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力車與三輪車的滄桑

遠在六十多年前，北平就有人力車了。記得筆者齠齡時期，先叔每天到清史館辦公（設(shè)在天安門左側(cè)太廟里），家里雖然有玻璃篷的馬車，可是因為位卑職小，坐著馬車早晚趨公，怕人說招搖，于是包了一輛人力車上衙門。最初北平的人力車車輪子是鐵輪圈嵌上死膠皮，輪上別無什么黃銅白銅雕紋刻鏤、鑿繢剔抉的漂亮飾件，頂多車的兩旁各掛一把撣塵用的紅綠綢子車撣子，就算很堂皇氣派了。

死膠皮拉起來滑動力差，跑長了當(dāng)然不如后來打氣輪胎來得快，當(dāng)時家舍下人等都管這輛古董式的人力車叫老牛破車，家里人有點兒事上街，寧可步碾兒（北平人用腿走路叫“步碾兒”），誰也不愿圖省力坐這輛人力車。這下可好啦，這輛車除了先叔上下衙門，車夫在家里算是全家大閑人一個了。

同是人力車，平津?qū)帨墒墙蟹Q不同。北平叫洋車，天津叫膠皮，上海叫黃包車，南京人尾音多個“兒”字，叫黃包車兒。雖然寧滬僅“兒”字一字之差，可是寧滬土話有別，也顯得大不相同啦。后來人力車隨著時代進步，由死輪胎演變?yōu)閮?nèi)胎外胎。自從人力車改成打氣的輪胎后，平津兩地的人力車改進最快，除了車篷、車身、車把、車頭，盡可能增添黃白銅電鍍飾件外，一般坐車闊少名花自用包車踵事增華，車的左手邊裝上一只跟當(dāng)時汽車音響相同的大喇叭，右手邊再裝上一具四音的小風(fēng)笛，腳踩一對雙腳鈴。拉車的更神氣，左右車把各安一具音響，隨時警告行人靠邊。車的兩邊，一邊是手鈴，一邊是皮喇叭，跟人賽起車來，風(fēng)馳電掣，聲勢赫赫十分驚人。

后來北平花國名姬中，有一最愛炫奇夸異的小凌波，她把車上電石燈由兩盞增為四盞，車輛過處，恍如一條火龍。于是北平有幾個敗家子闊少爺，車扶手愣加上一對銅叉子，再插上一對小巧電石燈。一車六燈還能不亮嗎？車上沒得可捯飭（北平話，修飾的意思），腦筋轉(zhuǎn)到拉車的身上，自用車夫換上淡青竹布鑲白色寬邊大云頭的褲褂，或是深藍布鑲大紅邊的，有的人在扶手車鐙四角釘上一個布擋，顏色花樣就悉聽尊便了。記得當(dāng)年斌慶社科班出身的小奎官又叫殷斌奎，他的車擋，上繡有“殷斌奎”斗大黑絨楷書，真能讓行人老遠就側(cè)目避道啦。

天津自用人力車也跟北平的自用車相仿佛，同樣干凈漂亮，可是一般拉散車的就不一樣了。一般散車車身寬而見方，好像與津滬人力車式樣大致相同。因為津滬都有租界地關(guān)系，車廂后頭都掛滿了不同租界的牌照，牌照齊全的可以越界而行，否則英國租界的牌照，越界到法國租界，就要受罰，只好到分界點，讓客人換車?yán)病?/p>

南京的人力車最可憐，因為地區(qū)遼闊，從大行宮到夫子廟，漫漫長途，吭哧吭哧要跑上好半天才能到達，連坐車的都有點兒于心不忍了。同時各街口又有垃圾馬車沿途兜攬客人——搶生意，所以南京的人力車算是最吃力的行當(dāng)了。上海的自用人力車形式跟平津又不一樣了，車座子圓形，車把特短，車墊子有的裝彈簧，拉車的似乎受過特別訓(xùn)練，跑起來故意顫動車把，坐車人好像被人搖煤球，非常難受。

筆者初次到上海，住在舍親李府，他們撥了一輛自用車給我外出代步。拉車的叫“阿四”，跑快了連顫帶晃，我在車?yán)锓浅２涣?xí)慣，偷偷地問過阿四何必如此顫巍巍地搖動。據(jù)他說，上海紳商巨室、北里名花，所有自用包車，都是這樣的拉法，這樣才夠氣派。請他免去抖顫后，他也覺得省力多了。

民國十六年，江蘇省省會鎮(zhèn)江代步工具，新舊都有，有二人抬的轎子，也有人力車。從火車站到市內(nèi)要經(jīng)過的京畿嶺，是一個漫長的高坡，下坡時車夫兩手緊握車簸箕下面的兩只車撐子，讓車的軸輪當(dāng)中心支柱，車夫乘客兩俱懸空，迅若奔馬，直沖而下。車夫雙腳就像蜻蜓點水，每隔三五丈遠才點地一下，以便減緩速度，調(diào)整方向。這種凌虛御風(fēng)、懸泉飛瀑的滋味，一個控制不住，不是人仰馬翻，就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高打天秤。走過京畿嶺的人數(shù)也許不太多，可是抗戰(zhàn)時期，凡是初到重慶，經(jīng)過朝天門坐過黃包車上坡下坡的人，總都嘗過那種驚濤駭浪的滋味吧！

抗戰(zhàn)之前，有一年夏天筆者有一次到鄭州去，一下火車，站前整整齊齊排列有十多輛人力車，從車身到車把，上面都撐著一節(jié)挺干凈的白布篷子，乘客車夫都在布陰之下免受炎炎夏日晃眼灼膚之苦。這種辦法的確法良意善，可是別的地區(qū)過分保守，沒有依法仿制，太可惜了。

臺灣在光復(fù)初期，市面上仍然可以看得到巨輪、高腳、短把的人力車，這種車形跟在電影畫面里所看到當(dāng)年日本的東洋車一模一樣。老友莊主傳在接收當(dāng)時，就坐這樣的人力車上下班。有一天我因事急于外出洽公，莊老一定要我坐他的人力車出去，在情不可卻的情形之下，只好一試。哪知車到地頭，因為車鐙子離地太高，下車時腳一踩地，把腳腕子重重地了蹾一下，害得我?guī)滋熳呗范疾环奖?，從此再也不敢坐這種中古式東洋車?yán)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