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拉拉手

一個人的朋友圈,全世界的動物園 作者:周潔茹 著


拉拉手

1 喬安的棒棒糖

我至今無法忘懷

在臺北的日子

我坐在車上吃棒棒糖

后來睡著了

那支棒棒糖卻不見了

我還記得旅店窗外的

那只蜜蜂

翅膀沾滿了閃亮的金粉

它柔軟而圓的肚子

還記得在海邊的麥當勞

墻壁都涂滿了

貝殼與海浪

仿佛在沙灘上

我還在想著

那支棒棒糖的下落

是否在臺北

某個專屬于糖果的地方

2 凍咖啡

她喝不了咖啡,一口就叫她血都涌上頭,心跳得不能停。

他說醉咖啡的感覺是什么樣的?她說好像醉檳榔。

他說醉檳榔的感覺是什么樣的?她說好像第一次見到你。

他們分手以后,她才開始去咖啡店,從拿鐵開始,到最后一杯Solo,還是血涌上頭,心跳得不能停。

她沒有哭。

一夜情的開始,她其實也沒有長長久久的奢望,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掙來的。

總是去想那些親吻和擁抱,沒有哭出來,卻好多眼淚。

她在他那里還有一只耳環(huán),他們曾經(jīng)互相寫字條,她寫過“親愛的”,他寫過“我愛你”,那些字條被忘在酒店的房間里,他說算了,不拿了。她不敢問他那只耳環(huán),她怕他說算了,隨手扔掉了。

她去了屏東。

恒春鎮(zhèn)的路,一邊是山,一邊是海,一切都太美好了,她都看不到,想著他一下一下?lián)崦氖直?,像是怕失去她,又真的丟掉了她。

過了萬里桐,路邊一間小小的農(nóng)場,停了下來。白色花朵的小樹,茉莉的香氣,卻是咖啡的樹,只開三天花的咖啡樹。農(nóng)場的女孩邀請她摸一下生咖啡豆,潮濕的,有點綠色的新豆。

只是停一下的,卻停了一個下午。

五分之四巴西,五分之一哥倫比亞,深焙豆子,磨成粉,注入冷水,慢慢地攪拌,越久越苦,越來越苦??Х确叟蛎浀拈g隙,她到旁邊的香草園,坐在檸檬草和百里香里面,忍不住地難過,無邊無際的難過。

再攪拌一次,濾過的咖啡,加入冰塊。不能喝咖啡的女人,親手做一瓶冰咖啡。

她帶著這瓶咖啡繼續(xù)去往南邊,南邊的南邊,會不會晴朗。

經(jīng)過南灣,望得見核電廠的冷卻塔,兩座巨大的灰色圓柱,海水都是溫的,海灘上的小孩和狗,夕陽落入了大海,她想的全是海怎么會說話風怎么愛上沙。

已經(jīng)是最南,長長的長長的棧道,海藍成三個顏色。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好像都是有顏色的,眼睛是亮的,貝殼是紫色的。

他愛我嗎?

不愛。

他愛過我嗎?

有意思嗎?

她坐了下來,面朝大海,國境之南,星空下的第一口冰咖啡,空蕩蕩的手指。她放聲大哭了起來。

3 炒青菜

她第一次去廣州的時候,廣州的地鐵還很新。他帶她看了地鐵站,他帶她看黃昏的市民廣場,年輕小夫婦牽著孩子,他說這可真幸福。于是,她以為幸福就是這樣。

她小學的時候有過一個廣州的筆友,她的筆友寄給她絲做的手環(huán),還有一張照片,那是冬天,她的筆友穿著裙子,背景是很多很多花。

她們的通信一直延續(xù)到二十歲,在廣州見面。她的筆友和照片上的樣子一樣,可是和她十幾年的想象都不一樣。從小學到大學,她的筆友經(jīng)歷過的愛恨情仇,都仔細地講給她聽,她是她千里之外的姐妹??墒敲鎸χ妫墓P友從來沒有這么陌生過。

她說你的彼得呢?你要跟他去香港的。

她的筆友說她不記得她講過什么彼得了。

她說這十幾年的信我都保存著,連信封都好好的,每一封信我都是好好地讀的。我又是這么盼著你的信,日日等著郵差來。

你的信叫我活下去,她說。

她的筆友笑了一下。

她說等下要去買點青菜,如果旁邊有什么街市的話。

她的筆友說,你要來廣州結婚嗎?

她說,我不會結婚的。她停了一下,她說,我說過的結婚可能不是真的。

她的筆友說,好吧,你去買菜吧。

她們互相擁抱,說再見。

她沒有去買青菜,他買了青菜又炒了青菜。炎熱的夏天,他的背上全是汗。

她喝到的第一口涼茶,在廣州,甘蔗水的顏色,盛在高腳杯里。他們說不是甘蔗是雪梨,川貝雪梨。

他帶她去見朋友,只有一次,于是她到底是他的愛人,一次。無論后來發(fā)生什么,他仍然是那個站在廣州街頭的電話亭打電話打到一分錢都沒有了的愛過她的人。

這樣的愛,超過一次就太多了。

她在鴻福堂買了好幾年川貝雪梨海底椰,有一天店員說,你要試試蘋果雪梨嗎?她說,好喝嗎?店員說,好喝呀。她說,還是川貝雪梨海底椰吧,熱的。

這就是她與廣州全部的牽絆。

她與深圳的聯(lián)系還多一些。

她小學的時候有過一個同桌,長得很好。她的同桌說她將來一定要有一個像她家那樣的浴缸。有一天同桌拿了美院姐姐的小塑像跟她交換自動鉛筆,同桌說喜歡所有的好東西,心里想要就一直想要。同桌第二天就后悔,要她還塑像給她,同學們都叫她還給她,她發(fā)現(xiàn)換回來的自動鉛筆已經(jīng)壞了,但是說不出來。

她回家過春節(jié)的時候接到了同桌的電話,同桌說,你家的電話號碼二十年都不變的???同桌說,你們冬天冷吧?同桌說她現(xiàn)在在深圳了,深圳不冷。同桌說老公是香港人,有錢,又愛她,又愛她,又有錢。

她后來坐在深圳,一個人吃飯的時候,總疑心一抬頭就見到她,即使隔了二十年,她都不會忘記她的臉,可是她再也沒有見過她,深圳這么大。

深圳是他們說的,實現(xiàn)夢想的地方。不是廣州。廣州端莊,骨架大,風情萬種,深圳就是一個放大了的深圳機場,富麗堂皇,嚇死所有的密集恐慌癥患者。

會說廣州話的男人,她只認得一個,面目模糊了,只記得他高大,張牙舞爪的女人都圍繞著她,于是他看女人們都沒有表情。天全黑了,她遠遠地望見他同一個女人走在海邊。她睡了一覺醒來,他們還在海灘上說話。他們都說些什么呢?她一直放不下地想知道。

她想那就是廣州男人的樣子。

后來她在香港又遇見一個會說廣州話的男人,香港人人說廣州話,可是她只認得他一個。

她說完一句話,他要想一想才能答,他說的話,她多數(shù)聽不懂,她只是看著他的眼睛,誠實的好眼睛。

《深夜食堂》里片桐把戒指藏在神龕八年,全都交托給神明。若是錯過,只好錯過。神又安排他再見愛人,她已為人妻,活得庸常。他說一起離開,重新生活。雪落下來,她脫了圍裙開了門,他等在門外,戒指和機票。

老板說,你的人生不是只有你自己。

她已站在門外,說,我的人生就是我的。

若是只到這里,相愛的男女,就能在一起。

可是沒能只到這里,丈夫和小孩替她慶賀生日,又老了一歲,她就關了門。她的人生果真不是只有她自己。

片桐慢慢地走過食堂,薄雪的地,窄巷,兩級石階,孤獨地走掉。紅色圍巾白色和服,那雙木屐,傷感到死。

算命師傅說,因為前世傷害他人,現(xiàn)世就會為了追尋自己的心而漂泊。

她只認得一個香港男人,他的長相,就是這么一個確切的片桐。

那些自己炒的青菜很好吃,那些他給過的幸福。

她離開廣州的時候,在一家小店吃煲仔飯,好吃的煲仔飯,吃到吃不下,他說為什么還要吃。因為她的眼睛里全是眼淚。

有的男人因為女人的低拋棄她??墒菕仐壱彩窍嗷サ?,耀眼過的女人,怎么會低得下去。

她發(fā)現(xiàn)他有左右逢源的根,就放了手。他以后的風生水起,都與她沒有關系了。

她沒有再去廣州,香港這么近,她都沒有再去過。

白云山的盡頭不過是一根水泥柱,綁滿了鎖,鎖情鎖愛,日曬雨淋,鎖全銹了。

4 涼茶

有一種說法是,涼茶太涼了,不合適女的喝。

但是吃了煎炸的東西,也就是香港人講的熱氣的東西,不喝涼茶怎么辦呢?所以就不吃啰,她們說。她們只要了粥和白灼西生菜,所有的點心都是蒸的,她們還會要豬腳姜,喝那里面的醋,又不是產(chǎn)婦為什么要吃豬腳姜呢,我看她們也并不缺少什么。我反正要吃春卷,油炸的熱氣的東西,最多飲完茶再去鴻福堂買一支涼茶。

街頭一碗一碗的二十四味我是不會去喝的,黑黑濃濃的,看起來很驚悚。站在柜臺前面,仰著頭一氣灌下,白碗放回柜臺,倒像是飲了一碗烈酒,那是女漢子才干得出來的事情,我只有內(nèi)心是女漢子的。

涼茶我要溫熱的,有時候就得站在鴻福堂的柜臺外面等著她們加熱,就是在夏天,我也是要熱的。已經(jīng)是涼茶了,更不能喝凍的,我是這么對自己說的。我的年紀也由不得我任性了。

熱的川貝雪梨沒有了呢。她們往往會這么說,但是有一支熱的蘋果雪梨要不要?還甜一點呢。

我說,我可以等,川貝雪梨,謝謝。

第一次喝川貝雪梨,在廣州。那個時候的男朋友帶我去他朋友們的晚餐,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向他們介紹我是他的女朋友。因為這一次的承認,我怎么都不忍心再說他一句壞話。

喝起來像甘蔗水,盛在高腳杯里,他說是涼茶,川貝雪梨。

第一次喝涼茶,那樣的滋味,所以一直記到現(xiàn)在。

后來去了美國,第一個月就得了感冒,要在中國,喝水就好,在美國卻變成超級病毒,痛苦到可以去死了。不想去急診,看醫(yī)生又要預約,拖了一天,第二天直接昏倒了,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依稀聽到有人敲門,掙扎著從地板上爬起來去開門。鄰居貝蒂說從廚房的窗外看到我在地上,就跑過來敲門。我說,我沒事的,我現(xiàn)在上床去睡一會兒就好。她倒要哭了。她說,你得吃藥。我說不吃藥。她跑回家拿來一盒幸福牌傷風素,逼著我吃下去。貝蒂是香港人,我們之前都不太熟。那個晚上,卻成為了我最幸福的一個晚上。到了早上,貝蒂又端來一盆南北杏雪梨水,真的,一盆。煲的時間不夠,貝蒂說,但是你快喝吧,會好起來。那盆雪梨水,是我喝過的最好喝的涼茶,已經(jīng)過去二十年了吧,我仍然記得好清楚。

后來我搬到了香港生活,總會買很多很多幸福牌傷風素,送給每一個我愛的人。真的愛是讓你變好,對愛不再卑微。我覺得我已經(jīng)找到真的愛了。

5 煲仔飯

我在紐約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女孩,住在布魯克林,比我早十年到了美國。但是因為還有在中國的十年,她還可以說很好的中文,而且她說英文的口音也比我好太多了。

我們有時候在她家的院子里烤牛排,有時候她開車去中國城買煲仔飯外賣回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外賣還帶煲的。

你要把煲還回去嗎?我說。

不用了吧,她答。

那這個煲用來做什么呢?我說。

什么都可以煲的吧,她答。

實際上她從來沒有用那些煲在家里煲過什么。她的丈夫和我一樣,比她晚十年才到美國,可是一切都比她更美國了。

這個女孩,是我在美國認識的所有女孩中,最打動我的,我也說不上來是為什么。我們一起去餐館,她給服務生的小費總是最多的,百分之二十五那樣,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因為懷孕休息在家里,沒有一分錢的收入。我直接地問她,為什么?百分之二十已經(jīng)很不錯了,還有人給百分之十的呢。她說,我高中的時候打過服務生的零工啊,我們所有的收入都要依賴客人的小費。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有點不好意思,她說,所以我現(xiàn)在總要給多一點,對我們來說已經(jīng)不是那么要緊的幾塊錢,對他們來說好重要的。

她肯定影響了我。后來我去新澤西的一間川菜館吃飯,車都開上高速路了,才想起來,小費沒給,信用卡的簽賬小費那一欄,沒有簽,恍著神地離開,也沒有顧得上看服務生的臉。要不要回去呢?我糾結了一下。反正下周還會再去的。我對自己說,現(xiàn)在再回去的話又要掉頭。這么想著,還是掉了頭,回去了餐館。向服務生說明補回小費的時候他好驚訝的臉,他說他都沒有注意到,但是我注意到他好像笑了一下,我再離開的時候終于也安心了。

紐約也有一間出了名的大四川,好像在第九街,去過幾次,并不覺得特別好吃。他們說大四川的女服務員出國前是歌舞團的,很漂亮很漂亮,我也并不覺得她漂亮,身形依稀還有跳過舞的樣子,走來走去都輕輕地,像一朵小小的花。

直到有一次吃完飯出來都走到下一條街了,看見她從餐館里追了出來,很長的腿,跑得飛快。我們遠遠地看著她追上了一個剛出門的客人,叉著腰站到他的前面,很大聲地說著什么,隔得遠,我也看不分明,只是覺得她看起來太生氣了,指手劃腳的,跳過舞的手和腳,生起氣來也不是那么優(yōu)美了。我們中間的人就說,一定是小費給少了,才會這么追出來。為了小費就要這么追嗎?我說,太難看了吧,還追到大街上。就是為了小費才要這么追啊,我們中間的人說。

我認識的布魯克林的女孩生了寶寶很快又回去工作了,新澤西一間非常遙遠的藥品公司,光是開車上班的路,來回就是四個小時。我說你可以再休息一段時間嗎?太辛苦了呀。她說沒辦法啊,不上不行啊。她的眼睛很黑很大,說這些話的時候她還是會有點不好意思,她的頭埋下去,我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我一個人去中國城找她買過外賣的那間煲仔飯店,很偏的一條小街,很小的一間店,放不下幾張桌子,很多人只是跑來買了外賣就離開,那些煲仔飯和煲一起被帶走了。

我坐下來要了一個臘味煲仔飯。

上一次吃煲仔飯還是在廣州,那個時候的男朋友帶去的一間煲仔飯店,他說這家的煲仔飯最好吃,他經(jīng)常會來吃。果然是很好吃,吃到吃不下去還要一口一口地吃。他說,都吃不下了為什么還要吃?只是大口大口地吃,眼淚一顆一顆掉進煲仔飯里,一邊掉,一邊吃。這一次的離別,是永遠。

吃完了煲仔飯,付了現(xiàn)金,走到街上,已經(jīng)在中國城的最邊上,要橫穿整個中國城,去搭地鐵。煲仔飯店的服務員追了出來,譏諷的臉,百分之十五?你好意思的哦?

旁邊圍了一圈人,都是華人,年老的華人,年輕的華人。

你算清楚好不好?我說,明明是百分之二十五還要多。

她怔了一下,臉色就尷尬了。仍然很強硬地說,算了算了不跟你計較!甩著手自己走了。

我在原地站了一下,人散得差不多了,我也繼續(xù)地往前走了。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不會再讓我哭了。

我后來搬到了香港,離廣州很近,可是很少再去,煲仔飯,更是再也沒有吃過了。

6 姜蔥雞和素丸子

我不是素食者,但是我不會在家里做有肉的菜。生的肉或者魚蟹,摸上去的感覺很壞。我媽媽就很會做菜,可以這么說,要是她高興,她是可以寫一本菜譜的,但是她不高興,她做菜用的感覺和經(jīng)驗,這種東西很難記錄下來。

就是在最糟糕的地方,比如新港,與紐約城隔了一條哈得森河的新港,如果我爸爸沒有在那個星期坐Path去城里買東西,我們就得在家門口隨便買點什么。我爸爸還找得到中國城邊上的墨西哥小店,我可找不到,我連中國城在哪兒都不是很清楚。

那些菜又不比中國店里的差,我爸爸總是這么說,那個黑黑胖胖的墨西哥伙計,每次還會用中文跟我打招呼呢,嘿,您來啦。

如果我父母在美國,我都不用進廚房,我媽媽每天都做好多好吃的,我根本就意識不到我們在美國。

可是我爸媽不是一直住在美國的,我和我的朋友們,很多人都得自己照顧自己。照顧好了自己,才算是做好了結婚的準備,可以去照顧好自己的家庭。

我還住在加州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北京的女孩楊,我在已經(jīng)不寫了的2002年寫過一個創(chuàng)作談《八月》,提到過這個女孩。

“我無法愛上我在美國的生活。我流了很多眼淚,可是用那么多的眼淚換心的平靜,很值得。我曾經(jīng)對我的神說,我愿意用我寫作的才能換取一場真正的愛情,我身無長物,我最珍貴的,只是寫作的能力了。然后真正的愛情發(fā)生了。這也是值得的,我從來就沒有后悔過。我說給楊聽,她說她相信,因為她在雍和宮許過一個愿,她說,我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請給我一個好丈夫吧?,F(xiàn)在她已經(jīng)要做母親了,她果真找到了一個好丈夫。我不知道她許愿的時候承諾了什么,我看見過很多還愿的人,他們給神像送去香料和油??墒巧癫⒉恍枰四檬裁礀|西去承諾吧?!?/p>

我認識楊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懷孕了。她和她肚子里的寶寶一起來到美國,這樣的事情對于我來說好像神話一樣。

我看著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地大起來,我總覺得她會有生活上的不便,但是好像沒有,除了她不能像我那樣,踩著單排輪來來去去,對,我那個時候是用滑輪鞋做交通工具的,那雙鞋是一個禮物,我也許在別的文章里寫到過。她只是穿著布面的平底鞋,專心地散她的步。

很快就到了她的預產(chǎn)期,可是她的丈夫要出一個差,三兩天,不得不去。我好怕她在她丈夫出差的期間生產(chǎn),那就得我們開車送她去醫(yī)院,聽起來好害怕。

這么想著,就走過去看看她。她家和我家很近,走著去就好。

她正在做素丸子,肚子很大了,所以她總要一手叉著她的后腰。她穿著一條直筒裙,粉紅色的,上面繡著一只小小的熊。一個小小的油鍋,火也開得小小的,丸子放入去炸,還是“滋滋”地浮上油面。

素丸子是什么???我是這么問的。

就是胡蘿卜啊,加上面粉,滾成圓子。她是這么答的。

我的朋友們都是這么對待我的,因為我好像是出了名的什么都不會做。如果開派對,每個人都得出一個十人份的菜的那種派對,我就會把Costco買的冷凍雞翅烤一烤,而且每次都是Buffalo口味的。

我有一天去看一個朋友,她正在撿青菜,我就幫了一把手,然后我發(fā)現(xiàn)她把我已經(jīng)扔掉的菜葉又撿了回去。

黃了哎。我說,怎么還撿回去?

有點點黃的菜葉也是可以吃的。她有點點生氣地說,你還是站旁邊一下好了,我自己搞定。

然后我看著她開始炒青菜,可是她在油里先放了一點姜。

我就說,你炒青菜為什么要放姜呢。

她說,好吧。她就什么都沒有說地開始炒她的青菜。那些姜果然混在青菜葉里,都看不見了。

我看了好半天楊炸素丸子,炸好的丸子放在一個大圓碗里,看起來真是太好吃了,楊就請我吃了一顆,果真是太好吃了。

回家以后,我翻了一翻冰箱,除了半袋冷凍雞翅,還有一只小小的真空包裝的生鮮雞,我不買肉的,這些都是我爸爸媽媽回中國前買的,Costco的份量,雞翅都是兩磅裝的,雞都是三個一包的。

我媽媽做這種雞都是用水煮,對,水煮,也許水里會放一些姜和酒什么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雞只是在滾水里待了一會兒就會被撈上來,切成塊,似乎還看得到血絲。我說好惡心,反正我不吃。我媽媽說白切雞就是這樣的,雞肯定是熟了的,血也不是血,我說,反正我不吃。

我知道這是一種海南雞的做法,我年輕時候去海南開一個什么會,和一個著名的食評家坐在一桌,我發(fā)現(xiàn)他夾什么,別人就跟著他夾什么??墒撬麕缀醪怀允裁矗皇且煌腚u飯,吃得興致勃勃。我遠遠地看著他,就是一碗顏色有點暗的白米飯,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我還是嘗了一口,海南雞飯,反正每人都有一碗,反正他們也都不吃。我才發(fā)現(xiàn),果真是太好吃了,看起來什么都沒有的飯,其實什么都有。后來有一個人說我的小說也是這樣的,看起來什么都沒說,實際上什么都說了。我覺得他是不是把我當作了他的海南雞飯。搭配海南雞的有三種醬料,三種顏色,但是沒有一種是我喜歡的,我媽媽做白切雞的作料是用蒜蓉和蔥碎,一點點鹽,澆上熱油。就好了。

這么想著,我就用這一只雞,做了一只我媽媽版本的白切雞,然后又做好了我媽媽版本的醬料。

趁著鍋還熱著,我就套上烤箱手套,端著鍋出了門。

出了門,穿過草地,還跟一個路過的同學打了個招呼,就到了楊的家門口。

楊開了門,很驚訝。

我說,我做的白切雞哦。一定要在冰箱放涼了再切塊吃,而且吃的時候一定要蘸我做的作料。

雞汁凍還可以用來煮飯,我又補了一句。

楊說,謝謝啊,謝謝。

我說,你要生了嗎?

她說,還沒有動靜。

我說,如果有動靜一定要打電話給我,半夜三更都要打。

她說,好的,她說她先生明天就回來了。

要不是端著鍋,我就要給她一個擁抱了。我說了一句,你好好的。

晚上她沒有打來電話,然后她丈夫就出差回來了,隔了幾天她就生了寶寶了,我們都去看了她,她的寶寶真是太可愛了。然后,她把寶寶送回了國,讀完了碩士,不到兩年,而且是在斯坦福,我可以肯定,這是絕無僅有的。

然后她丈夫也念完了博士,他們就搬走了。她找到了工作,把寶寶接回身邊,買了大房子。這是她在電話里告訴我的。我說,祝賀你呀,你太強大了。

她說她送寶寶回國的時候還是哭了三天三夜的。我說,別哭,一切都好起來了嘛。

她說,再接寶寶回來的時候他都不認得爸爸媽媽了呢。我說,過去了,我們都好起來。

你知道嗎?她停了一下,說,你做的姜蔥雞。

我很快地在腦子里回旋了一下,姜蔥雞?哦,我說,我就做過那么一回。

那是全世界最好吃最好吃的菜。她說,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我捧著電話,不知道說什么好。實際上我就要回中國了,我不確定我和我美國的朋友們以后是否還能再見。尤其這種搬家搬到中部,冬天都會下大雪的那些州的朋友。我也知道,他們離開的時候,我就失去了他們。

已經(jīng)是我住在香港的第七年,楊在臉書上找到了我。她說她夏天來香港,我們終于可以再見。

去見她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guī)裁炊Y物給她呢?她好像在朋友圈說過,出國二十年都沒有吃過好吃的荔枝,中國城的荔枝都像是二十年前的。這么想著,我就在大圍下了車,去了街市,買了一扎荔枝。荔枝裝在紅色的塑膠袋里,拎在手里,看起來真不是特別體面的禮物。

港鐵到旺角東,我看見一個光頭男人手里也拎著一只裝了荔枝的紅色塑膠袋,跟我一起出了站,而且他的頭上還頂了一本書。我說的都是真的。一個光頭的男人,手里拎著荔枝,頭上頂著一本書,而且那本書還沒有掉下來。

我和楊見了面居然沒有擁抱,可能是酒店大堂的人太多,也可能是我們一直都很羞澀。兩個中年婦女,隔著十厘米,只是面對著面微笑。

我知道楊又會提那只蔥姜雞,我就先說了,你做的素丸子,真好吃啊。

她笑著說,只是普通的素丸子啦。

我說,可是我后來再也沒有吃到過。

她說,香港不是全世界的美食天堂嘛。

我說,是啊香港是美食天堂,可是沒有素丸子啊,你做的素丸子。

她就哈哈大笑起來。

楊回美國后跟我說,荔枝太好吃了,她都沒等到回美國就把它們都吃光了。

可是你做的蔥姜雞仍然是我吃過的全世界最好吃的食物。她說,絕無僅有的,永遠的。

我想起來我2002年的那個創(chuàng)作談,最后一句是這樣的,我又會開始寫的,因為神從來就不會奪走什么,神給了我寫作的才能,也給我愛。

7 土豆沙拉

土豆有好多種,但是我只知道兩種,一種是中國土豆,用來做炒土豆絲,那個絲特別細特別長,怎么切出來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切不出來。一種是美國土豆,用來做土豆沙拉。

中國土豆的質地是硬的,所以做成菜還是脆的,美國土豆一入滾水就會軟掉,軟成土豆泥。我媽媽手寫的菜譜會用到蛋黃醬和蘋果粒,但我只往土豆泥里放牛奶和起司,一點點鹽和胡椒,做成我的版本的土豆沙拉。

我在香港沒有做過土豆沙拉,有一天在惠康的網(wǎng)站上看到有賣美國焗薯,就買了一袋,焗,就是香港人說的烤的意思。我媽媽也會烤土豆,用的一種小小的土豆,只加橄欖油和椒鹽,叫做烤扁土豆。我后來查了一下,真正的烤扁土豆是用蒸的,再敲扁了油拌,或者加水煮,撈出來敲扁,油煎??傊且帽?,完全不關烤的事,那為什么要叫烤扁土豆呢?或者這個烤其實是敲的意思,我的家鄉(xiāng)話,烤和敲的發(fā)音是一樣的。但我媽媽真的會用小小的烤爐來烤小小的土豆,油和鹽,最多一把蔥花。怎么那么好吃呢?

一個星期以后,我收到訂貨,一袋真正的美國土豆,深褐色,巨大。我馬上想起來了我在美國的生活,我與土豆打過的交道。那些回憶并不是那么美好的。

我馬上做了一下土豆沙拉,濃郁,雪白,像一座真正的雪山,木勺子插在上面都不會倒下來。

我想起來住加州的時候認識一個韓國姐姐,上的舊金山一間廚藝學校,學費貴到死,她還不會開車,去舊金山一個小時,都是她先生載她過去。

樂趣啊。她說,就是有趣。

我們那個時候是什么樣的?我們都在讀計算機啊讀統(tǒng)計啊,我們要拿學位啊,我們要找工作啊,我們要在美國活下去,我們經(jīng)常會覺得我們的日子一點樂趣都沒有。

我那個時候還有一個語言拍檔,剛剛到美國的時候,國際學生中心派給我的。南美裔的老太太,住在柏拉阿圖城的大房子里。我沒有車,每次都是她來學校找我,開著一輛亮黑的車。我不認得車,我一直不認得車,后來我住到新澤西,樓下的印度鄰居開一輛林肯車,開了三十年,比我的年紀還大,我就只認得林肯車。我不認得車但是知道那是一輛很貴的車,我也不認得房子,但是知道那是一個很貴的房子。我不說什么。我坐在她的擺滿了很貴的東西的很貴的房子里,我只是坐著,我什么都不想說,我也不想跟學校說,我并不需要這么一個拍檔,我自己也可以適應美國。有一天她帶我逛了星期天的市集,她總是精心安排每一次見面,有時候帶我去玫瑰園,有時候帶我去她畫中國畫的地方畫畫,有時候她得因為什么事情取消會面,但她會補回我,請我去城里唯一的一間中國茶樓飲茶。她真的以為我很想家很想家,可是我并不是那么想家,我想的全是我的將來,我怎么辦。那天她帶我逛市集,全是賣手制品的小攤,還有一支爵士樂隊,他們都很老了,但是很努力地表演,每個人都為他們鼓掌,我也只好鼓掌,但我知道我的心太冷淡了。她堅持買了一張他們的CD送給我,她當然是要支持他們,也是要支持我。我一直都不快樂,已經(jīng)是在美國的第二年,我每一天都不快樂。人群散去,我忍不住地說,我羨慕你。她停在街中心,看了我一眼,很深很深的一眼。我馬上就后悔了。我一直都是什么都不說的。我在中國的生活告訴我,什么都不說是最好的。

你的未來會很好的,她說。

才不會。我嘟噥了一句。

會的。她說,一定會的。

我剛剛到美國的時候一無所有。她說,真正的一無所有。

我看著她,她從來沒有說過她的過去。

我是從洪都拉斯來的。她說,你知道那個地方嗎?

我搖頭。

她笑了一笑,說,我從洪都拉斯來到美國。我什么都沒有,可是我年輕啊,我努力工作,撫養(yǎng)我的小孩長大,還有我的丈夫,他到現(xiàn)在還在工作,你是不是從來沒有見過他?他一直在工作啊,經(jīng)常還要加班。

我說,可是你們已經(jīng)不需要工作了啊。

她說是啊,可是工作已經(jīng)是他的習慣。他努力工作,給我更好的生活。我不用工作了但我還是想做點什么,我就去了你們學校登記做志愿者,幫到人。

她從來沒有給我說過這些,她后來也沒有再講過這些事。

但我一直記得她說的,你的未來會很好的。

我后來搬到了香港,有了一間小小的房子,一個努力工作的丈夫,兩個可愛的小孩,慢慢地長大。我也覺得我的未來很好。

我認識的那個韓國姐姐,廚藝學校畢業(yè)的那天請我們試她的菜,我只記得一道土豆沙拉,很好吃很好吃。問她怎么做的?她講,成功的土豆沙拉木勺插在上面都是不會倒的。

8 味噌湯

米安教會了我做味噌湯。米安也是中國人,只是住在日本很久,很會做日式的飯菜。

所以《小花的味噌湯》里四歲的小花把豆腐放在掌心用小刀切,我都會覺得很親切,因為米安也是這么教我的。所以我做味噌湯的時候,也是把豆腐握在手心的。輕輕的,刀鋒怎么會傷到手呢?做味噌湯的豆腐都是很嫩很嫩的。

米安管味噌叫做米索,應該是味噌日文的發(fā)音。米安說韓國店都有賣的,一盒一盒,像咖啡冰淇淋。

挖出來的味噌浸在滾水里,用篩子一點一點研磨,我說反正都是煮在湯里,一整勺放進去不就好了?米安抿著嘴笑笑,放入昆布,豆腐握在掌心,切成細小的方塊。

為什么要放在手心切?我問米安。

就是這樣的啊,米安答。松開手,豆腐落入湯底。

最主要是這個,米安說。櫥柜里拿出小小的一個瓶,上面寫著味之素。我后來再也沒有找到那種畫著魚和海洋的小瓶子,有的瓶子很相像,可是上面寫著別的字。

最后是香蔥和柴魚片。已經(jīng)刨好的魚片,我不好意思讓米安在現(xiàn)場刨給我看一下,那個刨魚干的木盒子,成為我心目中永遠的神秘盒。我也曾經(jīng)給韓國的朋友帶去大白菜,希望她腌制泡菜給我看,可是她說她已經(jīng)不會在家里做泡菜了,她家每天用的泡菜都是去韓國店買,而且到了美國,她家也不是天天吃泡菜了。

手心里握過的溫暖的豆腐,用篩子研磨過的味噌湯,果然細致了很多。米安說的,你要學會做飯,即使只是一道湯。吃得好了,整個生活就會好了。但我都是要隔了好多年才知道,味噌湯和味噌湯都會有很大的不同。搬到香港以后,到處都是日料店,可是沒有一家店的味噌湯,能夠做得出來米安的味道。

9 炸魚薯條

第一次點炸魚薯條,好像在洛杉磯的迪士尼樂園。二十多歲,還很喜歡迪士尼。

花花綠綠的菜單,炸魚薯條最是穩(wěn)妥。好像中餐館的左宗雞,炸魚薯條用來考驗美國館子也是有效的,雖然炸魚薯條其實是一道英國菜,而英國的菜是著了名的,不算菜的。

魚塊往往是冷凍的,調味和油的溫度就會變得很重要,配魚的薯條可能更重要,這個菜的名字就是,炸魚和薯條。

不是那種薯條,Chips,有時候也是薯片的意思。如果在墨西哥餐廳,就是一道重要的菜,玉米片蘸醬,每一家的蘸醬都不同,有的會用很多很多牛油果一點點起司,有的用很新鮮很新鮮的蕃茄,手做的醬,從醬里都吃得出深情。

炸魚薯條的薯條,粗細都是一致的,薯條落入油里的時間,多一秒或者少一秒,在我看來絕對是美國菜的基本功,就好像中國菜的基本功其實只是一碗白米飯。好米好水,煮飯時候的心,我見過太多菜很好吃可是只端得上來一碗冷飯的中國館子了。家里的飯為什么那么好吃呢?米飯是滾熱的呀,像煮飯的人的心。有時候是媽媽,有時候是太太,一碗白米飯,也煮得出深情。

二十多歲,還很喜歡迪士尼。

洛杉磯迪士尼樂園的炸魚薯條,大得過分。吃都吃不下了還是又要了一份甜品,菜單上面它叫做火山爆發(fā),閃閃發(fā)光,美得耀眼。服務生蹦蹦跳跳地端來了它,巨大的巧克力流心蛋糕還有冰淇淋。我說,火山在哪里?菜單畫的它還會發(fā)光。她說,以前是有的,現(xiàn)在沒有了。她說,這可是法律規(guī)定的,不能再在食物上放煙花。她說,如果你早點來的話,興許還能見到它閃閃亮的樣子。她說,總之,它不再亮了。她蹦蹦跳跳地離開。

街上的小女孩都打扮成了米妮,大一點的女孩扮成公主,睡公主,白雪公主,只要是公主,我已經(jīng)過了扮公主的年齡,我第一次去迪士尼,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

迪士尼是什么樣的,迪士尼的洗手間都是寫著公主和王子,迪士尼還有煙花、綠色精靈和似錦繁花,煙花當然會讓人哭,所有稍縱即逝的美好都讓人哭。

香港的迪士尼樂園太小了,香港迪士尼樂園的炸魚薯條也太讓人想哭了。可是每一次去,還是會要買炸魚薯條,忍著咸吃下去。

直到看到鄰桌,一份炸魚薯條,配一碗白米飯,只發(fā)生在香港的迪士尼。

我想起來我寫過的關于迪士尼的話,如果我在童年的時候就來到了迪士尼樂園,我一定會相信我是一個公主,我本來就是一個公主,可是我第一次去迪士尼就已經(jīng)很大了,我不再相信童話,可是煙花盛開,仰望星空,我為什么要淚流滿面呢?

更大了的我,坐在香港迪士尼,撐到最后一支煙花放完,沒有人哭也沒有人笑,人們冷靜地離開,還有兒童,鼓一下掌都不要。我竟然想起了炸魚薯條配白米飯,就大笑了起來。

10 拉面

我很愛吃拉面,蘭州拉面。我開始寫作其實就是寫拉面,文章肯定改了一百遍,手寫的方格紙,但是題目一直沒有更改過,《一碗拉面》。學校門口開了一家蘭州拉面店,初三的“我”下了晚自習去吃,可能是第一次吃吧,真的太好吃了。然后同學們都升入了高中,只有“我”去了一所專修學校。專修學校很糟糕,“我”的每一天也很糟糕。有一天“我”回舊校吃拉面,一切已經(jīng)面目全非,坐在角落,以前的同班同學也進了拉面店,他們說說笑笑,竟然不認得“我”了,“我”吃著拉面,流著眼淚,都沒有人注意到。這篇文章的手稿當然是找不到了,十三四歲的時候,我就是寫了這么一篇文章,一直記到現(xiàn)在。

我后來還是很愛吃拉面,聽說隔壁州的中國城開了一家蘭州拉面店,做的拉面很像真的蘭州拉面,就開了兩個小時的車過去找那家店。當然是沒有找到,再開兩個小時的車回來,但我都不會后悔。如果再讓我選擇一次,我還是會去。

后來我搬到香港了,香港有全世界的好吃的,可是沒有蘭州拉面,我就坐火車去到口岸,過海關,到了深圳,吃一碗街邊小店的蘭州拉面。比起住美國的時候,真是好太多了。

如果我回我江南的家鄉(xiāng),我很少回家,可是回家,我就會去吃報社樓下一家拉面店的拉面。我有個朋友在報社工作,我總是說要去找她一起吃拉面,她總是笑著說,算了吧她才不要吃拉面。后來她出車禍過世了,那一天我坐在去往西貢地質公園的一條船上,陰沉的天,波濤洶涌,我沒哭,可是我回家鄉(xiāng)坐在拉面店,對著一碗拉面,我痛哭起來。算起來,她離開我們,也有十年了。

夏天的時候,我去四國島看我童年時候的好朋友,我跟她也有十年沒有見了。我就是坐在她的客廳整天看著她,哪兒也不去,我都挺開心的。她家門口有一間拉面店,只有一間拉面店,再也沒有別的店了。我們就去吃拉面啊,簡直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拉面。我吃了一碗還想要第二碗,她笑著說,不要了吧,我的分一半給你。我說,你怎么都不吃的?我要是住在這兒,天天來吃都不會煩。她說,我不想吃東西啊,要不是你來,我什么都不吃。我的好朋友很瘦,小學時候她就很瘦,可是這一次,我覺得她有點太瘦了。我也不想吃了,再好吃的拉面,她不吃,我也不要吃了。

我們在香川機場告別的時候我想說撒由那拉,我住了一個月,還是一句日語都沒有學會,她說,不要說這個詞,這個再見太嚴重了,我們以后還會再見。我們擁抱了一下,我摸得到她背上的骨頭,一根一根,我又要哭了。

回到香港以后接到她的電話,她說她看了醫(yī)生,是癌,所以她吃不下東西。但是已經(jīng)做了手術,會好起來。不要告訴我的父母啊,她說,也不要告訴你的父母。我說,好??墒俏蚁氲娜侨绻懒宋乙仓缓萌ニ懒?。

我們都會好起來的,她又說。

我們都會好起來的,我說。

我看了一個很老的日本的記錄片《拉面的神》,我以為會跟《壽司的神》一樣,講一個神級的大師怎么做出了神級的食物,可是不是的,《拉面的神》拍了一個人,胖胖的老爺爺,雪白頭發(fā),用他的魔術手,做出了最好吃的拉面。每個客人都可以吃得飽飽的離開。

“同學們都說我們很像啊,我們就結了婚,開了這家面店,一起做拉面,直到她患癌病離開?!迸峙值睦蠣敔斒沁@么說的,家鄉(xiāng)?我只在新婚后和妻子一起回去過一次,后來我再也沒有回去過。

11 米粉餅

她一直不怎么愛吃面食,她的母親說她小學放學回家,必定要把飯說上個三遍,飯、飯、飯。小時候的她,只吃米飯,不吃一口面條的。

她的母親愛吃面,最愛篤爛面,跟她的外婆一樣??墒侵蟮煤隣€的面,怎么會好吃?她的母親總是另外給她做炒菜米飯,再做篤爛面,只有母親一個人吃。

早飯有時候是泡飯和韭菜餅,用的面粉,她也不吃。她的母親就用了米粉,蔥花和鹽,煎成餅,她吃。米粉餅,肯定是她母親的原創(chuàng)。那些米粉原不是用來煎餅的,她的母親用米粉來做元宵,自己洗的赤豆做餡,自己釀的甜酒釀,母親親手做的酒釀元宵,也是獨一無二的。

煎得兩面金黃,專屬她的,一塊米粉餅。也只有母親,會為了最愛的女兒,專門煎一塊餅??墒潜桓改府斪鞴鲗檺鄣哪耆A,也不過短短的幾年吧。

公主長大,結了婚,生了小孩,丈夫和孩子放在了最前面,再也沒有給自己做過一塊米粉餅。多簡單的餅,水磨糯米粉,少許鹽,加水調成糊,平底鍋里煎。

寧愿站著,把一粒一粒圓糯米塞入藕節(jié),做一道糯米糖藕。圓糯米先要浸過一夜,藕節(jié)要選最圓最直的,切去一邊,一個孔一個孔一粒一粒地塞入糯米,要塞好久啊,有時候會覺得怎么塞都塞不到它滿。直到塞到實在塞不進去一粒米了,放入蒸鍋蒸熟,再加水煮,綿白糖,紅糖和冰糖,直到糖水變得粘稠,糯米藕變了紅,撈出切成片,熟燙的藕,手指通紅,為了讓每一片都被糖水浸透,放入冰箱冰鎮(zhèn),吃的時候再加糖桂花。

這么做了很久的菜,丈夫一口氣吃完,習慣地說,怎么有這樣懶的太太的,什么都不做,只做一道菜。

孩子也愛吃糯米做的食物,她會做糯米燒賣,她的母親教的。浸過夜的圓糯米,薄薄一層平鋪在蒸布上面,小火蒸熟,粒粒分明,放入油和醬油,拌得均勻,捏成像花朵一樣的燒賣,再放入蒸鍋蒸。這個小籠是給兒子的,兒子不吃蔥姜。另做一種糯米餡,給很愛蔥的女兒,蔥花,很多很多蔥花,都快要多過糯米,做出來的蔥花燒賣,女兒可以吃三個。

什么都不做的很懶的母親,只做一道菜的母親,看著孩子開心地吃那一道燒賣,心里都很開心啊,真的比自己吃還要開心呢。她自己吃泡飯,滾開水倒進隔夜的冷飯,做成一碗泡飯,配一碟玫瑰腐乳。就夠了。

這個時候,成為了母親的女兒,終于理解了自己的母親。

如果能夠擁有一個疼愛自己的丈夫就完美了,可是誰能夠擁有這樣的人生呢。如果你已經(jīng)擁有了全世界最好的母親和孩子,你的世界就已經(jīng)完美了。

12 酒

我喝了酒會笑。

所以我不大喝酒。這個世界,一點兒也不好笑。

我倒是羨慕那些喝醉了就睡著的人,我也羨慕喝大了就可以打人的人。我太想打人了,要是能夠借一口酒??墒俏液炔蛔?。要想笑一次,也太難了。

周圍都是跟你繞來繞去的人,繞到天亮你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么。酒桌上才直接,我干了,你隨意。酒桌上的話拿到生活里說多好。可惜只能是酒桌上的話。

我從不把酒敬來敬去,又不是結婚,又不是畢業(yè)禮,我又沒有出新書,所以我往往沒有這個機會,我干了,你隨意。聽得倒挺多,笑到昏過去。

凱麗的新書出版,出版社為她安排了巴士廣告,四個姑娘帶了一支香檳去車站慶祝,大家都穿著裙子穿著紅色高跟鞋。紐約的冬天很冷呢,大家都不覺得冷,好不容易的新書,好高興。等了幾輛巴士終于等到,有人在作者的臉旁邊畫了一支迪克。香檳都開了,還是水晶杯,凱麗不高興了,姑娘們都不高興了。有什么不高興的,香檳又沒有罪。要是我,仰著頭,飲下那一杯。

我去年開了一支氣泡酒,我說,我能夠出我的小說集我才開香檳,我是一個寫小說的,我知道我是寫小說的,我出不了我的小說集??上颐绹呐笥讯剂粼诹嗣绹以谙愀壑挥衅吣?,七年建立不了一場友誼。跟我同時回到香港生活的姑娘帶來了寫著字的蛋糕,我們喝了氣泡酒,吃了蛋糕,她卡拉了一首《至少還有你》送給我。

肯定有人喝酒上癮,就像有人喝止咳水上癮。我好像對什么都不上癮,我只是好奇。我去云南的時候他們告訴我,二鍋頭配雪碧,難以置信的滋味。于是趁著十號臺風天買到一瓶二鍋頭,配一罐雪碧,第一口的滋味,不就是二鍋頭,加多點雪碧,不就是雪碧,加多點二鍋頭,雪碧沒有了,二鍋頭就是二鍋頭。

你為什么總要加點什么呢?黃酒加姜絲,黃酒還加話梅。酒品也是人品,你太花哨。夏天和小時候的一個姑娘喝酒,運河旁邊,半支威士忌,不加冰。姑娘喝了酒,花生米一顆一顆扔到我的頭上。停,我說。她繼續(xù)扔,一邊扔一邊笑,我的頭上和衣服上全是花生米,還是炸過的,酒鬼花生。停,我又說。她說,做回一個上躥下跳的你真是太可悲了。我說,你就沒跳?她就哭了,一邊哭一邊說,沒有人愛你。

我終于笑了。我干了,我自嗨。你喝不喝你嗨不嗨我不知道哎,我干了這杯,轉去下一桌。

13 冰凍啤酒

每一個夏天的傍晚,燕春樓還在的時候,我都被差去打冰凍啤酒。我穿著拖鞋,右手提著一個藍色的保溫瓶,慢吞吞地走過去。那個瓶,用來盛熱湯就是保溫的,用來盛冰塊就是制冷的,可是我們都叫它保溫瓶。穿過弄堂,到了街面,就是燕春樓。燕春樓賣湯面和小籠饅頭,也有酒菜,不知道為什么,過了大暑,燕春樓就拿啤酒出來賣,似乎也不是他們做的,我想不出來他們的啤酒從哪里來。

營業(yè)員坐在木頭柜臺的后面,一下臺階的地方,冷菜碟還有姜絲都擺在柜臺上,可是隔著玻璃你也碰不到它們,一整塊大玻璃,完全地罩住了菜還有營業(yè)員,只從玻璃和木頭的連接處摳出一個半圓的洞,錢從洞里遞進去,手指在玻璃上指點,冷菜就從洞里送出來。我看不到那些菜,我只看得到圓洞的后面,營業(yè)員的脖子,如果他們坐下來,我就會看到他們的臉,他們守著那些五分錢的嫩黃姜絲,還有冰凍啤酒,一動也不動。

到了傍晚,我去打啤酒的時候,燕春樓里幾乎一個人也沒有了,冷菜和姜絲都不見了,廳堂里的十幾張方桌和骨牌凳也冷掉了,抹布只抹過一遍,偏過頭你就看到反射過來的白光,一道一道,油膩膩的。

把保溫瓶和錢從玻璃圓洞里遞進去,再送出來的保溫瓶就重了,里面盛著一勺或者兩勺啤酒。有時候是一勺,有時候是兩勺,都是大人們事先教好了的。我看不到啤酒的出處,于是我相信啤酒和醬油一樣,都是裝在木桶里的,有人要打,就拿一個長柄深圓的竹節(jié)筒去舀。

那些夏天的傍晚,我都是這樣去打啤酒的。

營業(yè)員裝酒的時候,有點空的我就去看門外面臺階上面豎著的紙牌子,上面寫著——冰凍啤酒,我認得那四個字,冰凍啤酒。再往遠處望去,是第四百貨商店,我們叫它四百,那就意料著還有二百和三百,可是我不知道它們在哪兒。四百的前面是水泥柱底的崗亭,像一個巨大的蘑菇。崗亭把四百的門臉都遮住了,我看不到它的門了,我只看到圍坐在門口的一圈女人,她們都是補絲襪的女人,她們夜以繼日地補絲襪,她們的頭埋在膝蓋上,針走得飛快。我想不出來,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絲襪要補。也有男人,都是賣老鼠藥的,包成一個長形紙包的老鼠藥,再劃上三道紅杠,整齊地排列在籮筐里,籮筐的中央往往是硬梆梆的大老鼠干尸,頭朝下尾巴往下,像人一樣豎立著。我從不相信那是真正的老鼠,可是我走過那些籮筐的時候會繞開很遠。

四百的旁邊就是布店,我喜歡那個布店,半空中布滿鐵絲網(wǎng)和鐵夾子的布店,票據(jù)和鈔票都夾在上面,飛來飛去,起先我以為它們就是飛來飛去,后來我發(fā)現(xiàn)它們只飛去一個地方,那個地方總有一個女人在那里,坐得非常高,四面八方的鐵夾子朝她飛過去,她碰了一下,在我看來她就是碰了一下,也許她就在那一碰里做了所有的事情。她松開夾子,取下單據(jù)和錢,她數(shù)錢,算賬,簽字,敲章,數(shù)找錢,再包起來,重新夾上去。她碰了一下,夾子就回去了。那么多的事情,她只用了一個瞬間。她頭都不抬,她的手就能夠準確地接到夾子,又準確地把夾子送走。她從不出錯,她就像一只坐在鐵絲網(wǎng)中央的蜘蛛。

她把鐵夾子飛回去的時候不是那樣的,她先往后面退一點點,手腕再用力,她出手的鐵夾子就像閃電一樣了。她不像有的營業(yè)員,鐵夾子只飛了一半就停住了,個子高的顧客就踮起腳尖去夠那個不動的鐵夾子,營業(yè)員就叫,不要動不要動!她們又飛過去一個空的鐵夾子,空夾子就把先前停住了的夾子送到目的地,有的時候空的鐵夾子和不空的鐵夾子都停在半空,那很少見。我看著半空中的鐵夾子,我知道里面夾了零碎的角子,我在想為什么角子不掉下來,她們夾得真緊。

營業(yè)員把保溫瓶送出來的時候都是不聲不響的,我要自己回過神來,伸手去拎自己的瓶。沒有人排在我的前面或者后面,很少有人去買啤酒。有時候我會看到一兩個年輕人,穿著白背心的年輕人,上面印著自行車三廠的紅字或者照相機廠的紅字,他們走進來買一杯啤酒,然后他們走掉,我不知道他們把啤酒端到哪兒去了,他們?yōu)槭裁床缓攘嗽僮吣??他們端著啤酒走上臺階,就不見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我不相信那些啤酒都賣得掉,那個時候的人們都是窮的。像我父親這樣,每天的冰凍啤酒,我提著保溫瓶走來走去的時候,鄰居們的眼睛就看過來了。

父親終于擺脫了那些眼神,在他不再喝啤酒以后。

父親是在當兵的地方學會喝啤酒的,那個地方有海水,很多很多的海水,年輕的小腿浸沒在海水里,年復一年,到了老年,才滲出毒來,海水也是毒的,海水的毒像青蛇,爬滿了父親的腿肚。

我慢吞吞地穿過那些弄堂,最狹窄的部分,你得側身,如果你踢到了白頭發(fā)老太婆的煤球爐,你就得賠。我看到過,整個弄堂的人都看到過,有人撞翻了她的煤球爐,她拖住了他,她說,賠錢。那人說他趕上班沒看見,她說,賠錢,說什么都沒有用,大家都圍上去看,那人就賠了錢。白頭發(fā)老太婆住在隔壁的隔壁,如果是我,興許不要賠,她認得我,可是誰知道呢?興許她不認得我。

夏天的傍晚,晚飯桌和竹床都搬到外邊來了。每一家的小飯桌都是圓型的,可以折疊的,幾乎一模一樣。每一家的晚飯菜也一樣,絲瓜雞蛋,蒜炒豇豆,冬瓜湯,如果家里有一個膩酒的男人,就會多出一碟油炸花生米,那碟油炸花生米也是一樣的。如果家里有一個膩酒的男人,那家的晚飯桌總是要到天黑了才收的,膩酒的男人,喝光二兩洋河大曲要花去一個傍晚,你看到他們時時端起酒杯來,可是白酒只沾染了他們的上嘴唇,他們就靠著那一點一點連綿不斷的滋味,消磨掉了整個傍晚。那時候的人們都是有著無窮無盡的時間的。竹床是架在兩條長凳上的,地和凳腿總是不平,可是父親們總是會在不平的地上架出紋絲不動的床來。架竹床的人家多是有孩子的人家,那床上是沒有大人上去的,大人們只在床的邊緣放半個屁股,大人們的手中總是持著蒲扇,直到孩子們迷迷糊糊地睡著,那扇子還在不緊不慢地動著,扇出最清涼的風來。

孩子們長大了,離開家了,竹床也不再搬出來了,就像我們家里的那張,我曾經(jīng)在那上面踢斷了鄰居孩子的胳膊,我也曾經(jīng)從那上面頭朝下摔下來。隔了好幾個夏天,竹床自己散架了,就被扔掉了。

我相信沒有人買啤酒,可是每一天的啤酒都很新鮮。新鮮的啤酒散發(fā)出雨過天晴的味道,就像保溫瓶的味道,保溫瓶空的時候也是甜絲絲的,只要旋開它的蓋子,把臉扣在瓶口,你就能聞見它的味道,那些味道是裝了好多次冷飲留下來的。保溫瓶有時候也用來放冷飲,鹽水棒冰、赤豆棒冰、芝麻棒冰、牛奶棒冰,甚至冰磚,真正的牛奶冰淇淋做成的冰磚。保溫瓶空著的時候,我也喜歡它的味道,只要聞著那味道,就好像你擁有一切甜蜜的東西一樣。

在大家都往井里吊西瓜的年代,我們家有一個保溫瓶。我不知道保溫瓶是什么做的,保溫瓶的外殼是天藍色的塑料,內(nèi)膽是銀色的,像鏡子,照出一個小女孩有點變形的臉來,女孩在換牙,女孩笑起來的時候門牙的位置是空的。

每一個夏天的傍晚,我都被差去打冰凍啤酒。那樣無聊的差事,可是不能拒絕,如果我有一個兄弟,或者姐妹,那樣的差事應該是落在他們身上,于是我又憎恨我一個人,因為只有我一個人。我給自己找到了一點樂趣,我把保溫瓶從左手換到右手,再從右手換到左手,直到換得熟練,保溫瓶就飛起來,從左手飛到右手,又從右手飛到左手,我總能接住飛起來的保溫瓶。這樣細微又隱秘的樂趣,幾乎沖淡了整個夏天的無聊。

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我把保溫瓶打碎了。我蹲下身,慢慢地,從地上拎起碎了內(nèi)膽的保溫瓶,從表面看起來,保溫瓶沒有絲毫變化,可是只要搖晃它,它就發(fā)出清脆的碎片的聲音。那些碎片令我害怕。

我慢吞吞地回到家,父親正坐在飯桌前。那是他一天最愉快的時光,冰凍啤酒,枇杷樹下的晚飯,還有家人。我舉起那個保溫瓶,我搖一搖它,它的碎了的聲音。我說沒有了,沒有啤酒了,因為保溫瓶破了。

我以為父親會責備我,可是沒有,父親說沒關系,父親說洗下手坐下來吃飯吧,然后他夾了第一筷菜,放在空了的飯碗里。如果有啤酒,啤酒一定是倒在那個飯碗里,他一定是先喝一口啤酒,再吃菜的。

為什么還要撿起來呢?母親說,如果摔碎了,就不要了。為什么還要帶回來?

沒關系。父親說,快吃飯吧。

好像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父親不喝啤酒了。夏天過去了,燕春樓不再有冰凍啤酒賣,可是下一個夏天,再下一個夏天,父親都不喝啤酒了。

二十多年過去了,父親因為健康的原因再也不能喝一口啤酒。如果我在童年時就知道會是這樣,那個夏天,我一定不會打碎那個保溫瓶。那個夏天,我一定不會憎恨只有我一個人,即使只有我一個人,提著一個藍色保溫瓶,陰著臉,踢著石子,慢吞吞走著,我也是我父親的孩子。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男人能像父親那樣寬容我了。

14 拉拉手

1,CD

CD在東三環(huán)路上,有很多硬木椅和方格桌布。我們還趕上了一支樂隊的演出,他們發(fā)出了震耳欲聾的聲音。

我和我的朋友坐在一起,那是很怪異的感覺,很久以前她來到了北京,除了她做的節(jié)目偶爾會賣到我們的電臺,沒有任何她的消息?,F(xiàn)在我們坐在一起,好像我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們自己的城市,我們還是在老地方,坐在一間小酒吧里,無所事事。

她坐在那里,抽很多煙,喝很多酒,我為她擔著心,但我說不出來,我只是注視著鼓手的手指,細棒翻滾得很快,出神入化。

我去洗手間,看見一個孩子,深褐色的頭發(fā),背著雙肩包,對著手提電話絮絮地說話,我不知道她在說什么,我發(fā)現(xiàn)我和一切都格格不入,酒吧,酒吧音樂,還有酒吧里打電話的孩子。

褐色頭發(fā)的孩子和她的父母一起出去了,她走在最前面,什么都不看,仍然背著她的雙肩包,從我的身邊走過去了。

酒吧外面有露天的咖啡座,慘白的塑料圓桌和圈椅,圍在木柵欄里面,木頭已經(jīng)很陳舊了,纏繞著綠色的枝蔓,都不是真的。北京深秋的夜晚已經(jīng)很寒冷了,沒有什么人再在外面,這里卻坐著很多人,夜了,看不分明他們的臉。走過那些柵欄和桌椅,他們中有人說話:“姐姐,要CD嗎?”

我們走開了,沒有搭理他。他又問了一句:“姐姐,最新版的CD,挑一張?”

我們已經(jīng)走到大街上了,我回頭張望,什么也看不見,只有CD的燈火,繁花似錦地閃著亮光。晚上很冷,沒有人會坐在外面。

2,F(xiàn)riday

他們說,坐在兆龍飯店的Friday喝可樂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很大的一只紙杯,坐在那里消磨時間,有音樂聽,有衣香鬢影可看,可樂喝完了還可以再續(xù),他們說。我約了人去那家飯店,服務生把我領去了另外一個地方,它的名字叫做獵人酒吧,那真是個冷清的酒吧,播放許美靜說話的聲音。直到出了飯店我才知道真相,可惜太遲了,我明天就要離開北京了,我始終不知道坐在Friday里會有怎樣的幸福。

3,豪富門

我局促地坐在長桌的一側,我很緊張,我情不自禁去看酒廊小姐碎花細布圍裙下面圓潤的腿,我看了很多回。

坐在我對面的長發(fā)男子,他說他剛從德國回來,他優(yōu)雅地舉手,服務生很快就貼過來了。他告訴她,茶杯里有水又有油,我也看那杯茶,我什么也看不到。

服務生天真地看他,那真是一張年輕而且飽滿的臉,她有點不高興,因為她說:“先生,要不要換一杯?”她大概并不想真的去換,如果她樂意的話,她可以馬上就端著那杯有水有油的茶消失,但是她沒有,她貼得很近,她說:“先生,要不要換一杯?!?/p>

長發(fā)男子吃了一驚,但是他很優(yōu)雅,他說,不用了。我總是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我的一個女朋友,她發(fā)了瘋地愛他,就像我在二十歲,我也發(fā)了瘋地愛他,現(xiàn)在我們都老了,我們已經(jīng)不再愛他了。

啤酒杯就像我的一只透明長頸瓶,我用它裝馬蹄蓮,后來沒有人再送我花,它太空,我就往里面插了一支筆,瓶底有過一顆假馬來玉戒面,我把筆投進去,就能聽到筆尖和戒面碰撞發(fā)出的聲音,“啪”的一聲。

冰涼的黑啤酒。我再也沒有見過那么濃那么釅的黑,它們在玻璃杯里安靜地躺著,默不作聲,但它們給我愉悅,非常愉悅。一些水珠不知道從哪里來的,聚集在啤酒杯的表面,當我撫摸玻璃的時候,水珠滾落到了杯子的底部,木頭上濕了一大片。

卡佛的短小說影響了我的感受,我坐在酒廊里,看著酒廊小姐,當然我從不喜歡女招待這個詞匯,我也從來都不會用它,我就會看見一個胖女人俯下身子往冰淇淋桶舀冰淇淋,她化過妝的丈夫坐在角落里,緊張地盯著她的胖小腿??ǚ鸷涂ǚ鸬男≌f影響了我,讓我坐在酒廊里情不自禁看酒廊小姐的腿。

我只喝了一口,顏色那么漂亮的黑啤酒。我想起了揚,他最初并不喝酒,他來到特魯維爾,開始在早晨喝酒,在傍晚喝酒,他們一起喝,從早到晚,只是喝酒,我相信他喝的第一杯酒一定是康帕里苦開胃酒,那種酒讓他嘔吐,一定是的??墒撬敲磹鄱爬?。

4,天水雅集

要了一壺菊花茶,他給我加糖,加了一勺又一勺。他們在談論他們中間有一個人寫的小說,“王資要了一杯茶,續(xù)了無數(shù)次水,直到水變成了白開水,淡而無味?!蔽业牟铔隽?,糖沉淀在杯底,像凝固了的陳垢。

5,半坡村

半坡村在青島路上,我至今還記得它,我在那里見到了我小時候的偶像。他走過來,我就發(fā)抖,我抖了很久,最終也沒有平靜下來。他的小說和他的臉不太一樣。

后來,我坐在那里,忽然發(fā)現(xiàn)一切都沒有意義,我決心要打一個電話,我用他們的臺式電話機,我撥了很多次,沒有通,一個短發(fā)女人,眼睛很亮,她站在吧臺后面,幫我撥那個號碼,撥了很長時間,電話通了。

后來來了很多很多人,這個人,那個人,現(xiàn)在我連他們的面孔都不記得了,我有很多事情都忘記了,只過了一兩年,我就什么都忘了。我們坐在一起,口是心非地閑聊,進來了一群韓國學生,吱吱喳喳地說話,沒有人聽得懂他們說什么,他們坐了會兒,又出去了。

后來,有一對夫妻坐在我的對面,他們凝重地注視菠蘿披薩,他們操作刀叉,手指像花朵。我注視他們,我在想,我是不是應該結婚,今年?明年?

后來,我和我的男朋友吵架,我們的臉都很難看,我要離開,他要留下,我們正在吵架,我不想見到任何人,可是任何人都坐在那里,他們都憂愁地看我,希望我不再邪惡。他的朋友的妻子對我說了很多很多話,讓我對愛情執(zhí)著,可是我已經(jīng)不太清醒了,我什么都聽見了,我什么都沒有聽見,我們都站著,我知道她和我一樣,我們很疲倦。

直到我們都走出去叫車,有一個人從暗處走過來,說,你還好嗎?我什么都沒有說,我把頭別過去,我知道我的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6,曼哈頓

和一個朋友一起住在南京,我們早晨出去買報紙,中午吃火鍋,下午在大街上走,到深夜,我們就出去找一個人多的地方消磨時間。我們每天都這么過,但是我們不快樂。

在南京的最后一個晚上,我們叫了一輛出租車,我的朋友說,請載我們?nèi)プ罱奶杈瓢伞H腌娨院?,我們到達了曼哈頓,它就在我們住的地方的后面,可是我們付了七元人民幣,為了找到它。

你看他們,都那么高興,沒煩沒惱。我的朋友說完,到地板中央去搖頭。

我一個人坐著,喝了兩杯酒。我已經(jīng)不太清醒了,這時候有一個男人坐到我的旁邊,他說,別人都高興,為什么你要不高興。我講一個故事給你聽,你就會高興起來了。

從前有一只小狗,很想當兵,但是它的體重太輕過不了考試,小狗傷心地回家,在路上遇到一只蜜蜂。蜜蜂說,你為什么不高興?小狗說,我想當兵,但是我太輕。蜜蜂說,我來幫你,我藏在你的耳朵里去考試。這一次小狗的體重剛剛夠過關。考官覺得奇怪,終于在小狗的耳朵里發(fā)現(xiàn)了蜜蜂,考官說,你在這兒干什么?蜜蜂說,我在給小狗講故事呢。

我還是不太清醒,我說,我又不認識你,你為什么罵我?他說,我不是要罵你,我只是想讓你高興。你高興了嗎?

我搖了搖頭,不再看他,我開始看地板中央的男男女女,他們都在搖頭,高興極了。

7,天茗

他們說,他和她很曖昧。然后我們一起走進了天茗,樓梯的級太多,又太高,所以我要去天茗,我就要很清醒,不然我就會從樓梯上滾下來,當然那是很多人都期望發(fā)生的,可是有時候我真的不能控制自己,我非常地警惕南京男人,可是我又很想靠近他們。

我一直都認為天茗是主流的茶樓,非主流的,也許他們?nèi)グ肫麓濉?/p>

我剛剛被攻擊過,可是我什么準備也沒有,我只是發(fā)了一會兒呆,然后憂愁。

現(xiàn)在好了,主流說你是非主流的,非主流說你是主流的,現(xiàn)在好了,我什么都不是了。

我看著曖昧的他和她,他們很安靜,互相不看對方,可是吃過三旬茶后,他們動起來了,果真是很曖昧的。我在心里想,如果這個男人是非主流的,這個女人是主流的,那多好玩啊。

8,旭日東升

我在網(wǎng)上有個叫myou的朋友,myou的每一封電郵都充滿了錯別字,myou要我給他的信息產(chǎn)業(yè)公司起名字,名字要突出世紀之初的意思,要有遠大的思想,宏大的解釋,還要上口和便于記憶,比如北大方正。我給myou回信,我說就叫旭日東升吧,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什么意思都有了。myou說,你開玩笑,那是一個跳舞酒吧。

我和一群朋友去過那里,她們固定地給服裝雜志寫時尚評論,可是她們表面看起來很不時尚。我們?nèi)バ袢諙|升跳舞,里面熱極了,我剛剛染了黃色的頭發(fā),非常得意,當然我并不知道兩天以后我就會被組織找去就頭發(fā)問題談話,所以我非常得意。

有個女孩,堅持不跳,她坐著,幫我們看守衣服,我總覺得對她不住,所以我隔幾分鐘就去看看她,她就說,你一直來看我,都看得我煩死了。

于是我不再看她,我看別的什么地方,我就看見了吳晨駿,他穿了一件很厚的毛衣,頭頂在冒熱氣。

9,清心雅敘

我有了錯覺,以為我還在南京,世界上再也沒有那么相像的兩家茶樓,它們一模一樣,我推門,門上有鈴鐺,它們也一樣,黃銅制造,右邊那個角有點破。我對門口的服務生說,告訴你,你們這個茶樓和南京的天水雅集一模一樣。他不高興地看我,他說,可是你為什么要說出來。

一個女服務生上樓梯,樓梯正對著我,我看著她的背影,她長得很高,背就有點駝,在轉彎的地方,她摔倒了,臺階很滑,我知道,她又是個新手,她一定會摔倒,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她打碎了所有的杯子,她馬上蹲下來,收拾那些碎片,她的肩膀很瘦,她的手破了,她不知所措。她的同事急急地跑過去,連聲斥責她。我對坐在對面的朋友說,她會被扣工資的吧?我的朋友沒有說話。

我往右邊看,我知道那邊的墻壁,同樣地,也會有一頭把鼻子卷起來的象,穿小背心的象說,不要抽煙。

于是我的朋友只抽了一顆煙,然后我們來到外面,走了很多路。

我的朋友喜歡管一根煙叫一顆煙,我始終不明白那是為什么,后來我就變得和她一樣了。她接了一個電話,她的男人很關心她,也許他更關心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她一邊打電話一邊抽煙,煙氣是青色的,像妖怪,裊裊地飛來飛去。我有了錯覺。

10,老房子

演出很糟糕,音響都燒起來了,我坐在一群太太們中間,在必要的時候尖叫。我已經(jīng)很煩惱了,我在太太們中間發(fā)現(xiàn)了領導的女兒,她看起來很端莊,我在大門口碰到了我的前男友,他變得很胖。我已經(jīng)很煩惱了,于是我和樂隊一起到老房子喝酒,我們要了一瓶紅酒,可是我一口都喝不下去,我到了晚上就會很痛苦。以前我總是早晨醒來就厭世,到晚上才開始熱愛生活,可是現(xiàn)在,我在晚上也厭世。

我的一個朋友從海南回來的第一個晚上,我和另一個從北京回來的朋友陪她在老房子吃一碗面,眼淚都掉下來了。

很多年前我們在老房子燒過一塊綠格子桌布,老板沒有把那塊布打進我們的賬單,所以我們又燒了第二次。我的朋友解釋說這是行為藝術,老房子著火。

后來她們又都走了,我一個人坐在老房子,要了一杯冰水。我背對著舞臺,歌手上臺,寥寥落落地鼓掌,然后他開始唱,吉他的間歇,一絲熟悉的嘆息,我轉過頭去,他是朋友去海南前的愛人。很多年以后了,他唱的還是當年為她寫的歌。

11,四季紅

他說他特意挑了小眉小眼的女人,給她們穿素色旗袍,衣襟上的蝴蝶盤扣要生動地飛起來,給她們戴叮叮當當?shù)谋逃耔C子,聽起來就會很舒服??伤牟桊^還是冷清,真是冷清啊。我坐著,看見一個剛來上班的女孩,拘謹?shù)卣驹诎堤?,一個勁兒地問,怎么樣怎么樣,我穿這衣服好看吧。她的同事淡然地看著,疲倦地笑了一笑,說,好看,好看。

12,圣賓

約了一個朋友,她在北京拼搏,一年回來一次。我遲到了。餐廳外面,透過落地玻璃窗看見她的紅發(fā),彎眉毛,露在外面的細腰。陳年舊事像風一樣飄過去了,突然想哭一場。還有幾個老朋友,很早以前就不大來往了,面對面坐著,時間漫長,沒有話說。旁桌的兩個男人,各自喝著各自的咖啡,悄無聲息。餐廳里起先還有音樂,后來什么也沒有了,被各種各樣人發(fā)出來的聲音掩蓋掉了。角落里一架鋼琴,她突然站起來,走到鋼琴前面坐下,誰也沒有想到,她開始彈奏《致愛麗絲》,琴聲細若游絲,我們中間有人大聲說話,讓她下來,還有人說,庸俗。我不知道那是誰了,我有些恍惚。我正在打電話,電話那頭的人說,已經(jīng)十二點了,你怎么還不回家呢,回家去吧。

13,蘭桂坊

想在菜單的背面寫點字,可是想了半天,什么都沒寫。他們的牙簽有兩種顏色,紅色和綠色。招手點單。

服務生說,我認得你。我看著他。

他說,很多年前了,你初三,我初二,你是文學社社長。我看著他。

他說,那時候我熱愛文學,我把我的文章拿給你看,你只看了一眼,你說,這寫的什么東西。

我說,我絕對沒有做過這種事,一定是你記錯人了。

服務生笑了一笑,走去柜臺落單,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轉回來了,他說,我絕對沒有記錯,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

我只好說,我道歉,好了吧。

14,公園97

我知道他演電視劇,我知道很多人都愛他,可是我很茫然,我說對不起,請再說一遍,那部電視劇叫什么名字的?他很寬容,他又說了一遍。

坐在外面真是很冷,他新認識的香港女朋友堅持把她的圍巾給我,我堅持把圍巾還給她。我說,我有這條圍巾我還是冷,可是你有這條圍巾就會更美。

我喝光了我的冰水,就看見一個臉很美的模特,很高的高跟鞋,從我的身邊走過去,她陪伴著一個白人老頭兒,到后面去了,后面很僻靜,有噴水池,也許他們只是聊一聊,可是那個女孩,她太瘦了啊。

15,錢柜

我吃了最大的一份冰淇淋,我想即使我以前厭世,那么現(xiàn)在我就應該為這一份冰淇淋而不再厭世。

我非常專心地吃冰淇淋,其他我什么都不管,他們載歌載舞,他們眉來眼去,我什么都看不見了。

我坐在一群年輕女孩的中間,我們每人一杯冰淇淋,給我們買單的,我不知道他是誰,我覺得我們都像他寵幸的,他很公平,給我們每人一份冰淇淋,一模一樣??墒俏铱倯岩伤?,覺得他偏心另一個,我一直都計較那個另一個,她總是我的對手,可是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們握著手不放,我認為她是一個好女孩,可是后來發(fā)生了很多事情,可是我仍然認為她是一個好女孩。

張愛玲在亂世里出去找冰淇淋,步行十里,終于吃到了一盤昂貴的冰屑子,實在是吃不出什么好來,卻也滿足了。

女人都是簡單的,只一杯好冰淇淋,就可以讓她對生活不絕望。

16,棉花

我不要見到她,我討厭很多女人,可是從來不會看不起她們,我只看不起很少的一些女人,其中有她??墒俏液退紱]有想到,我一走進棉花,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像一只貓那樣匍匐在小圓桌上,身邊有不分明的男子。她沖著所有的人甜甜地笑。我的朋友第一次做演出,她想掙一筆錢,于是我陪著她到處派宣傳單,她去了棉花的深處,我看見她與樂隊的朋友說話,我就坐到外面去了,我從來不怕太嘈雜的音樂,我坐到外面是為了不要看見她,因為我看不起她,可她看起來是那么天真。

17,摩登對話

我要了一杯牛奶,可是我錯了,睡不著才要喝牛奶,誰都知道,可我要了牛奶。那是很奇怪的,喝再多的咖啡我都不興奮,吃再多的藥我都睡不著,喝再多的牛奶我還是睡不著,可是我喝了摩登對話的牛奶以后,非常地想去睡,我的眼睛都睜不開了。

后來他來了,他和他的朋友們,我看到他,在夜中,他是不老的,沒有皺紋,還很漂亮。他果真喝醉了,因為他說歌手唱得好,我實在不覺著好來,可是我應酬他,我說,好,真是好。

后來歌手唱了兩次《加州旅館》,我感激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每天早晨我都爬不起來,每天我都寫作到深夜,可是每天早晨都要趕七點的車,八點,我要準時坐在辦公室里,我實在爬不起來,于是我在唱機里放那張唱片,每天早晨老鷹樂隊唱到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我就掙扎著起床。

上海的夜在下雨,那些雨很涼,把我的頭發(fā)弄濕了。我對自己說,我錯了,可是我原諒自己,我沒有過分地投入,因為我的腦子里還有有很多別的,碎片,錯,局限,它們飛來散去。

我緊緊地挽住他,希望能長久。心里什么都有,心里什么都沒有。

悲涼的愛。

可是很多時候并不是愛,只是互相安慰。

18,三毛茶樓

早晨六點,茶樓還沒有開門,門縫里看見昏黃的燈光,爐子上一只壺,水開了,在響。我喝了一碗茉莉花茶,和以前一模一樣,書架上有三毛所有的書,墻上有三毛所有的照片,還有一封三毛寫來的信,三毛說,大閘蟹真好吃。我看貼在墻上的紙,還留著一年前我的字,我來過了。字跡舊了,墨水化得很開,很快就會有新的人在上面寫新的字。舊錄音機里永遠放著《橄欖樹》,不要問我從哪里來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爸爸問過我,是不是三毛在唱歌?我說,不是,三毛從不唱歌。

19,拉拉手

他們幫我要了魚包飯,盤子端上來,飯團上面插著滿天星,我看著滿天星,我想起來我有一個朋友,從來不在床上吃飯,他說吃飯的時候就去飯館,睡覺的時候就上床上去睡,怎么可以又睡覺又吃飯的。想到這兒,我就笑了一笑。

我旁邊的女孩伸手過來拿掉滿天星。吃吧吃吧,她說,趁熱,很好吃的。盤子里有三角形的芋艿,長方形的血糯糕,非常辣的魷魚卷,我不停地交換刀叉,最后我開始用手。

對面坐著我的搭檔,多愁善感的男生,忠于愛情,喜歡張愛玲。我走的那天他摔了一跤,被送到醫(yī)院里去了。他們說他的腳上了石膏,什么也干不了。真為他擔心。

他們還拿了很多白巧克力給我,下午我一個人待在房間,一邊吃巧克力,一邊背臺詞,晚上就要走場了,我都不知道我要說些什么,他們要我流眼淚,要我談論愛情,他們要我積極、健康、向上,他們說,這個世界上,最珍貴最神圣的,是愛情。

我背著背著,就在床上哭起來了,我哭得一塌糊涂,眼淚把所有的紙巾都弄濕了,后來我哭得制止不了自己,我用被子蒙住頭,還是制止不了,那么多的眼淚,它們把被子也弄濕了。我已經(jīng)離他很近了,從石家莊到北京,只要幾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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