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人的平遙

青梅 作者:蔣韻 著


一個人的平遙

20世紀70年代,不記得是1974年還是1975年,一個插隊多年的朋友終于被分配到了平遙柴油機廠工作,我特地請了假去看望她。在那樣一個枯燥而嚴峻的時代,年輕人之間這種交往,就像是在精神上互相取暖。

那是我第一次和古城平遙邂逅。

忘了柴油機廠的具體位置,只記得它就在城邊上,從我朋友的宿舍窗口,一抬眼,就可以看到日后將聞名世界的高大城墻。它灰蒼蒼的,陰郁、荒寒、古老,有一種端莊的頹敗和不合時宜的堅韌??蔹S的衰草在冬天的墻縫中隨風(fēng)搖曳,是時光之外的傷懷,也是這小城的底色。那一晚,就在這間看得見城墻的小屋里,我們喝廉價的、糖水似的葡萄酒,用柴油在煤油爐上煮餃子。古城買不到鮮肉,朋友打開一瓶珍藏多日的罐頭紅燒肉,剁碎了,再摻入胡蘿卜和大蔥做餡兒,竟是別開生面的香。一群人——朋友,還有朋友的朋友,大家都喝得過了量,又說又唱,唱鄧映易編譯的那本《外國名歌200首》上的俄羅斯歌曲、蘇聯(lián)歌曲:“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遙遠”,還有“為什么,我苦難的命運,送我到,西伯利亞……”

白天我們逛街,小小一座城,沒什么可逛的,老式的街道,老式的鋪面,賣一些必不可少的生活日用品,油、鹽、黑醬、二面的餅和饅頭、槽子糕,憑票證購買的色樣單調(diào)的花布,從那些幽暗的鋪面深處,飄散出古城特有的氣味,一種年深日久的蕪雜和詭秘的混濁,又清冷又溫暖,又寂寥又熱鬧,奇怪地吸引你又拒絕你。古城地處晉中平原,汾河河谷的腹地,比山區(qū)要富庶,那里的人心,也比山區(qū)的人心要活絡(luò)。這就是當(dāng)年的我對這座古城的全部認識——年輕沒有閱歷的眼睛是看不懂兩千歲的城池的。

夜晚,這座城日入而息,漆黑一片。這座史詩般的古城,如死一樣寂靜。它所有的歷史,所有的往昔,所有的秘密,所有的輝煌和驕傲,都沉睡著,不為人知。但我朋友的那扇窗子亮著,像黑夜不安分的心。還是那樣一群人,喝酒、唱歌,歌聲讓他們淚流滿面。這群人來自四面八方,北京、天津、上海、省城太原,都曾做過知青,如今,古城收留了他們,可是,他們僅僅把這座小城當(dāng)作了驛站。他們身穿“柴機”廠的工作衣,用廠里生產(chǎn)的柴油代替煤油燒飯,可是他們的心不在這個地方。有時,他們會爬上高高的荒涼的城墻,向遠處眺望,無邊的田野撲面而來,惆悵和憂傷撲面而來,攜帶著汾河的水腥。這座象征命運的城墻上,遺落了多少年輕生命的思緒和追索,如今,沒有人能夠知道了。

如今,平遙古城舉世聞名,晉商和票號,幸存的城墻和明清建筑,已成為平遙的符號。這是全世界的平遙,每年,我?guī)缀醵家氵h道而來的朋友或客人登上高高的城樓。它一掃當(dāng)年的蒼涼,紅燈高掛,旌旗招展,像一個穿上了盛裝的新人。它塵封的歷史和光榮,突然之間,變成了顯學(xué)和家喻戶曉的故事。城樓上,幾門不知什么年代的古炮渲染著這座城池的天長地久,似乎,它是直接從古代一腳邁到了輝煌的今天。我找不到我朋友當(dāng)年的那城墻的蹤影,我找不到屬于我朋友的古城和荒蕪的歲月,我站在城頭,尋找那扇窗戶,曾經(jīng),有酒有歌的窗戶,古城夜晚的歌哭,它在哪里呢?我一片茫然。

1978年,我朋友參加了高考,去了省城讀書,從此離開了這座被她視為驛站的古城。此后多年,她一次次離去,她總是眺望遠處,最后到了一個叫作杜伊斯堡的德國城市,一個更遙遠更陌生的驛站。在20世紀80年代中葉,這幾乎就是天邊了,沒有更遠的地方了,她還能到哪里去呢?

據(jù)說,她死于一場急病,沒有人能說清楚她是怎樣發(fā)病怎樣掙扎怎樣彌留,她身邊沒有一個親人,沒有一個朋友,沒有一個見證。她舉目無親?!@就是驛站的本質(zhì)。在她離世多年之后,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幅畫,畫面上是深夜的一個街道,雪夜,只有寥落的一個夜行人和一扇亮著燈光的窗戶。燈光投射在雪地上,那么孤寂,卻又那么溫暖,那么光明和誘人,像命運之光。我一下子想起了我朋友的古城,那扇不夜的窗子,盛滿歌哭,也盛滿朋友間相濡以沫的慰藉。我想,在那個杜伊斯堡,大概是沒有這樣一扇窗子、一片溫暖和光明的燈光,在黑夜中誘惑著她一往無前投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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