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輯

光陰的渡口 作者:曹文生


風吹故鄉(xiāng)

寒風吹徹,吹疼故鄉(xiāng)。

村莊,在寒風中默念:“我的居民,在草垛的懷抱里取暖?!贝迩f,敞開身體,接納村人的啼哭與歡笑。這街道,唯有風穿過。這北風下的草垛,少有行人。

清晨的風,早于陽光到達,猶如靈魂早于肉體,洞穿我的空虛。我無法擺脫冬天的風,一睜眼,風已盤踞在村莊上空。它搖醒木質的門,搖醒路邊的枯草。村莊的骨頭,已發(fā)抖??墒?,卻有些人迎著風,推門而出。

一個人,面對風的拷問,產生英雄主義情結,他掏出火柴,用香煙叫醒清晨的村莊,裹了裹衣服,快步來到田野。一個人,用手里的鐵鍬,這兒敲一下,那兒弄一锨土,似乎在告訴土地:我愛你,不知怎樣表達,唯有弄疼你。人與土地的聯(lián)系,就是與它對視,人能從莊稼里,看到一個村莊的前生。這里的每一株麥子,都是人失散多年的親人。

風吹過,莊稼搖擺。同它們一起搖擺的,還有那些拾糞的老人。他們將一小堆動物遺棄的糞便,運到地里,來年必定有一兩株莊稼,因這堆糞而改變長勢。

鄉(xiāng)村,在細節(jié)里存活。我是被這些細節(jié)養(yǎng)大的人,因此不敢輕視每一堆糞、每一叢腐朽的草木。

一些人,早早起床,去田間地頭鏟一些被人遺棄的白菜,這些白菜多是弱小的,成為淘汰的部分,這卑微的命運,讓人感嘆。但是,殊不知,在每一個寒冬的清晨,它們都是一些人早起的理由。這些冬白菜,拔除外面的綠葉,里面嫩白的心,就可以下鍋拌面,那些綠葉成為牛羊的貢品。

寒風吹來,吹醒了樹上的雞,這呼嘯而來的風,讓雞的五指緊緊抓住樹枝。盡管如此,仍有一些雞,一頭栽下來,掉在下面的柴火垛上。這鄉(xiāng)村的寒冬,風是主宰者。它刮散一切,譬如樹葉、廢紙。只有街道上,那些凹進去的地方,仍臥著一窩塵土。

寒風吹徹,雞鳴于槐,一些勤快之人,再也難以入睡。他們把水缸挑滿水,開始生火做飯。鄉(xiāng)村的炊煙,是一封干凈的家書,把人間的溫暖,帶給天堂里的祖先。

劉三家的狗,在寒冬中,開始挑逗鄰村的一只母狗。寒風壓制下的村莊,仍有一些溫情,狗的愛情、豬的愛情。其實,在鄉(xiāng)下,經常能看到人趕著豬,行走在鄉(xiāng)間的路上。人在鄉(xiāng)村,是豬的紅娘。

寒風起后,柴火垛消失得很快。天冷了,人們再也不敢喝冷水了,洗臉刷牙、和面做飯,都需要一些溫開水。圈里的豬,也需要溫開了食,才敢倒進豬槽里。

冬來時,人便閑了下來。閑,是村里人最大的敵人。一些人,農活繁忙的時候,生龍活虎,一到寒冬,身體就不行了,病就找上門來,骨頭疼,頭疼。再說,閑下來,人便會發(fā)懶。整個冬天,除了劈開些碎木料之外,人都睡懶了骨頭,來年開春,再也不想打磨鋤頭。

寒冬,火爐正旺。夜深人靜時,男人們常常聚在一起,溫一杯酒,炒兩個熱菜,把鄉(xiāng)村的冷,打倒在地。

風,除了吹疼村莊,還看村莊的笑話。醉酒的王二,總是一頭拱在三哥家的草垛里,一覺到天亮。風,捂著嘴,暗笑王二的樣子。

風,把人堵在屋內。一些人,一個寒冬都沒出過家門,等到春天來時,在鏡子里,一眼就看出自己的不適來。眼邊的魚尾紋,像春天的草,有些繁茂了。這時,才覺得寒風吹徹是一個騙局,一下子騙走了自己的青春。

寒風吹徹,村莊如昔。我在寒風里,回憶著故鄉(xiāng)。

當風吹過,我仍會無端念想,念想一個村莊是否安好。

當然,在那里,有我丟失的三十年。

一個人,不刻意記恨,每天都活得風輕云淡,挺好。

螢火蟲

鄉(xiāng)愁點點,螢火提燈。

有些人,喜歡故鄉(xiāng)的明。而我,卻習慣于故鄉(xiāng)的黑夜。

我在黑夜里,默默地等待著浪漫的螢燈??此?,映照深夜的皮膚;看它,如何刺透這黑色的圍城。

許多人,提起黑夜,會想起很多與黑有關的詞語。譬如“伸手不見五指”,這詞語太有厚度了。我對黑,甚為鐘愛,我愛它黑得一塌糊涂的樣子。

黑,是世間最干凈的所在。白天,我們隱藏初心,或者說,每個人都戴著微笑的面具。在白天,我遇見的同類,都像提線木偶。

一個人,在黑夜里,是自由的。什么都可以干,讀書、睡覺。思索與沖動,都是黑夜里最真實的元素。在文明史上,一切性欲的泛濫,都源于黑的誘惑?;蛘咭粋€人,深藏在黑夜里,什么都不干,就孤獨地坐等天亮。

在故鄉(xiāng),我喜歡光的四境界:月光、燈光、星光、螢光。

月光太盛,太濃,我心里實在是裝不下。說起月光,唐朝的詩句就洶涌而來,地上、樹上、心上,全是唐詩里洇出來的相思。這引起情感共鳴的月光,是一把刀,每一刀,都帶著鄉(xiāng)愁的血。

燈光昏黃,營造出的意境,是屬于鄉(xiāng)村的。只是這光,會被燈下農人的勞作所稀釋。勞作,會讓燈光心生愧意,一盞孤燈,二兩清風,略顯單薄。

我喜歡河南老鄉(xiāng)杜甫的詩句,“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這微光,是我喜歡的。淡淡而亮,溫潤,有光澤。

最好的是螢火之光,躲在草木之間。它們在鄉(xiāng)下,試圖尋找浪漫的出口。一點光,在黑夜里,是如此可愛。

我喜歡“月黑見漁燈,孤光一點螢”。光與黑,是一對情侶,相擁著走向我們。但是,這是江南的文字,漁燈在北方是缺失的,唯有草木之上的螢燈。

夜晚的世界,魯迅是喜歡的,魯鎮(zhèn)的水鄉(xiāng)里,羅漢豆正發(fā)出香味。一個人,多半會在文字間尋找生命的源頭。魯迅,也會跑回鄉(xiāng)下的魯鎮(zhèn)。

我呢,面對故鄉(xiāng),又能想起什么?

閉眼,一股草香。似乎看到一片草,長在故鄉(xiāng),帶出些螢火蟲的光點。

螢火蟲,太小了,以至于我們忽視它的存在。中國人,不傷害它,因為它沒有進入吃的范疇,中國人,關心吃,甚于一切。

如果說要構建一個鄉(xiāng)土的世界,我會列出一長串賬單:麥田、南窗、無花果、螢火蟲。

我之所以喜歡螢火蟲,是因為它身上有我欣賞的干凈。這干凈,是鄉(xiāng)村的一種原生態(tài),是城市所缺失的。

有些人,追逐螢燈,無非是沖著樂趣而去。這滿夜的綠,點綴著鄉(xiāng)村的清貧。

一個人,不必用科學的刀,去肢解關于螢火蟲的文字。囊螢映雪,是浪漫的,或者說,古人還有一顆童心,還能編織出如此可愛的勵志故事。

面對螢火蟲,我會提起筆,寫到故鄉(xiāng),寫到那一些人與昆蟲安然相聚的時光。

順著螢火蟲的光亮,一些無睡意之人,會順便解決掉尿急。夜晚的人,不必像白天那樣扭捏,可以肆無忌憚地對著一叢草撒尿,畫圈,圈占土地。

白天,許多人,會隱于樓市,只有在夜晚,才呈現(xiàn)真實的人性。

螢火蟲,是一把鑰匙。

而我陳舊的回憶,是一扇生銹的門。

也許,螢火蟲會出現(xiàn)在窗下,聽我反復吟誦“小雨愔愔人不寐,臥聽贏馬乾殘芻”的詩句。這孤寂,再一次彌漫在黑夜里。

我愛這干凈的鄉(xiāng)愁,愛這不摻雜水分的夜晚。

黑夜,如此凈。

螢燈,如此美。

白饃

在豫東,饃比人金貴。

夜晚,日子安靜下來,祖父抽著旱煙,說著豫東往事。

那年,逃荒的人多,拖兒帶女,一路西行。人像烏鴉一般,覆蓋著河南大地。逃荒的人,臉色蠟黃,骨瘦如柴,肚子餓了幾天了,沒見過一粒米。這時候,人被逼瘋了,道德倫理在饑餓面前,輕若無力,一個白饃就能換一個媳婦。

在白饃里,有文化底蘊。一個受人喜愛的智者,在白饃里微笑著,這人是諸葛亮。據說他七擒孟獲,戰(zhàn)事太久,死人太多,班師回朝時,瀘水陰云密布,風狂雨驟,無法渡江。孟獲說這是冤魂所致,需要七七四十九個人頭。諸葛亮不想無辜屠殺生靈,于是用面食代替,俗稱蠻頭,最后被訛傳為“饅頭”。

這饅頭,是諸葛亮留給后人最大的饋贈。在豫東平原上,饅頭永遠走在人的前面,無論年關祭祖,還是田間上墳,饅頭必不可少,饅頭上桌,排成秩序,人方能跪拜。

我難忘蒸饅頭的圖景:面拌好,一夜發(fā)酵,蓋在被子里,被像對待一個新生的嬰兒一樣地對待。第二天清晨,雞未啼,人已經在昏暗的燈光下,盤面揉面。

當然,蒸饃是女人的專利,她們在案板前,用嫻熟的手法,將一塊塊面團變成饅頭的模樣。在豫東平原的鄉(xiāng)間,多有這樣圖畫:男人燒火,女人等待饃出鍋。

在一團霧氣里,女人宛若仙子。白霧彌漫著,燈光也昏黃下來,隱隱約約的樣子,將現(xiàn)實的饅頭,涂染一層浪漫主義情懷。

第一籠饃,最為關鍵,如果饅頭瓷青,父母皆回憶這些天,什么地方得罪了先人。父親怯生生地從屋內拿出響炮,連放三聲,母親嘴里懺悔禱告。這些迷信的色彩,一直在我的心里閃光,我并沒有感覺反感。

常對著“白饃”這個詞發(fā)笑,一個民間的風俗躍然紙上。那些年,豫東有女人給娘家?guī)Т蟀尊x的說法,有的地方將大白饃叫作棗花。

每當鄉(xiāng)村傳來嬰兒的啼哭聲,許多人前來道賀,生的兒子,人戲說為帶把的,生女兒俗稱大白饃。這大白饃,一下子壓在生活上,成為區(qū)分性別的一種用語。

鄉(xiāng)間的年關,親戚往來是一種常態(tài),回禮必是白饃。如果哪個粗心的女人,忘了回白饃,一定會引起親戚的不滿,因此斷了來往。白饃已成為一種禮節(jié)。

鄉(xiāng)間常談一件趣事。村西的劉二,那年去相親,回來的路上,偷偷打開竹籃子,看見里面沒有白饃,甚為生氣,就一氣之下回到女方家里,要了白饃而去。當然這門親事也就黃了,但是劉二為父母爭了氣。在豫東平原,送白饃是回敬對方父母的一種禮節(jié),是一種生活方式。

豫東平原,饃是生活的重心。

紅白喜事,菜打頭陣,饃善后。許多人,在宴席上,只為等待細白如雪、柔軟飽滿、透亮潤澤的白饃。

鄉(xiāng)人對文化崇拜,諷刺一個人沒文化,常戲謔說吃白饃念白字。

在河南,白饃是救命的稻草。祖父喜歡吃干饃掉下的饃花,說這饃花好吃,我知道這是饑餓年月養(yǎng)成的節(jié)儉習慣。祖母在缺吃少穿的時代,用家里僅存的兩個雞蛋包餃子,為了在飯里吃出豐厚來,祖母把饃花摻在雞蛋里,味道依舊,只是這雞蛋,看似多了不少。一些虛假的面具,不揭開,永遠溫馨。

一些人,在白饃面前,等待日子寫史、親情洗禮。

我鐘愛的白饃,在塵世上,是如此安靜。

夜雪寄北

這雪,昨晚便開始下了。

雪中,與妻子上街,尋一面館,里面人很多,只剩下門口位置尚有一桌空著。和妻子坐下,等面。其實,在寒冬,用一碗面暖身,是絕妙的。

食客每一次推門而入,都帶來一股風,撲在身上,冷入骨頭。在冷的天氣里,忽然想起小時候學過的一篇課文——《一碗陽春面》,此時,在寒冬里,憶到往昔日子,著實溫暖。

前幾天,節(jié)氣到了大雪,天仍干冷。這“干”字,符合北國的脾氣。如果再不下雪,多半會陷入干燥里。

這一日,“大雪紛飛,冬藏于深”,想躲避也不能,在我的微信圈里,文藝氣息甚濃。但是冬深之后,日短夜長,日子像風一般,呼嘯著就不見了。

一個人,被日子裹著。

窗外大雪紛飛,屋內的我,竟然毫無睡意。總想找一個合適的詞,來安慰自己深夜的鄉(xiāng)愁。突然,我想起李商隱來,將他的詩《夜雨寄北》題目巧換一字,“夜雪寄北”,剛好符合此刻的雪境和心情。

雪落,小城便安靜下來。在鄉(xiāng)下,果園全在凈白里。我喜歡野外的白描,一樹白雪,一田白雪。用梨花比喻,貼切倒是貼切,但似乎掉進古人的詩意里,還是覺得,用云朵或白棉更舒服些。

在鄉(xiāng)下,世界如此干凈,唯有一片白,倒進世界里。在樹枝上,一只飛鳥,坐禪一般,入定在寒冬里。我是誤入的人,我的不請自到,讓飛鳥略顯不適,睜著眼看我,似乎想猜出我的意圖來。我卻自顧自的樂趣,踏雪,冥想。

一個人,走著走著,就想起了遠方。

我想,故鄉(xiāng)也該有雪了。但是又害怕大雪覆蓋故土。父親,在白雪中,像一個被屏蔽的人,時常切斷兒女的信號。父親保持陳舊的生活方式,手機于他只是個擺設,他時常想不起充電,有時候半月沒見兒女電話,才想起來,一摸電話,早就沒電關機了。

我躲在蝸居的房子里,試著撥打電話,居然通了。電話那頭,直指人心:“下雪沒?”一句話,我知道,故鄉(xiāng)的雪,一定從我的童年開始下起,如今,父親在雪里念想著我們。說了幾句,就匆匆掛了電話,再說下去,可能就會流淚。

我喜歡,在白雪里,用“雪事”一詞。雪事非是追求風雅,而是在雪里,故事太多。一場雪里,裹著父親的六十多年。他站在雪里,劈柴,生火。他人生的六十多年,就在雪里,活著。

夜雪,還下著,但是我仍居北方。在西北人煙稀少的小城里,我陪襯著白雪。一個人,躲在白雪里,憶舊,想著回不去的地方。

清晨,不必矯情地賞雪,我的雪,都下在往事里。下了三十年了,每一場,都是那么慢,我像一只落單的候鳥。在白雪里,等待孤獨,一槍把我崩了,然后躺在這雪里。

很多人,都笑我的文字太孤寂,似乎沒有多少光明??墒?,我知道,一個人,不是靠光明活著,而是靠意念活著。不管世界如何,只要我的意念里,有一場故鄉(xiāng)的雪事,我的靈魂就是干凈的。

夜讀郁達夫的《雪夜》,很多人說他頹廢,但我不以為然,總覺得他的文字里,有我想要的東西。

夜晚,在白雪里,開一條心路,在里面聽到故鄉(xiāng)牛羊的叫聲,也是美的。此刻,把一場雪,當成回家的鋪墊。

故鄉(xiāng),有父親劈好的柴。

故鄉(xiāng),有父親溫好的酒。

炊煙:一種符號

一個人,被炊煙圍住了二十多年。

在這二十多年里,我適應了炊煙裊裊,適應了木熏火燎的味道。母親,總是用干枯的手,引燃火苗,然后這淡淡的炊煙便飄入高遠的青天。

我的前二十年,活在鄉(xiāng)下。

那時,廚房簡陋,幾個木樁,撐起一個茅草的屋頂,便有了生活的溫度。

我家的廚房,在村里是獨一無二的。那時,尚不懂虛榮,總認為這樣的廚房很溫馨,父親加柴,母親端飯,我和姐姐圍坐一圈,火光映照著我們,臉色緋紅,很是開心。后來,心蒙上塵埃,便嫌棄起它的寒酸來。

我的生活,開始蛻變,我的行走成為一個與炊煙逐漸分離的過程。后來,我被一列火車帶走了。

那年,我來到西安,開始了另一種生活。一個人,不必深夜抱柴,不必考慮雪后濕漉漉的生活,感覺沒有炊煙,人竟然也能活命。在城市,我樂不思蜀,居然忘記那鄉(xiāng)愁的符號。

單位停電,我身居在暗夜里。面對著這無邊的孤獨,這時候,才突然想起遺忘的往事來。

童年的炊煙,是安靜的文字,在天空里,書寫著自由。鄉(xiāng)下,除了貧窮豐厚,似乎一切都比城市要有趣些。

我們看到炊煙,便會盡力深呼吸,吸入那青草或莊稼的味道。

在鄉(xiāng)下,祖父常搬來凳子,安居院子里,一個人審視著鄉(xiāng)村。他能輕易分辨出燃燒的草木,青草、紅薯稈、芝麻稈。他說的話,我不屑于信,當我跑到鄰家的廚房內,看到鍋底燃燒的,竟然是祖父陳述的,我才覺出祖父對于炊煙如此鐘情和了解。而我,仍在炊煙之外。

我家原先的廚房已廢棄多年,但是每次返鄉(xiāng),都能從屋頂那熏黑的痕跡里,讀出一些日子。

那年,麥子黃了,父母踏著雞鳴,走出庭院,兩把鐮刀,兩個人,會被拴在我家的十畝麥田上。

我提水、放米、生火,最后聞到一股糊鍋的味道,一掀鍋蓋,一團火苗燒焦了我的頭發(fā)。水熬干了,這鐵紅的鍋底,這焦黑的饅頭,一直活在母親的談笑里,以至于多年以后,母親仍在笑我對生活一竅不通。

炊煙,是鄉(xiāng)村的回憶。也許,它也是一部經書。所有逃離的人,都是書寫一段干凈的文字。

在鄉(xiāng)村,如果誰家的屋頂是干凈的,多半證明這院子是被生活冷落的,或者這院子里的主人是一個晚輩后生。長輩的屋頂或墻壁,一定有一段富有想象的壁畫,是炊煙涂抹的素描,或后現(xiàn)代主義畫作。在鄉(xiāng)村,炊煙裊裊,我卻飛遠了。

我逃離故鄉(xiāng)的炊煙,一個人在城市的電器時代,開始鍋碗瓢勺交響曲。但是,總是覺得在這干凈的地方,我是失憶的。我命里被炊煙覆蓋的孤獨,以及被炊煙熏染的前半生,就這樣不見了,就這樣丟失了。

祖父,也走了,他帶走了炊煙的氣息和鄉(xiāng)村安居的哲學。

我仍不敢去想。一個看不見炊煙的人,是可憐的;一個沒有炊煙的中國,是悲哀的。這個世界,再也沒有農耕文明的痕跡,它有了新的宿命。

可是,唯有我們這一代人,還未完全失憶。也許,在一個大雪封門的日子里,我們會蜷縮在屋內劈柴、生火,看爐子里跳躍的火焰,聽爐子里那噼噼啪啪的炸裂聲。

那時,炊煙裊裊,我在炊煙里,重新復活,一起復活的,還有一個溫暖的村莊。

炊煙,會記住一個世界。

那里,云淡風凈;那里,草美雪白。

那里,住過親人;那里,我仍童真。

瘦風·瘦影·肥雪

描述冬日的風,也許只有“瘦”字適合。一團風,吹過街道。葉子,落了;草,也臥身而眠。這冬天,一下子就瘦了。

瘦,是冬天的思想。土地,空了;落木,干凈。人類,只負責找一些合適的意象,來表示風吹。屋頂?shù)耐咂?,泄漏風的聲音,呼呼的風,從瓦片的縫隙里,偷入室內,吹動爐子里的火苗。

有風吹來。日常的生活里,都隱藏著文學的因子。動的樹枝,嘎吱嘎吱響過之后,會落下干柴。也許,和靜相伴的,只有遠處樹上那些麻雀了。以動襯靜的村莊,風會掩埋一切,牛羊的叫聲,也是瘦的。

總之,冬天的印象,就是瘦,瘦得深刻,瘦得生動。

沒雪的冬天,還叫冬天嗎?

正抱怨著,雪落了。我喜歡,落雪的味道。天地,是干凈的。一呼吸,能吸入半斤清冽。

其實,在北方小城,落雪也挺有講究的。一般來說,那種薄薄的雪,是引不起精神的。雪,心不在焉地下著;人,心不在焉地活著。地上沒有積雪,多少有些不合人心意。

要下,就下那種鵝毛大雪,下一天也罷,兩天也好。雪,羨人啊。望見雪,如見故人。林沖,和雪似乎有隔閡,那場風,那場雪,讓他的人生面目全非,家是回不去了,只好蝸居梁山??晌?,卻喜歡那樣的大雪,覺得唯有如此才過癮,才能讓唐詩宋詞里的大片雪詞,有些汗顏。

雪落了,最好是大雪封門的那種。只有這樣的雪,才稱得上肥雪。一個“肥”字,改變了諸多趣味。冬野,糧食盡了,飛鳥,是瘦瘦的那種,它站在樹枝上,不言語。這野外的樹,被雪包著,都有肥肥的枝條。風吹過,如果風不大,只能飛起雪沫,只有大風,那一咕嘟一咕嘟的雪,才會落下來,啪啪掉在積雪里。瘦鳥,在肥雪里,是絕妙的搭配。

雪大,雪肥,才是美的。大雪紛飛,人都貓在家里,只有野外,幾聲鳥鳴,和村里的狗吠應和著,讓寂靜的世界添些動靜。

雪,是鄉(xiāng)村的衣服。雪化了,衣服就不見了,唯剩下赤裸的村莊。所以,冬天下雪,是讓一些人,在雪的教堂里凈化靈魂。雪的教堂里,沒有經書,只有一個白白的意象,越修越空,最后剩下淡淡的素雪。

古人,對于雪,比我輩的感悟要深,比我們要通透些。是因為他們和自然,早就融合了。夜半,在燈下讀《世說新語》,讀到王徽之,便笑了。原文大致如此: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這人,是如此性情,也許魏晉人物,大多如此,譬如嵇康、阮籍、劉伶、王羲之。王子猷,作為王羲之的兒子,立功立德立言,都不見歷史記載,但對于人生,卻如此灑脫,哪像我們,憋屈在雪里。我輩,不解雪意,不懂風流,更無什么雅志。我說的風流,不是亂性,而是文化層次上的雅。

沒風,村莊愈靜;沒雪,村莊似乎少了精氣神。只有瘦風吹過,雪肥得可愛,村莊才是鮮活的。

我喜歡在有雪的野外,一個人感受著空寂。野外,是和城里完全不一樣的,這里,沒有喧囂,沒有膚淺,只有靈魂的聲音,藏在雪里。

在這個小城,沒有梅花,也無故友,只能一個人和雪對話。如有興致,也能沿著山路,看飛鳥的腳印,欣賞這滿目空曠的雪。

說到雪,似乎應該隱居鄉(xiāng)下,用文火,燉一鍋爛白菜。肉,最好不要,雪是素的,人也應該吃素才對。雪的風骨,除了喂養(yǎng)梅花,我覺得還應該喂養(yǎng)一些木心。

在大雪里,一不小心就會走神,對于一個詩人而言,自然會念著唐詩的好,離家多日,故鄉(xiāng)在大宋舊地,每一場雪里,我都聞見宋詞的味道。汴京的大雪,在意境上漂浮,蘇軾、姜夔,都脫下蓑衣,拍打著雪花。

這肥肥的雪,讓我想起同樣肥的唐代,那些關于雪的句子,是肥的嗎?“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晚來的雪,太能勾起想象力了,我想應該是那種肥肥的雪。翻來唐代的畫,看到王維的《雪溪圖》。王維,總是鐘情于自然,這雪自然也是美的。說起溪水,倒覺得生動,總有緩緩流淌的聲音。北方的河,干涸的時候太多,讓人覺得無趣。在我的字典里,總認為溪水是動的,干凈的;而河水則不然,河卻是靜的,死板的。

夜晚,月亮在上,月光白銀般瀉下,雪在地上,素縞般覆蓋萬物。兩白相加,不見他色。我喜歡莊子的虛室生白,也喜歡陶淵明的“虛室有余閑”,“虛室”一詞,直指精神。唯有精神,才能擺脫物資的圍城,切入靈魂。

此時,瘦影肥雪,月光的瘦,讓冬沒有多余的脂肪。你看,月光瘦,燈光瘦。一些瘦影,在肥雪里,這是多么美好的詩意啊!

瓦:典當?shù)呐f物

在故鄉(xiāng),“瓦”是大詞。

一片瓦,庇護著滿村的人。其實,瓦,除了高舉著現(xiàn)實,它還一頭扎進中國的詞匯里。

瓦藍,是一種顏色。在故鄉(xiāng),唯有一片瓦,為生活保留著原始的情趣。瓦藍,更是一種鄉(xiāng)村的審美標準。瓦藍,在屋頂,構建了古樸的小鎮(zhèn)。

在中國,瓦是女性化的。

弄瓦之喜,說的是女孩。用瓦去修飾女人,也算是文化遺產里的經典。瓦與女孩,有何聯(lián)系?似乎看不大清楚。

但是在故鄉(xiāng),有一種游戲,叫抓子,確實是女孩的專利。那道具,就是一片碎了的瓦,磨成圓形。手是否靈巧,要看磨的碎瓦是否光滑,更要看玩這游戲的女孩,是否玩得得心應手。

在故鄉(xiāng),這游戲,丈量著女孩的靈和巧。

其實,在天、地、人之間,也只有瓦能轉承啟合。

古人,講究神的旨意。宗族的碑,在祠堂里,不管有無意義,就那樣供著,堂上一片青灰的瓦。瓦是泥土的孩子,它經柴火燃燒,痛苦地涅槃。

一片瓦,承載著泥土的味道和古人的習俗。人安居瓦下,才能逍遙。

在豫東平原,房子大于一切,有了房子,便有了媳婦,便有了后代。于是,磚頭和瓦,是一道體力大餐,我記得,那些光膀子的男人,肌肉發(fā)達,汗?jié)L著,不過為了一窯磚瓦。

開窯時,村莊沸騰。

一旦出現(xiàn)一窯琉璃頭,主人多半心里窩著氣。其實,在現(xiàn)在,“琉璃瓦”是一個高端的詞,然而那時的琉璃瓦,非現(xiàn)在的琉璃頭,多半是不能用的,是沒成色的瓦。

我的三爺是燒瓦好手,他手里的瓦,都是有生命的。三里五村的人,都知道三爺燒的瓦,有品相,沒有疙瘩。顏色好,是那種瓦藍的。另外,他燒的瓦,盤踞屋頂,有精氣神。

后來,三爺老了,不再燒瓦,可是他最惦念的不是兒孫,是一窯好瓦。

時光流逝,房子愈發(fā)大氣。也許,在我的故鄉(xiāng),瓦成了破落戶。

平房的誕生,讓瓦成了后娘養(yǎng)的孩子。一個村莊,瓦越來越少。

風起,雨來。瓦,是一條流動的河。

如果有一片瓦是松動的,那么,屋內定有漏水聲,父親慌忙用盆子接水。閉眼,滴答滴答,多么富有節(jié)奏的音樂。雨過后,父親會爬上屋頂,東看看,西看看,最后,補一片瓦,就拯救了一座房的城池。

村里最有學問的先生,去過西藏,去過汴京城,在那里,見識過那些宮殿之瓦,它們有貴族氣,是那種金黃色的基調。

在故鄉(xiāng),茅屋采椽,瓦,是后來者。在鄉(xiāng)村,瓦就是大戶。但是,在帝王家,瓦又是貧民。

我記得,我十來歲時,家里拆房子,先是從瓦退起。

一片瓦,一片瓦,像一摞碼好的文字,堆放在院子一角。

小時候,看別家蓋房,需要一個人扔瓦,三五個一起,不散,不落,甚是安穩(wěn)。我試著扔三五個,散了一地,差點砸到我的腳。

這堆瓦,再也沒有動過,后來覺得礙事,便要求移除。

一片瓦下,有蜘蛛,有蚰蜒,有螞蟻,有臭蟲,有蛇,這堆瓦,就是一個動物的世界。瓦在鄉(xiāng)村,喂養(yǎng)了一些看不見的動物,也喂養(yǎng)了一些看得見的植物:瓦松、瓦上草。

瓦松,是一種藥材,在鄉(xiāng)村,受人尊敬。長著瓦松的瓦,艷羨了一村的眼。

自從瓦片安居后,一切都安穩(wěn)了。

孤獨的燕子,在此筑巢。

每年春天,“旅食驚雙燕,銜泥入此堂”。此地,我是堂主,起名雙燕堂。

雙燕堂,是我的書齋,也是我的臥室,我在里面讀書,寫下與自然最為貼近的文字。想著這,我想起項脊軒、抱膝軒、飲冰室。

雨敲瓦,是一種優(yōu)雅。

屋檐下,滴水的瓦當,發(fā)出平仄的音調。

有雪壓來,屋頂落雪。這猶如民國女子的旗袍,曲線優(yōu)美。

雪再大點,便平了。我的目光,落在瓦之外的雪上。

如今,瓦覆蓋的城市,已成絕跡。

樓市成群,是一個時代的悲哀,還是一個歷史的悲哀,沒人說得清楚。

我一個人,靜靜地讀著鄉(xiāng)村。

灰瓦,也成了一種上古的典籍。

一個人,等待一個懂瓦的知己,在夜半或雪濃時,來寒舍喝幾杯老酒。

春雪記

二月初一,中雪。

二月初二,大晴。

天氣,如此任性。它,在春的庭院里,突然變了臉。

小城的人,也頓覺無措了。不知道,是應該加衣,還是應該減衣。

這雪,打亂了生活的節(jié)奏。

這種陳述的文字,似乎要刻意隱藏一個人的情感。

其實,這是何苦呢?春雪帶來的驚喜,在人心里蔓延著。

我想,在故鄉(xiāng),鄰居二牛定會抱著一堆干草,慌慌張張地走進牛棚。這雪花,也被他帶進牛棚,一抖身,雪落了,瞬間融化。

雪化了,是一種宿命,雪堆在一起,也是一種宿命。

大街上,急走的人,也會帶走雪。

一片雪的命運,它自己無法控制。它被風帶進糞坑,就死在惡臭里;它被帶進草木深處,就聞見了清香。

一片雪,是短命的。

當我們自悲人生苦短的時候,想想雪,是否覺得自己有些矯情?

雪命如此短暫,尚且能舞一舞風,看一看人間,它把自己丟給樹,丟給草,丟給山崖。

我不知道,雪是否有記憶。

這想法多可笑?。⊙?,不會記起往事,而記得往事的,永遠是人。

雪來了,一些人,會在雪里復活。

父親的膠鞋、祖父的煙斗,都與雪有關。我,還未梳理完一場雪的具體細節(jié),就早已淚流滿面。

其實這么多年,在人的心里,都隱藏著一場雪,這場雪是如此溫暖。

春雪落下來,路就白了。

白,是人間最干凈的文字。

我多想,在房子內,聽聽雪落的聲音。但是我聽不見,就如同我聽不見一個人的前三十年一樣。

適逢一場雪,留給文字。

聽寇老師講《祝福》,講到魯鎮(zhèn),便想起文化的痛楚,想起人性的痛楚。便覺得這雪,冷到骨頭里。

一場雪,讓我記住了民國的舊俗!

在魯鎮(zhèn),爆竹聲和雪花擁抱在一起。在陜北,雪花和安靜擁抱在一起。只是,它們之間還隔了一層雪。

這層雪,讓每個人都看到了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

我多想安靜地看會兒雪,什么都丟下,不管不問,看它落在頭上、身上。這么多年,我從沒有看清過一片雪花。是自己太大意,還是自己真的看不起一場雪,我不知道。

雪花,不挑剔土地。那些所謂貧瘠與豐腴,都是人心頭上的偏見。

在春天,有一種最美的花,很獨特,很安靜。它,不是妖艷的桃花,更不是素淡的梨花,而是一片雪花。

我走了這么多年,不知道故鄉(xiāng)是否還會有聽雪寫字的孩子。他們趴在凳子上,被灶火映紅了臉。那歪歪扭扭的文字,如雪一樣干凈、簡單。

人,越走越累。雪來,也無興致;雪走,也無所謂。只有雪,保留著純樸的民風,它不說人壞話。人,卻在雪里,說雪的壞話。

也許,懂春雪的,不會是人,可能是一棵樹,或者是一圍墻。人們,用自己的喜好去判定一場雪的好壞;而草木,永遠安靜地擁抱它。只有雪,不用掃帚,去鏟除一地的浪漫。

我想,人是應該靜下心,聽聽雪。

或許,會聽到更多的感動。

一把蒙羞的鎖

春來,燕子落巢。

一些人,卻不留戀春天,扛著蛇皮袋,走了。也許,在故鄉(xiāng),這樣的畫面是讓人心疼的。

人走后,只剩下一條狗,蹲在門前,望著路口;一把鎖,在門環(huán)上,泛著銹色。村莊,有些安靜。

門,很闊。春聯(lián),已部分脫落,只剩下一些隱約的喜慶,似乎還是鄉(xiāng)村的味道。

最怕下雨,一場雨,就會有一把鎖患上風寒,它們濕了,冷了,它們渴望一雙懷柔的手,用一把略帶溫度的鑰匙,打開一扇門。

這門,太厚重了。

它關過春天,也關過冬天。最后,關住的,是一座即將陷落的村莊。

在一扇門前,我似乎找到了線索:這家主人的父親,埋進了東邊的土地,這家主人的母親也被孩子,帶進了城市。此地,只剩下一把蒙羞的鎖,和一個明媚的春天。

這鎖,很年輕。

它的主人叫二狗。年輕,有闖勁,折騰著就進了城市。

買它那年,二狗才十五,和我一起走了五里的土路,才來到鎮(zhèn)上買了它。其實,這鎖很普通,二狗之所以選它,是想多看一眼老板的女兒。也許,這鎖到死也不會明白,它的主人,是用它充當了信物。

這秘密,只有我知道??墒?,我無法和一把鎖絮叨,它閉著嘴,一副不關心人間的樣子。

三年后,二狗十八,就和老板的女兒一同消失了。

后來,二狗混得人模狗樣,再也記不起這一把拴住姻緣的鎖。他把鎖扔在鄉(xiāng)村的門上,任它自生自滅。

在鄉(xiāng)下,風向變了。心是明亮的針,每一顆心都很扎人。我不敢和人交心,那些謠言的風,比村莊的風,更快。

我在心里,也上了一把鎖。

其實,說起鎖,我并不陌生。三歲那年,我被一把鎖拴了起來。

祖母覺得,那是長命鎖,能鎖住命。我在大人神圣的儀式里,愈發(fā)地害怕死亡,從此便陷入迷信的思維里。

一個人,心背一把鎖,再也打不開了。后來,讀書才發(fā)現(xiàn),鎖是一種刑具,原來是我被它施刑太久。

一把鎖,除了給門施刑,更重要的是,它還給人心施刑。

那些年,人心比現(xiàn)在干凈。鄰里之間,墻只堆砌了半身的高度,就不再壘了,否則,就傷了臉面。

雞犬相聞,不只發(fā)生在桃花源里,故鄉(xiāng)也有,并且還很安然。是一把鎖,外加一堵墻,改變了鄉(xiāng)村。這鎖,從人心上跑出,帶著一些偏見。

一把鎖,把一些人關進門內,把另一些人關在門外。

墻內,一家人,圍桌而坐。

墻外,只有桃花,孤獨地開著。

房子是孤獨的。再也叫不醒一把鎖。它們靜默,只能遠望而不能透視煙火生活。

村莊越來越孤獨,只剩下一些老鼠能洞察先機。這是多么可憐??!

人,再也回不到以前。

那時,我們臉色紅暈,迎著風,走在回家的路上??墒?,鎖將軍把門,一把鎖,把我擋在門外。我只好用鐵絲,搗鼓著開鎖,居然打開了。從此,一個人,面對一把鎖,便有了當賊的羞愧。

也許,故鄉(xiāng),是一個鎖的世界,或者是一把鎖的博物館。它代表著一個村莊被鎖住的日子。

一個人,誤入村莊,便會遇見一把把鎖,它們或莊嚴,或滑稽,都掛在門上,像一個受刑者。如今的故鄉(xiāng),走進村子,街道仍有泥土的氣息,但有一把把鎖,在故鄉(xiāng)活著,猶如一行行幽深的文字。

房子雖明凈,但人走了。

一把把鎖,是村莊唯一的臣民。只是它的君主,迷失在城市里。

其實,在故鄉(xiāng),有一個叫鎖的女孩,是我的初戀。只是,故鄉(xiāng)的苦難,找不到一把讓她沸騰的鑰匙。

后來,她走了。帶著決絕,離開了村莊。

那天,風還是這樣,有點冷,似乎還飄著小雨,只是握傘的人,是另一個男人。聽說他有城市戶口,是個瘸子。也許,娶走她的,不是這個瘸子,是那個城市戶口。

后來,再也見不到那個叫鎖的女孩了。

我能看見的,是這些把守村莊的鎖。它們,從春天開始,就孤獨地等待。也許,年關時,他們就會回來;也許,這輩子,他們也不會回來了。

一村留守的門,是一種意境,它們內心向善,卻無法阻擋住惡。

那年,刮了一夜的風,一把沉默的鎖,被人打開。它喊叫,但是沒人理會。后來,一個女孩,被奸淫而死。

也許,這是一把鎖,一輩子蒙羞的事情。后來,鎖老了,再也沒對人說起過這往事。與鎖絕交的,只有一股浮躁的風,它來自城市,或來自現(xiàn)代,誰也說不清楚。

只知道,一把鎖,死了,死在門上,死在無人問津的渡口。

在一幅油畫里,我遇見了一把鎖。它孤獨地坐落門上,身子,已被雨打濕,呈現(xiàn)出黑色。

鎖,封閉了村莊。

雨中憶青苔

當我寫下這兩個字的時候,有些恍惚了,我似乎又變回了那個喜歡鄉(xiāng)村的少年。雨后的中原,是我喜歡的模樣,安靜,清亮,許多動物,也閉嘴了,原野僅剩一些俘獲人心的涼,貼著肌膚??諝饫铮瑥浡泥l(xiāng)村味道,是那種說不出的感覺。

陜北的氣候,不同于河南老家,那種雨后黏稠濕熱的味道,這里是聞不到的。沒雨的時候,風就站在高處,不停地吹拂那些焦躁的人心。有雨了,天就涼了下來,一種原始的野性,活在這里。雨水,在草葉尖上閃耀,許多昆蟲趴在葉的背面。

這時候,最動人的,莫過于去看青苔。那綠綠的顏色,似一種招魂帖,把一個人的人心,引過去。

雨后,總會有一個失魂的孩子,面對這一片片青苔,他不說話,從早上看到日暮。許多人都說我傻了,其實我知道自己沒傻,我生發(fā)了一片洞察先機的心智。一個人,在青苔中,忘記無聊的游戲,忘記日常毫無意義的作業(yè),忘記人間那些空洞的說教理論。

我在青苔中,邂逅了一個從未見過的自己。另一個自己,有些孤獨,喜歡一個人來林中看鳥。鳥在天上飛,他在青苔上靜坐。

母親說,這孩子病了吧!

祖母也很擔憂。

原來,在很多人的內心里,都藏著一個隱秘的角落,那里是如此孤獨,是如此吸引人。也許,如果不是我對一片青苔著迷,我可能看不到她們內心的另一面。她們失去了日常的隨和,變得越來越嚴肅。

只是她們的語言像一個嬰兒,在她們的交談中,我對青苔的理解又前進了一些。

青苔是一群孤獨的生靈。

我這樣定位它們。它們躲在雨水里,這到底讓我想起了江南。梅雨,總是能滋生青苔。青石板上,有青苔;橋頭的隙縫里,有青苔。凡是雨水沖刷的地方,總有干凈的靈魂,青苔,是干凈的靈魂的另一種轉化。

我覺得自己也是一片青苔。

我總是莫名地遇見一片雨水,在魏晉里有,在唐朝里有,在宋代更多。我順著一些文字,長出青苔,青苔像我的翅膀,讓我可以飛到任何地方。

青苔從來不出現(xiàn)在熱鬧的地方,越是孤獨安靜之地,它們越活得滋潤。它們和一些動物相伴,黃鼠狼、獾和一條我行我素的蛇。這些家伙,都是一群獨立的生物,它們偷,它們狡猾,這多少讓我想起了人類。

人類,缺少青苔。

因為他們不喜歡雨水,不喜歡一切與安靜相對應的事物。他們喜歡躲在城市里,透過窗子去看風雨。

我記得我的鄉(xiāng)下,在雨中,總是一具蓑衣、一截木棍和一路泥濘的腳印。布鞋多半不能穿了,鞋的底部沾滿了泥巴,只好赤著腳。一個少年,會在赤腳中認識到自己的渺小,否則,他總是以一種失真的心態(tài),去屏蔽自己的缺陷,自大地活著——這也是今人的一種悲劇。

赤腳行走,才會靜下來看看青苔。

青苔,在階前。

許多人,喜歡在屋內坐著。

許多隔膜,其實質只是幾步的距離,走上去,看看庭前的花、云,或許,就會看到一片青苔。

青苔,在我生命里,到底意味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它們喜歡和雨水相愛,喜歡給一個干渴的人間下幾句雨中解酒的詩。

青苔,一直都在雨中。

而那個少年,已過而立之年,他遠離家鄉(xiāng),遠離槐樹林中那一片青苔、蘑菇。

青苔遍布林下,而識雨趣之人,越來越少。

父親算一個,他每次面對雨水,總是想起莊稼,想起青草。他一個人,在雨水中,聽見了歡喜和悲傷。

那年,一片水草被暴雨所淹沒,同時莊稼的根也腐爛了,父親哭了,哭得像個嬰兒一樣,眼淚是如此清澈。

父親不懂青苔,只懂雨水。

而我卻不同,我懂青苔,懂它身上洇濕的時間。

與水有關的記憶

三十多年來,我總是莫名地想起那條河。它如一條水蛇,常常溜進我的夢里,撕咬我對于一條河流的記憶。

那條河,叫潛河。

它源自哪兒?我不想考證,我只想陳述一條河流真實的生活。

一條河的出現(xiàn),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我原本對于北方河流的干涸,已經習以為常,突然,在一場雨后,它溢滿了水,布滿了蛙鳴。

水生草木,是一句老話。

有水的地方,必有豐盈的水草。這水草豐美,貌似一天比一天高了。青蛙隱于其間,時常鳴蛙聲,聲聲入耳。

這水草,看似美麗,誰也想不到,它又包藏哪些未知的事情。

雨后,按理說應該家中靜坐。但是地里的玉米,倒了一地。三根和媳婦吃完飯就閃入地里。中午回家,沒看見孩子,也不以為然,鄉(xiāng)下的孩子野,會撒了歡似的滿街跑。都到了吃飯的點,怎么還不見人?他們坐不住了,就一家一家地找,突然他心里一陣疼,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他們順著河流找,在河里,只剩下幾根頭發(fā),還在水面上漂浮。他跳進河里,一拉,沒拉動,他知道孩子被水草纏住了。也許這水草一輩子都在他們心里長著。孩子,身子鼓囊囊的,用手一按,鼻子、耳朵、嘴,全部流出水。他知道孩子沒救了。媳婦不吃不喝,哭了兩天,然后將孩子草草入墳。

也許,死亡和活著很近,只有幾分鐘的距離。幾分鐘前,他還叫著媽媽,幾分鐘后,他就去了彼岸。

鄉(xiāng)下,對死亡看得輕。

這孩子死后,三根媳婦又生了幾個孩子,這孩子很快被人遺忘了。唯一想著他的,是我們這些孩子,我們怕那條河了。

我們不敢靠近那條河,覺得那條河晦氣、可怕。一旦靠近它,便覺得冷意從身體內冒出。可是父親不怕,父親喜歡把馬趕往河邊,然后把它拴在樹上。父親一生有三大愛好:洗馬、抽煙和看云。

抽煙,是鄉(xiāng)村交際的道具;看云,是農耕文化的重要一環(huán);洗馬,是鄉(xiāng)村所獨有的。

每天晚飯后,父親牽著馬,在固定的位置停下來,他慢慢地為馬整理毛發(fā),為馬清洗。這地下的草,也因洗馬的恩惠,而長得格外引人注目。

父親老了許多,這河也老了許多,當初的那匹馬,早就不見了。

這就是生活,當我們站在原來的位置時,卻發(fā)現(xiàn)歷史的格局變了。我們每一個人,包括這條河流,都延展了一個村莊的長度和寬度。

這河里,有太多的女人,有浣衣的,有跳河的,每一個都在心頭動著。

浣衣的女孩叫二粉,是苦命的孩子,無論春夏秋冬,這條河都屬于她。她的父親癱了,她永遠有一盆洗不完的衣服。她漂亮,她紫葡萄的眼睛里,有水草,有清澈的河。后來,她走了,她考上了大學,是帶著父親走的。

跳河的女孩,我忘記了名字,只記得父母不同意她與相戀的男孩的愛情,便有了死心。也許,在鄉(xiāng)下,活著永遠是大事情,父母不管了,她與父母之間,有了一條河。

這條河,仍向東流去。它內部隱含著太多的神秘,這是我們所不知道的。它內部的水草,比我們更清楚一個村莊的隱私。

一個女人,閃入一個男人的懷里。

一個孩子,偷吻了一個女孩。

這些它都知道。它還清楚每一個月份的味道:一月的棉柴,有些滯重;五月的新麥秸稈,有股淡淡的清香。它通過炊煙的味道,理解一個村莊的溫飽。

也許,它比人更有資格對一個村莊指手畫腳,但是它不,它總是安靜地待著。指手畫腳的,永遠是村里那些菲薄的人,他們用一種自以為是的目光,把村莊看輕,把莊稼看輕。

這里的人,一個個都走了,唯有河流不走,它藏匿著一段編年史。一個人回鄉(xiāng),看見這條河,便想起一些往事,人生所有的好與壞,便一起涌了上來。

這條河,在地圖上是找不到的,它也沒有一個名人為它增光,老子的渦河,比它幸運。三十多年來,這村莊破了,這河流老了,只有它身上的歷史,還年輕著。

如果把一條河流的內心剝開,便會看見一個孩子,在它的面前戲水,看水草,看日暮歸鳥。我對這孩子很熟悉,因為這個孩子就是童年的我。

光陰的渡口

讓一個人談虎色變的,只有光陰。

它冷漠,毫無悲憫之心,一轉眼就吹白了雙親的頭發(fā),順便也把我的前三十年吃掉。

此時,南窗下,一把生銹的鐮刀,緊緊咬住了光陰。它原始的樣子,仍在我記憶里活著。那時的它,仍有鋒芒,它包裹著農耕文明的倔強;僅僅十年之久,它就老了,被時間淡忘。

要不是我胳膊上的舊疤,我也不會對鐮刀的黑鐵時代如此耿耿于懷。每當風起時,我的傷口,很疼,我被這疼帶到童年的安靜里。

童年,有一個數(shù)螞蟻的孩子。

他躲在梧桐樹下,看一只只螞蟻,把童年的往事,搬進蟻穴。

安靜,是那個時代的名片。

安靜里,還保留著我的狡黠!

那時,我一個人,在母親監(jiān)督下,去數(shù)無花果的果子,我故意漏數(shù)掉幾個,母親居然信了。夜晚,人睡下后,我用漏下的那幾個無花果,偷偷果腹。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母親的眼,是經受過苦難的,她能丈量一尺布,能估量一根針,這一眼看透的本事,是被生活逼迫的;這不算細微的無花果,她不可能數(shù)不清楚,這分明是她的關愛。

光陰,沉淀成一本字典,母親在第一頁上。時間,把她從光鮮一直寫到蒼老,她把自己的一生濃縮在這里。她一個人,沉默地躲在字典里,把村莊的每一條街、每一所房子,都細細地鋪展開來。

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都挾裹在時間的流水里。哪里是渡口,誰也說不清楚。

“渡口”,是一個充滿誘惑的詞,或者是一個危險的詞。

我想到溺水,想到晚渡。

暮色蒼茫,是時候回家了。

這家,在光陰里,已變。

一個人,從母親的此岸,被歲月擺渡到妻子的彼岸,中間的水,一直向東流去。我想起孔夫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母親的岸,空了,時間充當了擺渡人。

身體渡河之后,我就拋棄了村莊。

一個人,在他鄉(xiāng),會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些荒誕的事,譬如我身上的味道,是否還混合有麥子的氣息。

一個人把身體扔了之后,只剩下靈魂了。我不知道如何去保鮮靈魂,我把它嫁接在文字里,寫詩,寫遠方。

喜歡一個人,獨坐燈下,打開一本書。最好是余華的《活著》,或者是一本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把生命的長度梳理清楚,再去分割一個縱向的河流。

也許,一個人,和一片青草,都屬于村莊。只是,人面對黑暗,會怕,會自己嚇自己。人遠沒有青草的涵養(yǎng),青草,永遠是安靜的。

其實,先離開村莊的,永遠是那條叫黑子的狗,它頭一歪,走了。這安靜的樣子,多像人啊。

狗,有渡口嗎?

也許,很多人說沒有。

他們從沒有觀察過一條狗,他們習慣于以一種高其一等的心態(tài),來給身邊的事物命名。

狗的渡口,是柴門;雞的渡口,是土墻或者樹枝。這渡口,是鄉(xiāng)村式的。它們,把一個村莊的老人,慢慢地擺渡到生存之外,同他們一起走的,還有動物本身,它們比人安然。

世界上,最厲害的刀,是文人的筆。他們一刀刀把光陰凌遲,一筆筆,把日常的瑣碎寫進書里。

他們,以光陰為河,擺渡完實物,又開始擺渡靈魂。

也許,一個人,是該把光陰大寫了,它,偷運過太多的禁品,譬如青年的性、老人的孤獨。

我撿起一片葉子,好像舊相識,它是我的擺渡人嗎?

我問自己,問風,問云。也許是,也許不是。它在春天,把一朵桃花的詩句扔給了我。它在秋天,把一秋的落葉扔給了我。我還沒轉身,就老了一歲。

我的渡口,有船。

母親是擺渡人,父親也是擺渡人,我給我的渡口起一個名字,名字就叫草兒垛——我的村莊,它一直活在我的命里。

一匹白馬的憂郁

我,總是把白云想象成白馬。

清晨,我看見一匹白馬,跑進天空。這白馬,自由自在,在藍底的幕布上,吐著輕盈的白煙。一陣風吹來,它就跑了,跑向哪兒,我也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一匹馬,在我的心頭被愛著。也許,很多人都無法抗拒一匹白馬奔跑的姿態(tài),它在空闊的平原上,是如此健美。

這是許多年前的事,如今的平原,白馬不見了,只剩下憂郁?!皯n郁”或許是一個另類的詞,它總讓人提不起精氣神。那時,天很藍,云很白。所有這些美好,都無須刻意追求,推門就看得見,它們似乎永遠都是那么干凈地在鄉(xiāng)下待著。

如今,白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灰色的天空,以及更為灰色的靈魂。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我懷有一種悲劇的情懷,一種對現(xiàn)世的絕望,或者是一種對霧霾的無奈。

是啊,這人間,僅存煙火。

煙火深處,有一些看不見的東西。我似乎看到,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一個人,正摸索著。他的眼,已看不見人間的樣子,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聲音,他無法想象霧霾的樣子。

他把世界想象成白色的墻。我覺得,再也沒有如此貼切的比喻了,純潔的想法,被堵在墻內。

他被村里的孩子戲謔著圍觀,他們嘴里喊“瞎子”,其實我知道,他沒瞎,只是病了。這病的學名叫白內障,是一種眼疾,如果動手術,還看得好,但是沒有一朵云,能飄進他的瞳孔里,他沒有錢。

說到這,我似乎有些憤怒了。一匹白馬,只能在天上奔跑,也是一件悲傷的事情,它回不到它的草原。

一個人,注定與白云無緣。

他困頓,他用一個村莊的縮影,去尋找霧霾,后來他知道什么是霧霾了。他心里的霧霾,就是一個人被生活困住的模樣。

我記得,那是一個有雪的冬天,雪花和白馬一樣白。他死在了這個冬天,死的時候,是如此孤獨。只有白雪和北風,還不避嫌底層。

我記得那一年,剛好讀到一個詩人的詩:

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真的,很白很白,非常白,非常非常十分白,特別白特白,極其白,賊白,真是白死了,??!

也許,那一年是一個屬于白的年份,白云干凈,雪花干凈,就算一個詩人,仍用十分啰唆的語言,去渲染一個白的存在。

他的身體,似乎不白。人已僵硬,且黑瘦。這是我所能用來為他定義的最準確的詞。他是怎么死的,也沒有說清楚。有人說他跌倒致死,有人說他看見了白馬,就追逐著跑進雪里,最后迷失了方向,凍僵了身子。

所有的這些,似乎都在陳說一種死的定義,我關注的不是這些。其實他的死,只是或早或晚的事,我關注的是一個人死后,是否有白云。

那天,確實有一匹馬,跑進天空。

此后,村莊如同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我,有些難受。一個人,突然產生喝杯小酒的想法,不知是為了驅趕身體的寒冷,還是為了驅趕靈魂內部的寒冷。一杯酒下肚,這酒水順著我的腸道,遇見我滾燙的血,便如一片爐火,邂逅一堆雪。忽地一下子,世界就不見了。

冬天就這么來了,切切實實地來了。我無法用一堆易折斷的草木與它抗衡,我只能用爐火,用滾燙的紅。

似乎,這時候,我被一些東西逼在死胡同里,是啊,這一冬的霧霾,是如此可惡。我呼吸道感染,如同被一個人捏住了鼻子,有一種快要窒息的感覺。我從不懼怕死亡,但是我還是惦念一匹白馬。

也許,只有在如此孤獨下,我才發(fā)現(xiàn)我命里的村莊,和我一樣,需要一匹白馬的拯救。

我活明白了,一匹白馬的憂郁,是這個時代最好的隱喻。

一匹白馬,如此白……

蛙鳴記

雨落,天地頓安。

鄉(xiāng)村,只有在雨后,才有古詩里的模樣。你聽,那一聲接一聲的蛙鳴,工整,對仗,多像青蛙寫的詩行。

蛙鳴的絕美,在干凈的意境里。一個村莊,草木安靜,池塘水滿。一些草,被水淹沒,只剩下幾處草尖,尚在水外,微風一吹,起伏不定。

人,無事可干,便聚在門洞里,擺棋,廝殺,把日子往安靜里過著。

兩個人,皺眉,思索。一群人,站在身后,七嘴八舌地謀劃,左右著時局。有些人,中途變節(jié);有些人,從一而終。這就是棋盤,關于人生的棋盤。

觀棋不語者,鄉(xiāng)村甚少。他們叫囂的聲音,驚醒了青蛙。青蛙似懂人意,從遠處傳來蛙聲。說池塘,那是文雅的叫法,鄉(xiāng)野之地,如果按照原生態(tài)的叫法,那就是坑。一塊凹地,存一些水。

有水,便有蝌蚪。

水草深處,蝌蚪是主角。它游弋,它肆意,它把鄉(xiāng)村當家。

說起蝌蚪,便想起童年。一些人,一些事,呼啦一下子,就不見了。

童年時,那個一起逮蝌蚪的女孩,如今去了城里。上次回鄉(xiāng),在鄭州偶遇,她一臉的濃妝,已不見舊模樣,我無法把她和童年綁在一起。

其實,第一面,已然失望。

她說,她喜歡城市的燈火,喜歡順著城市燈紅酒綠的方向,往前走一段,不想結果,不想未來。

而那些堅守鄉(xiāng)村的人,也被生活的厚重壓制住,他們不屑于觀察一池蝌蚪的叫聲。后來在《美學》課本上,遇到齊白石老人《十里蛙聲出山泉》,便覺得那是一種簡約之美,言外之味。那幅畫被美學老師說出了許多好處,而我趴在桌子上,暗笑,這景象,鄉(xiāng)村太常見了。一片蝌蚪的背后,必然有一片穿透安靜的蛙鳴。

原來,美學上最本真、最內涵無盡的美,一直待在鄉(xiāng)下。

蛙聲籬落下,草色戶庭間。

這詩,寫得太好了。一下子把人帶到雨后。十里蛙聲,便凸顯了田園。

黃昏煙雨亂蛙聲。

一個“亂”字,可以知曉蛙聲陣陣。夏天之美,在于蟬鳴和蛙叫,這兩個,沒一個安靜的,都是管弦樂?;蛘哒f,它們是宋詞里的蘇軾,或辛棄疾。而秋后的蟋蟀,則滿含柳永的余味。

蛙是水里的隱士。

這點,我信。它似乎看透了人間,很少登岸。猶如一個人,厭倦了塵世,需找一個地方,安存肉身。

一場新雨,便有一陣蛙聲。

一陣腳步聲,便會有一只青蛙,撲通一下,躍起,入水,水起波瀾,水中漣漪,一層層蕩開,很有層次感。

一個人,如果來鄉(xiāng)下喝酒,有兩個佳期,夏雨蛙鳴夜,冬雪紅爐時。這是我理想中的人間。

茅屋,已死去,它只存在于詩里。

鄉(xiāng)村,只有瓦房。

其實,在瓦房內喝酒,也是美的。聽雨滴答滴答落在地上,然后遠處是一片蛙鳴,猶如助興的歌女的獻唱。

你別說,這青蛙,和歌女還有些像,腿修長,歌聲繞梁,只是脖子短了點,少了些性感。

聽說,有人去終南山隱居,可是從來沒聽說過,誰去過我的家鄉(xiāng),尋找蛙鳴聲。

夏夜,一個人睡去。突然,聽見床下,傳來一聲聲蛙鳴。我感覺納悶,它們從哪里進入我的房間?

再也無睡意了,點燈。

這時候,想起一句古詩:“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

其實,深夜等待,并非等待具體的某一個人,而是等待一種情緒:無聊、落寞。它已成為文化里的一種通病,許多人,都受它影響。

青蛙,是益蟲。可是吃者甚多。

宋高宗一紙禁令,全國各地又聽見了蛙鳴。

但是許多偷奸取巧者,把冬瓜挖空,將蛙藏匿起來,借送冬瓜之名,解一口饞蛙肉的癮。

如此看來,蛙聲似在控訴著罪惡,人類多么詭詐。

你聽,那一聲高過一聲的蛙鳴,多像一張一截高過一截的狀紙,把人的惡,送到上帝面前。

槐花·麥飯

一個人,活在花事里。

春深處,總有一些人變著花樣去折騰。他們折騰完了桃花,去折騰梨花,搞一些這個節(jié)那個節(jié)。其實,這哪里是喜歡自然啊?只不過是一種變相的炒作而已。

一群人,蜂擁而至,草木,不得安靜。我喜歡一個人順著山路,去聽聽風,去看看草木。探看一些花,是否活得安然。

我所居住的陜北,除了蘋果花是大規(guī)模生產外,其他的花,都是小門小戶地過日子。這好像在一個名曰春花的村子里,突然有幾戶人家,是異姓人,姓桃,姓杏,或姓梨。

或許,還有一種花,開在路上。是槐花。

一個人,順著光陰,去看一眼原生態(tài)的槐花。花,很野。樹,也很野。

在他鄉(xiāng)走著,聽見陜北的婆姨討論槐花麥飯。只一句槐花,我的世界便沸騰了。槐花麥飯,只在陜西有,故鄉(xiāng)沒有。但這不是我關注的重點,我喜歡把槐花麥飯斷開:一片槐花,覆蓋了村莊;一頓麥飯,讓整個村莊的炊煙開在天空里。

槐花,是一個分割符號,把我自己從此刻扯向彼刻。

槐樹,是孤獨的。它的鄰居,是梧桐。梧桐落鳳凰,這是一棵有貴族氣質的樹;而槐樹,卻是寒門。

在故鄉(xiāng),我們習慣于把這樹叫作刺槐。有刺的樹,是倔強的??吹竭@些樹,我第一個想到的朝代,是魏晉。這槐樹,有魏晉風骨,一身的硬氣。它不取悅人,誰來此處,都是一身的刺。

春天無柴,是一段空白期,每一戶人家的斧頭都拿木頭出氣。我對于槐樹的認識,是通過祖父遺留下來的一把斧頭。那時,灶臺前空了,需一堆柴火,我拿起斧頭,朝著這刺槐就是一斧頭。力道很大,但是樹似乎只有一個豁口。

于是我知道了,在故鄉(xiāng),有兩種樹是硬骨頭,一個是棗樹,一個是槐樹。它們是樹的首領,在故鄉(xiāng),開辟了一個理想國。這兩棵樹,一個在春天,救命,一個在秋天,饞人。

一天,讀到魏晉文人,忽然覺得,這兩棵樹,一個有嵇康的脾氣,一個有阮籍的脾氣。棗樹,喜歡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應該像嵇康多一點;刺槐,騷情一點,花開得艷一點,喜歡招蜂引蝶,似乎像阮籍一樣,喜歡鄰家當壚的老板娘。

谷雨前后,家鄉(xiāng)的槐花,似乎應該成海了。先是那種扁扁的花,淡黃色,很文雅,風一過,花就開了。風親過的槐花,完全打開了,是泛白色那種,滿樹繁花。

喜歡一個人爬上樹,躲過刺,大把大把地吃花,和陶潛一個嗜好。那甜,是淡淡的。有槐樹的春天,是真的春天。

小腳的祖母,總是在樹下顛顛地跑著。手里拿著籮筐,一朵一朵地擇凈,過水,上鍋。

槐花餅,是一個人回鄉(xiāng)的理由。一個人,命里有槐花,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這花,是一樹文字,零碎,卻滿是鄉(xiāng)村的味道。

母親,是故鄉(xiāng)最大的一棵樹。根,深扎豫東,頭頂開滿了花,每一朵,都有或喜或悲的往事。

村人常說:村里的槐花,村外的麥。

麥子,是豫東最大的地主。它占有的土地最多,村里的人,都是它的長工和佃戶。這時,春風得意,麥子飽滿。其實,老人言青黃不接,多說的是這個時候。人餓,于是跑進麥田,腋下夾一捆麥子,或脫殼,或火燒,都是上品。

麥子煮熟,做成捻轉,潑上蒜汁,很入口。這是豫東的麥飯,和鍋里的槐花遙相呼應,共同組成了豫東的飲食風俗。

野草,在谷雨后都退場了,人們不再愛它們。說人喜新厭舊,似乎有點冤枉了他們。草,不能糊口,便從灶臺上退出。其實,在故鄉(xiāng),灶臺才是最大的秤,誰能過了灶臺這關,誰就能坐穩(wěn)江山,就是帝王。

灶臺上,是槐花坐江山,再后來是麥子。

多想,一個人,和槐花對望。

看它,如何屏蔽掉一些俗世。兄弟鬩墻,必有干戈。夜晚,似乎好些。空氣里,聞不見賊氣,但是第二天,雞圈、羊圈,一片狼藉。槐花在高處,不說話。它目睹一個男人被夜晚吞沒,然后,磨刀,殺生,一家人,圍火解饞。

槐樹,拼命地叫他們回頭,但是他們聽不懂草木的語言。槐樹心善,多想對他們說一句:孩子,醒醒吧!一個人,被警察找上門,才開始知道害怕。他走時,回頭看了一樹槐花,此時槐花是那么刺眼,不知他是否讀懂了命運的讖語?

不想去考證槐樹的歷史。我喜歡用溫水般的語言,把鄉(xiāng)村寫透,給鄉(xiāng)村一點顏面。畢竟,它還活著。

活在心里,活在遠方。

在鄉(xiāng)村的國家里,我、槐樹以及麥子,都是它的臣民。只是,我衍生出的產品,叫鄉(xiāng)愁;槐樹和麥子,衍生出的產品,叫飲食,或者是舌頭上的中原。

一個人,越走越遠,往前趟一步,就不見了故鄉(xiāng)。

夜雨

夜深人靜,雨打梧桐。

這雨,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似乎在推著世界不停地追趕。它追趕什么,尚不可知。也許,只有在雨中,人才能恢復人的模樣,那些疲憊、那些澀苦、那些自大,都不見了。

一個人,走進雨中,猶如走進一座教堂,這些雨聲,都像講經聲。身體頓時空了,雨聲幫人類放下欲望,放下世俗的紛擾。夜里,行人很少,只有燈光在城市的身體內,照著一些渾濁。一個人,一輩子,心頭需要落下一場雨,把一些瑣碎的事物沖掉。

在一場雨里,竟然想起文雅的詞:夜雨清流。一個“夜”字,多好啊!夜是一個人的后院,可以在里面看月、飲酒,也可以什么都不干。

這些年,一次次遠游,實在太累了,不想再走了。于是把他鄉(xiāng)當故鄉(xiāng),安居下來,順便也愛上這里的山、這里的水、這里的人。

雨中的樹,被夜色覆蓋著。這里的蟬太少,遠沒有老家蟬鳴叫的氣勢,人倒也落個清靜。

陜北多山,多樹,也多鳥。許多說不出名字的鳥,呼啦啦飛過人頭,我看鳥飛翔的姿態(tài)。有時,在夜里聽雨,聽著聽著,感覺世界干凈了,自己也干凈了。我惱恨過夏,恨它的不解人意,恨它火熱的脾氣。許多人,寧愿在夏夜里赤裸著上身,甚至腳下的拖鞋,也不屑于穿了。

我想,如果穿上木屐,又會是怎樣一番風味?一個人,在夜里,外邊雨水清流,屋內木屐聲清脆。我知道,這不可得。

在日常里,??吹揭恍┢v的人,從工地上回來,臉上掛滿微笑,只是汗水太多,臉多半被汗水洗花了。如今,這雨來得正好,他們可以安靜地睡下,躺在床上想想老人和孩子。雨水,讓這個世界保持另一種狀態(tài),把葉子沖洗得發(fā)亮,把人心沖洗一下,安靜了,也干凈了。

也許,在雨水所營造的涼意里,我看到另一個世界,看到一種對這個世界的反抗。許多人,喜歡在雨夜里,讀讀海子,讀讀顧城,把一種詩歌的情懷,裝進夜的肚子。也許,在雨中的燈下,它會發(fā)芽,開花,結果。

俗世的浮躁,把人心攪亂了。一些人,雖不再受苦,可心卻是空的。他們把內心深處的燈盞吹滅,讓這個世界黑暗??墒沁@還不夠,一些人,還拼命地往這空了的心里填充東西——攀比、排場、容顏。這些越來越多,內心太擁擠,有些人放不下了,便想到了死亡。

也許,物質的富有,并不能掩蓋靈魂的黯淡。一個人的心里,欲望越多,就越如裝滿了石頭和雜草,如果沒有風吹來,這里多半是荒涼的。一個世界,如果想草長鶯飛,必須有所割舍,砸破世俗的選擇,多去聽聽雨,多去看看雪。

我知道,與冬天相比,夏天更值得尊重。它遠沒有冬天接近死亡。許多人,在夏夜里還能喝扎啤,吃燒烤,許多潛伏的脆弱,還沒有出現(xiàn)。一個人,愛著夏天,愛著雨夜。

夏天的生命,似乎比任何時候都強烈些,都旺盛些。一些所謂的郁郁蔥蔥,都隱藏著線索。此刻,一朵花,來年,便是一點成熟的金黃。

在雨夜,一些所謂的痛苦,正一點點散了。我的頭腦清醒,于我而言,萬事萬物皆有可取之處。圓荷靜水,蜻蜓點水,也算一種幸福。萬物生存各有不同,我輩沒有理由陷于泥潭中。

前幾天,一個孩子站在樓頂,用終結生命的方式告別世界。這儀式太沉重了。她站在那里,看不見她眼睛是否空了。也許,我們所謂的笑,與她看來都是一種枷鎖。是啊,我們的笑,太假了,我們把生活推出了軌道,讓孩子失去了應有的笑聲。他們就像木偶,我們是提線人,一次次地讓他們異化成機器;他們聽雨,聽不見雨的聲音,聽不見雨的情緒,只能聽到一種微涼。

她能否不選擇死亡?我不知道。

很多人,在巷頭街道討論她的死亡。她的死亡是否有重量?我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人間煙火,都是與他人不相干的事情。我們臉上,都蒙著一張紙,讓自己去涂畫。有些人,畫成了三月,草過腳面;有些人,畫成了六月,夜雨清亮;有些人,畫成了九月,谷粒金黃;有些人,畫成了十二月,白雪素心。還有一些人,他們找不到自己的月份,只有守著懸崖,一個人危險地活著。

我從不說自己是個詩人,因為我知道,詩救不了別人,只能救自己。一個人,在詩里構建一個小鎮(zhèn),先建一座教堂,然后才是種花、植草,種一些可心的莊稼。有時候,小鎮(zhèn)里需要選舉,那么就讓明月、夜雨當選民。它們不會死去,我也不會死去。許多年后,我還在文字里。

詩,解決不了生存,只能解決一個人如何活著的問題。我把一生獻給三個向度:故鄉(xiāng)、童年、彼岸。

一個人,在雨夜,或者在一本詩集里,會讀到一個過去的自己。那時,只有春天。夜雨的本真,在雨聲中。那些通透的情感,就會落在紙上。

一個人,再聽聽夜雨,似乎有些感動了,看到了一些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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