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狗的秘密
AN OLD DOG'S SECRET

能不打打殺殺是最好，保全完整軀體，才能愛人愛己，但心是小的，裝不下太多人，也裝不下太多油脂。

夜間急診如鬧市。滿地鋪陳的不是商品，是輸液病患暫時的床榻和祈禱。保住命并還有床睡的，是絕對的“幸運兒”。病人閉著眼，家屬坐在床角驚魂未定。醫(yī)生護士走路生風，急救車的藍燈和特殊的嘶叫讓每個人神經(jīng)緊繃。

“患者陳慶，男，45歲，突發(fā)心絞痛，有高血脂高血壓病史，發(fā)病時在飯局上喝了不少白酒……”急救車上的醫(yī)生和急診醫(yī)生簡單交代病情，護士們沖上來推陳慶去做進一步檢查，高度懷疑急性心梗，危在旦夕。

陳慶最后的意識停留在金色筷子托上那一朵雕刻出來的梅花。她最愛梅花，她連名字里都有個“梅”字。

“陳慶！我丈夫叫陳慶！他們說他被送來這兒了！他在哪兒？！”護士見多了這樣的慌張和無措，“您別急，我?guī)湍橐幌?。嗯，在三樓做檢查，目前高度懷疑急性心梗，有可能需要做介入手術(shù)。您先辦手續(xù)吧，我們會盡全力的。”她的發(fā)髻跑散了，碎發(fā)肆意遮住她精致的五官。此刻她不是傲慢強勢的女總裁，她是一位瀕死患者的家屬，她的權(quán)力和光環(huán)在這里歸零。接到電話時她剛剛進家門，出門太急，她抓了一件陳慶的外套就跑了出來，身無分文。交款的窗口排隊，她下意識地摸索著衣服的口袋。陳慶是個粗心的人，每次保姆來洗衣服都能上繳一堆從陳慶衣服里翻出來的錢，不知道她今天運氣怎么樣。有張卡。她翻到了一張銀行卡。太好了。可是，密碼是多少？

天氣預報說最近早晚溫差很大，提醒市民注意增減衣物。早上出門時，陳慶特別選了一件厚外套，里面是件淡藍色的襯衫。這件襯衫她最喜歡，也是她送的禮物。春天遲遲不肯來，一些項目的進程也推進得有點慢。溫度會影響建筑材料和黏合劑的效能，他不能操之過急，但是和對方的合同也得盡快簽訂才能踏實干活。他一邊盤算著這些，一邊在洶涌的早高峰里穿梭。等紅綠燈時，他收到一條微信：“我晚上加班，你自己安排。少喝酒。”紅燈有點長，他發(fā)了一條微信：“晚上八點金梅廳，你也參加吧。）”

密碼是多少？她的腦子飛快地轉(zhuǎn)著。兒子的生日？******，不對！結(jié)婚紀念日？******，不對！陳慶和她經(jīng)濟上一直是分開且獨立的，彼此非常尊重對方的財政自由和隱私，身邊很多（男）人都很羨慕他們的狀態(tài)，是夫妻，但更像是一個陣營的伙伴。她從沒問過他的銀行卡密碼，隱約記得只有一次在酒局上，一群朋友都喝多了，開始玩年輕人的“真心話大冒險”游戲。陳慶輸了，要真心話，有人問：“你銀行卡密碼是多少??？老實交代！”陳慶紅著臉：“我最愛的女人的生日。”朋友開始起哄，她也紅了臉。此刻，這是救命的線索。她深吸一口氣，輸入自己的生日：******……密碼錯誤，請聯(lián)系銀行取卡。

路上車不算多，這一天的會議也還算順利。一連開了三個重要的業(yè)務會，午飯將就，熱茶配7-11的盒飯，陳慶保持了創(chuàng)業(yè)之初的吃苦耐勞。白手起家到四十歲生意才進入正軌，憑著好手藝、好信譽、好酒量，最近五年才開始慢慢過上所謂好日子。下班之前他收到微信：“安排好了，晚上見。給你帶了解酒藥，但還是少喝?！标悜c離開辦公室之前特意去洗手間照了照鏡子，洗了把臉，淺藍襯衫有些皺了，他用手沾了點水，使勁擦了幾下，走了出去。

“病人家屬，陳慶的三支重要血管都有不同程度的狹窄，其中一支狹窄超過90%，需要立刻進行支架手術(shù)，你在這里簽一個字吧，這些是手術(shù)須知，你簡單看一下，我們要盡快給病人手術(shù)，情況很危急?！彼哪X袋里一片空白，家人朋友都在趕來的路上。她此刻是一座單薄的孤島，陳慶的外套生硬地包裹著她。她無法看清手術(shù)須知里的漢字，她顫抖著寫下自己的名字。她從未像此刻這樣覺得不能沒有陳慶。但是，陳慶是不是一樣不能沒有她呢？

金梅廳是個很大的包間，一般能坐十幾個人，今晚就安排了八位客人。椅子和椅子之間保持了舒適的距離，紅酒杯白酒杯都擺好了，金光燦燦的餐具，連筷子托上都雕刻了梅花圖案。甲方四位乙方四位，吃好喝好，合同簽好，就算大功告成。陳慶是個老道的乙方，推杯換盞間已經(jīng)基本談妥。起身的時候，胸口一陣痛，冷汗瞬間出了一身。他最近一直覺得胸悶，偶爾胸口疼，但是并沒放在心上。她看到他臉色有變，趕緊扶他坐下。疼痛像一塊巨石從高空砸下，正中他的胸口，且越壓越緊。她看情勢不妙趕快打電話叫急救，聲音顫抖臉色煞白。陳慶想安慰她別擔心，卻說不出聲音。他不想看到她著急，不想讓她擔心，這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事。他只想默默守護她，在能看見她的時候，盡可能看到的都是她的笑臉，她的虎牙，她的全部……陳慶突然覺得好累，他閉上了眼睛，一束白光中梅花怒放。

“手術(shù)很成功，病人度過危險了。你們等會兒就可以進去看他了。沒事了?！薄爸x謝醫(yī)生，謝謝你們?！迸笥淹乱捕稼s來了：“嫂子，人沒事兒就好了，趕快進去看看他吧?！标悜c在潔白的床上安靜地睡著，像過往的二十四年中，每晚睡在她身邊時一模一樣?？墒撬龔臎]像此刻這般，覺得這個男人還在均勻呼吸是那么一件值得感恩且超越一切的事。她不想在外人面前哭，她只是默默地坐在了病床邊，握住了陳慶的手。

“李梅，那拜托你幫陳總辦一下住院手續(xù)吧?！?/p>

“嗯，好。”

張愛玲說：你如果還想保留他，就必須聽他講，無論聽了多痛苦。但是一面微笑聽著，心里亂刀砍出來，砍得人影子都沒有了。

能不打打殺殺是最好，保全完整軀體，才能愛人愛己，但心是小的，裝不下太多人，也不裝不下太多油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