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態(tài)七記

一生相思為此物 作者:賈平凹,石舒清,鄭小瓊等 著;王蒙 編


生態(tài)七記

王文杰

蜈蚣

斑駁的墻壁上,常有蜈蚣出沒。時慢、時快。慢時,如絮款動;快時,疾若流星。

蜈蚣棲朽木石縫間,生晦陰潮濕處。小時,逮蟋蟀時,常見于碎礫敗草間,但從未仔細觀察過。某日,寫作正枯坐冥思苦想時,偶覺眼前有物動。細窺,墻上一蜈蚣正慢悠悠爬動。那蜈蚣背面紫紅色,一道淡藍色的脊梁。約三四寸長,形扁、油亮,頭部有一對不斷抖動的觸角。體由數多環(huán)節(jié)而成,每環(huán)節(jié)生腳一對。雖身長約半個手指頭,然腳多得無計其數。有多少環(huán)節(jié),有多少腳。環(huán)節(jié)連環(huán)節(jié),腳連著腳。我驚奇了:世界上環(huán)節(jié)和腳最多的動物莫過蜈蚣了!難怪研究昆蟲的老祖宗為之賦名:百足。

忽來一絲靈感,由蜈蚣聯想到創(chuàng)作。由蜈蚣的體態(tài),想到創(chuàng)作時的狀態(tài);由蜈蚣的爬行的姿態(tài),體味到寫作時的心態(tài)。創(chuàng)作,是件繁雜浩瀚的勞作,而蜈蚣的爬行也是奧妙無窮的運動。創(chuàng)作,是形象思維和抽象思維雜糅相間,忽前忽后,或左或右,不可名狀的一種復雜多變的腦細胞群在活動:有時,以形象思維為進入楔口,讓它提綱挈領,統(tǒng)略主導,橫貫首尾,而這一主線的下面卻伏著抽象思維。就像一塊隆聚的肉,或扁,或方,或圓,但必須有骨頭賴以柱其間,否則,這塊隆聚的肉就成一攤泥——這骨頭即是抽象思維。有時,創(chuàng)作則以抽象思維為軀干,讓理性的漿液催發(fā)出一片片形象的枝葉,使一株創(chuàng)作之樹紋理清晰,無一庸枝雜杈。常聽作家言,他寫作時完全是憑感覺。感覺是什么?我說感覺就是蜈蚣爬行:行無常形,無定勢,無固態(tài)。很難辨清,蜈蚣爬行時,先邁哪只腳,后邁哪只腳?是左腳支配身子行走,還是右腳帶著全身移動?就像作家寫作,是先有了形象思維,還是先有了抽象思維一樣。

立志寫作者,該拜蜈蚣為老師。“太昊師蜘蛛而結網”(《抱樸子·對俗》),自伏羲起人類就從蜘蛛結網學會了織布,學會了用網打魚捕獸。作家也應該從蜈蚣爬行的軌跡找到自己的影子。只要有腳,就能走出路來。腳越多,走出的路越復雜;路愈復雜彎曲,愈耐人尋味。重要的是先別問你應當邁哪只腳,后出哪只腳,是先出左腳好,還是先出右腳對,而是先把腳邁出去。路是為腳預備的,路有了腳才有意義。腳能把路的夢想變成現實,路讓腳懷抱著永遠的夢想。腳是路的翅膀,路是腳的雙翼。無路之腳要蛻化,無腳之路要荒蕪,腳之于路就像江河與之舟船的關系一樣。沒有舟船的大海是死海,失去大海的舟船是朽木。

鳧鶴

水邊有鳥名鳧。水邊還有鳥名鶴。

鳧喜水,鶴亦喜水;鳧以水澤為鄉(xiāng),鶴亦以湖泊為家;鳧以魚蝦作食,鶴亦以水族為生;鳧在澤地生兒育女,鶴亦在水國傳宗接代。鳧和鶴同與水結下不解之緣。二者生活習性、捕食方法、繁殖后代,皆與水有緣,酷肖。然外形大異。

鳧腿短,短極;鶴脛長,長極。鳧與鶴結伴,腿短的和腿長的在一起,兩相對比,參差錯落,修短各俱,對應成趣。歷數不清的水禽家族中,足最短者,莫過于鳧;足最長者,莫過于鶴。不然,人們不會用“鶴立雞群”來形容鶴之超群脫俗、高人一等。

鳧與鶴各得其性,錯落中倒給人一點哲學的靈性。

鳧足短,無法涉深水捕食,然魚蝦常匿于深水中。水深足短,鳧只好守候于水中浮凸不動的巖石小島上,或浮萍水草間,捕食覓物,逐一跳躍,以咫尺之跳,渡江湖之寬,以寸步之移,量廣袤之闊,以島之長,補足之短,以萍草作舟,搏水激浪。當在水中游動偶覺身后有魚時,鳧遂靈巧地掉頭追擊,少有齒下漏網者。鳧腿雖短,然極盡吃“回頭魚”之能事,亦其樂陶陶,理同“船小好調頭”。

鶴腿長,??萘⒂谏钏?。有魚橫貫而過者,垂下長頸,箭嘴一啄,可一飽口福。鶴用不著像鳧那樣,穿梭蹦跳石島萍草間,憑著天然的優(yōu)越,涉深水,彎長頸,擒魚蝦。可當發(fā)覺身后有魚時,它卻遠不及鳧那樣靈巧地回身,只好讓脖子曲繞打彎,扭過頭去。但往往頸至魚遁,收獲寥寥。家鄉(xiāng)人常用“長脖子老等”來形容長著長頸的一類水禽的愚笨、執(zhí)傲和可愛,進而惠及這一類長相和性格的人。

澤中常落雨。一顆顆雨的凝重的逗點、句號、驚嘆號,還有一串串刪解號,落在平靜的湖泊上,自然別有一番風韻。但如刮起風,就會水天相連,白浪逐天,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破壞了這幽致。對風尤為敏感的是鶴。所謂“風聲鶴唳”,大概就是說鶴感風而泣,應聲而泣,仰天而嘯,百感交集吧。風來時,鶴無遮無擋,綿密羽毛,膨脹似帆,立不安穩(wěn),行不自主。此皆怨它腿長,且不能回彎。腿長,涉水捕魚養(yǎng)身時見其長,而避風護身時又見其短。此時,鳧鳥卻盡逍遙:它伏地而臥,頭隱兩翅,體縮一團,任風吹拂,巋然不動,此皆緣腿短之宜。鳧足涉水捕食時露其短,而避風養(yǎng)身時見其長。

由此可見,鶴脛雖長,但長有所短;鳧腳雖短,但短有所長;長者續(xù)之不得,斷之亦不得;短者長之不得,短之亦不得;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延。截鶴之長續(xù)鳧之短,無異于續(xù)鳧之短斷鶴之長。物,皆稟性受形,天造而成。修短明暗,肥瘦強弱,大小寬窄,都應順自然之理,不可違失天性,拂去本真。強扭硬掰者等于截鶴續(xù)鳧之脛。

莊子死了,可莊子塑造的兩個哲學形象活了2000年。以后,還不知要活幾個2000年呢。

喜蛛

如夜里伏案絞腦汁一樣,那個墻角的小蜘蛛又出來抽絲了。

見蜘蛛的人,大凡會產生一種本能的厭惡感,尤其是在寓所住宅里:它四處結網,納蚊蟲,粘灰塵,毀室內之美容,玷房間之清潔。于是,人們常用手捉拿,腳踏踩,掃把驅之,撣子拂之,蛛常常落個網破“魚”死的下場。可我家那只小蜘蛛除外,不但免遭其他蜘蛛那種厄運,還常常受到呵護。

那小蜘蛛紅眼睛、紅嘴巴、紅腹、紅背、紅腳,連身上的細細絨毛都是紅的,通體皆紅,無一雜色,像巧匠精心雕制的紅瑪瑙。母親說,這是喜蛛,不能傷害它。害它,會破喜,帶來災害。我倒不是迷信,但我確實無傷生害物之心。母親為何稱紅蜘蛛為喜蛛,現在我也不明其故。我揣摩,大概是紅色吉祥,凡事圖個吉祥吧。

那紅色的小喜蛛新結了一個瑩亮的網。那網由疏而密、錯落有致。網中央坐著紅喜蛛,偶爾喜蛛爬動一下時,蛛動,網亦動,赤蛛銀絲,銀絲四射,光的中心來自喜蛛,宛如一顆太陽放射著光彩。我真幸運,我的屋里沐浴另一顆太陽哩!

有了一種友好的心情和審美的視角去觀察蛛與網,還會感悟到它的美學意味。我們平素看到的結滿塵垢、粘著蚊蠅的蛛網,就覺蛛網是不潔之物。其實,蛛從肚里吐出的絲本身是干凈的。不潔之物不是蛛網本身,而是那些附物。愈有不潔之物的襯托,愈覺網之潔凈。我忽覺那張網成了一面鏡子,鏡明則灰垢不止,止則非明照。我又忽覺那張網成了一輪太陽,日亮則纖塵飛揚,不揚則非亮日。

小時的事記得非常清楚。常常把一根鐵絲彎個圈拴在麻稈一端,然后去網蜘蛛網,粘蜻蜓。那陣性子急,只網到一兩張蜘蛛網,就去尋找目標了。結果,蜻蜓未捕著,反而網上倒出了一個洞。再去屋檐下,角落里,尋找更多的蜘蛛網,結果是網越結越厚,黏度越來越濃,后來用手撕都撕不破,蜻蜓一粘一個準,無一漏網,百發(fā)百中。我驚奇:細細蛛絲,一根根勢單力薄,難成氣候,積累多了,擰成一股勁,再細弱的東西也會變得粗壯起來。

蛛網,網著一種哲理……

饞貓

養(yǎng)貓者主要是為了驅老鼠捉害蟲,也有為了驅寂寞和無聊的,在人與動物的交流中獲得一種與本類動物難以獲取的愉悅。不過,我是屬前者。

家里老鼠成精,攪得人晝夜不安,于是索鄰家一只貓,起名貓咪,馴養(yǎng)起來。它的父輩不知誰家野種,它的母親可是個捉鼠能手:個大體碩,雙目犀利,四肢矯捷,疾若閃電。

轉眼間,貓咪長大成人了。很漂亮,色白,無一雜色,鴛鴦眼,一只眼深藍,一只眼淡黃,一陰一陽,一藍一黃,對映成趣,滿有點哲學大師的味道。貓咪看上去滿招人喜歡,可它表里不一。父輩的野性一點也沒繼承,母親的優(yōu)長也看不出來多少。夏天,它躲在飯桌下避暑納涼;冬天,縮成一團在炕頭上取暖避寒,毛茸茸如一團迷蒙的夢。陽光太刺眼了,貓咪便垂下睫毛,閉目養(yǎng)神,超然若仙,任溫暖的陽光在身上漫步。偶有清風拂來,絨毛微顫,像一團蒲公英在和風絮語。睡到夕陽西下時,貓咪才張開嘴巴,打打呵欠,伸伸懶腰,抖動一身的懶散,梳理梳理胡須,好像一輩子睡不醒似的。然后繞到墻角的一碟前,伏地待食。若粗食淡菜,伸開細膩的粉色的舌頭,漫不經心地舔幾下,若發(fā)現魚蝦腸肚,則脾胃大振,大餐一頓,然后以爪抹抹嘴巴,舔舔毛發(fā),一聲輕吟,蓮花碎步,悠然而去,仿入仙境。

小時,記得鄰家有一小孩,嬌慣、貪嘴,大家叫他“饞貓”。大概,這名字跟我們家養(yǎng)的那只貓應該是有聯系的。

養(yǎng)貓咪意在捕鼠,可家里鼠不但未見少,反而鼠家日漸興旺。一次,我見三只小鼠,開始戰(zhàn)戰(zhàn)兢兢,且進且退地在貓咪嘴巴下的碟里搶食,可貓咪旁若無鼠,像生來未見過似的。充滿敵意的場面,被抹上一層蜜意,陣線分明的敵我雙方被混淆成一鍋粥。三只鼠陪著一只貓,如此和諧場面整個不是“三陪”嗎,不,是“陪三”!氣得我上前一腳,踢翻碟子。霎時,三鼠驚竄,奪路而去,落魄而逃??韶堖涞瓜润@后定,鎮(zhèn)靜自如,若無其事,歪歪腦袋,看了一眼,復歸故態(tài)。咳,真是只熊貓!于是氣上添氣,火上注油,我飛起一腳把貓咪踢得“嗷”的一聲慘叫。

自此,我不再朝碟里添食了。一向養(yǎng)尊處優(yōu)、飯來張口的貓咪餓得開始滿地找食,后來上躥下跳,乞求聲聲。小兒欲給其食,我仍硬著心腸。某日,打了一只老鼠,送到貓咪嘴下,貓咪饑不擇食,正欲張嘴,我忽地拎起鼠尾,向遠拋去,貓咪騰地跳起,縱身一躍,奮揚四爪,半空中捕到那鼠,躲到一隅,狼吞虎咽,一會兒連骨頭渣都沒剩,連流在地上的血跡也舔得干干凈凈。自此,貓性復蘇。那對鴛鴦眼變得也不那么溫柔了,而是帶有咄咄逼人的兇悍和志在必得的挑釁,溫順的尾巴常常硬朗地豎起來,像是揭竿而起的頭領手中的旗桿。由此,野貓變家貓,家貓變馴貓,馴貓變饞貓,饞貓變懶貓,懶貓被逼入窮途,奮然又恢復了貓本性。

性在逼、在迫,不在養(yǎng),養(yǎng)貓如此,養(yǎng)他物呢?

塘魚

居住的院子里,有一池塘。塘里有水,水里有假山,假山旁環(huán)游著魚,盡管沒有江河湖泊那種鳧雛雁子、紫龜綠鱉、鷗鳥成群、游魚如梭的野趣,然也覺沾了大自然的一點靈秀。嵇康在給山巨源寫絕交書時悲憤交加,心情沉重,卻還念念不忘“游山澤,觀魚鳥,心甚樂之”的那份雅興。可見山澤魚鳥和人類的密切。

池塘里金魚們是各具風流的:有的額頭上隆起一團美麗的菜花顯示出不規(guī)則的自然美;有的拖著一條新娘的長裙像是走進新婚的殿堂;有的從眼里吹起兩個泡泡糖像童子嬉戲;有的用尾巴搖起一個大蒲扇如老者搖扇納涼;有的體態(tài)華貴如一富婦人悠閑無事;有的相貌娟秀躲在一角似村姑羞于見人。它們顏色各異,以黑紅白者多,黑者如一洼墨,紅者似一團火,白者若一處子。

金魚,以塘為家,以石為島,盡情環(huán)游,不分晝夜,不計寒暑,不知路漫漫其修遠,水中上下而求索。游啊,游,時前,時后,忽左,忽右,爾高,爾低。

池塘附近,有一圓形花池,早午晚,有人圍著花池轉圈,有老人、中年、小孩、婦女。有體弱者強身的,也有鍛煉身體想高質量多活幾年的,還有無目的遛彎的。

池塘的魚群圍著假山在轉圈游,花池外的人群繞著花池在繞圈走。一個在水中游,一個在陸地走。兩者毫無關聯,卻相映成趣,似溝通著什么。

池塘里的魚,不問目的漫無邊際地游,好像游動就能達到目的,目的本身就是游動。我突然有了一點靈感:像魚這樣稀里糊涂地游動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假設,魚知道它一輩子也游不出池塘,從生到死都在一個有限的水池里了結,它還會如此不知疲倦地那樣游嗎?大概魚忘記了痛苦。莊子是個高人,兩千多年前就看出魚有歡樂。他對問他“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惠子說:“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莊子說得對極了!只知歡樂不知痛苦的魚,從不掉眼淚,誰見過魚的眼淚?魚的眼淚流干了,幾千年、幾萬年的眼淚,一滴一滴地匯聚成了江河湖海,江河湖海都是魚的洶涌澎湃的眼淚!水堅貞不渝地擁抱魚類,就是因為水是飽含著魚全部情感的眼淚??婶~不知道這些,沒長那種腦筋,沒有那種靈性的思考。它是愚極之物,唯愚者而智。愚極,亦智極。否則,池塘之魚如此逍遙快樂之狀你作何解釋?

由魚聯想到驢。插隊時青年點緊挨著做豆腐的小作坊,作坊里置一石磨,常從里傳出石磨的滾動聲。其聲參差不等。大者,似春雷滾動,弱者,如小兒磨牙。石磨是由一頭驢牽動。魚以石為島,驢以磨為島。驢以磨為中心,環(huán)圓繞行,不知作了幾千幾萬個圓規(guī)運動:那連接石磨的軸桿即是圓心點,那驢道上久經踩踏才磨礪出一圈凹進的蹄跡,這些不知耗了多少歲月帶有滄桑感的蹄跡,形成了半徑等同的圓周線,而那驢即是圓周線和圓心點的連接者。人言:牛是奴仆,馬是忠臣,驢是狡黠小人。可作坊里那驢為何忠心耿耿守靜如一地繞磨拉石,為主人效盡犬馬之力?這情景讓人覺得老祖宗創(chuàng)造的“犬馬之勞”這句成語至少不夠全面,應該修改成“犬驢之勞”,至少在中國成語詞條中要增加這么一句。我細心觀察過,每逢讓那驢拉磨時,作坊里的人都以布蒙住驢眼,遮住視野的驢大概是以為自己是在走一條坦途,因此才環(huán)繞不止,興致不減,樂此不疲。倘若驢不被蒙住眼睛,它能看清它眼前的一切(任憑走了千里萬里,可還是寸步未離),它還能那樣不知疲倦地繞磨環(huán)行嗎?蒙面驢,有眼無珠,是個瞽者,唯其瞽才明。瞽至,明始。太明者不明,不明者方明。

由以石為島的魚和以磨為島的驢,又推出了一些道理。大智者若愚,大巧者若拙,大白者若黑,大音者若啞,大明者若暗。哲學大師的話在有骨頭有肉的生活中,更靈動而有形象作佐證。

魚、驢如此,人呢?

曲柳

窗下有一柳樹,外有四時之變,其隨寒暑感應,逢秋凋零,遇春抽芽,夏時一樹綠蔭,冬季枝條裸露,伴人枯榮,不知多少光陰,難數幾度春秋。

爺爺那輩子時,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扯一根鐵絲,作晾衣繩。一端系窗框,一端系柳樹。那鐵絲系的是死扣,解不開的結,而柳樹長,久而久之,鐵絲的結陷在柳樹的皮肉里,勒出一個深深的槽。樹愈長,槽愈深。鐵絲嵌在柳樹的骨肉中,柳樹用鐵絲作為自己的記憶。固定不變的鐵絲結,拴著漸漸變化的年輪。

那柳樹畸曲生成,有曲態(tài)美。樹根,臃腫而不中繩墨,狀如盤蛇,糾纏繚繞,如刻在地上的篆體字;樹干,崎嶇而不中規(guī)矩,骨節(jié)凹凸,似畫家從油管中擠出的一注被風干了的油彩;樹枝,舒卷而不中方圓,低垂拂地,像少女蓬勃而未經修飾的發(fā)絲。

柳,以曲聞名。而柳樹家族者以倒垂柳為曲之最,人謂之:曲柳。曲者,倒者,歪也。倒垂柳可謂曲中生曲,屈中長屈,使本來曲之物又添幾分曲的神韻。

曲是一種風格,一種境思,一種獨特的美,一種有嚼頭耐人回味的美。是高層次、高境界的審美。否則,人們不會稱需要有很好修養(yǎng)和藝術眼光才能看出門道的一種文藝門類為:曲藝。曲藝,顧名思義。

由柳而想到文。貴曲者,文也。做文章要藏其意,幽其情,把筆鋒埋在墨跡里,讓思想寓在形象中,不能竹筒倒豆子,直來直去。曲文,能產生回腸蕩氣,余味繞梁三日不絕之效果。能留下空白讓人創(chuàng)造填補剩余的想象。這是創(chuàng)作后的創(chuàng)作。這是文學的一種現象,也是藝術所獨具的魅力。

由“曲”想到它的反義詞。柳貴曲,文貴曲,而人的立身之道則與柳的立身之道與文的立文之道異。柳樹,軀干扭曲,枝條委婉,那是美!可人不能這樣。人之立身,貴豁達、暢快,要端莊、正直,站在那,貌堂堂,聲朗朗,腰板杠硬,頂天立地,心地坦蕩,虛懷若谷,不曲奉于世,隱諛于人,不偶于俗,附上罔下,附下罔上,當喜則喜,當怒則怒,當哀則哀,當樂則樂。有真情實感而曲隱幽藏起來的人謂之曲人,謂之偽人。曲人、偽人的立身之道不可取。

站著是一條漢子,躺著還是一條漢子。像大西北的胡楊,站著活一千年,躺著不朽一千年。人立身之道不能學柳。但做人有時還要懂得一點“曲”。人需戒太察、太白,太察太白者無恢弘之象,深邃之貌。人懂得一點“曲”,才能寬其心,容天下之物;靜其心,應天下之變;平其心,觀天下之理;定其心,窺天下之事;虛其心,納天下之人。由此可得一理:人莫做“曲”人,但應掌握一點“曲”的技巧。你說呢?

天井

鄰人有觀天者,極迷、極癡。常夜不能寐,坐凳枯坐,潛心觀天,通宵達旦,不知疲倦。浩瀚無垠的宇宙,盡悉眼底,天河中數顆星辰,如數家珍,了然于心。

近日,觀天者發(fā)現一處神秘莫測的“天體黑洞”,位于天秤星附近。黑洞里的景象是倒呈的,洞邊外界的物體常常被吸進洞內融化,洞內的物體卻被緊緊吸住,不肯離洞半步。

觀天者成果常常叫那些持高度望遠鏡者瞠目。他觀天處是在一個四合院中央。所謂四合院,當然是繚以圍墻與外隔絕了。這四合院常使人聯想到井。井以一孔窺天,四合院亦以一孔觀天。井,是建在地下面的四合院(有的方井形同四合院),四合院是筑在地上面的井(有人索性稱四合院一類的建筑物為天井)。

窺天鑒地,高墻深宅,人微星渺,眼小天巨,我常有一種幻覺,在地上井——四合院里的觀天人猶如井中之蛙。人們習慣借用“井中之蛙”和“坐井觀天”的句子來形容一種眼皮子淺、目光短的境態(tài)??捎^天人一反常態(tài),以眼之淺應天之深,以目之短測天之長。你看,當夜氣清明時,他無言無語,無思無為,無心無懷,屏黜飛揚之氣、粗糲之氣,神游八極,潛心入地,洞徹于天,浩瀚天宇盡在“井”中,井中之景又含在他的眸子里。我甚至常?;糜X:天大還是井大?星星和眸子孰???孰亮?由此可見,井中之人,雖有所短,亦有其長;坐井觀天,雖一孔之見,但細密專一;愈細密,益廣大;愈專一,益深妙,猶如愈收斂愈充拓一樣的道理。

觀天如此,做其他事情呢?

原載《解放軍文藝》

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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