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賴星星

一個用繩子吊在星星上的空中閣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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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感錄》，1820年10月1日

親愛的賈科莫：

我們之中沒有任何人逃避流星隕落的儀式，因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那么一個夜晚，所有人都希望自我感覺成為無窮歷史的一部分。當(dāng)一顆星星隕落的時候，一個愿望就會升起，仿佛我們的夢想依照一個完美邏輯與宇宙的運動相連接。事實上，古人說過，如果星星決定不了生活中的事件，至少可以影響它們。在那一刻，黑暗遮蓋了我們面對生活感覺自己無能為力的惡習(xí)，我們沉浸在這樣的黑暗中，終于有資格在我們內(nèi)心的沉寂中表達(dá)對于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想法，我們因之而希望活著的想法。那火星經(jīng)過我們的眼睛無聲無息地滲入我們的內(nèi)心，以其最后的跳動引發(fā)了新的爆炸和新的擴張。

在那一刻，我們感到那美是我們應(yīng)得的，就因為那美是無償?shù)?。我們心中產(chǎn)生了信任，我們相信日常生活可以變成沃土，培育我們的愿望，讓我們的愿望開花結(jié)果。我喜歡稱那樣的時刻為一種心醉神迷的時刻，我們身上最真實的部分突然展現(xiàn)出來，全然不顧一切：學(xué)習(xí)成績、工作成就、他人的評價，還有那大量企圖把我們壓縮在悲慘的無夢者境域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不在話下。在一個繁星之夜，我們身上最真實的部分竭力拓展自己的空間，盡管我們常常匆忙說服自己相信，這只是一個游戲或一個“沒有由來的”夢。然而賈科莫，你是不倦的天空遨游者，所以你知道我們身上最真實的部分是一個可以居住的房子，盡管這所房子的地基懸掛在一顆星星上，一顆永不隕落的星星，為我們在生活的海洋里航行指明方向。你教導(dǎo)我，心醉神迷不是我們一年只有一夜才能得到的奢侈，而是整整一生的北極星。

這不是什么神秘的體驗，也不是什么情感體驗，而是令人眩暈的獨特體驗，所有人在相愛的時候都有這樣的體驗。西班牙詩人佩德羅·薩利納斯獻(xiàn)給愛人的詩可以為證。這首詩出自我特別喜愛的20世紀(jì)愛情詩集：

當(dāng)你選擇了我

那是愛情在選擇

我從無名狀態(tài)浮出

默默無聞，一無所有。

…………

然而當(dāng)你對我說“你”的時候

是的，是我，在眾人當(dāng)中的我

我已經(jīng)站在了星星之上。

…………

你擁有了我，

也就把你給了我。

《應(yīng)該給你的聲音》

一旦做出了選擇，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獨特性：內(nèi)心的空間無限擴大，從那里可以無所畏懼地投身于世界。當(dāng)現(xiàn)實的一個碎片召喚我們走出自我的時候，我們就心醉神迷了，即使我們還留在自我當(dāng)中，甚至還更深入地占有了我們真正的自我。我們感覺可以最終抓住生活并把它變成我們的：我們想要月亮，而且我們并不覺得想要月亮是愚蠢的，就好像那是我們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

賈科莫，你在一個心醉神迷的時刻也感覺自己是某個人而不是某個東西。做詩人是你的任務(wù)，詩歌就是你的家，你的家就系在星星上。為了掌握那個重力的秘密，你只能做詩人。多虧有你，我才能隨時把一個繁星之夜帶到我的房間里，才能把一輪滿月帶到我的教室里，才能在某一時刻完好無缺地找回內(nèi)心深處的愿望，不讓犬儒主義稱這些愿望為精神錯亂。

前些時候，我又在高中最后一個年級代了一個小時的課。那是一個平常的星期一，大家都一臉憂郁，還帶著剛剛過去的那個假日的沉重。我以在我看來是唯一的不那么沉悶的方式打發(fā)那一個小時：看看我從這些不認(rèn)識，也許再也不會見到的孩子身上能學(xué)到什么。我讓他們向我講述他們在最近幾年中經(jīng)歷過的心醉神迷時刻，也就是現(xiàn)實世界的召喚讓他們心醉神迷并把他們帶回自我的時刻，讓他們不禁感嘆“這就是家，我就想這樣活在世界上”的時刻。

有一個男孩向我講述了高山滑雪，與沉寂大山的接觸。另一個男孩講述了他對電子部件和線路的酷愛，他正在制造一個智能管家裝置。一個女孩向我描述了毛里塔尼亞的沙漠，她在那里過了幾夜，感受到了星空下的空曠。另一個女孩說，她在照料小孩子時感覺特別自在。還有一個女孩已開始在急救車上做志愿者，她終于感到自己有用了。一個男孩向我講述了巴西馬拉尼昂州的“千湖沙漠”，這片沙漠瀕臨大海，白色的沙丘間散落著純雨水水坑，猶如一個剛剛脫出上帝之手的地方。還有一個男孩告訴我，他看大導(dǎo)演的電影時，感覺自己受到召喚去創(chuàng)造同樣美好的形象和故事。孩子們在接觸大自然或他人生活的過程中尋找系在星星上的房子。大自然訴說著無窮無盡，并以其動人心魄的美讓人回歸一種完整無缺、不可馴服和危險的純凈。他人的生命常常是脆弱的，應(yīng)該為這些生命做點什么。

從教室走出來，我的愿望和我的生活計劃都煥然一新，因為我在課堂上的感受就像他們在那些場合的感受一樣。這些孩子的內(nèi)心渴望無窮，渴望純凈，渴望友誼，渴望撲向善、真、美，與他們在一起，我感覺像在家一樣自在。他們就是我在十七歲決定要做教師時感覺到的那種心醉神迷的基本組成部分。我的流星有三顆。

十七歲的一天，我偶然調(diào)到了一個電視頻道，那個頻道正在播放一部電影，片中扮演教師的羅賓·威廉姆斯喚醒了學(xué)生們沉睡的靈魂，推動他們到文學(xué)和生活中去尋找可以為這個世界的偉大詩篇做出貢獻(xiàn)的詩句。我在那部電影中看到了我的未來和我的激情所在，這種激情在我的過去中幾乎是不自覺地成熟的。

不久后，這一切都由一個類似的時刻證實了。我的文學(xué)老師向我推薦了他最喜歡的書—德國詩人荷爾德林的詩歌，讓我在兩周之內(nèi)讀完。在詩句和老師的鉛筆批注當(dāng)中，我被那位詩人迷住了，他擁有常人所沒有的探索無窮的能力，雖然不擅長生活的藝術(shù)，但卻比其他人都擅長音樂般的語言：“你知道你哀傷的是什么嗎？不是剛剛死去幾年的東西，你無從確切地知道它什么時候存在，什么時候逝去；而是，而且現(xiàn)在還是，你內(nèi)心的東西。你所尋找的是一個最佳的時間，一個最美的世界?！保ā对S佩里翁》，《狄奧提馬致許佩里翁的信》）我在尋找那種美的過程中，在一種哀傷的憂郁中，感到非常自在。那種哀傷并非哀傷，而是一種我們共同擁有的渴望。讓我心醉神迷的還有這樣一個事實，就是我知曉了一個秘密，我的老師的秘密，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一個未來的教師的激情，一個像他一樣的教師。那個早晨，他沒有抱怨又一個上學(xué)的日子，而是從他的書柜中為一個學(xué)生，就是那個現(xiàn)在正在給你寫信的學(xué)生，挑了一本書。

最后，還是那一年，我們學(xué)校的宗教老師皮諾·普利西被黑社會殺害了。我也因此感受到了心醉神迷，讓我心醉神迷的是痛苦和愿望。許多心醉神迷都是深刻危機的結(jié)果，我希望成為一名能夠或多或少為孩子們獻(xiàn)身的教師，也包括為那些似乎不值得我們努力的孩子。

賈科莫，正像你寫給我的那樣，在我們那支離破碎的脆弱存在中，愿望、激情、痛苦，特別是愛情，是命運的催化劑。

任何人如果不進(jìn)行深刻的自我體驗就不會成人。那種體驗向他揭露他自己，決定他對自己周圍的看法，因此或多或少決定了他的命運和他在生活中的狀態(tài)?！瓕ψ约旱牧私夂桶盐粘３碜孕枨蠛筒恍?，或者來自某種強烈的激情，特別是愛情。

《思想錄》第八十二篇

時至今日，我已經(jīng)三十九歲了，但仍生活在十七歲時的那些令人激動的心醉神迷當(dāng)中。那些心醉神迷是我的中心、我的獨創(chuàng)、我的家、我的日常喜悅、我的熱忱，是一切的源頭。點燃生活激情的火焰只會比一顆星星更熾烈，因此，你想象的是一棟系在星星上的房子，從第一首詩到最后一首詩，星星始終陪伴著你。這些似乎都是比喻和詞語，是夢想者的想象，但在教了多年的書以后，我知道這是真理。

親愛的賈科莫，你向我透露了讓一個人在青春期直覺到的命運開花結(jié)果的秘密。即使在現(xiàn)實堵塞了我們的道路的時候，唯有忠實于自己的心醉神迷才能讓生活成為對各種可能性的有趣探索，并將這些可能性化為營養(yǎng)。

賈科莫，告訴我，你在哪里找到了這樣的力量？有一個女孩子向我吐露，她人生中的兩次心醉神迷，一次是愛情，一次是舞蹈，都可悲地失敗了。愛情失敗是因為缺乏交流，舞蹈失敗是因為嚴(yán)重的工傷。賈科莫，你能告訴我，我該如何回答那個女孩子嗎？你能告訴我，你是如何做到畢生忠實于那第一次心醉神迷的嗎？你做到了在那些歲月里似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告訴我們，在整個世界都在抗拒我們，我們逆流而行的時候如何為幸福而奮斗，讓我們也能夠找到你的清澈和你的力量。教給我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星空的訣竅吧，我們想要一種緊緊抓住未來的生活。種子不寄“希望”于光，就生不了根，然而希望并不那么容易，希望需要自覺、開放和許多失敗。希望不是樂觀者的毛病，而是強有力的現(xiàn)實主義，是一顆脆弱種子的現(xiàn)實主義：種子只有接受地底下的黑暗才能長成樹林。賈科莫，教給我們這一希望的藝術(shù)吧。

1. 　荷爾德林的書信體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