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 喬安的棒棒糖

一個人的朋友圈,全世界的動物園 作者:周潔茹 著


拉拉手

1 喬安的棒棒糖

我至今無法忘懷

在臺北的日子

我坐在車上吃棒棒糖

后來睡著了

那支棒棒糖卻不見了

我還記得旅店窗外的

那只蜜蜂

翅膀沾滿了閃亮的金粉

它柔軟而圓的肚子

還記得在海邊的麥當勞

墻壁都涂滿了

貝殼與海浪

仿佛在沙灘上

我還在想著

那支棒棒糖的下落

是否在臺北

某個專屬于糖果的地方

2 凍咖啡

她喝不了咖啡,一口就叫她血都涌上頭,心跳得不能停。

他說醉咖啡的感覺是什么樣的?她說好像醉檳榔。

他說醉檳榔的感覺是什么樣的?她說好像第一次見到你。

他們分手以后,她才開始去咖啡店,從拿鐵開始,到最后一杯Solo,還是血涌上頭,心跳得不能停。

她沒有哭。

一夜情的開始,她其實也沒有長長久久的奢望,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掙來的。

總是去想那些親吻和擁抱,沒有哭出來,卻好多眼淚。

她在他那里還有一只耳環(huán),他們曾經(jīng)互相寫字條,她寫過“親愛的”,他寫過“我愛你”,那些字條被忘在酒店的房間里,他說算了,不拿了。她不敢問他那只耳環(huán),她怕他說算了,隨手扔掉了。

她去了屏東。

恒春鎮(zhèn)的路,一邊是山,一邊是海,一切都太美好了,她都看不到,想著他一下一下?lián)崦氖直?,像是怕失去她,又真的丟掉了她。

過了萬里桐,路邊一間小小的農(nóng)場,停了下來。白色花朵的小樹,茉莉的香氣,卻是咖啡的樹,只開三天花的咖啡樹。農(nóng)場的女孩邀請她摸一下生咖啡豆,潮濕的,有點綠色的新豆。

只是停一下的,卻停了一個下午。

五分之四巴西,五分之一哥倫比亞,深焙豆子,磨成粉,注入冷水,慢慢地攪拌,越久越苦,越來越苦。咖啡粉膨脹的間隙,她到旁邊的香草園,坐在檸檬草和百里香里面,忍不住地難過,無邊無際的難過。

再攪拌一次,濾過的咖啡,加入冰塊。不能喝咖啡的女人,親手做一瓶冰咖啡。

她帶著這瓶咖啡繼續(xù)去往南邊,南邊的南邊,會不會晴朗。

經(jīng)過南灣,望得見核電廠的冷卻塔,兩座巨大的灰色圓柱,海水都是溫的,海灘上的小孩和狗,夕陽落入了大海,她想的全是海怎么會說話風怎么愛上沙。

已經(jīng)是最南,長長的長長的棧道,海藍成三個顏色。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好像都是有顏色的,眼睛是亮的,貝殼是紫色的。

他愛我嗎?

不愛。

他愛過我嗎?

有意思嗎?

她坐了下來,面朝大海,國境之南,星空下的第一口冰咖啡,空蕩蕩的手指。她放聲大哭了起來。

3 炒青菜

她第一次去廣州的時候,廣州的地鐵還很新。他帶她看了地鐵站,他帶她看黃昏的市民廣場,年輕小夫婦牽著孩子,他說這可真幸福。于是,她以為幸福就是這樣。

她小學的時候有過一個廣州的筆友,她的筆友寄給她絲做的手環(huán),還有一張照片,那是冬天,她的筆友穿著裙子,背景是很多很多花。

她們的通信一直延續(xù)到二十歲,在廣州見面。她的筆友和照片上的樣子一樣,可是和她十幾年的想象都不一樣。從小學到大學,她的筆友經(jīng)歷過的愛恨情仇,都仔細地講給她聽,她是她千里之外的姐妹。可是面對著面,她的筆友從來沒有這么陌生過。

她說你的彼得呢?你要跟他去香港的。

她的筆友說她不記得她講過什么彼得了。

她說這十幾年的信我都保存著,連信封都好好的,每一封信我都是好好地讀的。我又是這么盼著你的信,日日等著郵差來。

你的信叫我活下去,她說。

她的筆友笑了一下。

她說等下要去買點青菜,如果旁邊有什么街市的話。

她的筆友說,你要來廣州結(jié)婚嗎?

她說,我不會結(jié)婚的。她停了一下,她說,我說過的結(jié)婚可能不是真的。

她的筆友說,好吧,你去買菜吧。

她們互相擁抱,說再見。

她沒有去買青菜,他買了青菜又炒了青菜。炎熱的夏天,他的背上全是汗。

她喝到的第一口涼茶,在廣州,甘蔗水的顏色,盛在高腳杯里。他們說不是甘蔗是雪梨,川貝雪梨。

他帶她去見朋友,只有一次,于是她到底是他的愛人,一次。無論后來發(fā)生什么,他仍然是那個站在廣州街頭的電話亭打電話打到一分錢都沒有了的愛過她的人。

這樣的愛,超過一次就太多了。

她在鴻福堂買了好幾年川貝雪梨海底椰,有一天店員說,你要試試蘋果雪梨嗎?她說,好喝嗎?店員說,好喝呀。她說,還是川貝雪梨海底椰吧,熱的。

這就是她與廣州全部的牽絆。

她與深圳的聯(lián)系還多一些。

她小學的時候有過一個同桌,長得很好。她的同桌說她將來一定要有一個像她家那樣的浴缸。有一天同桌拿了美院姐姐的小塑像跟她交換自動鉛筆,同桌說喜歡所有的好東西,心里想要就一直想要。同桌第二天就后悔,要她還塑像給她,同學們都叫她還給她,她發(fā)現(xiàn)換回來的自動鉛筆已經(jīng)壞了,但是說不出來。

她回家過春節(jié)的時候接到了同桌的電話,同桌說,你家的電話號碼二十年都不變的?。客勒f,你們冬天冷吧?同桌說她現(xiàn)在在深圳了,深圳不冷。同桌說老公是香港人,有錢,又愛她,又愛她,又有錢。

她后來坐在深圳,一個人吃飯的時候,總疑心一抬頭就見到她,即使隔了二十年,她都不會忘記她的臉,可是她再也沒有見過她,深圳這么大。

深圳是他們說的,實現(xiàn)夢想的地方。不是廣州。廣州端莊,骨架大,風情萬種,深圳就是一個放大了的深圳機場,富麗堂皇,嚇死所有的密集恐慌癥患者。

會說廣州話的男人,她只認得一個,面目模糊了,只記得他高大,張牙舞爪的女人都圍繞著她,于是他看女人們都沒有表情。天全黑了,她遠遠地望見他同一個女人走在海邊。她睡了一覺醒來,他們還在海灘上說話。他們都說些什么呢?她一直放不下地想知道。

她想那就是廣州男人的樣子。

后來她在香港又遇見一個會說廣州話的男人,香港人人說廣州話,可是她只認得他一個。

她說完一句話,他要想一想才能答,他說的話,她多數(shù)聽不懂,她只是看著他的眼睛,誠實的好眼睛。

《深夜食堂》里片桐把戒指藏在神龕八年,全都交托給神明。若是錯過,只好錯過。神又安排他再見愛人,她已為人妻,活得庸常。他說一起離開,重新生活。雪落下來,她脫了圍裙開了門,他等在門外,戒指和機票。

老板說,你的人生不是只有你自己。

她已站在門外,說,我的人生就是我的。

若是只到這里,相愛的男女,就能在一起。

可是沒能只到這里,丈夫和小孩替她慶賀生日,又老了一歲,她就關(guān)了門。她的人生果真不是只有她自己。

片桐慢慢地走過食堂,薄雪的地,窄巷,兩級石階,孤獨地走掉。紅色圍巾白色和服,那雙木屐,傷感到死。

算命師傅說,因為前世傷害他人,現(xiàn)世就會為了追尋自己的心而漂泊。

她只認得一個香港男人,他的長相,就是這么一個確切的片桐。

那些自己炒的青菜很好吃,那些他給過的幸福。

她離開廣州的時候,在一家小店吃煲仔飯,好吃的煲仔飯,吃到吃不下,他說為什么還要吃。因為她的眼睛里全是眼淚。

有的男人因為女人的低拋棄她??墒菕仐壱彩窍嗷サ?,耀眼過的女人,怎么會低得下去。

她發(fā)現(xiàn)他有左右逢源的根,就放了手。他以后的風生水起,都與她沒有關(guān)系了。

她沒有再去廣州,香港這么近,她都沒有再去過。

白云山的盡頭不過是一根水泥柱,綁滿了鎖,鎖情鎖愛,日曬雨淋,鎖全銹了。

4 涼茶

有一種說法是,涼茶太涼了,不合適女的喝。

但是吃了煎炸的東西,也就是香港人講的熱氣的東西,不喝涼茶怎么辦呢?所以就不吃啰,她們說。她們只要了粥和白灼西生菜,所有的點心都是蒸的,她們還會要豬腳姜,喝那里面的醋,又不是產(chǎn)婦為什么要吃豬腳姜呢,我看她們也并不缺少什么。我反正要吃春卷,油炸的熱氣的東西,最多飲完茶再去鴻福堂買一支涼茶。

街頭一碗一碗的二十四味我是不會去喝的,黑黑濃濃的,看起來很驚悚。站在柜臺前面,仰著頭一氣灌下,白碗放回柜臺,倒像是飲了一碗烈酒,那是女漢子才干得出來的事情,我只有內(nèi)心是女漢子的。

涼茶我要溫熱的,有時候就得站在鴻福堂的柜臺外面等著她們加熱,就是在夏天,我也是要熱的。已經(jīng)是涼茶了,更不能喝凍的,我是這么對自己說的。我的年紀也由不得我任性了。

熱的川貝雪梨沒有了呢。她們往往會這么說,但是有一支熱的蘋果雪梨要不要?還甜一點呢。

我說,我可以等,川貝雪梨,謝謝。

第一次喝川貝雪梨,在廣州。那個時候的男朋友帶我去他朋友們的晚餐,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向他們介紹我是他的女朋友。因為這一次的承認,我怎么都不忍心再說他一句壞話。

喝起來像甘蔗水,盛在高腳杯里,他說是涼茶,川貝雪梨。

第一次喝涼茶,那樣的滋味,所以一直記到現(xiàn)在。

后來去了美國,第一個月就得了感冒,要在中國,喝水就好,在美國卻變成超級病毒,痛苦到可以去死了。不想去急診,看醫(yī)生又要預約,拖了一天,第二天直接昏倒了,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依稀聽到有人敲門,掙扎著從地板上爬起來去開門。鄰居貝蒂說從廚房的窗外看到我在地上,就跑過來敲門。我說,我沒事的,我現(xiàn)在上床去睡一會兒就好。她倒要哭了。她說,你得吃藥。我說不吃藥。她跑回家拿來一盒幸福牌傷風素,逼著我吃下去。貝蒂是香港人,我們之前都不太熟。那個晚上,卻成為了我最幸福的一個晚上。到了早上,貝蒂又端來一盆南北杏雪梨水,真的,一盆。煲的時間不夠,貝蒂說,但是你快喝吧,會好起來。那盆雪梨水,是我喝過的最好喝的涼茶,已經(jīng)過去二十年了吧,我仍然記得好清楚。

后來我搬到了香港生活,總會買很多很多幸福牌傷風素,送給每一個我愛的人。真的愛是讓你變好,對愛不再卑微。我覺得我已經(jīng)找到真的愛了。

5 煲仔飯

我在紐約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女孩,住在布魯克林,比我早十年到了美國。但是因為還有在中國的十年,她還可以說很好的中文,而且她說英文的口音也比我好太多了。

我們有時候在她家的院子里烤牛排,有時候她開車去中國城買煲仔飯外賣回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外賣還帶煲的。

你要把煲還回去嗎?我說。

不用了吧,她答。

那這個煲用來做什么呢?我說。

什么都可以煲的吧,她答。

實際上她從來沒有用那些煲在家里煲過什么。她的丈夫和我一樣,比她晚十年才到美國,可是一切都比她更美國了。

這個女孩,是我在美國認識的所有女孩中,最打動我的,我也說不上來是為什么。我們一起去餐館,她給服務(wù)生的小費總是最多的,百分之二十五那樣,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因為懷孕休息在家里,沒有一分錢的收入。我直接地問她,為什么?百分之二十已經(jīng)很不錯了,還有人給百分之十的呢。她說,我高中的時候打過服務(wù)生的零工啊,我們所有的收入都要依賴客人的小費。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有點不好意思,她說,所以我現(xiàn)在總要給多一點,對我們來說已經(jīng)不是那么要緊的幾塊錢,對他們來說好重要的。

她肯定影響了我。后來我去新澤西的一間川菜館吃飯,車都開上高速路了,才想起來,小費沒給,信用卡的簽賬小費那一欄,沒有簽,恍著神地離開,也沒有顧得上看服務(wù)生的臉。要不要回去呢?我糾結(jié)了一下。反正下周還會再去的。我對自己說,現(xiàn)在再回去的話又要掉頭。這么想著,還是掉了頭,回去了餐館。向服務(wù)生說明補回小費的時候他好驚訝的臉,他說他都沒有注意到,但是我注意到他好像笑了一下,我再離開的時候終于也安心了。

紐約也有一間出了名的大四川,好像在第九街,去過幾次,并不覺得特別好吃。他們說大四川的女服務(wù)員出國前是歌舞團的,很漂亮很漂亮,我也并不覺得她漂亮,身形依稀還有跳過舞的樣子,走來走去都輕輕地,像一朵小小的花。

直到有一次吃完飯出來都走到下一條街了,看見她從餐館里追了出來,很長的腿,跑得飛快。我們遠遠地看著她追上了一個剛出門的客人,叉著腰站到他的前面,很大聲地說著什么,隔得遠,我也看不分明,只是覺得她看起來太生氣了,指手劃腳的,跳過舞的手和腳,生起氣來也不是那么優(yōu)美了。我們中間的人就說,一定是小費給少了,才會這么追出來。為了小費就要這么追嗎?我說,太難看了吧,還追到大街上。就是為了小費才要這么追啊,我們中間的人說。

我認識的布魯克林的女孩生了寶寶很快又回去工作了,新澤西一間非常遙遠的藥品公司,光是開車上班的路,來回就是四個小時。我說你可以再休息一段時間嗎?太辛苦了呀。她說沒辦法啊,不上不行啊。她的眼睛很黑很大,說這些話的時候她還是會有點不好意思,她的頭埋下去,我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我一個人去中國城找她買過外賣的那間煲仔飯店,很偏的一條小街,很小的一間店,放不下幾張桌子,很多人只是跑來買了外賣就離開,那些煲仔飯和煲一起被帶走了。

我坐下來要了一個臘味煲仔飯。

上一次吃煲仔飯還是在廣州,那個時候的男朋友帶去的一間煲仔飯店,他說這家的煲仔飯最好吃,他經(jīng)常會來吃。果然是很好吃,吃到吃不下去還要一口一口地吃。他說,都吃不下了為什么還要吃?只是大口大口地吃,眼淚一顆一顆掉進煲仔飯里,一邊掉,一邊吃。這一次的離別,是永遠。

吃完了煲仔飯,付了現(xiàn)金,走到街上,已經(jīng)在中國城的最邊上,要橫穿整個中國城,去搭地鐵。煲仔飯店的服務(wù)員追了出來,譏諷的臉,百分之十五?你好意思的哦?

旁邊圍了一圈人,都是華人,年老的華人,年輕的華人。

你算清楚好不好?我說,明明是百分之二十五還要多。

她怔了一下,臉色就尷尬了。仍然很強硬地說,算了算了不跟你計較!甩著手自己走了。

我在原地站了一下,人散得差不多了,我也繼續(xù)地往前走了。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不會再讓我哭了。

我后來搬到了香港,離廣州很近,可是很少再去,煲仔飯,更是再也沒有吃過了。

6 姜蔥雞和素丸子

我不是素食者,但是我不會在家里做有肉的菜。生的肉或者魚蟹,摸上去的感覺很壞。我媽媽就很會做菜,可以這么說,要是她高興,她是可以寫一本菜譜的,但是她不高興,她做菜用的感覺和經(jīng)驗,這種東西很難記錄下來。

就是在最糟糕的地方,比如新港,與紐約城隔了一條哈得森河的新港,如果我爸爸沒有在那個星期坐Path去城里買東西,我們就得在家門口隨便買點什么。我爸爸還找得到中國城邊上的墨西哥小店,我可找不到,我連中國城在哪兒都不是很清楚。

那些菜又不比中國店里的差,我爸爸總是這么說,那個黑黑胖胖的墨西哥伙計,每次還會用中文跟我打招呼呢,嘿,您來啦。

如果我父母在美國,我都不用進廚房,我媽媽每天都做好多好吃的,我根本就意識不到我們在美國。

可是我爸媽不是一直住在美國的,我和我的朋友們,很多人都得自己照顧自己。照顧好了自己,才算是做好了結(jié)婚的準備,可以去照顧好自己的家庭。

我還住在加州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北京的女孩楊,我在已經(jīng)不寫了的2002年寫過一個創(chuàng)作談《八月》,提到過這個女孩。

“我無法愛上我在美國的生活。我流了很多眼淚,可是用那么多的眼淚換心的平靜,很值得。我曾經(jīng)對我的神說,我愿意用我寫作的才能換取一場真正的愛情,我身無長物,我最珍貴的,只是寫作的能力了。然后真正的愛情發(fā)生了。這也是值得的,我從來就沒有后悔過。我說給楊聽,她說她相信,因為她在雍和宮許過一個愿,她說,我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請給我一個好丈夫吧?,F(xiàn)在她已經(jīng)要做母親了,她果真找到了一個好丈夫。我不知道她許愿的時候承諾了什么,我看見過很多還愿的人,他們給神像送去香料和油。可是神并不需要人拿什么東西去承諾吧。”

我認識楊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懷孕了。她和她肚子里的寶寶一起來到美國,這樣的事情對于我來說好像神話一樣。

我看著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地大起來,我總覺得她會有生活上的不便,但是好像沒有,除了她不能像我那樣,踩著單排輪來來去去,對,我那個時候是用滑輪鞋做交通工具的,那雙鞋是一個禮物,我也許在別的文章里寫到過。她只是穿著布面的平底鞋,專心地散她的步。

很快就到了她的預產(chǎn)期,可是她的丈夫要出一個差,三兩天,不得不去。我好怕她在她丈夫出差的期間生產(chǎn),那就得我們開車送她去醫(yī)院,聽起來好害怕。

這么想著,就走過去看看她。她家和我家很近,走著去就好。

她正在做素丸子,肚子很大了,所以她總要一手叉著她的后腰。她穿著一條直筒裙,粉紅色的,上面繡著一只小小的熊。一個小小的油鍋,火也開得小小的,丸子放入去炸,還是“滋滋”地浮上油面。

素丸子是什么啊?我是這么問的。

就是胡蘿卜啊,加上面粉,滾成圓子。她是這么答的。

我的朋友們都是這么對待我的,因為我好像是出了名的什么都不會做。如果開派對,每個人都得出一個十人份的菜的那種派對,我就會把Costco買的冷凍雞翅烤一烤,而且每次都是Buffalo口味的。

我有一天去看一個朋友,她正在撿青菜,我就幫了一把手,然后我發(fā)現(xiàn)她把我已經(jīng)扔掉的菜葉又撿了回去。

黃了哎。我說,怎么還撿回去?

有點點黃的菜葉也是可以吃的。她有點點生氣地說,你還是站旁邊一下好了,我自己搞定。

然后我看著她開始炒青菜,可是她在油里先放了一點姜。

我就說,你炒青菜為什么要放姜呢。

她說,好吧。她就什么都沒有說地開始炒她的青菜。那些姜果然混在青菜葉里,都看不見了。

我看了好半天楊炸素丸子,炸好的丸子放在一個大圓碗里,看起來真是太好吃了,楊就請我吃了一顆,果真是太好吃了。

回家以后,我翻了一翻冰箱,除了半袋冷凍雞翅,還有一只小小的真空包裝的生鮮雞,我不買肉的,這些都是我爸爸媽媽回中國前買的,Costco的份量,雞翅都是兩磅裝的,雞都是三個一包的。

我媽媽做這種雞都是用水煮,對,水煮,也許水里會放一些姜和酒什么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雞只是在滾水里待了一會兒就會被撈上來,切成塊,似乎還看得到血絲。我說好惡心,反正我不吃。我媽媽說白切雞就是這樣的,雞肯定是熟了的,血也不是血,我說,反正我不吃。

我知道這是一種海南雞的做法,我年輕時候去海南開一個什么會,和一個著名的食評家坐在一桌,我發(fā)現(xiàn)他夾什么,別人就跟著他夾什么??墒撬麕缀醪怀允裁?,只是一碗雞飯,吃得興致勃勃。我遠遠地看著他,就是一碗顏色有點暗的白米飯,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我還是嘗了一口,海南雞飯,反正每人都有一碗,反正他們也都不吃。我才發(fā)現(xiàn),果真是太好吃了,看起來什么都沒有的飯,其實什么都有。后來有一個人說我的小說也是這樣的,看起來什么都沒說,實際上什么都說了。我覺得他是不是把我當作了他的海南雞飯。搭配海南雞的有三種醬料,三種顏色,但是沒有一種是我喜歡的,我媽媽做白切雞的作料是用蒜蓉和蔥碎,一點點鹽,澆上熱油。就好了。

這么想著,我就用這一只雞,做了一只我媽媽版本的白切雞,然后又做好了我媽媽版本的醬料。

趁著鍋還熱著,我就套上烤箱手套,端著鍋出了門。

出了門,穿過草地,還跟一個路過的同學打了個招呼,就到了楊的家門口。

楊開了門,很驚訝。

我說,我做的白切雞哦。一定要在冰箱放涼了再切塊吃,而且吃的時候一定要蘸我做的作料。

雞汁凍還可以用來煮飯,我又補了一句。

楊說,謝謝啊,謝謝。

我說,你要生了嗎?

她說,還沒有動靜。

我說,如果有動靜一定要打電話給我,半夜三更都要打。

她說,好的,她說她先生明天就回來了。

要不是端著鍋,我就要給她一個擁抱了。我說了一句,你好好的。

晚上她沒有打來電話,然后她丈夫就出差回來了,隔了幾天她就生了寶寶了,我們都去看了她,她的寶寶真是太可愛了。然后,她把寶寶送回了國,讀完了碩士,不到兩年,而且是在斯坦福,我可以肯定,這是絕無僅有的。

然后她丈夫也念完了博士,他們就搬走了。她找到了工作,把寶寶接回身邊,買了大房子。這是她在電話里告訴我的。我說,祝賀你呀,你太強大了。

她說她送寶寶回國的時候還是哭了三天三夜的。我說,別哭,一切都好起來了嘛。

她說,再接寶寶回來的時候他都不認得爸爸媽媽了呢。我說,過去了,我們都好起來。

你知道嗎?她停了一下,說,你做的姜蔥雞。

我很快地在腦子里回旋了一下,姜蔥雞?哦,我說,我就做過那么一回。

那是全世界最好吃最好吃的菜。她說,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我捧著電話,不知道說什么好。實際上我就要回中國了,我不確定我和我美國的朋友們以后是否還能再見。尤其這種搬家搬到中部,冬天都會下大雪的那些州的朋友。我也知道,他們離開的時候,我就失去了他們。

已經(jīng)是我住在香港的第七年,楊在臉書上找到了我。她說她夏天來香港,我們終于可以再見。

去見她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guī)裁炊Y物給她呢?她好像在朋友圈說過,出國二十年都沒有吃過好吃的荔枝,中國城的荔枝都像是二十年前的。這么想著,我就在大圍下了車,去了街市,買了一扎荔枝。荔枝裝在紅色的塑膠袋里,拎在手里,看起來真不是特別體面的禮物。

港鐵到旺角東,我看見一個光頭男人手里也拎著一只裝了荔枝的紅色塑膠袋,跟我一起出了站,而且他的頭上還頂了一本書。我說的都是真的。一個光頭的男人,手里拎著荔枝,頭上頂著一本書,而且那本書還沒有掉下來。

我和楊見了面居然沒有擁抱,可能是酒店大堂的人太多,也可能是我們一直都很羞澀。兩個中年婦女,隔著十厘米,只是面對著面微笑。

我知道楊又會提那只蔥姜雞,我就先說了,你做的素丸子,真好吃啊。

她笑著說,只是普通的素丸子啦。

我說,可是我后來再也沒有吃到過。

她說,香港不是全世界的美食天堂嘛。

我說,是啊香港是美食天堂,可是沒有素丸子啊,你做的素丸子。

她就哈哈大笑起來。

楊回美國后跟我說,荔枝太好吃了,她都沒等到回美國就把它們都吃光了。

可是你做的蔥姜雞仍然是我吃過的全世界最好吃的食物。她說,絕無僅有的,永遠的。

我想起來我2002年的那個創(chuàng)作談,最后一句是這樣的,我又會開始寫的,因為神從來就不會奪走什么,神給了我寫作的才能,也給我愛。

7 土豆沙拉

土豆有好多種,但是我只知道兩種,一種是中國土豆,用來做炒土豆絲,那個絲特別細特別長,怎么切出來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切不出來。一種是美國土豆,用來做土豆沙拉。

中國土豆的質(zhì)地是硬的,所以做成菜還是脆的,美國土豆一入滾水就會軟掉,軟成土豆泥。我媽媽手寫的菜譜會用到蛋黃醬和蘋果粒,但我只往土豆泥里放牛奶和起司,一點點鹽和胡椒,做成我的版本的土豆沙拉。

我在香港沒有做過土豆沙拉,有一天在惠康的網(wǎng)站上看到有賣美國焗薯,就買了一袋,焗,就是香港人說的烤的意思。我媽媽也會烤土豆,用的一種小小的土豆,只加橄欖油和椒鹽,叫做烤扁土豆。我后來查了一下,真正的烤扁土豆是用蒸的,再敲扁了油拌,或者加水煮,撈出來敲扁,油煎??傊且帽猓耆魂P(guān)烤的事,那為什么要叫烤扁土豆呢?或者這個烤其實是敲的意思,我的家鄉(xiāng)話,烤和敲的發(fā)音是一樣的。但我媽媽真的會用小小的烤爐來烤小小的土豆,油和鹽,最多一把蔥花。怎么那么好吃呢?

一個星期以后,我收到訂貨,一袋真正的美國土豆,深褐色,巨大。我馬上想起來了我在美國的生活,我與土豆打過的交道。那些回憶并不是那么美好的。

我馬上做了一下土豆沙拉,濃郁,雪白,像一座真正的雪山,木勺子插在上面都不會倒下來。

我想起來住加州的時候認識一個韓國姐姐,上的舊金山一間廚藝學校,學費貴到死,她還不會開車,去舊金山一個小時,都是她先生載她過去。

樂趣啊。她說,就是有趣。

我們那個時候是什么樣的?我們都在讀計算機啊讀統(tǒng)計啊,我們要拿學位啊,我們要找工作啊,我們要在美國活下去,我們經(jīng)常會覺得我們的日子一點樂趣都沒有。

我那個時候還有一個語言拍檔,剛剛到美國的時候,國際學生中心派給我的。南美裔的老太太,住在柏拉阿圖城的大房子里。我沒有車,每次都是她來學校找我,開著一輛亮黑的車。我不認得車,我一直不認得車,后來我住到新澤西,樓下的印度鄰居開一輛林肯車,開了三十年,比我的年紀還大,我就只認得林肯車。我不認得車但是知道那是一輛很貴的車,我也不認得房子,但是知道那是一個很貴的房子。我不說什么。我坐在她的擺滿了很貴的東西的很貴的房子里,我只是坐著,我什么都不想說,我也不想跟學校說,我并不需要這么一個拍檔,我自己也可以適應(yīng)美國。有一天她帶我逛了星期天的市集,她總是精心安排每一次見面,有時候帶我去玫瑰園,有時候帶我去她畫中國畫的地方畫畫,有時候她得因為什么事情取消會面,但她會補回我,請我去城里唯一的一間中國茶樓飲茶。她真的以為我很想家很想家,可是我并不是那么想家,我想的全是我的將來,我怎么辦。那天她帶我逛市集,全是賣手制品的小攤,還有一支爵士樂隊,他們都很老了,但是很努力地表演,每個人都為他們鼓掌,我也只好鼓掌,但我知道我的心太冷淡了。她堅持買了一張他們的CD送給我,她當然是要支持他們,也是要支持我。我一直都不快樂,已經(jīng)是在美國的第二年,我每一天都不快樂。人群散去,我忍不住地說,我羨慕你。她停在街中心,看了我一眼,很深很深的一眼。我馬上就后悔了。我一直都是什么都不說的。我在中國的生活告訴我,什么都不說是最好的。

你的未來會很好的,她說。

才不會。我嘟噥了一句。

會的。她說,一定會的。

我剛剛到美國的時候一無所有。她說,真正的一無所有。

我看著她,她從來沒有說過她的過去。

我是從洪都拉斯來的。她說,你知道那個地方嗎?

我搖頭。

她笑了一笑,說,我從洪都拉斯來到美國。我什么都沒有,可是我年輕啊,我努力工作,撫養(yǎng)我的小孩長大,還有我的丈夫,他到現(xiàn)在還在工作,你是不是從來沒有見過他?他一直在工作啊,經(jīng)常還要加班。

我說,可是你們已經(jīng)不需要工作了啊。

她說是啊,可是工作已經(jīng)是他的習慣。他努力工作,給我更好的生活。我不用工作了但我還是想做點什么,我就去了你們學校登記做志愿者,幫到人。

她從來沒有給我說過這些,她后來也沒有再講過這些事。

但我一直記得她說的,你的未來會很好的。

我后來搬到了香港,有了一間小小的房子,一個努力工作的丈夫,兩個可愛的小孩,慢慢地長大。我也覺得我的未來很好。

我認識的那個韓國姐姐,廚藝學校畢業(yè)的那天請我們試她的菜,我只記得一道土豆沙拉,很好吃很好吃。問她怎么做的?她講,成功的土豆沙拉木勺插在上面都是不會倒的。

8 味噌湯

米安教會了我做味噌湯。米安也是中國人,只是住在日本很久,很會做日式的飯菜。

所以《小花的味噌湯》里四歲的小花把豆腐放在掌心用小刀切,我都會覺得很親切,因為米安也是這么教我的。所以我做味噌湯的時候,也是把豆腐握在手心的。輕輕的,刀鋒怎么會傷到手呢?做味噌湯的豆腐都是很嫩很嫩的。

米安管味噌叫做米索,應(yīng)該是味噌日文的發(fā)音。米安說韓國店都有賣的,一盒一盒,像咖啡冰淇淋。

挖出來的味噌浸在滾水里,用篩子一點一點研磨,我說反正都是煮在湯里,一整勺放進去不就好了?米安抿著嘴笑笑,放入昆布,豆腐握在掌心,切成細小的方塊。

為什么要放在手心切?我問米安。

就是這樣的啊,米安答。松開手,豆腐落入湯底。

最主要是這個,米安說。櫥柜里拿出小小的一個瓶,上面寫著味之素。我后來再也沒有找到那種畫著魚和海洋的小瓶子,有的瓶子很相像,可是上面寫著別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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