]:“吾為子請。”叔向弗應(yīng)。出,不拜。其人皆咎叔向。叔向曰:“必祁大夫[6]?!笔依下勚唬骸皹吠貂V言于君無不行,求赦吾子,吾子不許。祁大夫所不能也,而曰必由之,何也?”叔向曰:“樂王鮒,從君者也,何能行?祁大夫外舉不棄仇,內(nèi)舉不失親,其獨遺我乎?《詩》曰:‘有覺德行,四國順之?!蜃?,覺者也[7]”。

晉侯問叔向之罪于樂王鮒。對曰:“不棄其親,其有焉[8]。”于是祁奚老矣,聞之,乘驲而見宣子[9],曰:“《詩》曰:‘惠我無疆,子孫保之?!稌吩唬骸ビ兄儎祝髡鞫ū?。’夫謀而鮮過,惠訓(xùn)不倦者,叔向有焉,社稷之固也;猶將十世宥之,以勸能者。今壹不免其身,以棄社稷,不亦惑乎?鯀殛而禹興[10],伊尹放大甲而相之[11],卒無怨色。管蔡為戮,周公右王。若之何其以虎也棄社稷?子為善,誰敢不勉?多殺何為?”宣子說,與之乘,以言諸公而免之。不見叔向而歸,叔向亦不告免焉而朝。

【注釋】

[1]欒盈:晉國大夫。[2]宣子:范宣子,晉國大臣。羊舌虎:晉國大夫。[3]叔向:羊舌虎兄,晉國大夫。[4]離:通“罹”,遭逢,遭遇。[5]樂王鮒(fù):晉國大夫。[6]祁大夫:即祁奚,晉國大夫。[7]覺:正直。[8]其:大概,也許。[9]驲(rì):古代驛站專用的車。[10]鯀:禹的父親,因治水不利為舜所殺。殛(jí):誅殺。[11]伊尹:商朝初年的大臣,曾輔佐商湯滅夏桀。大甲:商王,商湯的嫡長孫。

【譯文】

欒盈逃往楚國。范宣子殺了羊舌虎,囚禁了叔向。有人對叔向說:“你遭到這樣的罪,不是太不明智了嗎?”叔向說:“比起死了的,如何呢?《詩經(jīng)》上說:‘自在逍遙啊,姑且以此度過一生吧。’這正是明智啊?!?/p>

樂王鮒去見叔向,說:“我為您去求情?!笔逑驔]有回答。樂王鮒出來的時候,叔向也沒有拜謝。旁人都責(zé)怪叔向不對。叔向說:“一定要祁大夫才能辦成?!奔页碱^領(lǐng)聽到了,說:“樂王鮒對國君說的話沒有辦不成的,他想去請求赦免您,您卻不答應(yīng)。祁大夫所不能做到的事,您卻說非他不可,這是為什么?”叔向說:“樂王鮒,是順從國君的人,怎能辦得到?祁大夫?qū)ν馀e薦,不摒棄仇人,對內(nèi)舉薦不遺漏親人,他會獨獨漏下我嗎?《詩經(jīng)》上說:‘有正直的德行,天下便會順從于他。’他老先生就是正直的人?!?/p>

祁奚請求晉侯赦免叔向

晉平公向樂王鮒詢向叔向的罪過。樂王鮒回答說:“他不背棄他的親人,可能是參加了叛亂的?!碑?dāng)時祁奚已經(jīng)告老了,聽到這些情況,便坐上驲車去見范宣子,說:“《詩經(jīng)》上說:‘先人給我們留下了無窮無盡的恩惠,子孫后代要保住它?!渡袝飞险f:‘圣賢有謀略有功勛,應(yīng)當(dāng)明守信用,保護(hù)他們?!f到參與謀劃大事而少有過錯,教育別人而不知疲倦的,叔向就是這樣的人,國家要靠他這樣的人來鞏固;即使是十代子孫有了過錯,還要加以寬恕,用來勉勵那些有才干的人。現(xiàn)在因為這一件事情而使自身不免于禍,從而導(dǎo)致國家的傾覆,這不是太糊涂了嗎?鯀被殺而后禹興起,伊尹放逐太甲可后來又做了他的宰相,太甲對他始終沒有表示過怨恨。管叔、蔡叔被誅戮,周公雖然是他們的兄弟,卻仍然輔佐成王。我們?yōu)槭裁匆驗檠蛏嗷⒍艞壱粋€國家的棟梁呢?您若是經(jīng)常行善積德,誰不受到勉勵?多殺人又是為了什么呢?”宣子聽了很高興,和他共乘一輛車子,勸說晉侯赦免了叔向。祁奚沒去見叔向就回去了,叔向也沒有去向祁奚道謝,直接去朝見君王了。

【寫作方法】

在對比中勾勒人物形象是此文的一大特點。文中主要有兩處對比:旁人和叔向、樂王鮒和祁奚。叔向被抓起來后,有人說他獲罪是不明智的,但他卻說自己“優(yōu)哉游哉”,這里可以看出叔向的樂觀曠達(dá);權(quán)臣樂王鮒當(dāng)著叔向的面說愿意為他求情,他卻不下跪謝恩,說只有祁奚才能救他,旁人“皆咎叔向”,這既為后文埋下伏筆,也體現(xiàn)了叔向善于識人和有先見之明。在另一組對比中,祁奚從未到獄中向叔向許下什么諾言,反倒是樂王鮒曾說下“吾為子請”這樣的話。但事實卻是,樂王鮒落井下石,祁奚不顧年老親自找范宣子求情,前者的虛偽、后者的正直,在對比中表現(xiàn)得惟妙惟肖。

◎子產(chǎn)告范宣子輕幣◎

【題解】

晉國是春秋中期的強(qiáng)國,它常向那些弱小的諸侯國索要貢品財物,許多小國都難以承擔(dān)重負(fù),鄭國就是其中的一個。此文說的是鄭國子產(chǎn)給晉國執(zhí)政范宣子寫了一封信,信中子產(chǎn)勸說晉國應(yīng)重德輕幣,強(qiáng)調(diào)德行是立國的根基。

【原文】

范宣子為政[1],諸侯之幣重[2],鄭人病之。

二月,鄭伯如晉。子產(chǎn)寓書于子西以告宣子[3],曰:“子為晉國,四鄰諸侯不聞令德,而聞重幣,僑也惑之。僑聞君子長國家者,非無賄之患,而無令名之難。夫諸侯之賄聚于公室,則諸侯貳。若吾子賴之[4],則晉國貳。諸侯貳,則晉國壞;晉國貳,則子之家壞。何沒沒也!將焉用賄?”

“夫令名,德之輿也[5];德,國家之基也。有基無壞,無亦是務(wù)乎!有德則樂,樂則能久?!对姟吩疲骸畼分痪樱罴抑??!辛畹乱卜?!‘上帝臨女,無貳爾心。’有令名也夫!恕思以明德,則令名載而行之,是以遠(yuǎn)至邇安[6]。毋寧使人謂子‘子實生我’,而謂子‘浚我以生乎’[7]?象有齒以焚其身,賄也?!?/p>

宣子說,乃輕幣。

【注釋】

[1]范宣子:晉國大夫。[2]幣:禮物。[3]子產(chǎn):即公孫僑,鄭國的執(zhí)政大夫,春秋時杰出的政治家。子西:即公孫夏,鄭國大夫。[4]賴:私自占有。[5]輿:車。[6]邇(ěr):近。[7]浚(jùn):榨取。

【譯文】

范宣子執(zhí)政,諸侯朝見晉國時的貢品負(fù)擔(dān)很重,鄭國人以此為憂。

二月,鄭簡公前往晉國,子產(chǎn)托子西帶信給范宣子,說:“您在晉國執(zhí)政,四周的諸侯沒有聽說您的美德,卻聽說您增加了要繳納的貢品,我對這種情況感到很迷惑。我聽說掌管國家政事的君子,不擔(dān)心自己納入的財禮不豐厚,而擔(dān)心沒有好的名聲。當(dāng)諸侯們進(jìn)獻(xiàn)的財禮都集聚到晉國公室的時候,諸侯就要開始有二心了。如果這些財禮被您私自占有,那么晉國的內(nèi)部就會不團(tuán)結(jié)。諸侯懷有二心,那么晉國就要受到損害;晉國內(nèi)部不團(tuán)結(jié),那么您的家族就要受到損害。何以這樣貪戀呢?要這些財物又有什么用?”

“美好的名聲,是傳播美德的車子;美好的德行,是國家的根基。有了根基才不至于敗亡,不應(yīng)當(dāng)致力于此嗎?有了好的德行就會快樂,這樣的快樂才能長久?!对娊?jīng)》上說:‘快樂啊君子,他們是國家的基礎(chǔ)?!@是因為君子有美德吧!‘天帝在你的上面,不要讓你的心志不純正?!@是告訴人們要有好的名聲!用寬厚的態(tài)度來發(fā)揚(yáng)美德,那么好的名聲就會載著美德四處傳播,因此遠(yuǎn)方的人來歸附,近處的人得到安寧。是要讓人們對您說‘您確實養(yǎng)活了我’,還是讓人們對您說‘您榨取我們來養(yǎng)活自己’呢?大象因為有象牙導(dǎo)致喪命,這是因為象牙值錢的緣故?!?/p>

范宣子看了信后很高興,就減輕了貢品負(fù)擔(dān)。

【寫作方法】

子產(chǎn)之所以能說服范宣子減少貢品,“賄”和“德”的利害對比是很關(guān)鍵的。他說賄能使“諸侯貳”、“晉國貳”,最終會殃及范宣子;而德是國家的根本,能使宣子的家族長治久安。以對比之法寫文章,褒貶鮮明卻又不露斧痕,體現(xiàn)了議論說理的高超技巧。本文回環(huán)往復(fù),親切明曉,辭直而姿逸,能令聽者降心。

⊙文史知識

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擺貢”與“索貢”

范宣子向鄭國索幣,鄭國不堪重負(fù),這才引出了子產(chǎn)對范宣子的一席話。

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侯王漸漸地不再向周天子朝貢,周天子只好宣布“擺貢”,即“貢獻(xiàn)莫入”。而居于下位的諸侯,卻厚著臉皮向“上”索貢。至于諸侯與諸侯之間,則是強(qiáng)大的諸侯向弱小的諸侯索貢,如公元前632年,晉國打敗了弱小的衛(wèi)國,就將衛(wèi)侯囚于密室,還“命衛(wèi)侯之輔相寧子職納橐”,公開向衛(wèi)國勒索貢品。

◎晏子不死君難◎

【題解】

齊莊公好色,看上了崔武子的妻子棠姜,于是跑到崔家與她私通。崔武子知道后,殺死了莊公。對此,深明大義的晏嬰表示,莊公不是為了社稷而死,所以不必為其殉死,也不必因他而逃亡。但晏嬰冒著生命危險,趴在莊公尸身上大哭,以盡臣子對君王的哀悼之情。

【原文】

崔武子見棠姜而美之[1],遂取之。莊公通焉,崔子弒之。

晏子立于崔氏之門外[2],其人曰:“死乎?”曰:“獨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曰:“歸乎?”曰:“君死,安歸?君民者,豈以陵民[3]?社稷是主。臣君者,豈為其口實[4]?社稷是養(yǎng)。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而為己亡,非其私昵,誰敢任之?且人有君而弒之,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將庸何歸?”

門啟而入,枕尸股而哭。興[5],三踴而出[6]。人謂崔子:“必殺之。”崔子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p>

【注釋】

[1]崔武子:即崔杼,齊國卿。棠姜:齊國大夫棠公的夫人,后嫁給崔杼。[2]晏子:即晏嬰,歷任齊靈公、莊公、景公三朝,是春秋后期一位重要的政治家。[3]陵:凌駕。[4]口實:指俸祿。[5]興:站起來。[6]踴(yǒnɡ):跳。

晏子不死君難

【譯文】

崔武子見到棠姜,發(fā)現(xiàn)她很美,于是娶了她。齊莊公和棠姜私通,崔武子便殺死了莊公。

晏子站在崔氏的門外,他手下的人說:“要為國君殉難嗎?”晏子說:“是我一個人的國君嗎?我為什么要死?”他手下的人說:“打算逃出齊國嗎?”晏子說:“是我的罪過嗎?我為什么要逃走?”他手下的人說:“回去嗎?”晏子說:“國君死了,怎能回去?作為百姓的君主,豈可凌駕于百姓之上?要以國家為重啊。臣子侍奉國君,豈是為了他的俸祿?而是要供養(yǎng)國家。所以國君為國家而死,就跟著他去死;為國家而逃亡,就跟著他逃亡。如果是為自己而死,或是為了自己而逃亡,不是他自己寵愛親近的人,誰敢承擔(dān)責(zé)任?況且是擁有君主寵愛的人殺了他,我怎能為他去死?怎能為他而逃亡?又怎能回去呢?”

大門開了,晏子進(jìn)去,把莊公的尸體枕在大腿上大哭,哭完站起來跳了三下才出去。有人對崔武子說:“一定要殺掉他?!贝尬渥诱f:“他是百姓所仰望的人,放了他,可以得民心?!?/p>

【寫作方法】

晏子的言辭貴在氣勢。當(dāng)他的手下問他“死乎”、“行乎”、“歸乎”的時候,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以“死乎”、“行乎”、“歸乎”反問,以此表示自己不死、不亡、不歸的立場。晏子在闡發(fā)了君王應(yīng)該為社稷而死的而不該遭此橫死的觀點后,又連續(xù)用了四個反問,立場堅定,富有說服力。

◎季札觀周樂◎

【題解】

公元前544年,吳王派公子季札訪問魯、齊、鄭、衛(wèi)諸國。本文記述的是季札在魯國欣賞了周、夏、商時期的樂舞之后,結(jié)合政治教化發(fā)表的評論。文章對于了解春秋時期音樂、舞蹈的概況及先秦儒家的文藝觀點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原文】

吳公子札來聘[1],請觀于周樂。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為之歌《邶》、《鄘》、《衛(wèi)》,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wèi)康叔、武公之德如是[2],是其《衛(wèi)風(fēng)》乎!”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為之歌《鄭》,曰:“美哉!其細(xì)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為之歌《齊》,曰:“美哉!泱泱乎[3],大風(fēng)也哉!表東海者,其大公乎[4]?國未可量也?!?/p>

為之歌《豳》,曰:“美哉!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為之歌《秦》,曰:“此之謂‘夏聲’!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為之歌《魏》,曰:“美哉,沨沨乎[5]!大而婉,險而易行,以德輔此,則明主也!”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6]?不然,何憂之遠(yuǎn)也?非令德之后,誰能若是?”為之歌《陳》,曰:“國無主,其能久乎?”自《鄶》以下[7],無譏焉。

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焉!”為之歌《大雅》,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其文王之德乎!”

為之歌《頌》,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逼,遠(yuǎn)而不攜,遷而不淫,復(fù)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底,行而不流。五聲和[8],八風(fēng)平,節(jié)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p>

見舞《象箾》、《南籥》者[9],曰:“美哉!猶有憾?!币娢琛洞笪洹氛撸唬骸懊涝?!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見舞《韶濩》者,曰:“圣人之弘也,而猶有慚德,圣人之難也!”見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誰能修之?”見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幬也[10],如地之無不載也!雖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11]。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請已!”

季札觀周樂

【注釋】

[1]聘:訪問。[2]衛(wèi)康叔:周公的弟弟。武公:康叔的九世孫。[3]泱泱(yānɡ):形容氣魄宏大的樣子。[4]大公:姜太公呂尚。[5]沨沨(fénɡ):形容樂聲宛轉(zhuǎn)悠揚(yáng)。[6]陶唐氏:即唐堯。[7]《鄶(kuài)》:采自鄶?shù)氐臉犯?。[8]五聲:也稱五音,即宮、商、角、徵、羽五個音階。[9]《象箾(shuò)》:古代一種持竿而舞的舞蹈?!赌匣a(yuè)》:古代一種依照籥聲為節(jié)拍而起舞的舞蹈。[10]幬(chóu):覆蓋。[11]蔑:無。

【譯文】

吳國公子季札前來魯國訪問,請求觀賞周朝的音樂舞蹈。魯國人讓樂工為他演唱《周南》、《召南》,他說:“美好??!教化開始奠定基礎(chǔ)了,雖然還不算完善,然而百姓已經(jīng)勤勞而不怨恨了?!睒饭樗莩囤L(fēng)》、《庸風(fēng)》和《衛(wèi)風(fēng)》,他說:“美好??!深厚??!雖然有憂思,卻不至于困窘。我聽說衛(wèi)國的康叔、武公的德行就像這樣,這恐怕就是《衛(wèi)風(fēng)》吧!”樂工為他演唱《王風(fēng)》,他說:“美好??!雖有憂思卻沒有恐懼的情緒,這恐怕是周室東遷之后的音樂吧!”樂工為他演唱《鄭風(fēng)》,他說:“美好?。〉鼰┈嵉锰^分了,百姓已經(jīng)不堪忍受了。這恐怕是要最先亡國的吧?”樂工為他演唱《齊風(fēng)》,他說:“美好啊,宏大而深遠(yuǎn),這是大國的音樂?。】梢猿蔀闁|海諸國表率的,恐怕就是太公的國家吧?國運(yùn)真是不可限量啊!”

樂工為他演唱《豳風(fēng)》,他說:“美好??!博大坦蕩!歡樂卻不放縱,這恐怕是周公東征時的音樂吧!”樂工為他演唱《秦風(fēng)》,他說:“這就叫做‘夏聲’。產(chǎn)生夏聲就說明氣勢宏大,宏大到極點,大概是周朝故地的樂曲吧!”樂工為他演唱《魏風(fēng)》,他說:“美好啊,輕遠(yuǎn)悠揚(yáng)!粗獷而婉轉(zhuǎn),急促而流暢,用仁德來加以輔助,就可以成為賢明的君主了。”樂工為他演唱《唐風(fēng)》,他說:“思慮深遠(yuǎn)啊!恐怕有陶唐氏的遺民吧!如果不是這樣,為什么憂思如此深遠(yuǎn)呢?如果不是有美德者的后代,誰能這樣呢?”樂工為他演唱《陳風(fēng)》,他說:“國家沒有賢明的君主,還能長久嗎?”再歌唱《鄶風(fēng)》以下的樂曲,季札就不做評論了。

樂工為季札歌唱《小雅》,他說:“美好啊!有憂思卻沒有二心,有怨恨卻不說出來,這大概是周朝的德政教化開始衰敗時的音樂吧?那時還是有先王的遺民在??!”樂工為他歌唱《大雅》,他說:“寬廣??!和美??!抑揚(yáng)曲折而本體剛勁,恐怕是文王的德行吧!”

樂工為他演唱《頌》,季札說:“達(dá)到頂點了!正直而不傲慢,屈從而不卑下,親近而不因此產(chǎn)生威脅,疏遠(yuǎn)而不因此背離,變化而不過分,反復(fù)而不令人厭倦,悲傷而不愁苦,歡樂而不放縱墮落,用取而不會匱乏,寬廣而不張揚(yáng),施予而不耗損,求取而不貪婪,安守而不停滯,行進(jìn)而不泛濫。五聲和諧,八音協(xié)調(diào),節(jié)拍合于章法,演奏先后有序。這都是擁有大德行的人共有的品質(zhì)啊!”

季札看到《象箾》和《南籥》兩種樂舞后,說:“美好??!但還有美中不足?!笨吹教洞笪洹窌r說:“美好啊!周朝興盛的時候,恐怕就是這樣子吧!”看到跳《韶濩》時說:“圣人如此偉大,仍然有不足之處而自覺慚愧,做圣人不容易啊!”看到跳《大夏》時說:“美好?。∏谟诿袷露灰怨Φ伦跃?,除了禹,誰還能做到呢!”看到舞《韶箾》時說:“功德達(dá)到頂點了!偉大啊,就像蒼天無所不覆蓋一樣,就像大地?zé)o所不承載一樣!再盛大的德行,恐怕也不能比這再有所增加了。觀賞就到這里吧!如果還有其他樂舞,我也不敢再請求觀賞了!”

【寫作方法】

開頭十一字為全篇的綱領(lǐng),下面的內(nèi)容均為信手順敘,起承轉(zhuǎn)合,抑揚(yáng)頓挫,自得其妙?!暗隆弊帜巳?,“請觀”為全篇的關(guān)鍵。此文前后用了十多個“哉”字,這是贊美的口吻。歌處多用“乎”字,這是感嘆之情。舞處疊用“也”字和“矣”字,這是論斷的語氣。

季札觀樂,入于耳,會于心,歷代興衰治亂完全融匯于一篇之中。明代張鼐《評選古文正宗》中評價此篇“如百川赴海,如七政麗天,脈絡(luò)分明,綱領(lǐng)具備”。

⊙文史知識

周代音樂小常識——八音分類法

周代時,我國已有根據(jù)樂器的不同制作材料進(jìn)行分類的方法,分成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類,叫做“八音”。八音分類法是我國最早的樂器分類方法。在周末至清初的三千多年中,我國一直沿用八音分類法。金類:主要是鐘,鐘盛行于青銅時代。另外還有磬、于、勾,基本上都是鐘的變形。石類:各種磬,質(zhì)料主要是石灰石,其次是青石和玉石。絲類:各種弦樂器,因為古時候的弦都是用絲制作的。有琴、瑟、筑、琵琶、胡琴、箜篌等。竹類:竹制吹奏樂器,有笛、簫、箎、排簫、管子等。匏類:匏是葫蘆類的植物果實,用匏做的樂器主要是笙。土類:就是陶制樂器,有塤、陶笛、陶鼓等。革類:主要是各種鼓,以懸鼓和建鼓為主。木類:有各種木鼓、敔、柷。敔是古代打擊樂器,用于歷代宮廷雅樂。

◎子產(chǎn)壞晉館垣◎

【題解】

公元前542年,鄭國子產(chǎn)陪同鄭伯去晉國覲見晉侯,可是晉侯卻對他們施以冷遇,沒有接見鄭伯一行。這時,子產(chǎn)讓人拆掉了所住客館的圍墻,晉侯不理解他為何這樣做,就派士文伯去責(zé)問子產(chǎn)。子產(chǎn)以委婉謙和的語氣說明理由,委婉地批評了晉國對小國的輕慢之舉。晉侯聽完后,覺得理虧,于是向鄭伯道歉,還好好地款待了他們。

【原文】

子產(chǎn)相鄭伯以如晉[1],晉侯以我喪故[2],未之見也。子產(chǎn)使盡壞其館之垣而納車馬焉[3]。士文伯讓之曰[4]:“敝邑以政刑之不修,寇盜充斥,無若諸侯之屬辱在寡君者何,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館,高其闬閎[5],厚其墻垣,以無憂客使。今吾子壞之,雖從者能戒,其若異客何?以敝邑之為盟主,繕完葺墻[6],以待賓客,若皆毀之,其何以共命?寡君使匄請命?!?/p>

對曰:“以敝邑褊小,介于大國,誅求無時[7],是以不敢寧居,悉索敝賦,以來會時事。逢執(zhí)事之不閑,而未得見;又不獲聞命,未知見時。不敢輸幣,亦不敢暴露。其輸之,則君之府實也[8],非薦陳之[9],不敢輸也;其暴露之,則恐燥濕之不時而朽蠹,以重敝邑之罪。僑聞文公之為盟主也,宮室卑庳[10],無觀臺榭,以崇大諸侯之館,館如公寢。庫廄繕修,司空以時平易道路,圬人以時塓館宮室。諸侯賓至,甸設(shè)庭燎[11],仆人巡宮,車馬有所,賓從有代,巾車脂轄[12]。隸人、牧、圉[13],各瞻其事,百官之屬,各展其物。公不留賓,而亦無廢事,憂樂同之,事則巡之,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賓至如歸,無寧災(zāi)患?不畏寇盜,而亦不患燥濕。今銅鞮之宮數(shù)里[14],而諸侯舍于隸人,門不容車,而不可踰越。盜賊公行,而夭厲不戒。賓見無時,命不可知。若又勿壞,是無所藏幣以重罪也。敢請執(zhí)事,將何所命之?雖君之有魯喪,亦敝邑之憂也。若獲薦幣,修垣而行,君之惠也,敢憚勤勞?”

文伯復(fù)命。趙文子曰[15]:“信,我實不德,而以隸人之垣以贏諸侯[16],是吾罪也?!笔故课牟x不敏焉。

晉侯見鄭伯,有加禮,厚其宴好而歸之。乃筑諸侯之館。

叔向曰[17]:“辭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子產(chǎn)有辭,諸侯賴之,若之何其釋辭也!《詩》曰:‘辭之輯矣[18],民之協(xié)矣;辭之懌矣[19],民之莫矣?!渲?。”

【注釋】

[1]子產(chǎn):即公孫僑,鄭國的執(zhí)政大夫,春秋時杰出的政治家。[2]我喪:指魯襄公剛死了不久。[3]垣(yuán):墻。[4]士文伯:晉國大夫士匄。[5]闬(hàn)閎(hónɡ):均指門。[6]繕、葺(qì):皆為修補(bǔ)之意。[7]誅求:索取。[8]府實:府庫中的物品。[9]薦:進(jìn)獻(xiàn)。[10]庳(bǐ):低洼的。[11]甸:古代管理柴薪的官。[12]巾車:掌管車輛的官。脂轄:給車軸上油。[13]隸人:管灑掃一類勞役的人。牧:放牧牛羊的人。圉:養(yǎng)馬的人。[14]銅鞮(dī)之宮:晉國國君的離宮(臨時居住的宮室)。[15]趙文子:晉國大夫。[16]贏:接受,容納。[17]叔向:晉國大夫。[18]輯:和諧,和睦。[19]懌(yì):悅耳。

【譯文】

子產(chǎn)壞晉館垣

子產(chǎn)輔佐鄭簡公到晉國去,晉平公以魯國正在辦理喪事為借口,沒有接見他們。子產(chǎn)派人把賓館的圍墻全部拆毀以容納自己的車馬。士文伯責(zé)備子產(chǎn)說:“敝國由于政事和刑罰沒有搞好,到處是盜賊,無奈諸侯們屈駕來問候寡君,因此命令官吏修繕賓客的館舍,加高它的大門,加厚它的圍墻,使賓客使者不會為安全擔(dān)心。現(xiàn)在您拆毀了圍墻,雖然您的隨從能夠自行戒備,但別國的賓客怎么辦呢?由于敝國是諸侯的盟主,才修繕館舍圍墻,以接待賓客,如果把它們都拆了,我們用什么來滿足賓客的要求呢?我們國君派我前來請教。”

子產(chǎn)回答說:“敝國國土狹小,處在大國的中間,大國向我們索取貢物也沒有一定的時間,所以我們不敢安居,只有悉數(shù)搜尋敝國的財物,用它來參加朝會。碰上貴國國君沒有空閑,因而不得見,又沒有得到命令,不知道朝見的日期。我們不敢冒然前去進(jìn)獻(xiàn)財物,又不敢把它們露天存放。如果進(jìn)獻(xiàn),這些東西就是貴國君王府庫中的財物,但是不經(jīng)過陳列貢品的進(jìn)獻(xiàn)儀式,我們是不敢進(jìn)獻(xiàn)的。如果把禮物放在露天里,又怕天氣干濕無常而腐爛生蟲,從而加重敝國的罪過。我聽說文公從前做盟主的時候,宮室低矮狹小,沒有宮觀和臺榭,卻把接待諸侯的館舍修得十分高大,如同今日貴國國君的寢宮一樣。倉庫和馬廄都得到修繕,司空按時平整道路,泥瓦匠按時粉刷館舍房間。諸侯賓客到來,甸人點起庭院中照明的火燭,仆人檢查巡視客舍是否還有問題,車馬有專門的存放地,賓客的隨從也都有人代替,管理車輛的官員給車軸加油。打掃房間的,伺養(yǎng)牲口的,各自照看自己份內(nèi)的事,朝中的官員們拿出自己的東西來招待賓客。文公從不讓賓客們耽誤時間,可也沒有簡省禮儀,憂賓客之憂,樂賓客之樂,出了事就親自前去查看,指教賓客們不懂的地方,體恤賓客們的不足之處。賓客到來就好像回到了家里一樣,非但沒有災(zāi)害,不怕有人搶劫偷盜,而且也不用擔(dān)心干燥潮濕?,F(xiàn)在銅鞮宮方圓數(shù)里,卻讓諸侯賓客住在奴仆住的房子里,大門容納不了車輛進(jìn)出,又不能翻墻而入。盜賊公然橫行,對于天災(zāi)瘟疫又沒有任何防治措施,賓客進(jìn)見沒有一定的時間,接見命令也不知何時發(fā)布。如果不拆毀圍墻,就沒有地方存放禮物,罪過就要加重。斗膽請教您,您對我們有什么指示?雖說貴國國君遇上魯國的喪事,可這也是敝國的憂傷啊。如果能讓我們獻(xiàn)上財禮,我們會把圍墻修好了再走,這是貴國國君的恩惠,我們哪敢害怕辛勞?”

士文伯于是回去復(fù)命了。趙文子說:“是這樣的,我們實在虧于德行,用奴仆居住的房舍來招待諸侯,這是我們的罪過啊?!庇谑牵墒课牟叭サ狼?,承認(rèn)自己不通達(dá)事理。

晉平公接見了鄭簡公,提高了禮儀的規(guī)格,宴會和禮品也格外豐厚,然后讓鄭簡公回國。晉國接著就修筑了接待諸侯的賓館。

叔向說:“辭令不可廢棄就像這樣?。∽赢a(chǎn)善于辭令,諸侯靠他的辭令得到了好處,怎么能說要放棄辭令呢?《詩經(jīng)》上說:‘言辭和善,百姓融洽;言辭動聽,百姓安寧?!赢a(chǎn)大概懂得這個道理吧。”

【寫作方法】

子產(chǎn)拆客館之墻,表面看與“不得見”一事無關(guān),其實是對“不得見”做出的反應(yīng),也是為婉批晉侯走的第一著棋。子產(chǎn)面對士文伯的責(zé)問,一上來先說鄭國一直以來都盡心事晉,換來的卻是“不得見”,雖然語氣委婉,但不滿之意已隱隱可見,這也是他轉(zhuǎn)守為攻的開始。中間追溯晉文公如何對諸侯禮遇有加,這一步走得很妙。他以對比的方法,反襯當(dāng)今晉平公對諸侯的輕慢。這段話無一字提及平公,卻字字如鋼針一般刺痛平公的神經(jīng)。子產(chǎn)的最后一段話點出文章主題,不但批評了平公的輕慢,還“苦口婆心”地勸說平公對待諸侯應(yīng)當(dāng)盡到禮數(shù)。子產(chǎn)是鄭國大臣,但此處倒像是一位晉國大臣勸諫晉侯,使對方不但不怒,還倍感親切,以致晉平公最終不得不承認(rèn)輕慢之舉“是吾罪也”。

清代過珙《詳訂古文評注全集》中說:“盡壞其館垣,子產(chǎn)胸中便已有成算??雌浣桀}發(fā)揮,皆是平日所欲吐而未吐者,索性一一吐之。其詞令之妙,可謂適協(xié)剛?cè)嶂??!比绱丝磥?,子產(chǎn)毀壞晉國館垣之時,其實胸中早有成算,所以說出的話句句針鋒相對,義正而不阿,言辭剛強(qiáng)而不激切,所以平公才會輸心帖服。

◎子產(chǎn)論尹何為邑◎

【題解】

鄭國上卿子皮想讓沒有治國經(jīng)驗的尹何做官,治理一個采邑,因為尹何這個人忠厚老實,也很可靠。子產(chǎn)聽說了這件事,立即表示反對,并向子皮陳述了一番道理。此文的重點就是子產(chǎn)的言辭,子產(chǎn)說讓毫無經(jīng)驗的人治理國家是危險的,主張讓尹何積累相當(dāng)?shù)闹R后再從政。子皮對子產(chǎn)的話表示贊同,為贊許他的忠誠,就將國家大事交給他處理。

【原文】

子皮欲使尹何為邑[1]。子產(chǎn)曰:“少,未知可否。”子皮曰:“愿[2],吾愛之,不吾叛也。使夫往而學(xué)焉,夫亦愈知治矣?!弊赢a(chǎn)曰:“不可。人之愛人,求利之也。今吾子愛人則以政,猶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傷實多。子之愛人,傷之而已,其誰敢求愛于子?子于鄭國,棟也。棟折榱崩[3],僑將厭焉[4],敢不盡言?子有美錦,不使人學(xué)制焉[5]。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而使學(xué)者制焉,其為美錦,不亦多乎?僑聞學(xué)而后入政,未聞以政學(xué)者也。若果行此,必有所害。譬如田獵,射御貫[6],則能獲禽;若未嘗登車射御,則敗績厭覆是懼,何暇思獲?”子皮曰:“善哉!虎不敏[7]。吾聞君子務(wù)知大者、遠(yuǎn)者,小人務(wù)知小者、近者。我,小人也!衣服附在吾身,我知而慎之;大官、大邑,所以庇身也,我遠(yuǎn)而慢之。微子之言,吾不知也。他日我曰:‘子為鄭國,我為吾家,以庇焉,其可也?!穸笾蛔?。自今請雖吾家,聽子而行。”子產(chǎn)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吾豈敢謂子面如吾面乎?抑心所謂危[8],亦以告也。”子皮以為忠,故委政焉,子產(chǎn)是以能為鄭國。

【注釋】

[1]子皮:名罕虎,鄭國上卿。尹何:子皮的家臣。[2]愿:老實。[3]榱(cuī):椽子。[4]厭:通“壓”。[5]學(xué)制:練習(xí)裁制衣服。[6]貫:通“慣”,熟習(xí)。[7]虎:子皮自稱。子皮名罕虎。[8]抑:只不過。

【譯文】

未能射箭駕車而讓其田獵

子皮想叫尹何去管理封邑。子產(chǎn)說:“他太年輕,不知道能不能勝任?!弊悠ふf:“他老實謹(jǐn)慎,我很喜歡他,他不會背叛我的。讓他到了那里再學(xué)習(xí),他會更加知道如何治理政事的?!弊赢a(chǎn)說:“不行,別人喜愛一個人,總是為他謀求有利于他的事情;現(xiàn)在您喜愛一個人,就想讓他來管理政事,這就如同讓一個還不會拿刀的人去割肉一樣,多半會割傷自己,還有誰敢求被您喜愛?您在鄭國,是棟梁,棟梁折斷椽子崩散,我就會被壓在底下,怎敢不把話全部說出來?您有漂亮的綿緞,是不會讓人用以學(xué)裁剪的。高官、大邑,是自身的庇護(hù),反而讓正在學(xué)習(xí)的人去管理,它們比起漂亮的錦緞來,不是更為重要嗎?我聽說先要學(xué)習(xí)如何管理政事而后才能去實際管理政事,沒有聽說過以前沒接觸過政治,而直接去把實際管理政事來當(dāng)作學(xué)習(xí)的。若是真的這樣去做了,一定會有所危害。這就好比打獵,射箭、駕車這一套練熟了,才能獵獲飛禽走獸;如果從沒有駕過車、射過箭,總是擔(dān)心著會翻車被壓,哪里還有工夫去想獲取獵物?”子皮說:“說得不錯呀,我真是不明事理。我聽說君子致力于了解大的、遠(yuǎn)的事情;小人致力于了解小的、近的事情。我是小人啊。衣服穿在我身上,我知道愛惜珍重;高官、大邑是用來庇護(hù)自身的,我卻疏忽和輕視了它們。要不是您的這番話,我是不會明白的。從前我說:‘您來治理鄭國,我來治理我的家族,如此以求蔭庇,這樣是可行的?!F(xiàn)在才知道這樣不夠。從現(xiàn)在起,我請求即使是我家族內(nèi)的事務(wù),也要聽取您的意見后再行動。”子產(chǎn)說:“人心的不一樣就好像人的面容各不相同一般,我怎敢說您的面容和我的面容相像呢?不過我心里覺得危險的事,就會把它告訴您?!弊悠ふJ(rèn)為子產(chǎn)忠誠,所以將政事全部托付給他,子產(chǎn)因此而能夠在鄭國當(dāng)政。

【寫作方法】

此文在寫作技巧方面,最大的特點是善用譬喻。子產(chǎn)論說尹何不能為官時,用了三個譬喻:第一個是以“未能操刀”喻指無行政經(jīng)驗,“使割”喻指當(dāng)官,這是明喻;接著又有一句“美錦,不使人學(xué)制焉”,此處的美錦指的是“大官、大邑”,“學(xué)制”比喻的是學(xué)習(xí)經(jīng)驗,此處是暗喻;第三次是將做官比喻成“田獵”,將學(xué)習(xí)知識比喻成“射御貫”,說明想做官必須學(xué)好知識才行。這三個譬喻都是生活中常見的例子,形象生動,說服力強(qiáng)。

◎子產(chǎn)卻逆女以兵◎

【題解】

楚國的公子圍打算娶鄭國大夫公孫段的女兒為妻,于是到鄭國迎娶公孫氏。但是,鄭國人沒有讓公子圍進(jìn)城,因為他帶了大批軍隊來,鄭人怕他對鄭國不利。子產(chǎn)派了子羽與公子圍交涉,公子圍也派出太宰伯州與鄭方談判。子羽在談判中軟硬兼施,一針見血地指出公子圍派兵暗藏著不利于鄭國的陰謀。在子羽的逼迫下,公子圍只好下令士兵解除武裝后進(jìn)城。

【原文】

楚公子圍聘于鄭[1],且娶于公孫段氏[2]。伍舉為介[3]。將入館,鄭人惡之。使行人子羽與之言[4],乃館于外。

既聘,將以眾逆[5]。子產(chǎn)患之,使子羽辭,曰:“以敝邑褊小[6],不足以容從者,請聽命[7]!”令尹使太宰伯州犁對曰[8]:“君辱貺寡大夫圍,謂圍:‘將使豐氏撫有而室?!瘒紟左郏嬗谇f、共之廟而來。若野賜之,是委君貺于草莽也[9],是寡大夫不得列于諸卿也。不寧唯是,又使圍蒙其先君,將不得為寡君老[10],其蔑以復(fù)矣[11]。唯大夫圖之?!弊佑鹪唬骸靶鵁o罪,恃實其罪。將恃大國之安靖己,而無乃包藏禍心以圖之。小國失恃而懲諸侯,使莫不憾者,距違君命,而有所壅塞不行是懼。不然,敝邑,館人之屬也,其敢愛豐氏之祧[12]?”

伍舉知其有備也,請垂櫜而入[13]。許之。

【注釋】

[1]公子圍:春秋楚共王次子,名圍,時任令尹。聘:訪問。[2]公孫段:鄭國大夫。[3]伍舉:楚國大夫。介:副使。[4]行人:掌管朝覲聘問的官員。[5]逆:迎接。[6]褊(biǎn):狹小。[7](shàn):古代祭祀或會盟用的場地。[8]令尹:楚國官名。太宰:管理王家內(nèi)外事務(wù)的官員。[9]貺(kuànɡ):賜。[10]老:大臣。[11]蔑:無。[12]祧(tiāo):祖廟。[13]垂櫜(ɡāo):倒懸箭袋。

【譯文】

楚國的公子圍到鄭國訪問,同時要迎娶公孫段家的女兒。楚大夫伍舉作為公子圍的副使。他們一行人將要進(jìn)入鄭國的賓館,鄭國人討厭他們的到來,于是叫外事官員子羽去同他們商談,于是他們便駐在了城外。

訪問的禮儀結(jié)束以后,公子圍準(zhǔn)備帶領(lǐng)眾多士兵進(jìn)入鄭國迎親。子產(chǎn)因此而感到擔(dān)心,派子羽前去推辭,說:“因為敝國窄小,不足以容納跟隨您的人,請求在郊外開辟行禮的場地,我們將在那里聽候您的吩咐?!惫訃钐撞堇缁卮鹫f:“承蒙貴國國君恩賜我們的大夫圍,對圍說:‘將把豐家的女兒嫁給你作為妻室?!癁榇?,公子圍置辦筵席,在宗廟里祭告了莊王、共王然后才前來。如果在郊外恩賜我們,就等于將貴國國君的恩賜棄于草野,這樣一來,就使得我們的大夫圍不能立于諸卿的行列里了。不僅如此,這也會使圍蒙騙了他的先君,也就不能再做楚君的臣子,恐怕也沒有臉回楚國去了,請大夫斟酌。”子羽說:“小國沒有罪過,但全心依仗大國倒確實是罪過。我們本來想著依仗你們大國的庇護(hù)以使自己能過得安穩(wěn)些,可是大國也許包藏禍心想來圖謀我們。假如像鄭國這樣的小國失去依靠,依附于楚國的諸侯就會以鄭國為戒,無不怨恨,于是開始違抗抵觸楚君的命令,使楚君的命令不能暢通無阻地施行,這才是我們所擔(dān)心的。如果不是這樣,敝國本來就是用來招待人的大賓館,我們怎么敢吝惜豐氏的祖廟,不讓你們進(jìn)城來成禮呢?”

伍舉知道鄭國有了防備,請求允許眾人倒轉(zhuǎn)弓箭袋進(jìn)入城中,鄭國這才答應(yīng)了他們。

【寫作方法】

子羽以鄭國地小,不能容眾的理由拒絕楚公子進(jìn)城迎親,這樣寫表面上看是說鄭國地小,實際上是說楚公子不必帶那么多的兵入城,語言柔中帶剛。面對楚國太宰幾近無懈可擊的反駁,子羽直接斥責(zé)楚公子此舉是“包藏禍心”,之后又說楚國對鄭國有陰謀、有野心,既回避了楚國太宰的質(zhì)疑,又不留給對方反駁的余地。此文通篇不離“包藏禍心”四字,前半部分故作遮掩,后半部分一語道破;前半部分曲得好,后半部分直得妙。

◎子革對靈王◎

【題解】

楚靈王放縱無度,不知道克制,一直想讓各國諸侯臣服于他,還向周天子索求象征權(quán)力的鼎,向鄭國索要土地,以圖建立霸權(quán)。大臣子革忠心耿耿,遂對楚靈王進(jìn)行勸諫。子革以委婉曲折的言語告誡靈王應(yīng)克制自律,修養(yǎng)德行,不可耗盡民力以滿足自己的私欲。楚靈王雖然因為這番話而感到震撼,但終究不能有所克制,所以不得善終。此文揭示了一個道理:為人君者,應(yīng)該學(xué)會克制私欲,否則就會引火焚身,后患無窮。

【原文】

楚子狩于州來[1],次于潁尾,使蕩侯、潘子、司馬督、囂尹午、陵尹喜帥師圍徐以懼吳[2]。楚子次于乾溪[3],以為之援。雨雪,王皮冠,秦復(fù)陶[4],翠被[5],豹舄[6],執(zhí)鞭以出,仆析父從[7]。

右尹子革夕[8],王見之。去冠、被,舍鞭,與之語曰:“昔我先王熊繹,與呂伋、王孫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9],四國皆有分[10],我獨無有。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為分,王其與我乎?”對曰:“與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11],篳路藍(lán)縷以處草莽[12],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13]。齊,王舅也;晉及魯、衛(wèi),王母弟也。楚是以無分,而彼皆有。今周與四國服事君王,將唯命是從,豈其愛鼎?”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舊許是宅。今鄭人貪賴其田,而不我與。我若求之,其與我乎?”對曰:“與君王哉!周不愛鼎,鄭敢愛田?”王曰:“昔諸侯遠(yuǎn)我而畏晉,今我大城陳、蔡、不羹,賦皆千乘,子與有勞焉,諸侯其畏我乎?”對曰:“畏君王哉!是四國者,專足畏也。又加之以楚,敢不畏君王哉!”

工尹路請曰:“君王命剝圭以為鏚柲[14],敢請命?!蓖跞胍曋?/p>

析父謂子革:“吾子,楚國之望也。今與王言如響,國其若之何?”子革曰:“摩厲以須,王出,吾刃將斬矣?!?/p>

王出,復(fù)語。左史倚相趨過[15]。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視之。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16]?!睂υ唬骸俺紘L問焉,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將皆必有車轍馬跡焉。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止王心[17],王是以獲沒于祗宮。臣問其詩而不知也。若問遠(yuǎn)焉,其焉能知之?”王曰:“子能乎?”對曰:“能。其詩曰:‘《祈招》之愔愔[18],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

王揖而入,饋不食[19],寢不寐,數(shù)日,不能自克,以及于難。

子革勸諫靈王

仲尼曰[20]:“古也有志:‘克己復(fù)禮,仁也?!派圃?!楚靈王若能如是,豈其辱于乾溪[21]?”

【注釋】

[1]州來:楚地名,在今安徽鳳臺。[2]蕩侯、潘子、司馬督、囂尹午、陵尹喜:五人都是楚國大夫。徐:小國名,在吳、楚之間。[3]乾溪:在今安徽亳州東南。[4]秦復(fù)陶:秦國所贈可以防雨雪的羽衣。[5]翠被:用翠羽裝飾的披肩。[6]豹舄(xì):豹皮做的木底鞋。[7]仆析父:楚國大夫。[8]子革:鄭大夫子然之子。[9]燮父:晉國始封的君主唐叔之子。禽父:周公之子,名伯禽,始封于魯??低酰褐钢芸低?,周成王的兒子。[10]四國:指齊、晉、魯、衛(wèi)。[11]辟:通“僻”,偏僻。荊山:楚人的發(fā)祥地,在今湖北南漳西。[12]篳(bì)路:柴車。[13]桃?。禾夷咀龅墓<福核釛椖咀龅募?。[14]剝:剖開。(qī):斧子。柲(bì):柄。[15]左史:史官,周代史官有左、右之分。[16]《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皆為古書名,早已失傳。[17]祭公謀父:周穆王的卿士。[18]愔(yīn)愔:深厚平和。[19]饋:進(jìn)食。[20]仲尼:孔子,名丘,字仲尼。[21]辱于乾溪:指楚靈王倒行逆施,最后為公子子比等人所逼,在乾溪自縊身亡之事。

【譯文】

楚靈王在州來一帶游獵,駐扎在潁尾,派遣蕩侯、潘子、司馬督、囂尹午、陵尹喜率軍圍攻徐國以威脅吳國。楚靈王駐留在乾溪,作為他們的后援。其時天正下雪,楚靈王頭戴皮帽子,身穿秦國贈送的羽衣,外披翠羽披肩,腳踏豹皮鞋,手拿馬鞭走出來。仆析父跟隨在后面。

右尹子革晚上進(jìn)見。楚靈王接見了他,摘掉帽子,脫下披肩,放下鞭子,對他說:“從前我們的先王熊繹,和呂伋、王孫侔、燮父、禽父一起侍奉周康王,四個國家都分有寶器,惟獨我國沒有。如果現(xiàn)在我派人到周朝,請求把寶鼎賜給我們作為分器,天子會給我嗎?”子革回答說:“會給君王的??!從前我們先王熊繹居住在偏僻的荊山,駕著柴車,穿著破衣,住在雜草叢中,跋山涉水,穿越山林以侍奉天子,只能用桃木弓、棘木箭進(jìn)獻(xiàn)天子。齊國,是天子的舅父,晉國、魯國、衛(wèi)國是天子的同胞兄弟,楚國因此沒有得到分器,而他們都得到了?,F(xiàn)在周朝和這四個國家都服侍君王,將會惟命是從,難道還會吝惜鼎嗎?”楚靈王說:“從前我的先祖伯父昆吾,居住在許國的舊地,現(xiàn)在鄭國人貪賴在這片土地上,不肯給我,我如果要求得到它,他們會給我嗎?”子革回答說:“會給君王的??!周朝尚不愛惜寶鼎,鄭國哪敢愛惜土地?”楚靈王說:“從前諸侯疏遠(yuǎn)楚國而害怕晉國,現(xiàn)在我們大修陳、蔡、不羹等地的城池,每地都有戰(zhàn)車千輛,這里也有您的功勞,諸侯會害怕我們嗎?”子革回答說:“會害怕君王的?。H這四個城邑的力量,就已經(jīng)夠讓諸侯害怕的了。又加上楚國,諸侯哪敢不畏懼君王啊!”

這時,工尹路跑過來請示說:“君王命令剖開玉圭來裝飾斧柄,請問制作成什么式樣?”楚靈王便進(jìn)去察看了。

析父對子革說:“您是楚人所仰望的人。今天您順著君王的意思說話,好像他的回聲一樣,這樣的話,國家的前途將如何是好?”子革說:“我磨快刀刃等著,君王出來,我的刀鋒就要砍下去了。”

楚靈王出來,繼續(xù)與子革交談。左史倚相快步走過,楚靈王說:“這是位很好的史官,您要好好對待他!這個人能夠讀懂《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子革回答說:“下臣曾經(jīng)問過他,從前周穆王想要滿足自己的愿望,走遍天下,要求到處都留下他的車轍馬跡,祭公謀父作了《祈招》這首詩來使穆王的心能夠安定下來,有所自制,穆王因此得以善終于祗宮。下臣問他這首詩他就不知道。如果問更遠(yuǎn)的事情,他哪里能夠知道呢?”楚靈王說:“您能知道嗎?”子革回答說:“能。這首詩說:‘《祈招》安靜和悅,表明了有德者的聲音。希望我君王的氣度,如玉一樣純潔,如金一樣堅重,按照百姓的力量而使用他們,自己沒有貪求醉飽之心?!?/p>

楚靈王向子革作揖然后入內(nèi),送上的食物吃不下,躺在床上睡不著,如此好幾天,但終究不能克制自己,因而遇上了禍難。

孔子說:“古時有這樣的記載說:‘克制自己,使言行合于禮,就是仁?!媸钦f得好啊!楚靈王如果能夠這樣,哪能在乾溪蒙受恥辱呢?”

【寫作方法】

面對楚靈王一番驕縱恣肆的言辭,子革沒有進(jìn)行辯駁,而是一味順其意,靈王十分受用。不過,這其實是子革的欲擒故縱之策,亦為下文設(shè)下一伏筆。析父、左史的出場,起到了承轉(zhuǎn)的作用。子革順勢而入,從容勸諫,不留一絲痕跡,正是古之善諫之人。

◎子產(chǎn)論政寬猛◎

【題解】

鄭國子產(chǎn)臨終前,把國事交給太叔,還囑托太叔治理國家的時候不要過于寬厚仁慈,該嚴(yán)厲的時候就要嚴(yán)厲。太叔執(zhí)政后,不忍心對老百姓施行嚴(yán)厲的政策,以寬厚治國,結(jié)果反而弄得鄭國盜賊四起,太叔這才想起子產(chǎn)的遺囑,于是派兵剿滅盜匪,鄭國的治安才好了許多。孔子聽說這件事后,發(fā)表了一番議論,他說治理國家應(yīng)該寬厚和嚴(yán)厲并舉,只有寬猛并濟(jì),國家才能安定。

【原文】

鄭子產(chǎn)有疾,謂子大叔曰[1]:“我死,子必為政。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2],則多死焉,故寬難?!奔矓?shù)月而卒。

大叔為政,不忍猛而寬。鄭國多盜,取人于萑苻之澤[3]。大叔悔之,曰:“吾早從夫子,不及此?!迸d徒兵以攻萑苻之盜,盡殺之,盜少止。

仲尼曰:“善哉!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jì)猛,猛以濟(jì)寬,政是以和?!对姟吩唬骸褚鄤谥?,汔可小康[4];惠此中國,以綏四方?!┲詫捯病!銖脑庪S,以謹(jǐn)無良;式遏寇虐,慘不畏明?!m之以猛也?!徇h(yuǎn)能邇[5],以定我王?!街院鸵病S衷唬骸桓偛唤?sup>[6],不剛不柔;布政優(yōu)優(yōu),百祿是遒[7]?!椭烈??!奔白赢a(chǎn)卒,仲尼聞之,出涕曰:“古之遺愛也!”

【注釋】

[1]子大(tài)叔:指游吉。[2]狎:親近,輕忽。[3]萑(huán)苻(pú)之澤:澤名。[4]汔(qì):接近,庶幾。[5]柔:安撫。[6](qiú):急躁。[7]遒(qiú):積聚。

【譯文】

鄭國的子產(chǎn)生了病,他對太叔說:“我死了以后,您肯定會執(zhí)政。只有有德行的人才能夠用寬和的方法來使百姓服從,其次就不如用嚴(yán)厲的方法。火猛烈,百姓一看見就害怕,所以很少有人死在火里;水柔弱,百姓親近而在其中玩耍,因此有很多人死在水里,所以運(yùn)用寬和的施政方法很難?!弊赢a(chǎn)病了幾個月之后就去世了。

太叔執(zhí)政,不忍心施行猛政而采用寬政。鄭國的盜賊很多,聚集在萑苻澤里劫掠過往行人。太叔得知后感到后悔,說:“要是我早聽他老人家的話,就不會到這種地步了。”于是,他派步兵去攻打萑苻的盜賊,把他們?nèi)繗⒘?,盜賊才稍稍有所收斂。

孔子說:“好??!施政寬和,百姓就怠慢,百姓怠慢就用猛政來加以糾正;施政嚴(yán)厲,百姓就會受到摧殘,百姓受到摧殘就施以寬政。用寬政來彌補(bǔ)猛政的缺失,用猛政來彌補(bǔ)寬政的缺失,政事因此而和諧?!对娊?jīng)》上說:‘百姓已經(jīng)辛勞,企盼能稍稍得到安康;在京城之中施行仁政,以此來安撫四方諸侯?!@就是施行寬政?!荒芊趴v欺詐善變的人,以管束心存不良者;要制止掠奪暴虐的行為,那些為非作歹的人向來殘忍而不懼法度?!@是用猛政來糾正寬政的缺失。‘安撫邊遠(yuǎn)的地方,統(tǒng)治好自己周邊的地方,以此來安定我王室?!@是用平和的政治來安定國家。又說:‘不急不緩,不剛不柔;施政寬和,各種福祿就會聚集?!@是寬和到了極點?!钡鹊阶赢a(chǎn)去世,孔子得到了消息,流著眼淚說:“子產(chǎn)繼承了古人仁愛的遺風(fēng)呀!”

子產(chǎn)論政寬猛

【寫作方法】

此文先敘述后議論,敘事簡短干練,道理卻精深博大。首段說了子產(chǎn)寬猛治國的主張,此處既有開門見山的作用,又為后文埋下伏筆。次段寫大叔先寬厚誤國,再以嚴(yán)厲剛猛的手段挽救鄭國,一是照應(yīng)子產(chǎn)的遺言,襯托子產(chǎn)的高明;二是引出孔子的評論,有過渡的作用。后面寫孔子評論寬猛治國,他大量引用《詩經(jīng)》的詩句論證“寬以濟(jì)猛,猛以濟(jì)寬,政是以和”的觀點,這樣就增強(qiáng)了說服力。文末一句十分精彩,它寫孔子聽到子產(chǎn)死的消息后,“出涕曰:‘古之遺愛也?!笨梢娍鬃訉ψ赢a(chǎn)的推崇。

◎吳許越成◎

【題解】

公元前494年,吳王夫差在夫椒打敗越國,越王勾踐遣使求和,夫差準(zhǔn)備答應(yīng)越國的請求。吳國名臣伍子胥援古證今,深刻分析了當(dāng)前局勢,主張就勢滅越,以絕后患。吳王夫差剛愎自用,不納忠言,伍子胥痛心地預(yù)言日后吳國將為越國所滅亡。

【原文】

吳王夫差敗越于夫椒,報檇李也[1]。遂入越。越子以甲楯五千保于會稽,使大夫種因吳太宰嚭以行成[2]。吳子將許之。

伍員曰:“不可。臣聞之:‘樹德莫如滋,去疾莫如盡。’昔有過澆殺斟灌以伐斟鄩[3],滅夏后相[4]。后緡方娠[5],逃出自竇,歸于有仍,生少康焉,為仍牧正,惎澆[6],能戒之。澆使椒求之[7],逃奔有虞,為之庖正[8],以除其害。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9],而邑諸綸[10],有田一成[11],有眾一旅[12]。能布其德,而兆其謀,以收夏眾,撫其官職。使女艾諜澆[13],使季杼誘豷[14],遂滅過、戈,復(fù)禹之績,祀夏配天,不失舊物。今吳不如過,而越大于少康,或?qū)⒇S之,不亦難乎?勾踐能親而務(wù)施,施不失人,親不棄勞。與我同壤,而世為仇讎。于是乎克而弗取,將又存之,違天而長寇讎,后雖悔之,不可食已。姬之衰也,日可俟也。介在蠻夷,而長寇讎,以是求伯[15],必不行矣?!?/p>

弗聽。退而告人曰:“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訓(xùn),二十年之外,吳其為沼乎!”

【注釋】

[1]檇(zuì)李:在今浙江嘉興西南。[2]嚭(pǐ):夫差寵臣。行成:議和。[3]斟灌、斟鄩(xún):均為夏同姓諸侯。[4]相:夏朝君主,夏禹的曾孫。[5]后緡:夏王相的妻子。[6]惎(jì):憎恨。[7]椒:澆的臣子。[8]庖正:主管膳食的官員。[9]虞思:虞國國君。二姚:虞思的兩個女兒。[10]綸:有虞地名,在今河南虞城縣東南。[11]成:古代十方里為一成。[12]旅:古代以五百人為一旅。[13]女艾:少康的臣子。[14]季杼:少康之子。豷(yì):澆的弟弟,封于戈。[15]伯:通“霸”。

【譯文】

吳王夫差在夫椒打敗了越軍,報了檇李之戰(zhàn)的仇。吳軍隨即進(jìn)入了越國。越王勾踐率領(lǐng)披甲持盾的五千名士兵退守到會稽山,并派大夫文種通過吳國太宰伯嚭向吳王求和。吳王夫差準(zhǔn)備同意越國的請求。

伍員說:“不能答應(yīng)。臣聽說:‘樹立美德越多越好,去除病害越徹底越好?!瘡那斑^國的國君澆殺了斟灌后又去攻打斟,滅了夏朝君主相。相的妻子后緡當(dāng)時懷有身孕,從墻洞逃了出去,逃回娘家有仍國,在那里生下了少康。少康長大后做了有仍國的牧正,他記恨澆,又時刻對澆有所戒備。澆派大臣椒四處搜尋少康,少康又逃到了有虞國,在那里當(dāng)上了庖正,得以避開災(zāi)難。有虞的國君虞思就把兩個女兒嫁給少康為妻,并把綸邑封給了少康,少康于是有了方圓十里的土地,還有了五百名士兵。少康能夠廣施德政,并開始謀劃復(fù)興國家,他召集夏朝的遺民,給他們加官進(jìn)爵。他又派女艾去刺探澆的情況,派季杼去引誘澆的弟弟豷,結(jié)果滅掉了過國和戈國,復(fù)興了夏禹的功業(yè),祭祀夏朝的祖先,同時祭祀天帝,恢復(fù)了從前的典章制度?,F(xiàn)在吳國不如當(dāng)時的過國強(qiáng)大,而越國卻比當(dāng)時的少康強(qiáng)大,如果讓越國強(qiáng)盛起來,豈不成了吳國的災(zāi)難?越王勾踐能夠親近他的臣民,注意施行恩惠,施行恩惠就不失民心,親近民眾就不會忘掉有功的人。越國同我們國土相連,又世世代代結(jié)為仇敵。我們打敗了越國不把它根除,卻要保留它,這就違背了天意而助長了仇敵,日后即使后悔,也無法將其消滅。吳國的衰亡,已經(jīng)為期不遠(yuǎn)了。吳國處在夷蠻之間,然而還要助長仇敵,想拿這個去謀求霸主地位,必定是不能如愿的?!?/p>

伍員勸諫吳王夫差

吳王夫差不聽勸告。伍員退出來后對別人說:“越國用十年的時間繁衍積累,用十年的時間教育訓(xùn)練,二十年之后,吳國的宮室恐怕要變成池沼了!”

【寫作方法】

這篇文章寫少康處詳細(xì),寫勾踐處簡略;而文中詳寫少康,是為了襯托勾踐,這是古文中常用的以賓作主法。后面分作三層,闡明“不可”二字的涵義,這處寫得最為曲折詳盡。此文詞意剴切,處處警醒。行文古樸典雅,字字緊練。清代唐介軒《古文翼》云:“提掇過渡,照應(yīng)結(jié)束,處處警醒,文尤高古矜琢。”

本篇的一大特色是善用譬喻。伍子胥作為這篇文章的重點人物,他勸說夫差滅越時,用了幾個比喻以增強(qiáng)說服力。如“樹德莫如滋,去疾莫如盡”,這是把越國比作吳國的“疾”,只有把越國這個病根去除干凈了,吳國才能健康,才能長治久安。

此外,作者對伍子胥引少康之事論說當(dāng)世這部分的描寫也很精彩。它以夏朝時澆滅了夏的國君太康,之后太康之子少康復(fù)國滅澆的史事,暗示吳王若不滅掉越國,越國早晚會報仇。這里以澆暗指吳王夫差,以少康暗指越王勾踐,十分貼切。而少康復(fù)國的故事除了有以古論今的作用外,還可以跟當(dāng)代對比,文中說吳國的實力不比澆的過國強(qiáng)大,越國也比太康時的夏朝厲害多了,如果吳國不能吸取教訓(xùn),那么越國很可能復(fù)仇滅掉吳國,正所謂“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伍子胥的諫辭生動形象,極具感染力。

⊙文史知識

吳越之際

越王勾踐即位之年,吳王闔廬興兵伐越,勾踐派遣敢死之士排成三行沖向吳軍,大呼著自刎身亡。吳軍看得目瞪口呆,越軍趁機(jī)襲擊,吳王闔廬受了重傷,他在彌留之際告誡兒子夫差勿忘越仇。周敬王二十六年(前494),吳王夫差率軍攻越,在夫椒擊敗越軍。為了保存力量,勾踐退兵至?xí)剑ㄔ诮裾憬B興南),用范蠡的計策,向吳稱臣乞和,于是有了本篇中的求和準(zhǔn)和之事。越王勾踐后來被吳王夫差赦免回國,他臥薪嘗膽,委曲求全,時時不忘滅吳雪恥。他禮賢下士,任用范蠡、文種等人,改革內(nèi)政,休養(yǎng)生息,還親自耕作,與百姓同甘共苦,越國開始重新崛起。

周敬王三十八年(前482),勾踐利用吳王夫差北上會盟諸侯、國內(nèi)空虛之機(jī),一舉攻入?yún)菄⑺懒藚翘?。夫差返國后只得言和。此后勾踐不斷發(fā)兵伐吳,由于吳國長期窮兵黷武,民力凋敝,難以與越抗衡,吳國軍民疲憊不堪。周元王三年(前473),勾踐再次大舉攻吳,擊敗吳軍,吳王夫差自殺。

吳亡后,勾踐又乘船進(jìn)軍北方,宋、鄭、魯、衛(wèi)等國歸附,并遷都瑯琊(今山東膠南),與齊、晉諸侯會盟,經(jīng)周元王正式承認(rèn)成為霸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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