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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爬崖

南山東籬 作者:高明光


05 爬崖

我的家鄉(xiāng)在川南,離云南、貴州都只有幾十公里,是川滇黔交界地區(qū)。家鄉(xiāng)有一種特殊的地貌:“崖”,我們都讀作“nɡɑi”(見四川人民出版社《四川方言詞典》)。三五座,甚至十座八座大山,托起一片臺地,臺地上是淺丘。鄉(xiāng)親們稱這樣的臺地為“崖上”,崖下的丘陵或平地被叫做“壩頭”,從壩頭到崖上,就要爬崖了。

托起臺地的山,高而險峻,常以崖命名,爬崖的路特別難走。記得有一座“擦耳崖”。爬崖的時候,人要緊貼巖石往上攀援。貼得有多緊呢?耳朵要擦著巖石?!安炼隆庇纱说妹?。當然,說耳朵要擦著巖石,未免有點夸張,但上崖的路的確險而難走。

還有一座崖,叫“手扒崖”,山高、坡陡、幾乎沒有像樣的路,手腳并用才能爬上崖去。記得當?shù)亓鱾髦皇酌窀瑁骸扮勖米≡谘马斏?,哥在崖下把你愛。爹媽捆著我的手,沒有手扒上不來?!?/p>

我的父母都是從崖上大山里走出來的,雖然在壩頭的鎮(zhèn)上做手藝,親友們還都在崖上。我能記起來的第一次上崖,大概是我四五歲的時候,父母親帶我去給崖上的姑媽拜年。到了擦耳崖腳下,我坐進了父親挑東西的籮筐。父親挑的兩個籮筐,一個裝著給姑媽的禮物,一個給我坐。父親在山里生、山里長大,十多歲就三天兩頭挑柴下崖。那時候他正當中年,挑著我上崖雖然有點氣喘吁吁,但并不算太費勁。父親一步一步往崖上爬,兩個籮筐晃晃悠悠的。一開始,我睜著小眼睛東瞧瞧、西看看,美滋滋的。越爬越高,我看見身下的懸崖,覺得自己飄在空中,心里越來越怕,后來干脆嚇哭了。母親在一邊哄我說:“好兒子,別怕!爹挑著你、媽扶著你哩!”父親說:“男娃兒膽子大點兒嘛!要是怕就閉上眼睛,一會兒就到崖頂了?!蔽艺嫦胱鲆粋€膽大勇敢的男子漢,可還是把眼睛閉上了,而且雙手緊緊抓住籮筐邊的棕繩子。到了崖頂,貼身的小衣服都被汗?jié)裢噶恕?/p>

我十三四歲的時候,父母親帶著小弟弟在崖上做活,我和妹妹在家上學,自己過日子。每到周日,我和妹妹便上崖去看他們。妹妹拎著手絹兒結(jié)的小包,包里有幾塊帶給弟弟的水果糖。我挑著兩小捆菜。到了崖腳下放眼仰望,一團團云霧在半山飄來飄去。從崖口飛流而下的瀑布,砸在山谷的水潭里,發(fā)出陣陣咆哮似的“隆隆”聲。我們開始爬崖。前一段兒,腿還有勁??稍酵献?,雙腿就像被綁上了沉重的沙袋。我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對妹妹說:“咱們歇一會兒吧!”妹妹也在喘氣,可她說:“媽和弟弟等著我們哩,爬一會兒再歇吧?!蔽覀兣琅佬?、歇歇爬爬,好不容易看見了寨門。

進了寨門,就到崖頂了。我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休息。寨門是用大條石砌的,當年山里人要想封山,就派人守住寨門。寨門廢棄不用已經(jīng)好多年了,門下的石板路已經(jīng)被行人踩出了深深的溝,可是寨門仍然完好無損。寨門把在山口上,另一邊是望不到底的懸崖,真有“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勢。我站在寨門邊,放眼俯瞰壩頭,長江浩浩蕩蕩從崖腳下流過,遠處的村舍像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火柴盒掩映在樹林、竹林中。再看我們走過的路,蜿蜒攀崖而上,像天梯。那時,我覺得天地好大!

我回頭一看,妹妹正坐在石頭上,數(shù)著手絹里的水果糖。我說:“四妹,你吃一塊吧?!泵妹煤苷J真地道:“我不吃。我要是吃了,弟弟就不夠一天一塊了?!甭犃嗣妹玫脑?,我的眼眶濕了,她也才是個十來歲的孩子??!那是困難時期,連飯都吃不飽,糖果更是特別珍貴。

又過了兩年,我爬崖的次數(shù)更多了——星期天上崖?lián)觳?。那時候,鎮(zhèn)上的人做飯都是燒柴。買柴是要花錢的。家里困難,能省則省。我和幾個小伙伴有時就利用星期日上崖?lián)觳瘛Q律仙礁吡置?,枯死的樹、竹子,伐木時剔下的樹枝,是很好的燒柴。人長大了,有了力氣。爬崖的時候,說說笑笑、打打鬧鬧,雖說有點喘氣,倒也不覺得怎么累??墒牵姥屡懒撕靡魂?,真正的活兒還沒開干呢。進山撿柴、挑柴回家,才是主題。

挑柴下崖,心情很復雜。撿了一大挑柴,心里高興,有成就感,甚至有幾分得意??墒?,挑柴走在下崖的山路上,雙腿越來越軟,肩上的柴擔越來越沉重。有時候,真想扔掉些柴;可是,辛辛苦苦撿來的柴,又怎么舍得呢!我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想:要是有一條上崖的大路該多好!

上大學離開了家鄉(xiāng),后來又在北方工作,這一走就是好多年。前些年回家,聽說已經(jīng)修了上崖的公路。我和妹妹、弟弟相約乘車去爬崖。車在長江南岸溯江而上,二十來分鐘就走完了當年要步行兩個來小時的路程,到了崖腳下。抬頭望去,爬崖的公路是一條長長的斜道,低的一頭在江邊公路的分岔處,高的一頭在崖口上。汽車并沒有怎么喘氣,就沿著長長的斜道把我們送上了崖。我們腳不沾泥,不曾出一口長氣,就到了崖頂。大家好一陣感慨,把公路的便捷著實夸了一陣。站在崖口俯瞰壩頭,長江還是那么浩浩蕩蕩,樹林、竹林依然,村舍已經(jīng)換了新顏,茅草房不見了,白墻青瓦的農(nóng)舍散落在壩里、山坡上。可是,我總覺得找不到當年那種氣勢。原來,鳳凰湖修了水庫,崖口飛流而下的瀑布已不復存在,當然也就沒有了水砸深潭的隆隆聲,沒有了崖腳下彌漫翻滾的水霧。我還覺得少了些什么。原來,崖上遮天蔽日的竹木,已經(jīng)被砍伐得所剩無幾。上了崖,只覺得登高了,不像當年那樣覺得進入了另一番天地。這大概就是有得有失吧。

前年回家,聽說崖上已經(jīng)修了高速公路。我和幾個朋友相約,乘車從崖上的高速公路去蜀南竹海。車很快,兩邊田野掠眼而過,大伙兒在車上說說笑笑。“我們什么時候爬崖呀?”我問。朋友們哈哈大笑:“我們早已經(jīng)在崖上了!”“什么?”我有些不信,我們根本沒爬呀!我望望車窗外,的確完全是崖上的景象:紅土山坡、松林、杉樹林、蕨基草……“這是怎么回事呀!”朋友見我呆呆地發(fā)愣,笑笑說:高速路通過高架,路長了,可坡度小了,乘著車不知不覺間就爬上了崖;崖上的路,幾乎是在山頂上,逢山開路、遇溝架橋,車行如履平地,有點像飛過去的;自從崖上通了公路,山里人的日子大變樣了,竹木、山貨不愁賣,青磚瓦房蓋起來,騎著摩托趕場、走親戚……聽朋友娓娓道來,看窗外綠水青山,一股豪情油然而生:叢山峻嶺真如鐵,而今飛車從頭越!當年,面對崖上、壩頭,我覺得天地那么大,自己是那么渺??;而今,我感到天地變小了,人很偉大。

說起爬崖,真讓人感慨萬千。一方山水養(yǎng)一方人。崖上、壩頭,是我們祖祖輩輩的家鄉(xiāng)。千百年來,爬崖、下崖,是鄉(xiāng)親們生活的一部分。一代又一代,爬崖的路被踩出了一個個坑;老坑被腳板皮磨平了,又出現(xiàn)了新坑,可山里人還是那么窮……沒想到我這么幸運,幾十年,爬崖居然爬出了一段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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