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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中夢話(二)

天真與經(jīng)驗——梁遇春散文 作者:梁遇春 著


醉中夢話(二)

一、“才子佳人信有之”

才子佳人,是一句不時髦的老話。說來也可憐得很,自從五四以后,這四個字就漸漸倒霉起來,到現(xiàn)在是連受人攻擊的資格也失掉了。僥幸才子佳人這兩位寶貝卻并沒有滅亡,不過搖身一變,化作一對新時代的新人物:文學(xué)家和安琪兒。才子是那口里說“鐘情自在我輩”,能用彩筆做出相思曲和定情詩的文人。文學(xué)家是那在心弦上深深地印著她的倩影,口里哼著我被愛神的箭傷了,筆下寫出長長短短高高低低的情詩的才子。至于佳人即是安琪兒,這事連小學(xué)生都知道了,用不著我來贅言??偠灾?,統(tǒng)而言之,昔日的才子和當(dāng)今的文學(xué)家都是既能做出哀感頑艷的情詩,自己又是一個一往情深的多情種子。

我卻覺得人們沒有這么萬能,“自然”好像總愛用分工的原則,有些人她給了一個嘴,口說蓮花,可是別無所能,什么事情也不會干,當(dāng)然不會做個情感真摯的愛人,這就是昔日之才子,當(dāng)今的文學(xué)家。真真干事的人不說話,只有那不能做事的孱弱先生才會袖著手大發(fā)牢騷。真真的愛人在快樂時節(jié)和情人拈花微笑,兩人靜默著;失戀時候,或者自殺,或者胡涂地每天混過去,或者到處瞎鬧,或者……但是絕沒有閑情逸致,搖著頭做出情詩來。人們總以為英國的拜倫,雪萊,濟慈是中國式的才子,又多情,又多才。我卻覺得拜倫是一個只會擺那多情的臭架子的紈袴公子。雪萊只是在理想界中憧憬著,根本就和現(xiàn)實世界沒有接觸,多次的結(jié)婚離婚無非是要表現(xiàn)出他敢于反抗社會庸俗的意見。濟慈只想嘗遍人生各種的意味,他愛愛情,因為愛情可以給我們很大的刺激,內(nèi)里包含有咸酸苦辣諸味,他何曾真愛他的愛人呢?最會做巧妙情詩的Robert Herrick有一次做首坦白的自敘詩,題目是Upon Himself中間有幾段,讓我抄下來吧!

I could never love in deed;

Never see mine own heart bleed;

Never crucify my life;

Or for widow,maid,or wife.

……………………………………

I could never break my sleep,

Fold my arms,sob,sigh,or weep.

Never beg,or humbly woo

With oaths and lies,(as others do)

……………………………………

But have hitherto lived free

As the air that circles me

And kept credit with my heart,

Neither broke in the whole,or part.

Herrick這么坦白地說他絕不會有什么戀愛,也不會挨求戀和失戀的痛苦,這倒是他心中的話。但是那個愛念Herrick的年輕人不會覺得他是贊頌愛情的絕妙詩人?等到看著這首冷酷的自剖,免不了會有萬分的驚愕。然而,這正是Herrick一貫的地方。若使Herrick不是這么無情的人,他絕不能夠做出那好幾百首艷麗的短短情歌。愛倫·波(Edgar Allan Poe)說,“真摯的情感有種質(zhì)樸的氣味(homeliness),那是不能拿來做詩材用的?!憋L(fēng)花雪月的詩人實在不能夠閉著嘴去當(dāng)一個充滿了真摯情感的愛人。歐美小說里情場中的英雄,很少是文學(xué)家;情人多半是不能做詩的,屠格涅夫最愛寫大學(xué)生和文學(xué)家的戀史,可是他小說中的主人翁多半是意志薄弱的情人,常帶著“得不足喜,失不足憂”的態(tài)度。這都是洋鬼子比我們觀察得更周到的地方。不過這樣地把文學(xué)家的兼職取消,未免有點“焚琴煮鶴”,區(qū)區(qū)也很覺得悵然。

文學(xué)家不但不知道什么是愛情,而且也不懂得死的意義。所以最愛談自殺的是文學(xué)家,而天下敢去自殺的文學(xué)家卻是鳳毛麟角。最近上海自殺了不少人,多半都有絕命書留下來,可是沒有一篇寫得很文學(xué)的,很動聽的;可見黃浦江里面水鬼中并沒有文豪在內(nèi)。這件事對于文壇固然是很好的消息,但是也可見文學(xué)家只是種不生不死半生半死的才子了。不過古今中外的輿論是操在文學(xué)家的手里,小小的舞臺上自己拚命喝自己的彩,弄得大家頭暈?zāi)X眩,胡里胡涂地跟著喝彩,才子們便自覺得是超人了。

二、滑稽(Humour)和愁悶

整天笑嘻嘻的人是不會講什么笑話的,就是偶然講句把,也是那不會引人捧腹,值不得傳述的陳舊笑談。這的確是上帝的公平地方,一個人既然滿臉春風(fēng),兩窩酒靨老掛在頰邊,為社會增不少融融泄泄的氣象,又要他妙口生蓮,吐出輕妙的詼諧,這未免太苦人所難了,所以上帝體貼他們,把詼諧這工作放在那班愁悶人肩上,讓笑嘻嘻的先生光是笑嘻嘻而已。那班愁悶的人們不論日夜,總是口里喃喃,心里郁郁,給世界一種倒霉的空氣,自然也該說幾句叫人聽著會捧腹的話,或者輕輕地吐出幾句妙語,使人們嘴角微微的笑起來,以便將功折罪,抵消他們臉上的神情所給人的陰慘的印象。因此古往今來世上大詼諧家都是萬分愁悶的人。

英國從前有個很出名的丑角,他的名字我不幸忘記了,就把他叫做密斯忒X罷,密斯忒X平??偸菬o緣無故地皺眉蹙額,他自己也是莫名其妙,不過每日老是心中一團(tuán)不高興。他弄得自己沒有法子辦,跑到內(nèi)科醫(yī)生那里問有什么醫(yī)法沒有。那內(nèi)科醫(yī)生診察了半天,最后對他說:“我勸你常去看那丑角密斯忒X的戲,看了幾回之后,我包管你會好。”密斯忒X聽了這話,啼也不好,笑也不好,只得低著頭走出診察室。

聽說做《尋金記》和《馬戲》主角的賈波林也是很憂郁的。這是必然的,否則,他絕不能夠演出那趣味深長的滑稽劇。英國十九世紀(jì)浪漫派詩人Coleridge曾說:我是以眼淚來換人們的笑容。他是個談鋒極好的人,每天晚上滔滔不絕地討論玄學(xué)詩體以及其他一切的問題,他說話又深刻又清楚,無論誰都會忘了疲倦,整夜坐在旁邊聽他娓娓地清談。他雖然能夠給人們這么多快樂,他自己的心境卻常是枯燥煩惱到了極點。寫《心愛的貓兒溺死在金魚缸里》和《癡漢騎馬歌》的Gray和Cowper也都是愁悶之神的犧牲者。Cowper后來愁悶得瘋死了,Cray也是幾乎沒有一封信不是說愁說恨的。晉朝人講究談吐,喜歡詼諧,可是晉朝人最愛講達(dá)觀,達(dá)觀不過是愁悶不堪,無可奈何時的解嘲說法。殺犯當(dāng)臨刑時節(jié),常常唱出滑稽的歌曲,人們失望到不能再失望了,就咬著牙齒無端地狂笑,覺得天下什么事情都是好笑的。這些事都可以證明滑稽和愁悶的確有很大的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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