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秋日和

盛夏的事 作者:[中國臺灣] 林俊頴 著


秋日和

都說鯤島的秋天短暫、飄忽,何況中央空調(diào)的辦公大樓隔絕寒暑,罕有的意外是化纖地毯塵螨過量或不明原因有了跳蚤。我算是合理的疑慮是,比起魯迅的鐵皮屋,那樣完美的密封玻璃空間若著火了,吶喊喊破喉嚨又怎樣?同事撇嘴角一指貼著紅色倒三角標志的窗玻璃,笑我孤陋。

秋風撼動那一小片狹長玻璃,馬內(nèi)夾在會議尾巴順口交付工作,頗有江湖道義的說,我們開的頭,也就我們收尾。城南盆地邊緣的山坡,沿著之字形道路是仿佛如來神掌的新建物簇群,還有不少余屋,坪數(shù)加單位數(shù),總金額仍是一筆駭人的數(shù)字。處理績效若好,我們自然也受益。

以前我當做郊游來過。出了市區(qū),愈來愈歪斜狹窄的路說明了建設經(jīng)費已是強弩之末,一如那些忠實反映農(nóng)耕形貌的鄉(xiāng)野地名諸如厝、犁、坑、樹腳,而今名存實亡,特別諷刺,一條柏油路輾過,現(xiàn)代城市的商品系統(tǒng)癌細胞般順著入侵,遂成了古怪的城鄉(xiāng)混合的附庸。野草腐竹叢共鋼筋水泥垛掛著血紅色塑料布,廣告一種特有的美味食補,嘗過的業(yè)務大力推薦第二天屙出一周的份量,整個人神清氣爽,贊。

那時山坡造鎮(zhèn)粗胚成形,更是一群龐大巨獸譬如摩斯拉或侏羅紀,地上四處堆棧著建材如骨骸,車尾滲滴著膿水般的預拌混泥車接龍來去,陰濕的水泥發(fā)著墓穴臭味。我在黑夜壓境時立在草坡一只人蟻,蒼茫中遠遠就感受得到巨獸的威力,只不知是睡是醒,安撫它的大祭司何在?半空閃過熒熒黃光,背后是沉默千萬年的山脈棱線仿佛大地之母的胸乳,然而我們貪婪造出的可會是一場暗含核爆毀滅的噩夢?

再來時,工事全收了,山坡造鎮(zhèn)成了,一個開闊的新天地,是白金色澤與光亮的秋天,濕度怡人,入口管制的大門好像凱旋門,蒼綠山色里突出的嶄新高樓仿佛華表還是鵝頸,車子蜿蜒而上,一路都是向陽坡面,令人無法決定是要以比佛利山、香港半山還是希臘圣托里尼島比附?

既然是余屋處理,波士馬內(nèi)夾皆認為是售后服務,亦即無需投注太多心力,意思到了就好。我們陽奉陰違,珍惜每一次來出游的機會如同放牧,對著曠遠晴空發(fā)呆,亂想著星座間以音波傳遞密語。我跟隨攝影師四處獵取鏡頭,尚未啟用的游泳池波光瀲滟,遮陽傘,臺灣海棗,太陽下吹來一陣風透露一絲凌厲,冬天還會遠嗎?可是總有善于等待的人,等到池水干枯,樹死傘破,這是一場不可逆的時間之旅。等到月亮出來,住戶亮燈,藉此或可評量入住率究竟是多少。

是的,巨獸神隱了,噩夢升華了,之字形的柏油坡路適宜遠鏡頭框住一個人奔跑,跑得氣喘吁吁,因為心中一事不得解?;蛘?,根本是來日大難,一場超強地震,看誰命大能夠逃生。

我沒忘記這是鯤島首府的轄區(qū),找到一個制高點,幾乎可以俯瞰盆地全景,不得不哀嘆真是丑陋混亂,無數(shù)的屋頂、水塔一如海嘯之后的幸存物。我想到中學時迷戀斯坦貝克《伊甸園之東》,開篇工筆畫寫撒玲娜河谷如同田園牧歌,“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對西方懷有畏懼,而對東方懷有喜愛……也許是因為黎明從加比蘭山頂升起,夜晚從圣盧西亞斯山即脊壓下來。每一天的誕生和消亡也許使我對兩條山脈產(chǎn)生了不同的感情?!迸璧剡吘壣絼菥d延,合拱環(huán)抱,盆地里白日如廢料場,夜晚形同洪爐,燈光一如炭渣,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能如那信念與虔心至極的鑄劍夫婦莫邪干將,快樂的將自己投入爐火中以身為殉。我想還是回到中央空調(diào)嚴控的辦公大樓,那才是流著奶與蜜的應許之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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