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趕場

山里的雞醒得早，天還沒亮，便扯著長長的嗓子唱開了：“喔喔——喔——”山坡上的雞一叫，溝里的雞馬上跟了上來。清脆的雞叫聲透過竹林，回蕩在山間。山里人起得更早。雞叫頭遍，便挑著頭一天晚上收拾好的山貨、柴火，出門去趕場了。

天還有些黑，山對面出現(xiàn)了幾點火光?！拔?！幺哥早??！”山間蕩起一連串響亮的回聲?！袄细绺绨?！賣啥子寶貝呀？”“我們家哪有你們家的寶貝多呀，趕空場。”“別逗了，想跟幺妹見個面吧！”對面?zhèn)鱽硪魂嚴(yán)世实男β?。山里的人家住得分散，三里兩里才有一戶人家，可遠(yuǎn)近三五里的人家，彼此不是親戚，便是熟人。

家鄉(xiāng)是要趕場的。場，是大大小小的集鎮(zhèn)，一般相去三十里地左右。附近集鎮(zhèn)趕場的日期是輪流的，這個場趕一、四、七，那個場就趕二、五、八，另一個場則趕三、六、九。逢場的日子，十里八鄉(xiāng)的人，肩挑背扛，老老少少，像一滴滴水，從四面八方匯向場鎮(zhèn)。

我家的小鎮(zhèn)趕三、六、九。逢場那天，鎮(zhèn)上的店鋪早早地就開門了，雜貨店、布店、酒店、小吃店……還有些趕“流流場”的小販，也擺開了攤子。攤子不大，可種莊稼、過日子的東西，大人用的，小孩玩的，幾乎應(yīng)有盡有，犁、鋤、鐮刀，鍋、碗、瓢、勺，針頭線腦……這些小販幾乎天天趕場，今天趕這個場，明天趕那個場，或收購什么，或賣點什么，或亦收亦賣。

大約八九點鐘光景，鎮(zhèn)上的人越聚越多。不寬的石板街，兩邊擺滿了各種攤兒，中間行人就很擁擠了?！昂?，嘿，讓讓抔，撞著撞著！”“慢點慢點，別踩著腳！”“溜溜，小心油濺在身上！”街上的人喊著。兩邊攤上在吆喝：“哎哎，走一走，看一看，這洋布紗細(xì)、色鮮、價便宜嘍！”“嘿，下江的肥皂，好用又不貴咯！”“來呀來呀，自流井的鹽巴，剛到的貨！”……因為鎮(zhèn)子小，一下來了這許多人，便更加熱鬧非凡。

一般的東西在街上買賣，只有兩個市場在街外：場頭的豬牛市，江邊的竹木市。場頭的一塊空地，是買賣豬牛的地方。買牛的一邊摸牛的牙，一邊討價還價。有時還有專門做中間人的“伢行”，兩邊說和。討價還價不公開，雙方把右手藏在賣方的長衫下捏指頭：“這個整，這個零，行嗎？”“哪有這個價的？這個整，這個零！”伢行把手伸了進(jìn)來：“我看，加這個數(shù)算了，一個加點，一個讓點，和氣生財嘛！”大家一笑，成交。

豬市上不賣肥豬，只賣豬崽兒、千千豬、架子豬。千千豬，是三五十斤的半大豬。架子豬，是七八十斤的豬，已經(jīng)長好了骨架，還沒有堆膘。農(nóng)家養(yǎng)豬，先喂野菜等粗食，讓豬長骨架；骨架長成了再添細(xì)料，讓豬長膘。有的家養(yǎng)了幾頭架子豬，留兩頭育肥，其他的賣掉。也有缺錢的、少細(xì)料的，把養(yǎng)的架子豬賣了。這里，豬叫人嚷，較街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竹木市場在長江邊。山民們將山里砍下的竹木扛到江邊，然后扎成小筏子，順江而下。買竹木的人們等在江邊，往江上望去，江上稀稀的幾個小黑點，越來越大，是幾個筏子。筏子靠岸，大家七手八腳地把竹木、柴火拖到岸上，便開始談買講賣。

鎮(zhèn)上的茶館、酒店，是一些趕場的鄉(xiāng)親聚集的地方。親戚、朋友、熟人，三三兩兩坐一桌，一杯蓋碗茶，或是一碗水酒，便天南海北地擺開了龍門陣?！皬埨媳砑业男∽踊貋砹?，聽說很風(fēng)光哩！”“可不是嗎，在部隊立了功，好像是啥子長了?！薄斑@小子小時候滿臉鼻涕，沒想到還真出息了，真是人不可貌相！”“你家那片桂圓今年結(jié)得怎樣？”“托老天爺?shù)母?，結(jié)得好得很呢！”“那你的新房今年不成問題了！”“差不多吧，蓋好新房子，就把兒子的喜事辦了，哈哈哈！”“今年海椒的價錢不錯，明年多種點吧?！?/p>

算命的、看相的、看風(fēng)水的，也來趕場。一個瞎子正在念念有詞地給人算命，都說這個瞎子算得靈，找他算命的人不少?！皥笊夏慵倚∽拥纳桨俗??！毕棺影l(fā)了話。“丙子年六月初八生?！币晃焕咸糯鸬?。瞎子搖頭晃腦地掐了半天指頭，又望著天想了一陣，“恭喜你老了！那個姑娘與你的兒子八字很合，結(jié)成夫妻定將人財兩旺，來年就能抱上胖孫子！”“哈哈哈！”老太婆笑了。

“瞎子，算你會說話。你要是把這對好姻緣拆散了，我砸了你的攤攤！”一個年輕人笑著說?！拔蚁棺诱諏嵟忻?，從不奉承?！薄暗昧税?，你忘了那年被人撕了招牌！”“哪有的事，哪有的事！”老太婆開了腔：“你們別逗瞎子了！”說著，掏出一塊錢遞給瞎子，“瞎子，承你的吉言啦！到時候請你喝喜酒?！?/p>

快到中午，面館、飯館、小吃店的生意好起來。一碗豆花飯，一碗擔(dān)擔(dān)面，或者幾個粑粑，鄉(xiāng)親們就算享受了一頓“城里飯”。

街上的人慢慢稀了，場散了，人們?nèi)齼蓛商魮?dān)背筐、扶老攜幼，像水滴從小鎮(zhèn)流向四面八方。山坡上有人大聲唱：“菜花黃了三月天，收了小春種大田。一壺?zé)瓢虢锶?，你是神來我是仙?！薄袄媳恚愠宰砹?！”“我沒醉，你才醉了哩。菜花黃了三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