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樹號

樹號 作者:[俄] 維克托·阿斯塔菲耶夫 著


樹號

故鄉(xiāng)的小白樺

有一次我病倒了,發(fā)給了我一張去南方療養(yǎng)院的療養(yǎng)證,而我這個人從來沒有到過南方。大家對我說,在南方的海濱什么病都會很快痊愈。但病人的日子不好過,不論在哪里都難熬,甚至是在南國陽光照耀下的海濱。這一點我很快就確信無疑了。

最初一段時間里我好似一個發(fā)現(xiàn)者,欣喜若狂地在濱海大道上游逛,漫步在濱海公園里,置身于無所事事的人群中,人們臉上故意裝出愉快的樣子,無目的地擁向什么地方。那時沒有什么事情會惹我煩惱。許許多多的人共同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無為狀態(tài),大海索然寡味的浪花聲,精心侍弄過的一個個花壇,被剪得過于短的一束束玫瑰花。還有從遠處海洋作業(yè)飛來此地度假的人們,他們要把假期過得紅紅火火、不惜花掉大把金錢的女士和穿肥腿褲的男士們。這一切都沒有攪擾我的神經(jīng)。

過了一周后,我在這里便開始感覺到好像缺少些什么。我孤獨、寂寞。于是在城里和公園里四處尋找。在追尋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一連幾個小時我觀賞大海,試圖獲得寧靜、心靈充實、理性和美好。藝術家、流浪漢、水手們總會在大海的寥廓中覓得這些東西。

海在喧囂,不停頓地、勻整地喧囂著,它攪得我更加憂愁。從疲憊不堪的大海粗聲呼吸中聽到了老者的傷悲。泛著白色泡沫的海浪一個接著一個沖擊岸上的石塊,仿佛是在歷數(shù)逝去的歲月。大海見過世面,大海仿佛銀白眉毛的老者閱歷很深,所以它才憂傷多于快樂。

不過有人說,每個人看到大海都會喜歡它,只不過各自喜愛的方式不同。也許確實如此。

濱海公園里生長著從各地收集來的樹木和小灌木。這里有非洲運來的樹,寬大的葉子閃著熱帶的光澤。榕樹在這里是觀賞樹,而過去我以為它們只被蒔養(yǎng)在俄羅斯農(nóng)家的大木桶里。法國梧桐樹和山毛櫸,這些在東方頌詩中被贊美過的樹木,把懸垂著的有剛毛的種子球掉落在干凈的小路上。刺山柑,神秘而又深沉,不論白日黑夜總是不聲不響,沉默得令人費解。木蘭開著貞潔的花朵,看上去像是舞臺上擺放的假花。

還有棕櫚樹。許許多多的棕櫚樹。

有的棕櫚樹軀干矮小,有的高大偉岸,羽狀的葉子向四面伸展,酷似當代青年的新奇發(fā)式。棕櫚樹杈里棲息著一群麻雀,它們唧唧喳喳地吵鬧不休,活脫脫是公用住宅里的住戶,總是對一切都不滿意,即使是在合作住宅里或者在天國的棕櫚樹上營造一個安樂窩也仍然如此。低處,有灌木叢,密密層層地生長著,它們隱藏在樹叢中間,剪刀修剪過的灌木已經(jīng)失去了生機,不再能夠繁衍后代。灌木叢中夾雜著一些彎彎曲曲的矮生小樹,它們的葉子細長而且松軟,像絲絨一樣。它們嫵媚柔順,喁喁低語,使人聯(lián)想到恰似神奇的阿拉伯土地上的嫻靜美女。

各種灌木、樹木,這些外來的植物,我說不清它們的名稱,它們只能令我驚異,卻不能帶給我愉悅。倘若在夢游遙遠世界,渴望走遍他鄉(xiāng)的年齡發(fā)現(xiàn)和看到這些植物該有多么美好!然而在那時,我們的夢境、我們的理想全然不是這一切,不是遍游遠方的國度,而是考慮如何在20世紀文明強盜的進犯之下捍衛(wèi)自己的社稷江山。

在濱海公園里我毫無目的地漫游,東看西看,樂此而不倦。忽然,在這些異邦的樹木中間我看到了三棵有兒童手腕粗細的小白樺樹。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里白樺樹不能成活?,F(xiàn)在,它們就挺立在林邊草地上,在茂密柔軟的草叢之中,低垂著枝葉。在我們那里的森林中,白樺樹如果單個兒生長,也像是一個個孤兒,而在這里小白樺根本不吸引人們的注意力,它的樹皮不簌簌作響,它的樹葉不輕聲細語,但是我仍然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它們。樺樹白色和雜色相間的樹干絢麗而鮮明,好似一只只快樂的喜鵲,略帶齒狀的葉子一片片嬌綠,令人喜愛,被外國來的植物耀眼的光亮刺激過之后,現(xiàn)在眼睛覺得清凈舒服多了。

花工大度地給這幾棵小白樺樹一席之地;這個公園里地方很擁擠,總是會有什么植物被冷落,被擠到角落上去,被窒息?;üそ?jīng)常給小白樺樹灑水,害怕它們經(jīng)受不住南方暴日的烤曬而枯死。

這些小白樺樹是連同樹根和周圍的泥土一起裝上輪船運來的,給它們澆透了水,精心侍弄它們,它們終于在這里成活了。可是白樺樹葉依舊還是面向北方,樹冠也是……

我凝視著這幾株白樺樹,看到了農(nóng)村的街道。農(nóng)舍大門上的擋板、窗子的雕花裝飾,都淹沒在白樺樹葉的綠色海洋之中。甚至連小伙子的帽后面也插上了樺樹枝。姑娘們去提水,他們尾隨其后,把自己手中的樺樹枝扔在姑娘的水桶里。姑娘們小心翼翼地不讓水桶里的水濺出來:如果水灑出來,那將預示著幸福也隨之流出!桶里的水很長時間散發(fā)出樺樹葉的香味。門廊和門斗的地板上鋪上了蕨類的新枝。原始針葉林的樹葉充實而且飽滿。家家戶戶都彌漫著它的氣味。這一天是圣靈降臨節(jié),人們帶著茶炊,拉著手風琴到村外去游樂。人們慶祝夏之將至。

不久,人們把一車車樺樹枝卸到木板棚里。老奶奶坐在綠葉叢中捆著笤帚。只能看見老人的頭。老奶奶面容安詳,甚至還哼起了小曲。她的嚴厲、她的憂慮和惶惑似乎都沉沒在樺樹葉中不見了;這些樹葉剛剛開始萎蔫,也許正因為如此它才更加清香宜人。

人們把樺樹條送到閣樓上和板棚里,成雙成對地懸掛在桿子上、橫梁上——哪里能經(jīng)得住,就掛在那里。整個冬天,閣樓上和板棚里香氣飄溢,像是夏天一樣。所以我們這些小孩子們都愿意在那里玩耍。麻雀出于同樣的理由也飛到那里,它們鉆進樺樹笤帚里過夜,從來不吵吵鬧鬧。

樺樹笤帚為人們效力一個冬天:洗蒸氣浴時,用它們抽打皮膚,讓人出透汗液,從嚴實的骨頭縫里驅走傷痛和疾病。身體欠佳的男子漢和虛弱的老人們戴上帽子、手套,以防出來時受寒。他們一洗就是幾個小時,有時竟然休克過去,沒有福分和力氣領略甜蜜的倦怠,經(jīng)歷心靈和肉體的青春復蘇。農(nóng)村的少婦把這些馬馬虎虎穿起襯衣褲的人拖出澡塘,急促地戳著公爹或者丈夫的后脖梗,借機出一出昔日的怨氣。

太好了,白樺樹的味道美極了。

麥田上霞光閃爍

暮色款步降臨大地,溜進了森林和淺谷,驅走了彌漫在那里的悶熱;那悶熱里夾雜著苦澀的霉味。潮濕的熱氣濃重,靜悄悄地向四處蔓延,施展自己的影響:寬谷里的牲畜群懶洋洋地打不起精神,割倒了的灌木葉子萎蔫;這影響一直波及緩坡,伸向卡馬河的田地邊緣和結了穗的麥田里。

田地后面是一片廣闊的河面,波光粼粼,好似一塊塊補丁,點綴著水面。蜉蝣生物擁擠在水面上,密密麻麻?;疑逞嘣谶@個美不勝收的夜晚穿梭般地飛到東來又飛到西,它們煞有介事,不再啾唧。牛虻和蚊蚋百無聊賴。暮色變得更加濃重了。

麥田地里一片生機,色彩紛呈。小麥剛剛泛出金黃色;黑麥麥穗沉甸甸地下垂著,已經(jīng)蒙上了一層銀霜;只有燕麥仍像春日里那樣嫩綠,似乎是停滯在嗶剝作響的那一綻裂時刻。燕麥穗和諧一致地轉向由于空氣蒸騰而變得渾濁了的寬谷,而從寬谷那邊熱氣一浪接一浪地涌向麥穗。麥粒已經(jīng)在灌漿,正在聚集全部的營養(yǎng),促使自己成熟。

一切都已經(jīng)陷入了岑寂。就連最愛唱歌的鳥兒也不再啼囀。牛群臥在靠近河岸的陰涼地方,那里可以較少地遭受牛虻的叮咬。只有一艘摩托艇在銳角形山岬后面突突地響著,聲音是那樣的單調。山岬的銳角部分深深扎進黑色的水里,恰似扎到了黑土地里;被河水沖刷的河岸顯得低矮了許多,浪濤擊岸的聲音又是那樣短促;一群灰沙燕搖搖晃晃地從棕褐色的寬谷里騰空而起,飛得時髙時低,轉眼之間就飛得平穩(wěn)多了,也整齊多了。它們在水面上掠過,受了驚嚇的魚兒劃破了好似澆鑄一樣的平滑水面。浪花剛才還堆聚在河岸,很快它們也被沙灘吮吸干凈了,泡沫推著泡沫,連成一條帶子,這條帶子出現(xiàn)了斷裂。

一連著很多天都是風和日暖,因此所有的人在所有的地方都從容而悠閑,處處都可以看到慵懶、困倦和辛勤勞動后的疲乏。村莊坐落在山坡上,房舍昏暗,四周的樹木稀疏,風向標孤獨而莊重的閃爍,在霞光中兩個椋鳥籠輪廓分外清晰,就連霞光仿佛也因成熟和顏色血紅而顯得懈怠。

沒有一絲驚恐。萬籟俱寂。夜色緩慢降臨大地,短暫而且凝重。忽然間,在遙遠的山隘和森林后面,那一片天空變得像潑墨一樣黑暗,剛剛還能看得見的一切,全被遮蓋住了。黑暗向四面八方彌漫。就在幾秒鐘前還依稀可見周邊微翹的浮云、被河水淹沒過變得萎蔫的白柳,盤旋在這株白柳樹上的蒼鷹,它生氣地叫著,呵斥由于寂靜而變得膽怯了的鷹雛。

萬物全都停滯了。黑暗吞沒了一切。只有露出一抹晚霞的天空還鉆出一道亮光。就連這道亮光也變得愈來愈窄了。

青山寂寂,迷云紛紛,盡管如此,云并不奔騰翻滾,它也并不讓雷電轟鳴,它不去驚擾遠峰近樹,不去驚擾電桿和房舍;家家戶戶,老老少少,都關門閉戶,躲避風雨。這黑暗滯留的時間過于久長,又像絲絨一樣的溫暖柔軟,從它那里似乎散發(fā)出某種植物胎萌的氣息和永遠融化在黑暗里的一絲隱憂。

期待的時刻步入宇宙。一切都沒有入睡,只不過在凝神屏息,連天空也僅僅是瞇縫了一下眼睛。

期待驟然降臨,經(jīng)過緊張地、長時間企盼后,它總會意外地出現(xiàn)。霞光猶如微弱的火焰,像小蜥蜴似的飛快掠過,溜到了群山的后面,在朝霞掃過的這瞬間,麥田上漾起了輕微的戰(zhàn)栗,而麥子卻紋絲不動,馴順地垂著頭,仿佛渴望人們撫摸它們,就像撫摸傍晚時因為玩累了而撒嬌的孩子豎起的頭發(fā)那樣。

晨光熹微,朝霞初現(xiàn)。此刻它更加妍麗、更加長久。曙色的閃光宛如黃燦燦的麥稈,散射在大地上,立刻照亮了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云杉的尖頂、頑強地眨著紅眼睛的花哨的風向標,還有兩個不知什么原因從宅院里移出來的椋鳥籠。

霞光在蒼穹里安地閃爍,霞光在麥田里嬉游,俄羅斯的農(nóng)村把這種現(xiàn)象叫作麥田的閃光。

我仿佛覺得自己所走過的田野距離霞光遙遠無比,光芒不會照到這塊田野上,其實這只是感覺。

為什么還在拂曉前的朦朧中麥穗就已經(jīng)把頭轉向霞光出現(xiàn)前暖烘烘的方向?為什么麥田又霎時間持重地幻化蒙蒙的一片?為什么棵棵灌木故意退避三舍?難道是為了給麥田以廣闊的空間,不去妨礙麥田完成某種盡人皆知的禮儀嗎?

究竟是什么原因人們造出來的海完全隱沒在黑暗中?它膽怯地展示自己那黯然失色的光輝,而村莊更是靜謐無聲,畏葸不前,好似蜷縮在山坡里,因為自己的一切雜亂無章和瑣屑平淡而羞于拋頭露面。碼頭附近有一棵折斷了的白樺樹,有失神落魄、永世緘默的小教堂,有被淹沒了的菜園,菜園柵欄的小木桿散落在泥水里,還有刺破溟蒙的寧靜的一聲嘶啞的呼喊——為什么在當今時代對未來的生活滿懷憂慮呢?為什么會有如此多的奔波和煩躁不安呢?

霞光閃爍。霞光閃爍。霞光閃爍。

大地諦聽著它。麥田諦聽著它。我們覺得是岑寂,對于它們,這也許正是最迷人的音樂,是對糧麥獻給人類的難以思議的艱巨遠征的偉大頌歌——歌頌年輕的母親——大地心中激情似火,敞開胸懷接納一個個麥粒;從這里開始,直到人們用雙手耕耘出大片大片田地,可以說是征途漫漫路遙遙。

生活的每一分鐘里都有音樂,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有自己深藏的秘密,隱秘只屬于大自然賦予的生命。因此,也許當遼遠的蒼穹熹微初露的時候,野獸便停止了互相追殺,母駝鹿和幼駝鹿一動不動,屏住了呼吸,吃了一半的樹葉還掛在唇邊;鳥兒也不再鳴叫。那么人呢?如果他是教徒,他就用顫抖的手指畫著十字,為自己、為土地、為天空祈禱。如果他不是教徒,但是也很虔誠,就如同我此刻這樣,會佇立在田野中間,心情激越,沉浸在恬適和幸福之中。

我在麥田中間肅立了多久?一小時、兩小時,還是永久、永久?我的周圍充溢著靜謐與和諧。不盡的夜,無邊無涯的夜,當?shù)厍蛏线€沒有我,沒有這些麥穗,沒有任何人的時候,夜就已經(jīng)成了主宰,地球本身也在火焰中翻騰,在隆隆巨響中震顫,依然為了未來的生命而克制自己。

或許這全然不是閃光,而是億萬斯年尚未凝固的聲音把黑暗扯成碎片而奮力沖向我們呢?或許它們艱難地穿過洪荒世界的厚層,不聲不響,但卻帶來了閃亮的問候。這問候表面上冷峻可怖,實際卻是生機勃發(fā),因為一切都曾經(jīng)是在野蠻的火焰中,經(jīng)過了痛苦和抽搐才誕生的:草莖和樹木、野獸和小鳥、鮮花和人類、魚蝦和蚊蚋,絕無例外。

夏夜溶溶,遠處霞光閃爍,向我們發(fā)出某種信號,在百萬年漫漫長途中它已經(jīng)失去了震耳欲聾的轟鳴,麥子的籽粒飽滿充實,莊嚴肅穆的大地沐浴在熠熠光華中,是不是正因為如此我們心里才萌生出一種對如今尚未知曉奧秘的憂慮?這時有某些模糊的回憶困擾著人們,而在這樣的時刻天空卻有如呱呱墜地的報信者,它送來暴風雨的余波;我們正是在這樣的暴風雨中誕生的。

我俯身向著這古老的田野,它正吮吸無聲的閃光所散發(fā)出來的熱情。我覺得我聽到了麥穗正在和大地悄聲細語,我覺得自己甚至還聽到了麥粒成熟的過程。天空,它雖然憂愁、痛苦,卻一直念念不忘人間和田園。

多么寂靜啊!

霞光閃閃。霞光閃閃。霞光閃閃。

死而不已

在纖細的山楊樹密林里,我看到了一棵有兩抱粗的灰色樹墩,它的近旁有許多蜜環(huán)菌生長,菌傘光滑,傘面有麻點,它們像是在守衛(wèi)樹墩。樹墩斷裂的地方又長出了深顏色的苔蘚,好似一頂頂柔軟的帽子。樹墩上面還點綴著三四串越橘。還有幾株柔弱幼小的云杉在這里棲身。每株云杉幼樹只有二三枝椏和一些尖利細小的針葉。枝梢頂端已經(jīng)隱隱約約地顯露出點點滴滴晶瑩透明的樹脂,還可以看得見鼓溜溜的小包,那是即將破綻的子房。子房非常之小,云杉又如此孱弱,它們要想生存下去并且不斷成長,該是何等的困難??!

不是生存,就是死亡!這是生命的規(guī)律。這些小小的云杉剛剛出生,就瀕臨死亡,它們可以在這里發(fā)芽,卻注定不能成活。

我在樹墩旁邊坐下來吸煙。突然發(fā)現(xiàn)有一株小云杉明顯地與眾不同,它神氣活現(xiàn)地在樹墩的正中間挺立著。它的針葉呈深綠色,細嫩的樹干中貯存著樹脂,小小的樹冠堅挺有力——這一切都顯示出某種信心,甚至像是一種挑戰(zhàn)。

我把手指伸到潮乎乎的苔蘚的帽子下面,撥弄開來看了看,不禁笑了起來:“噢!原來是這樣!”

這株小云杉巧妙地把根扎在了樹墩里。附著力很強的根須呈扇形伸展,而主根白色尖削的根須則鉆入到樹墩的木芯里了。一些小小的根須從苔蘚那里吮吸水分——也難怪苔蘚的色澤如此暗淡。小云杉主根已經(jīng)鉆進樹墩中間,從內部攝取營養(yǎng)。

這株小云杉在大樹墩的木芯里還得長時間地向下鉆孔,工程還很艱難,要扎到土壤里才算完成使命。樹墩猶如木制的衣衫,小云杉還需要在這里面生活很多年,然后從木芯的心臟里成長起來。木芯也許就是它的生身父母。這木芯甚至在自己死后也還會保護和喂養(yǎng)孩子。

終有一天,這個樹墩會腐爛,變成枯干的碎末,最后連碎末也會從大地上消失。到了那時,在地下深處,像父母一樣養(yǎng)育小云杉的樹墩還將在土里霉爛許久,它還將不停地為這棵幼樹擠出最后汁液,為幼樹蓄存青草上和草莓葉莖上落下來的滴滴水珠,用它那一息尚存的余熱在寒冷的季節(jié)溫暖幼樹。

當我回首往事時,難以忍受的痛苦就會占據(jù)我的心頭。而往事又是忘不掉的,恐怕永遠也不可能忘卻。那些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人們,那些血染沙場沒有生還的戰(zhàn)友一一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們當中有一些小伙子還沒有來得及見識真正的生活、真正的愛情,還沒有領略過人世間的歡愉,甚至沒有來得及吃飽肚子——他們過早地犧牲了。每當我追憶往昔痛不欲生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樹墩里生長的那棵小云杉。

不屈的黑麥穗

夏日里淫雨連綿。雨水過量,野草和莊稼的長勢都不好。莊稼徒長,不能很快成熟。野草則開著五顏六色的花朵,層層密密,它們排擠莊稼,侵占莊稼的地盤。莊稼窒息了,不再生長。

唯有麥穗扁平、麥莖細高的黑麥昂首挺立。清風徐來,黑麥婉轉地歌唱,無憂無慮地沙沙作響,飄灑出青春的活力。但忽然有一天暴風雨驟然襲來,瓢潑大雨夾著冰雹鋪天蓋地。小山坡上的黑麥莖還很脆嫩,還不夠挺實,它被打得遍體鱗傷,倒伏在地。

“這些黑麥算完了,全毀了!”莊稼漢傷心地說。他們痛苦地搖晃著腦袋,嘆息著,好似丟失了自己最寶貴的東西那樣惋惜。古往今來謝天謝地,只有農(nóng)民們還一直保持著對受災被毀莊稼的那種深切的憐憫之心。莊稼,這是人賴以生存的基礎的基礎。

暴風雨過后,大自然好像要贖回自己的罪惡,賜給了大地連續(xù)晴朗的日子。溝谷里和低洼地上生長的黑麥很快就變干了,逐漸給籽粒灌飽了漿汁,在熱氣蒸騰中生長。可是小山坡上的黑麥卻仍舊把臉貼在大地上,仿佛是在向大地祈禱,請求寬恕。在長著又高又密黑麥的大片田地里可以見到成片成片倒伏的黑麥,看上去像是累累傷痕。日復一日,它們益發(fā)悲戚,陰郁,在無聲的隱痛中忍受著暴曬。

烈日炎炎,炙烤著一切。麥田里的土地已經(jīng)曬干,倒伏的黑麥下面的泥土也變得干爽了。陽光曬在麥莖上,麥莖開始硬朗起來,伸直了腰桿,搖動著柔韌下垂的灰色麥穗。

和風吹拂,麥穗搖曳,被吹干了的麥穗起伏蕩漾;有些麥穗已經(jīng)長出了胡須,麥芒上陽光閃爍。

田野里的傷痕已經(jīng)愈合。這是沵迤的原野,一望無際。

微微泛白的麥浪酷似浪尖上的泡沫滾滾翻騰,而那些剛剛從地面上站起來的黑麥卻像小湖里滯留的水,躲在一旁怯懦地顫動。不過,大約一兩個星期后,麥田里的綠色將會被吞沒,麥田融成一片,麥穗全都抽了出來,莊稼成熟了,它們威風凜凜地高聲呼嘯,飽滿的麥粒發(fā)出響亮的簌簌聲。此景此時,農(nóng)民們對莊稼的長勢欣喜若狂,像夸獎?chuàng)从岩粯涌洫労邴湣K麄冋f:“麥穗的生命力太強了!倒下了,卻又頑強地站了起來!”

月影

夜。一艘內燃機船在平靜的河面上航行。就在船頭的水面,月亮的反光嬉戲飛舞。月影,忽而飛射出白銀一樣的閃光,忽而像磷火一樣泛出綠色的火亮。它一會兒寬闊起來,一會兒又彎又窄,似銀蛇蜿蜒而行,又像小蝌蚪蹦跳,抑或機靈的小蜥蜴逃逸。

看上去內燃機船馬上就會追趕上活靈活現(xiàn)的月影,把它壓碎,船頭會像犁鏵一樣把月影切割成兩半。

幾分鐘過去了,一個小時、兩小時過去了。迢迢月影,依然在船的前方水面上奔跑、奔跑,毫不費力地超越過緊張工作的機器。

這樣的夜景中有與生活相似的某種道理,似乎馬上就會捕捉到、領悟到生活的意義,破譯和理解生活的永恒之謎。然而這只不過是感覺罷了。

清脆的鈴聲

清晨我登上河岸,河上傳出一種聲音,它是那樣輕柔、那樣低弱,勉強能夠聽得到。

我沒有立刻弄清是怎么回事,后來才明白:秋末冬初時節(jié),河水上漲,沿岸的灌木淹沒在水中,夜里出現(xiàn)了霜凍,河水變“瘦”了,于是在河柳樹枝和椏杈上面,在被水淹沒的苔草上面結出了許多小冰塊,它們像小鈴鐺一樣,懸掛在河上,河柳搖曳,冰鈴鐺像是涓涓細流,連成一串,發(fā)出清脆的丁零聲。風聲颯颯,鈴聲陣陣。這條河憂郁、激昂,整個夏天憤憤不平地怒吼,此時此刻卻展露出慈母的面孔,光潔如鏡。

在輕微而疏闊的響聲里,在寂寥冷落的河流閃出的微光中似乎可以感覺到一種疚悔的歉意——整整一個夏天,這條河面目猙獰、渾濁、冷漠無情,吞沒了無數(shù)鳥窩,沒有讓漁夫們捕到魚,沒有讓游泳者痛痛快快地游泳,嚇跑了孩子們和度假的人們,他們遠遠地離開了河岸……

現(xiàn)在已是深秋時節(jié),遲遲升起的太陽盡管還有些暖意,但還能指望它散發(fā)出多少光和熱呢!隱約聽到了四周有清脆丁零聲,河岸上閃閃發(fā)亮的小鈴鐺奏出稀疏的樂曲——這是初冬降臨人間的凄婉音符。

柔荑花序

獻主節(jié)的酷寒過后,冬天便被折成了兩段,太陽的臉轉向了春天。如果我是住在鄉(xiāng)下,這時候就會去折幾枝長出柔荑花序的赤楊樹枝,插在水罐里面蒔養(yǎng),并驚奇地觀察這些暗黑色的,好像是緊貼著太陽而被烤焦了的樹枝,看它們吸足了水分,開始恢復生機,悄悄地躁動起來;其實,只是好像而已,太陽與這些花序相距窎遠,而且嚴冬的太陽冷峭凄清。

只消少許溫暖、少許凈水,像漆一樣黑的柔荑花序便會戰(zhàn)栗,會因感到和煦而變得紅潤,樹枝呈現(xiàn)出褐色,閃閃發(fā)亮,鼓脹的幼芽宛如一只只蒼白的蠟燭布滿枝頭。

花蕾一個個地綻開,裸露出擠縮在自己體內的新綠,然后便停歇下來,等待即將到來的時刻,它謙讓著,讓花期短暫的花先于它縱情盛開,而它自己生長的時間長著哩,葉子在整個夏天都會生機盎然,因此它能夠也應當?shù)却?/p>

柔荑花序彎曲的地方忽然被折斷了,好像活生生的鳥爪子散落下來,斷枝有如砍伐木的斷面一樣露出褐黃色。柔荑花序由于完成結籽的圣禮而感到茫然若失,它疲軟地垂下頭,發(fā)出最后一次無聲的嘆息,把花粉——不結果實的花粉吹散。寫字臺、紙張、墨水瓶,窗臺上到處都散落著花粉,于是柔荑花序把自己奉獻給了即將來臨的春天,黯然神傷地低垂著、萎蔫著,最后脫落到地上,像點燃過的香煙紙。

一月末的某一天,我在一條行人罕至的林間小道上行走,看見路上橫著一棵赤楊樹,樹根已從雪地拔出,樹墩已經(jīng)泛黃,邊緣還殘留著紅色??赡苁鞘裁慈四ネ旮又笙朐囼炓幌率欠皲h利,順手一揮,把樹砍斷了。也許這個人要砍一只手杖或是一副車轅,或是做什么家什,隨便砍了一棵赤楊樹,仔細看了看又不適用,便扔下再去砍別的樹了。我們這里什么怪事都能發(fā)生。為了選擇一棵可心的裝飾用的新年樅樹,一些好挑剔的人甚至一連串砍掉二十多棵樅樹也在所不惜呢!

我腳上穿著皮鞋,一副城里人打扮,鉆樹林子總是往下陷。于是就利用起了這些送上門的禮物——從別人砍過的赤楊樹梢上折斷幾枝樹枝,尋思了一下之后,又從那棵樹墩上折了三四枝樹枝。

室內溫暖,在這樣的條件下,樹枝很快復蘇。不過,不是所有的樹枝,我從沒有枯死的樹墩上折下的樹枝復活了,開了花,開始孕育籽實,而那些從樹干上折下來的柔荑花序卻枯干僵硬,死呆呆地掛在樹枝上,仿佛夏天的喜鵲糞粘在了細枝條上,它們不可能恢復生機了。從樹墩的砍伐痕跡可以看出,樹枝脫離根系的時間至少已有一個星期了。有一串病弱的柔荑花序,歷盡艱辛終于開始萌動,緊接著又有一串。每一串砍斷的樹枝上的花序都緩慢地,克服重重障礙想要綻開,結果還是半途而廢了,萎縮了,干枯了,沒有開出花朵,從孤苦伶仃的心靈中吐出了勉強能看得見的花粉,一曲花之歌只唱了一半便戛然而止了。

在同一個水罐里滋潤,有同樣的陽光照耀,樹墩上折下的樹枝的柔荑花序卻吐艷噴芳,旺盛的生命力融合到春天萬物復蘇的狂潮之中,充滿誕生生命的偉力,掙脫掉外殼的束縛,裸露出肉體。

我可愛的農(nóng)村、可親的故鄉(xiāng),你在新的農(nóng)業(yè)城、綜合城里感覺如何?脫離開根,只帶著被砍斷的樹干的農(nóng)村,你能行嗎?我親愛的鄉(xiāng)親們,俄羅斯的人們啊!他們又如何呢?在新地方已經(jīng)播下了自己的種子嗎?是不是播在了鋼鐵、磚石、水泥上了呢?他們能夠享受到開花結果的喜悅嗎?而如果沒有這種喜悅,生活本身就已經(jīng)不再是生活,而僅僅是忙于飼養(yǎng)牲畜,填飽肚皮和睡覺而已。

小陣雨

雨絲風片驟然襲來。它們放肆、它們逞能。雨,滴落在地上,打得地面點點斑斑;風,掀起了母雞的尾巴,驚得母雞滿院奔逃。風雨打在窗前的蘋果樹上,樹干搖晃,枝葉紛亂??墒寝D瞬之間風雨又倉皇地溜走了,逃得無影無蹤。

周圍的一切靜止不動、驚魂未定、疲憊不堪。陣雨裹挾著狂風來去匆匆,喧囂片刻,既沒有帶來歡樂,也沒有浸透土壤。

依然是酷熱難耐,依然是過著懶洋洋、慢吞吞的生活。只有蘋果樹葉還在繼續(xù)顫抖,而這種樹干彎曲、枝葉紛披的蘋果樹活像是一個被哄騙、被拋棄的嬰兒。

秋之將至

八月末。

貝科夫卡河淺得可以見到河底,更加清澈晶瑩。它好像有一點羞怯,微微發(fā)出汩汩的響聲,似乎害怕驚擾秋日萌生的哀愁,害怕震落河岸上灌木披掛的初霜。

落葉日復一日地在河面上漂游,在淺灘的石塊處積聚,蜘蛛網(wǎng)從大翅薊和柳葉菜草上脫落下來,也在河上浮動著。大翅薊這類植物在這里很多,大都生長在耕地里,尤其是燕麥地里,而柳葉菜草生長在采伐跡地。夜間,貝科夫卡河上依稀可見光亮閃爍,好像是電焊槍切割著河的堅硬表面——這究竟是八月的星辰隕落,還是北極光反射到了烏拉爾?也許這還是南極洲的光華反照到了默默無聞的貝科夫卡河呢?!八月的夜,大地悄然無聲;真希望和大地一起肅靜一會兒,我憐憫自己,不知為什么也憐憫大地,渴望同溫暖相依相偎,因為曾經(jīng)是生機勃勃的廣漠空間已經(jīng)散發(fā)出步步進逼的清寒和昏暗。

霧,來得過于早了。霧簾低垂,一動也不動,它濃淡錯落地籠罩在綠色的再生草地上和貝科夫卡河上。透過薄霧和沙灘上未被沖刷掉的似絨、似膜的東西,小河看上去冷若冰霜。

薄暮時分,螽斯蠷蠷地叫個不停,很像是許多割草機發(fā)出的簌簌聲。螽斯長時間地、賣勁地叫著,唯恐停歇下來,似乎是想急于吃掉田地里和草場上還沒有收割干凈的飼料。

沒有收割干凈的是一望無際的荒原上的草,是林間空地上的草。

和許多年以前一樣,現(xiàn)在人們也把割草季節(jié)推遲到九月初,而且割割停停,并不一氣呵成把草割完。這樣割下來的草已經(jīng)熟過了,質量不好,而且是趁濕切碎的。用這樣的草作飼料很不中用。但不管怎么說它畢竟還是飼料。

秋天臨近了。啊,秋天!

鳥兒一直啄食,胃口極好。黃鹀黎明前飛來,落在田地里,晚霞初照時才到灌木叢中營巢,用嘴叼去羽毛上面粘貼的蜘蛛網(wǎng)。鳥兒已經(jīng)不再歌唱,只有數(shù)不盡的忙碌,只有踏上漫長航程之前的無聲操勞。疲憊和擔憂籠罩著自然界,接踵而來的是全然融入秋色,是依依不舍地與溫暖告別,是準備進入難熬的冬天,盡管冬天對于自然界的復蘇也是不可缺少的。還有,白雪會厚厚地覆蓋大地的表層,暖乎乎的。白雪給大地裝扮上一頂小白帽。這時候即將步入歲末,一切也將銀裝素裹。

小島的春天

輪船駛過了柳河灘,葉尼塞河轉眼之間就變得寬廣遼闊了。陡岸已經(jīng)隱沒不見。葉尼塞河愈是寬闊,河岸的坡度就愈加平緩。水流由湍急轉為潺湲,河面馴順而且平靜,河水并不咆哮,那里是鱗波微蕩。

我獨自站在船頭,幸福而怡然地望著家鄉(xiāng)的葉尼塞河,深深地吮吸著靜謐明亮的白夜送來的涼爽。船頭時而陷入水中,攪起浪花,打在我的臉上。我從唇上舔去水珠,暗自愧悔為什么我離開家鄉(xiāng)如此長久,我四處奔忙,不停地工作、生病,在異地他鄉(xiāng)游蕩。這究竟是為了什么呢?

輪船繼續(xù)在葉尼塞河上行駛,它仿佛像切割肉凍一樣劈開河水,劈開明亮的月色和夜的幽靜。

船上的人都已經(jīng)沉入夢鄉(xiāng)。船沒有入睡。舵手沒有入睡。還有我,也沒有入睡。值班水手本來想催促我離開甲板,但他看了看我,在我身邊站了一會兒便走開了。

我在等待太陽。大約一個小時前,太陽向森林方向滾動,然后就懸掛在森林上方了。霧在河上騰起,沿著寬谷和狹谷鋪展,兩岸霧靄溟濛。不過夏天的霧并不長久,而且怯聲怯氣,它也并不妨礙輪船航行。太陽在打了一陣瞌睡后又從樹尖上一躍而起,髙懸在蔚藍色的山脊上,驚擾了迷霧。一團團的霧沿著兩岸的蔭蔽處緩緩地逸去,它們爬進森林密菁,變成露水珠,滴灑在青草和樹葉上,滴灑在沙丘和沿岸的碎石上面。

夜,極圈附近的夜,還沒有開始就這樣結束了。

清晨,就在太陽升騰的那一刻,我看見了船的前方有一個島。島上的轉運小碼頭還一眨一眨地閃著紅色的火花。島的中間有巖礁堆積,巖礁之間出現(xiàn)一片黑壓壓的紅松林,個別地方有火燒后的痕跡,島的平坦地帶林木葳蕤。

兩岸色彩鮮艷,草木翠綠欲滴——春末夏初這里一向如此!這里雜草叢生,草浪洶涌,西伯利亞野花姹紫嫣紅,花的海洋翻騰。而到了仲夏時節(jié),臨近割草期,野花開始凋落,樹葉也萎蔫了。

但是小島的低處卻是一條生機盎然的綠色彩帶!這是剛剛展葉的扁竹和低矮的木賊,緊接著還有一條藍色彩帶,上面濺滿玫瑰色和火紅色的斑斑點點,這是一些盛開的花朵,它們是風鈴草、菟絲子、杜鵑淚、野罌粟花。在西伯利亞各地,這些花已經(jīng)開過并且結了籽,而在這座小島上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島上的春天!春天……

我急忙跑向船尾,跑得是那樣急切??尚u已經(jīng)離我遠去,愈來愈遠。我是多么希望好好地觀賞一下這不期而遇的春天啊!

小島仿佛是人字形的鳥群,在陽光反照之下,水面上碧波粼粼。小島的倒影在河面上輕輕搖晃,然后便一頭跌進了水中,被淹沒了。

我仍舊站立在甲板上,站得很久很久,目不轉睛地尋覓著類似的小島。有許多島嶼,單個的,連成串的小群島,迎面掠過,不過我再也無緣見到這樣春光明媚的小島了。

原來這個小島很長時間處于水下,當它終于露出水面時,已是“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時刻,人間處處都是夏。但是,小島不能沒有春天。于是島上芳草萋萋,鮮花怒放,在河的中間像是筑構起了色彩斑斕的長虹。任何東西都不能阻止大自然獲得勝利和喜悅。大自然,它歡呼雀躍,它恣意炫耀,全然不愿遵循什么季節(jié)。

回憶起小島上姍姍來遲的春天,我想到了我們、想到了人們。要知道,每個人或遲或早都有自己的春天!至于它是什么樣的面貌,什么樣的色調,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春天一定會到來。

芍藥

有一次我有幸在北烏拉爾山區(qū)小住一段時間。我來到克瓦爾庫什山巔,坐在它的一個支脈的沙礫山坡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沃古里斯基山岡后面一輪太陽冉冉升起。在這樣的時刻,忽而山岡的東方光彩熠熠,忽而由于云層舒展爬上山坡,一切重又變得幽暗朣朦。

突然,太陽滾動著逼近山脊,霞光四射,刺破了云層和濃霧。山峰上白雪皚皚,銀光璀璨,云朵黯淡陰沉,很不情愿地隱退到峽谷中去。于是世界劃分成截然不同的兩半。上半部,山脊上披著銀裝,一切都沐浴在陽光照耀之下,光彩奪目;而下半部分的一切全都被淹沒、被遮蔽。這種景象發(fā)生在一種奇妙的時刻:變幻無常的霧靄纏繞住了山岡和坡地,四周是空蒙和昏暗,但山岡并不因此而遑遽,它以變化莫測的神秘顯示著自己的誘惑力。

山岡下面彤云密布,濃霧四沉,一泓泓溪水沿峽谷無目的地流淌,越過石塊和土坎,從克瓦爾庫什山,從沃古里斯基山岡,從三大巖(傳說那是鹿角經(jīng)常跌斷的三塊神秘的巖石)永不停息地流淌著。

這里有烏拉爾山的最高山峰——那是許多河流的生命之源。云端下終年覆蓋著積雪,吝嗇的雪水化作了凜冽的山泉,后來才有一條條大河誕生。這些江河忽而水勢騰激,忽而又瀲滟微起,都向里海奔去。

河流的誕生怡然恬適,寧靜安詳。河流的誕生不能容忍慌亂,它需要從容。太陽慳吝地收斂起炎炎熾熱,卻大度地施舍著煜煜光華。它一如往昔地溶化著那些被壓得結結實實的、沉重得有如鉛塊一樣的雪丘,這樣,機靈敏捷的涓涓溪水才可能向四面八方飛奔。溪流縷縷,纖弱潺湲,淙淙輕鳴,很快互為比鄰的水流便匯聚在一起,它們奔跑著、溶合著、嬉戲著、翻騰著,沿著石塊和沙礫向下奔瀉。一直向下!向下!水流里伴著歡笑,鏗然有聲!流水之勢不可阻擋,始終不懈,河流酷似人的命運,縱然千回百折,但卻沒有退路。

我坐在沙礫坡地上,這里是因巖石風化而形成的。周圍的巨礫石有房子一樣大小。山岡上也有積雪,積雪緊緊地貼在地上,把自己的白爪子伸進石塊與石塊之間,牢牢地攫住石塊。這積雪讓我感到后背發(fā)冷。太陽已不火熱,卻還發(fā)出刺眼的光芒。山岡下面,在雪堆上僥幸沒有被大風刮走的種子開出了雪花蓮。這種花在這里葉子長得厚厚實實,樣子有些粗糙,每片葉都好像滿滿一個掌心,緊包著五朵小白花。這里幾乎整個夏日雪花蓮都開花。與此同時,陽光照耀下積雪逐漸改變著顏色。雪花蓮每一株開五朵白花。我在任何地方都未曾見到過如此頑強的雪花蓮。

在碎石堆上,在年輪雖少但形狀已經(jīng)酷似佝僂老者的冷杉林旁,我卻看到了大朵大朵的玫瑰紅色的鮮花。

在烏拉爾山的山坡上,這種花一叢一叢地生長,每叢足有三十多株,枝頭向著枝頭,葉子挨著葉子,花蕊呈黃色,格外俏麗。

這些花是怎么傳播到這里來的呢?是命運之風把飽滿的花子吹向這無人憐憫的坡地和冷酷云端的嗎?要么是飛鳥把花子銜到這里來的?也許是駝鹿的蹄子上粘著花子傳播到這兒的呢!

花一共有三叢?;ㄇo纖細,葉面好像是鐵皮。由于天氣寒冷的緣故,葉兒裂開的地方顏色泛紅。

花的命運如何?

看,生命多么富于靈性!花冠掩蔽著黃色的花蕊,活脫脫是頭戴小紅帽的孩子把耳朵蓋得嚴嚴實實,生怕寒氣會凍壞種子。有些長著白絨毛的花瓣看上去肥厚而茁壯。這種花的全部生命力都集中于保護籽種,它們不盡情開放,不向四周舒展,不因太陽的殷切照料而忘乎所以。它們不信任這個太陽。在這些光禿禿、冷冰冰的石頭中間,它們早已經(jīng)歷過了無數(shù)的磨難和艱辛!

歲月流逝,終于在沙礫坡地上閃出幾朵艷麗的紅花。它們寥若晨星,眼下只有三株。但它們剛毅、果敢,是未來花海的源頭。

我深信,這些花肯定會成活,并結出飽滿的種子,落入小溪,河水帶著種子在石塊間流淌,在石罅中為種子找到棲身之處。石罅中發(fā)出溫馨的泥土氣息,雖然它還不夠濃烈。我深信這一點。因為在八十年以前,在克瓦爾庫什山和北極圈附近的其他山峰、山岡上連一棵樹都不生長,而如今這些童山禿嶺已經(jīng)裝點上了密密實實的樹林。這里的林木與眾不同,低矮而細弱,樹皮有些剝落,連在克瓦爾庫什山西坡高山草場周圍,它們也是數(shù)株或單株散散落落地生長著,別看矮小,幾乎是光禿的樹,它們卻強勁茁實,結籽很多,樹根能把石塊壓碎,樹干能把砍斧反彈回來。這些樹木堅持不懈地發(fā)起一個個艱苦卓絕的進攻,在搏斗中、在亙古不息的征途中錘煉自己。一些倒下了,在行進中、在進攻中死去。但無論如何樹木是在成長前進,不斷成長,一直向前!

泰加林的第一批勇士,它們身軀佝僂,但不屈不撓,饑餓和山巖的冰冷氣息折磨得它們筋疲力盡,形容枯槁,可它們依然挺起胸膛抵擋著北國慘烈的冰霜雪雨,為的是讓接踵而起的森林安然無恙。作為一個諳知先行者種種艱辛的俄羅斯老兵,我向樹木先行者致以深情的敬禮!

林木森然之后,便是百鳥啾唧,走獸奔突,處處生機勃發(fā),隨之而來的還有這三株根須茁壯、籽實生命力極強的紅花也在一展風姿。山下林中曠地上有許許多多的奇葩異草在爭奇斗艷:開白花的睡蓮,黃色的毛茛,碎花有如蚊蚋小得罕見的勿忘草,甚至還有奇跡般地潛入到這里來的天藍色的花——極端自信的雪花蓮。它們都贊嘆不已地望著這幾株“外來戶”,這三株“打頭陣”的紅花,這幾株花仿佛浸透著鮮紅的熱血。

我祝愿這三株芍藥花纖細血管中的殷紅鮮血永不冷凝!

雪地上的天竺葵

在簡陋的農(nóng)家小屋里一個酗酒成性的莊稼漢在大吵大鬧。他妻子好言相勸,想讓他安靜下來。他老拳一揮把妻子打到過道上里,嚇得孩子們四散跑開了。醉漢開始尋找能打碎的東西,可是,屋子里的家什都已被打破砸爛了。

莊稼漢怒氣難平。

忽然他看到窗臺上擺放著天竺葵。天竺葵栽種在一個破鐵鍋里。由于常常忘記澆水,天竺葵靠根部的葉子已經(jīng)發(fā)黑、萎蔫、脫落了。盡管這樣,天竺葵卻還是使出渾身氣力活下來,而且還開了花。是一花獨放,開在葉子的根莖部分。夜里,挨近窗戶的葉子凍在玻璃上了,爐火燒旺后,它們又漸漸暖和過來。

莊稼漢躥到窗臺跟前,抓起破鐵鍋向窗外扔出去,天竺葵連同培育它的土壤一起散落在雪地上。莊稼漢終于安靜下來,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整整一夜,天竺葵快活地活著,它沒有被凍死。拂曉時分紛紛揚揚飄落起雪花,可憐的天竺葵被白雪覆蓋。

白天,莊稼漢找了一塊膠合板,想把他昨天砸壞的玻璃遮擋上,這時他看見了那株天竺葵,它在雪地上黯然神傷。莊稼漢覺得花兒酷似一滴鮮血,他停下了手里活,呆立窗外。

雪花隨著寒風飄舞,不住地摧殘著天竺葵,它漸漸消失了。莊稼漢認為天竺葵在白雪覆蓋之下也許會更好些、更安靜些、更溫暖些,不會像在小屋里那委屈、憋悶。

不久春回大地。窗外的積雪融化了,雪水匯成一條條小溪流向四面八方。奔流的雪水把天竺葵根莖和濕漉漉、黑乎乎的小花送到了狹谷。天竺葵的根部并沒有枯死,根須扎進了土壤中,天竺葵重又復活、開始生長了。在峽谷里,天竺葵長出兩片新葉,正在嶄露頭角,不幸的是,山羊正巧在那里覓食,兩片鮮嫩的葉子被山羊一口吃掉了。

天竺葵的根須還殘留在土里,它再次蓄足了全部力氣,又萌發(fā)出嫩芽。不巧那里開始破土動工,進行工程建設。龐大的推土機開來了,推土鏟把天竺葵的根連同新生的嫩芽一起鏟了起來,裝上了卡車,運到河畔深谷,把土和天竺葵一起卸掉了。

天竺葵在疏松的土堆時不住地晃動、掙扎,渴望著在新地方獲得新生。怎奈傾倒在它上面的土愈倒愈多,它被埋得愈來愈深。它再也無力展葉、開花了。根須也在土里被壓得實實在在的,失去了活力和生機。天竺葵,還有木屑、垃圾、鏟起的雜草都混合在土堆當中,逐漸發(fā)霉腐爛。

農(nóng)家小屋主婦把那只破鐵鍋撿了回來,栽種上西紅柿秧苗。莊稼漢如同以往那酗酒,每次拿到工錢后都會喝得酩酊大醉,啰唣不休。仍舊是東尋西找,找到可以砸碎的東西便向窗外扔出去。不過,他再也沒有碰那只栽種著西紅柿的破鐵鍋。

黃鼠狼尾巴

一個男孩樂了。先是嘿嘿地笑,隨后是朗聲大笑……

曾幾何時,奧夫揚斯基島的形狀酷似人頭——一個后腦勺寬大,前額窄小,留著額發(fā)的人頭。年年月月,這顆頭上都套著色彩繽紛的花環(huán)——淡雅的冬季,這顆光禿的頭頂上覆蓋著綹綹黑發(fā);春天里,島的禿頂上披著無心打扮、亂蓬蓬的再生草,再生草盤纏在紫色發(fā)亮的杞柳周圍。春天的杞柳樹生機旺盛,眨眼之間就融進大片大片開著白花的稠李叢之中。當稠李沿著島的四周翩翩起舞、白花飛揚的時節(jié),島的邊緣上的青草也在生機勃發(fā),它們抖掉散落在它們身上的花瓣兒,小心翼翼地生存了下來。杞柳、赤楊、白柳、稠李的樹葉停止了喧鬧,不怕火燒的穗醋栗灌木叢筑起了一條防火林帶……

到了秋天,灌木樹葉漸漸變成青銅色,島上綠油油的再生草割得干干凈凈,高高的干草垛上示威似的豎起了一根長桿。整個冬天,畏寒的光禿禿的土地戴上了一頂毛茸茸的干草帽,仿佛是罩在島的額頭上的花環(huán),不時地發(fā)出悅耳的響聲。黃鳥在干草垛上方盤旋著,盤旋著。葉尼塞河上晚風習習,風兒驅趕著鳥群去迎接風暴。薄暮時分,高高飛翔的鳥群扇動著翅膀,好似迎風招展的旗子,在晚霞的瀚海里遨游。

水電站調節(jié)了水位,河水退了下去,于是奧夫揚斯基島變成了半島,沒有割倒的草、灌木都已經(jīng)枯干。光秀的河岔上和平緩的河岸上鋪蓋著一層綠苔,那是河水滯留過的痕跡。稠李樹停止生長,花也凋謝了,樹枝和樹干的顏色變深、變黑了。萬紫千紅的野花不再開放,它們或是被踐踏,或是連根被掘起。唯獨生機旺盛的毛茛,在仲夏時節(jié)把細碎的黃花稀稀拉拉地灑在島上,還有生命力頑強的帶尖刺野蒿。

從前在河的彼岸還曾經(jīng)有過割草場和耕地,而今已經(jīng)找不到它們的蹤跡了?,F(xiàn)在這里修起了木碼頭。持家有方的別墅主人蜂擁而來,為的是在各自的菜園和暖房里培育和種植稀有蔬菜、鮮花、漿果。每逢星期六和星期天,輪船、小艇、“火箭號”水翼船接連不斷地在木碼頭靠岸停泊。一群又一群精力充沛的人們從船上走下來。

人們唱著雄壯的歌曲《將來還會有嗎……》在這擠滿人群不太大的土地上緩緩而行,他們注視著腳下褊狹的地塊,再次確信:無論是禽類、無論是獸類,在制造垃圾和廢棄物方面都不能與人類這個高等動物攀比……整個堤岸和曠地上扔著玻璃瓶、鐵罐子、廢紙、塑料——游人們在這里點燃篝火,開懷狂飲,大吃大嚼,打架斗毆,毀壞和弄臟公物。任何人,誰都不隨手收拾干凈,甚至腦子里從來就沒有過這種想法。因為人們是在勞動后到這里來休息的呀,不是這樣嗎?!

大地在衰朽,處處狼藉,這是人們惡劣習慣的見證……如果還有某些植物生長,那也只能在隱蔽的地方偷偷長,長得七扭八歪,遍體鱗傷——它們殘缺不堪,被折毀、抽打、火燒……

站在岸上的小男孩捧腹大笑。他看見的東西不僅可笑,還很滑稽,所以他才笑得前仰后合的。

我走到近前想看個究竟,原來是這么回事:昨天是星期日,這里燃過篝火,在一堆垃圾和碎瓶子中間放著一個長條形的罐頭盒,盒里露出一根黃鼠狼尾巴和兩只蜷曲的后腿,而且貼有“肉罐頭”字樣的標簽。另外,罐頭盒還不是隨便扔著的,而是端正地立在一張報紙上面,那報紙也不是普通的報紙,上面有通欄的大字標題,藝術家標出的黑體字:“保護大自然……”在黑體字下面畫上了加重的波浪線,不知是用紅鉛筆頭還是用口紅涂出來的紅線。貫通整個報紙版面有幾個顫顫巍巍、洇濕了的紅字,意思是“反響”。

“孩子,你到底笑什么呢?”

“我笑那個尾……尾……尾巴!”

是的,黃鼠狼的尾巴確實可笑,它好像被風吹掉了麥粒的黑麥穗,針毛稀少,可憐巴巴的。如今河對岸已經(jīng)不種莊稼了,黃鼠狼吃別墅里的漿果是填不飽肚子的,它們只好到河邊來覓食,用丟在地上的面包渣充饑。不幸,被玩得痛快的游人逮住了,塞到空罐頭盒里面。從盒子上劃出痕跡判斷,人們是把活活的黃鼠狼硬給塞進去的。我猜想,報紙上寫的“反響”兩個字不是用紅鉛筆寫的,是用這個小動物的鮮血寫出來的。

夜色

夕陽已經(jīng)沉落到遠山后面。天空沒有一絲浮云。只是在山巔和云端間有輕紗似的淺淡蜃氣徐徐繚繞,它在蔚藍蒼穹里涂抹上一道金黃色,為高高的天際染上一層虛幻的光華。輕盈的、并不使人感到單調乏味的反光投射到寬闊河面上,此時此刻,河面由于自身的美麗而變得呆滯麻木了。

水面光滑如鏡,魚兒毫無顧忌地從水中躍出,時而此處、時而彼處,漾出一圈圈懶洋洋的波紋。一對水鴨低低地掠過,白色肚皮幾乎貼到了水面。水鴨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小船后,忽地向上飛騰,身子向右傾斜,繞過我們后,重又落到河上。

遠處在沼澤地里一群仙鶴在鳴叫。河岸附近,忙忙碌碌的鹡鸰東奔西飛,其中有一只落在我們的船頭上,我行我素地整理著自己的羽毛,抖動著尾巴。

萬籟俱寂!四周如此寧靜,爽適,只希望正襟危坐,一動不動地諦聽,諦聽!

不過我們畢竟是來釣魚的,于是我們虔誠地、甚至過于充滿激情地沿河岸走著,深水段的水面紋絲不動,我們拋下了帶鉤的魚形金屬誘餌??婶~不咬鉤。我的同伴顯得焦躁不安。他說:

“這么好的深水段!這樣靜的夜晚,卻釣不到魚!這是怎么回事兒?好像有點不對勁兒!”

我自己也感到非常奇怪,急不可耐的心情也不亞于他。我選擇深水段入口狹窄的地方下鉤,那里水流湍急。

魚竿抖動了,猛烈的抖動。咬鉤了!我開始快速地絞動釣魚線,一條魚拼命掙扎,剛剛露出水面便掙脫了,攪起了一陣浪花?魚,它……溜走了。

真遺憾,不過沒關系?,F(xiàn)在我們知道了,在這個平靜的深水段里有大魚。

我乘著小船逆流而上,回到我們的露營地,然后又開始由右向左,再從左向右不停地在深水段里下鉤。

已經(jīng)到了點起篝火,煮上鮮魚湯的時候了。可是做魚湯的魚兒還不知道在河里什么角落自在逍遙,對帶鉤的魚形誘餌不屑一顧。

在露出水面的樹叢旁,有什么東西撲通一聲,倏地從那里跳出一只小鳥,緊接著水面上漾起了弧形波紋。

“哈哈!原來是你這個刁婆娘!襲擊魚群,干著海盜的勾當!”我邊說邊抑制住雙手的顫抖,把帶誘餌的魚鉤朝那個方向擲去???,有浪花泛起,水聲汩汩!我繞動了線盤。魚兒,它給釣上來了,親愛的,你逍遙夠了吧?!玩膩了吧?!

“喂,我釣到魚了!”

“好啊,是什么魚?”

我把一條狗魚拖到小船邊,挑起了魚竿,把魚扔到了船上,對同伴大聲說:

“可以做魚湯了!”

“我還是兩手空空呢!”

“伙計,沒關系,別犯愁,你也一定能夠釣到大魚!”

我駕起小船上岸去做飯,一面用竿子用力撐著小船,一面唱了起來:

漁夫真快活,

他在岸上坐……

“你別吼叫了……”我的同伴氣惱地大聲申斥我。他已經(jīng)沿著急流劃到河汊的那一邊去了。

我把篝火燒得很旺,等著同伴,等啊,等啊,他還是沒回來,沒人影!我砍了一些樹枝作鋪墊,從干草垛里挑了一些去年割下的干草放在鋪墊旁邊。我伸直了身子,躺在干草上,盼望同伴歸來。

薄暮漸漸融入夜色。

在垂盡的晚霞余光的背景上,云杉的尖頭樹冠隱約地顯露出來。這里林木變得似乎更加繁茂、更加稠密。鳥兒啞然無聲。只有不甘寂寞的小鷸對這靜謐的夏夜欣喜逾常,唱起了活潑輕松的歌曲,它們一面飛翔、一面加快音樂節(jié)奏。

我喜歡鷸。這種鳥雙腿細長,嗓音洪亮。這種候鳥的飛返也帶來了狩獵的春天。它們用自己的歌聲催促著小溪快速涌流;它們陪伴晚霞,一直把晚霞送到悠遠的山巒深處;每天早晨它們在羽類水禽王國吹響起床令。

晚霞已經(jīng)燃盡,黑暗籠罩篝火。篝火周圍影影綽綽地閃現(xiàn)出野花。這種黃色的花在烏拉爾和莫斯科郊區(qū)叫萍蓬,而在西伯利亞則叫火睡蓮,因為在西伯利亞這種睡蓮的花呈火紅色,在草叢中像火炭似的閃閃發(fā)光。

啊,西伯利亞!我的故鄉(xiāng)!遼遠而又永遠使人依戀的、近在咫尺的童年。篝火旁的無數(shù)夜晚;散發(fā)著夏日氣息的火睡蓮花;鷸的啼囀和螽斯的嘶鳴;還有,還有如同此刻一樣,對未來心醉神馳的向往。噢,這顆漁夫的心靈啊!你,永不安生、永遠年輕!你吸收了多少不同的氣味,你領略過多少歡樂;你和這些美好的夜晚,和這些從無限遙遠的天際向你親切眨眼的繁星一起,嘗試過多少他人難以企及的美!

啊,美好的夜,

你,漆黑的夜……

我忘卻了自己的同伴,忘卻了應當放到鍋里去的魚,忘卻了塵世間的一切。鷸兒漸漸安靜了下來。四周一片沉寂,只有漆黑的夜在諦聽我唱給它的贊歌。

草叢簌簌作響,我同伴回來了。他朝鍋里瞥了一眼,一聲不響,從船槳上把我切好的魚塊放進鍋里,然后坐到干草上,和我一起唱了起來:

只有我才擁有,

一個長得很帥的小伙子……

遠處響起了摩托車的突突聲,聲音愈來愈大,愈來愈近了。

“起立!”我同伴像對水手一樣下達命令。我從草地上站了起來,關節(jié)咯吱吱地響。

騎摩托車的人雄壯地吹著口哨,向我們走來。他就是去林區(qū)作業(yè)場時順路把我們送到這里來的人。他充滿信心地走來,熟知一切:熟知每一條小徑、這里的一草一木。他站在高處,衣著骯臟,爽朗快活,精力充沛。他們都是這樣一些人,都喜歡交際、結友,是一些毫不自私自利的人。

他無拘無束地在火堆旁坐下,用搪瓷杯同我們碰杯。他提議說:

“為我們的相識干杯!”

“為我們的相識,也為這美好的夜色干杯!”我用手指著四周說。

“說得對!”朋友們贊同我的提議。

我們大家都是天生的詩人。

大地剛剛蘇醒

早晨時候,城里人經(jīng)常是被某種聲音驚醒,諸如鬧鐘鈴聲、汽笛聲、車輪轟鳴、汽車喇叭聲,還有廚娘在廚房里打碎了器皿發(fā)出的丁零當啷的響聲。

很少有人是由于寂靜而從睡夢中醒來的。

是的,是的,我是說寂靜使人驚醒!

那是發(fā)生在一個早晨的事。

睡意遲疑而徐緩地離開我。肌體已經(jīng)習慣有什么聲音前來驚擾,好立刻驅走睡夢。而這個清晨,四周闃然無聲,寧靜而涼爽。

我等得膩煩了,猶豫不決地睜開了眼睛。我看見晨露未消,柳色依依,青翠欲滴。夜里青草和花朵吸足了水分,它們的頭、莖都沉甸甸的,低垂著。它們酣睡夠了,盼望著日出。

我欠起身子坐了起來。河上晨霧空濛,一團團地飄浮著,好似低飛的雪花。霧靄四沉,纏繞在樹木上,它厚重、致密,有如縷縷濃煙彌漫在綠樹叢中。

鳥兒沉默。螽斯沉默。連魚也入睡了,不再在水中跳躍嬉戲。睡林和霧靄籠罩了周圍的一切。

然而如果漁夫在這樣的早晨睡大覺,那將是不可饒恕的罪過。我剛想推醒同伴,但他也正在睜大眼睛張望著、諦聽著。

我踏著草地向河邊跑去,把黑暗的霧幕遠遠地拋在后面。我靴子上面的露珠亮晶晶的,我踏進了水里。睡意蒙眬的河鱸魚纏在水草里,驚慌失措地掙扎著,終于跳到了塔頭墩子上,劈開了塔頭墩子上面的草,準備保住自己小小的生命。但沒有誰去襲擊它,于是它又側身躥了出來,躍入水中,沿水面快速游去,平滑如鏡的河面被挑釁似的掀起了層層漣漪。

我們又來到了深水段,由于剛剛睡醒,還有些懶洋洋的,甩下了第一批釣鉤。小船順水緩緩漂悠著。我提起帶鉤的金屬魚餌,魚鉤被水草纏繞著,已經(jīng)不好用了。我摘下了水草,甩起釣竿,再次下鉤,隱約地聽到了刷的一聲。

我同伴向我遞了個眼神,讓我觀察低垂在河上的稠李樹叢,那里平穩(wěn)勻整的鱗波向四周層層散開。

我凝眸諦視,看見了一對水鴨,這也許就是夜間從我們頭頂上飛掠過去的那對。已經(jīng)失去了春天時的美貌,變得相當清瘦的公鴨,不時地把頭鉆進水里,放心大膽地覓食,而母鴨只把頭鉆進水里一小會兒,吧嗒幾下嘴巴,馬上又警覺地環(huán)顧四周,嘎嘎地叫著。甚至可以猜測到它正在對自己輕佻的丈夫訴說些什么。它說:你們這些男人啊,永遠是這個樣子。不操心,不犯愁。吃飽,喝足,睡個夠——這就是你們關心的全部事情。可我們呢,我們像上了發(fā)條似的,不停地轉來轉去,產(chǎn)卵,孵化出小鴨子,為它們擔心,操勞,這還不夠,還得給你這個游手好閑的丈夫到處找食吃,守護在你身旁。

公鴨的頭從水里鉆了出來,氣惱地叫著,繼續(xù)吃它的零食。我們理解它說話的意思是:“夠了,別嘮叨了,你這個專愛挑毛病的婆娘!狩獵期快過去了,你還一個勁地擔驚受怕!”深明事理、毫不輕信的母鴨反駁說:“你還是管一管自己吧!大概你很快就會落到鍋里成為偷獵者的美味了。那些偷獵的家伙,他們天不怕地不怕,他們才不管狩獵期的限制呢!”

它們公母倆你一句我一句爭吵不休,我們的小船漂得離灌木叢愈來愈近。

我仔細觀察著勤勞的母鴨,它的擔子真不輕哩!它丈夫確實是個蹩腳的幫手、極端的個人主義者,不僅穿戴像個花花公子,性情也很輕狂。一旦娶了妻子,它就要求妻子付出全部的、不能與其他同類分享的愛情,給它以關懷和照顧。如果它發(fā)現(xiàn)妻子又另搭巢,它就會立刻將巢搗毀,而且狠狠地毆打妻子。而母鴨對公鴨則是百般撫慰,在覓食的地方給它站崗放哨,然后還給它安排睡覺的地方,用自己的喙梳理丈夫的羽毛,理凈它身上叮咬的蚊蚋,涂上油脂。丈夫舒舒服服地沉入夢鄉(xiāng)之后,它悄悄溜到灌木叢里,快些再快些筑起巢來。愿上帝保佑,丈夫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妻子產(chǎn)卵,或者是發(fā)現(xiàn)了小鴨雛,它會叼破所有的鴨蛋,連自己的孩子也毫不憐惜。

其實真的有公理存在:狩獵法中規(guī)定春天只允許獵取公鴨,而不允許殺害母鴨。這樣的公鴨——“奇裝異服”的公子哥兒也只能配作沒有味道的鴨湯了。

小船靠近了灌木叢。母鴨發(fā)現(xiàn)了從濃霧中分離開來的小船的黑色輪廓,它大聲地嘎嘎叫了起來,同時在苔草地帶的水面上奔跑。公鴨茫然地四下張望,它顯然根本沒有弄清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也倉皇地尾隨母鴨跑了起來。

一對水鴨在稠李樹上騰空而起,從這條河飛向森林中的湖泊。

夏天的雷雨

我們太過于迷戀垂釣,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下雨。雨踏著碎步從森林方向向我們這里悄悄走來。雨點愈下愈密,變成了瓢潑大雨。頃刻間,河汊里白花花的水泡飛濺,擁擠不堪;有些水泡還沒有生成就破裂了,在水面上舒卷起一個個圓形波紋。豪雨淋漓,連狂風也難以穿透它,只能望而卻步,難為情地躲進了森林里。

我們急匆匆地把船向小島劃去,島上有針葉林,林子周圍有許多割草場。我們抓起背囊跑向冷杉林。樹下面堆放著蓬松的干草,雨澆不到這里。不過我們渾身已經(jīng)淋透,冷得直打哆嗦。不想動彈了。但終究還得燃起篝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篝火點起來了。

現(xiàn)在已是驟雨傾盆了。烏云密布并朝河的方向壓了過來,俯仰之間四周變得漆黑。雨,忽然停住了。迅雨過后馬上又刮起了疾風,在河面上吹起了水波,掀起了浪花。容易沖動的閃電也匆忙出場,劃破黑暗,雷聲轟鳴,而風卻又銷聲匿跡了。

一切都已平息。

冷杉樹干濕淋淋。樹脂很多的枝頭滾動著大顆大顆的水珠,水珠滴落在藜蘆紋理突起的寬葉上面,滴答滴答作響;藜蘆已經(jīng)長出第四個嫩葉了。河的彼岸傳來在森林里吃草山羊發(fā)出恐慌的咩咩聲。

閃電愈來愈頻密,它們用無數(shù)亮錚錚的針穿透黝黑的密云,刺入重巒疊嶂之中,群山時而清晰可見,時而又隱匿在昏暗里。雷聲隆隆,連綿不斷。

我們等待一場狂風暴雨。

然而等來的卻全然是另一番奇異景象:蘊蓄著雷雨的烏云,在電閃雷鳴的伴奏之下,拖著蓬松、分叉的尾巴飄向了遠方,這條尾巴掃凈了前進路途上的一切。重又出現(xiàn)了清澄的碧空和經(jīng)過沖刷之后變得格外晶瑩明亮的太陽。

霎時間一切又都活躍起來:鳥兒歌唱,螽斯鳴叫,一只機靈的小老鼠從我們面前跑過去。烏云已經(jīng)相距迢迢。它緩慢地爬過山隘,仍在不停地投射出耀眼的閃電。但雷聲已經(jīng)傳不到我們這里了。

綠色的星星

我和朋友漫步在丘索瓦河支流科伊瓦河畔。森林仍然是郁郁蔥蔥;兩岸仍然覆蓋著苔草;岸邊湖泊里睡蓮的綠色卵形葉子仍然沒有遮滿湖面;昨天蜘蛛網(wǎng)的細絲仍然懸掛在空中。轉眼間下起了雪。

透過無聲的雪幕,世界顯得那么畏怯,綠色的反光不停地閃爍、閃爍。而在前方,在佇立不動的白色王國里有眾多的火光在眨著眼睛。我們走近一看,原來是一棵披上紅裝的花楸樹?;ㄩ睒渖鷣砬勇暻託?,它比其他的樹木更早地預感到即將降雪,便急忙把自己染成了秋天的色調。深紅色的羽狀葉從樹上凋落,沙沙作響,聲音哀婉凄涼,它們落在潔白但不耀眼的雪地上,感到孤獨,充滿憂傷。還不到寒冷的季節(jié),白雪還沒有泛出銀光。

此刻,雪花下得稀稀落落,愈來愈多的綠色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我們終于看到了森林和天宇。那是彤云貫空的陰霾的天幕,在烏云間有些縫隙,露出了幾塊淡素的藍天。河兩岸是一片圣潔的雪地,因此河水顯得暗淡、陰森可怖。巖石也不像夏天那樣在河面上映出倒影。

水鴨踏上了遠飛的航程,它們一大群一大群地在河面上超低空飛行,落在光禿禿的鵝卵石上,把頭藏在翅膀底下。

雪在融化。山丘裸露出本來的顏色。白樺樹的綠葉上、冷杉樹柔軟的枝梢上有大顆大顆的水珠頻頻滴下。森林里風聲簌簌,樹枝折斷發(fā)出陣陣咔嚓聲。

這是什么?我們眼前出現(xiàn)許多大顆大顆的綠色星星!只有在森林里,只有在降下初雪后,才有可能看到這樣的星星。這樣的星星,像神話傳說中的蕨類植物的星狀花朵,在酷寒季節(jié)的玻璃窗上也能夠看得到。只不過窗上的星星形體很小,而且是白顏色的。

而在這里,卻是碩大的綠色星星。

蕨一束束、一團團地蔓生、匍匐,沉甸甸的雪片壓在蕨類植物的葉子上,葉子線條清晰,貼到地面。蕨的巨大齒狀星星神秘地、童話般地舒展、蔓延。在童年時我曾經(jīng)聽別人說起過:如果誰找到了蕨的花,并摘了下來拿在手上,誰就會變成隱身人。現(xiàn)在,我凝視著這具有魔力的星星,我相信這個傳說。我相信與森林有關的一切傳說。

葉飄零

我在林中漫步,林中道路和小徑蜿蜒曲折。這是一片被踐踏、被折毀、凌亂骯臟的森林,它好像不是被車輪壓過,而是用犁多次耕過一樣。又似乎是一伙野蠻竊賊在深更半夜闖入別人住宅,把屋子里所有東西翻了個底兒朝天。盡管如此,森林依然活了下來,它正傾盡一切努力,鋪展開綠茵,貼上厚厚一層苔蘚,灑下薄薄一層散發(fā)出腐爛氣味的褐黃色霉斑,布滿許許多多的漿果,像毛毛細雨一樣不可悉數(shù),它拼命想用蘑菇的傘形菌蓋遮掩住創(chuàng)傷和瘡痍??墒羌词瓜裎鞑麃嗊@樣強悍有力的自然界,要讓創(chuàng)傷自行愈合也是難上加難了。

鳥兒不再上下翻飛啁啾;草菇鳥沒精打采地喊叫;燕隼懶洋洋地、漫無目的地在天空盤旋。兩個酩酊大醉的小伙子駕著摩托車,開足馬力從我身旁呼嘯而過,他們在比較滑的下坡路段上摔下了車,一直跌到峽谷中。兩個人摔得鼻青臉腫,摩托車也撞壞了,可他們竟然縱聲大笑,像是遇到了值得欣喜欲狂的開心事。林中到處點燃起了篝火,煙霧繚繞。從城里到森林來休息的勞動者們橫躺豎臥在篝火旁邊。這是星期日的中午,城里人為了克服肌力減退的毛病,砍樹、鋸樹、折樹枝、放火燒樹?,F(xiàn)在他們折騰得疲乏了,便躺下來曬太陽。而太陽清早起就躲藏到一片烏云后面了,云幕低垂,郁悶,好像太陽經(jīng)過一個月、一年后不再鉆得出來似的。然而太陽卻輕松地嬉鬧著從天幕里露出臉來,沒多久天上除了這顆怡然自得的、甚至可以說頤指氣使的恒星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

前面路旁,生長著一棵小白樺樹,樹皮黑斑點點,樹干微微彎曲,它沐浴在陽光里,溫煦、慵倦,拂來習習清風,這一切使得小白樺樹輕輕顫抖,這也許就是樹冠在呼吸吧!于是我嗅到了一股令人愴悢傷懷的苦澀氣息——只有漸漸凋零的樹木才會溢出這樣的氣息。我不是憑聽覺、視覺,而是憑著在我身上還沒有泯滅的對大自然的某種感應,我捕捉到了一種悄無聲息的運動,發(fā)覺隨風飄舞的一片白樺樹葉,它像火花一樣在空中閃亮。

這片白樺樹葉向下飄落著,徐徐地、不情愿地,同時又莊嚴地飄落,它不時地攀住樹枝,攀住被風吹得干枯的樹皮和折斷的樹杈和迎面而來的樹葉緊緊地偎依在一起——仿佛是原始森林剛一觸及這片過早凋零的樹葉就會渾身戰(zhàn)栗,大森林以所有尚未枯萎的樹木的聲音簌簌絮語:“再見吧!……別了!……我們很快也會隨你而去……我們就要來了……不會很久……很快會再見……”

樹葉愈是向下飄,它愈是哀傷,與幾乎已經(jīng)冷卻了的廣袤大地接觸,使它戰(zhàn)戰(zhàn)兢兢,因此它極力拖延落地的那一瞬間,時間仿佛被阻隔在經(jīng)過億萬斯年沖刷的斷崖峭壁上,終止了運行。但樹葉終將在大地上安身、枯槁、腐爛、化為泥土。墳墓般漆黑的大地將無情地吞沒樹葉那黃色的微光。

我向樹葉伸出手掌,它似乎感覺到了溫暖,在我手上飛舞,然后像一只疑慮重重的蝴蝶落到了我掌心。樹葉邊緣的小齒略微上翹,葉柄支棱著,輕盈得簡直沒有分量的葉體冷卻了我的皮膚。樹葉依然在為自己的生存而奮斗,它還要使空氣清新宜人,所以散發(fā)出稍能聞到的淡淡苦味和從自己體內溶解出的最后一滴汁液。

樹葉的堅挺勉強維持了半分鐘,僅此而已。粗粗細細的葉脈頹敗了,葉心下凹,樺樹葉終于好似一小片焦黃的卷煙紙貼在了我的手掌上。我久久地凝視著眼前的白樺,在微微顫抖著的、好似偶然出現(xiàn)在這里纖細的線條中,我看到不是樹的側影,不是瀉出的皎潔,而是一股略顯疲倦的翠綠色波浪的涌動。在白樺樹的綠葉家庭里,這片只有十戈比大小的葉子就曾經(jīng)在樹上生存過。它最瘦小、最孱弱,承受不了自己的重量,它內在的精力不足以維持到夏日的終結,注定由它來第一個報道秋天即將來臨的消息,第一個踏上生平唯一一次向無限廣闊空間的遨游……

這片樹葉是怎樣復蘇的?在森林中它是怎樣才占有了一席之地的?它怎么沒有在春寒料峭時凍僵?怎么沒有在酷熱的七月干枯?為了使這一小片樹葉從默默包緊的芽苞里破綻而出,能夠同數(shù)不勝數(shù)的碧葉一起歡笑嬉戲,能夠成為世界中微小的一員,白樺樹究竟耗費了多少精力?而在這個世界里一切善良而有益的事物要想生存和發(fā)展是何等的艱難,可邪惡卻仿佛輕而易舉,天經(jīng)地義,它有恃無恐,囂張猖狂。

地球對待一切都是公正無私的,它把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歡樂賜給所有生存著的人、所有的植物、所有有生命的東西,而這最為珍貴的無私賜予的歡樂就是生命本身!但是有生命之物,首先是指所謂理性的動物卻沒有從大地母親那里學會名正言順的感激大地所賜予的生命的幸福。人總是不滿足平庸的生活、等閑的歡樂,總是要在甘甜里增添些苦澀作為作料,甚至添加的是血腥和狂熱。人們對自己施以私刑:使用武器、相互殘殺,但使用最多的殺人手段是用言語,用上帝崇拜和偶像崇拜,而這上帝和偶像正是人們自己樹立的,他們跪倒在地上親吻上帝和偶像的皮靴,生怕上帝和偶像突然下令砍下他們的頭顱,或者上帝從他們手里奪走面包,撕下一塊大度地扔到路旁塵埃里。

有成千上萬、成千上萬這樣一類人,這是些蠢豬、瘋子、驕橫的欺世盜名者。他們這些人當中還有宗教裁判者托爾克馬達,他揮舞棍棒,砸碎愚昧者的頭顱,為的是把篤信上帝的思想灌輸?shù)饺藗冾^腦中去。這些人中間還有征服者、傳教士和形形色色關心人類“自由”和“靈魂純潔”的善男信女們,直至歇斯底里的元首和頂天立地的領袖人物——他們都頑固地企圖根除“人類的迷誤”。按宇宙時計算,比利牛斯半島的上帝奴仆與現(xiàn)代不文明的超領袖人物不過只有一瞬間之差,但他們已經(jīng)在代替上帝鞭撻自己,所使用的不是棍棒,而是最新式的武器,以及看來好像陳腐卻又亙古至今永遠適用的道德規(guī)范:恃強凌弱,統(tǒng)治和掠奪近鄰。

“善人們”反復地說教,新道德學說的意義和精神也變成了老生常談,無論前者還是后者都散發(fā)出古代兵營和臨時搭成戲臺的那種令人作嘔的氣味。而這片樹葉卻始終是一片樹葉,任何時候對任何事情都絕不重彈老調。白樺樹奉獻給大地、原始森林,奉獻給自己的是永遠更新的歡樂,同時它用自身的繁茂和化作泥土的方式在自然中延續(xù)生命,終古不息。葉的飄零不是死亡、不是化為烏有,而僅僅是永恒生命的折光。這片小樹葉的一部分軀體、熱量、汁液,仍舊蘊蓄在黏性的芽苞之中,而那芽苞在一層外殼的遮掩下正瞇縫著眼晴,企盼著下一個春天,企盼著大自然新的復蘇。

葉飄零。葉輕巧,柔弱。又一個秋季即將降臨。而秋天總是喚起自然凈化的要求。再過一兩星期,路旁的這株白樺樹在遭受各種打擊后,遠離森林、遠離世界和人間。是的,它依舊佇立在原地,依舊令人心馳神往,但同時它又多么渴望與世隔絕,陷入遐想中。而覆蓋著迤邐層疊群山的森林卻巋然不動,披上前所未有的艷裝,展示自己的全部力量、全部雄渾、全部無聲的奧秘。

正在逝去的夏日令人黯然神傷,這使人聯(lián)想起我們那些不知不覺中逸去的年華。某種古老的東西、尚未泯滅的東西從我們心底泛起涌動,血液流淌的速度在減慢,幾乎就要冷卻凝固,心臟跳動就要平靜下來,到那時周圍的一切也將會具有全然不同的含義和色彩。

我們渴望停下來,獨處自省,審視自己的靈魂深處??蛇B這樣一個膽怯的渴求也難以如愿,已經(jīng)不可能停歇盤桓。我們在急馳、在奔跑、在撕扯、在挖掘、在焦急、在貪婪地追尋、在滔滔不絕地說空話,說了許多許多,非常非常之多的自欺欺人的話,這些話的意義丟失在穿梭奔走的嘈雜人群中間,就如同是丟失了一個只裝了幾個零錢的錢包一樣。蘇格蘭的一條諺語說得千真萬確:“教區(qū)里的壞事愈多,長舌婦愈不得消閑……”

啊,倘若能夠稍許停歇,哪怕只有一分鐘,讓人用來思索,傾聽自己,傾聽自己的心聲,諦聽一下古老的、未被驚擾的寂靜,體味一下這一小片弱不禁風的樺樹葉的淡淡哀傷。一葉知秋。落葉是又一個秋天的報信者,對某個人來說,也是意義重大的生命循環(huán)的報信者。我們總是同我們的土地,同這些群山、森林一起完成這一循環(huán)。終有一天我們將永訣人世,不過,最有可能的死不是從容的仰天跌倒,也不是隆重地辭別人間,而是隨隨便便地、簡簡單單地死去,平常得使人感到委屈,簡直就好像人群在行進中又—個同路人掉隊了。人們繼續(xù)趕路,甚至沒有覺察到有什么損失。

大地岑寂,森林和山岳也一片岑寂,天空廣漠而深邃,閃爍著耀眼的光輝,為的是這片樹葉在天空中的映像長存不息;為的是讓樹葉在無際的宇宙里留下印記;為的是使地球獲得樹葉的形狀,恰似人的心臟,在眾多的行星和恒星中間輕盈而快活地旋轉,在我們所不知曉的星體的急驟運動中繼續(xù)生存。

我松開了手掌。這一小片樹葉還活著,正在和交織的葉脈一起微弱地呼吸、喘息,但它已經(jīng)沒有氣力吸收太陽的光和熱,太陽再也輻射不到它深層中去了。樹葉的全部力量都投入到淺黃和暗淡的顏色上了,投入到向樹根飄落這一短暫而又永恒的瞬間。

于是,一個簡單而又極其平常念頭油然而生:在樹葉飄落、掉到地上這一剎那,世界上有多少人降生?有多少人死亡?有多少歡樂、愛情?又發(fā)生了多少災難和痛苦?拋灑了多少眼淚?流淌了多少鮮血?建樹了多少豐功偉績?出現(xiàn)了多少叛賣行徑?這一切一切應該怎樣理解呢?怎樣才能夠把生命意義的平凡與偉大同生活的可怕現(xiàn)實統(tǒng)一起來呢?

我把這片被風兒吹干的樹葉小心翼翼地貼在唇邊,向密林深處走去。我感到凄涼,非常凄涼,多么想要飛到什么地方去。我仿佛覺得自己的背上長出了一雙羽翼,我渴望展開翅膀,騰空飛翔,俯臨大地。然而我的翅膀干枯了、折斷了、僵死了。什么地方也不能飛去。只能呼喊,呼喊一些更加古老的、撕裂心靈的、不可名狀的東西。這呼喊沒有語言,沒有含義,只是一種本能,一種聲音。也不知道向什么人、向什么地方呼喊,有如在抱怨生命中的一年已經(jīng)又悄然逝去,就像這片默默飄零暗淡的孤葉一樣。還剩下多少歲月?我們還將忍受多少難以理解的人間苦難折磨?還要為猛然感知到生活的奧秘而戰(zhàn)栗多少次呢?我們盡管害怕了解這種奧秘,可卻更執(zhí)著地想去揭示它,然后再飛往他處。一定要飛往別處。也許是飛向這片樹葉誕生的地方,這片新綠的樹葉在飄游旅途中獲得了人的心臟的形狀,為的正是使籠罩在火焰中的星球鋪滿綠茵,使它生機盎然,花草茸茸,或者就在恣意燃燒的熊熊烈火中燒盡,把灰燼撒向啞然、茫無際涯的天宇之中。

有誰會為我們解開這個謎呢?我們這些人輾轉不安,心驚肉跳,在塵世之風的吹拂之下,與所有人間的“原始森林”一起喧囂一時,并且聽憑命運的召喚,在一個特定的時辰,孤零零地、默默地倒在大地上。試問,有誰來寬慰我們,使我們心安理得地撒手而去呢?

旋律

斑駁的葉。絳紅色的野薔薇?;颐擅傻墓嗄緟仓斜圾B兒啄過的紅莓果閃耀著火花點點。落葉松脫落的針葉枯萎蒼黃。山麓下田野的土地光禿裸露,黑油油的,一望無際。時光如流,為什么?為什么?

夢中

冬天重又降臨。寒氣襲人。

溫煦的夏夜里,我夢見了這一行字。

報春花

細長的花柄上開著細碎的小花,宛如星星,花瓣兒白色,略帶一點淺粉色。小花飄溢出柔和的幽香。這是森林中第一個報信者——報春花。

它的根莖粗壯,比它的花朵強勁。根莖中有汁液,氣味辛辣,甚至帶有毒性。

報春花能夠治療關節(jié)炎。它的根部從土壤里吸取了無窮的力量,它仿佛明白,人們期待于它的不僅是它會帶來早春的喜悅,而且還能給人們帶來康復的希望。

藍色的光

碧空清澄。青山隱隱,蔚藍色的霧靄迷蒙。

夏日酷熱,慵倦的大地恬然地吮吸著青草和樹木成熟氣息,好像聞著從俄式烤爐里剛剛取出的奶油雞蛋大面包的香氣一樣。

不過,夜里空氣清新爽朗,玉露鋪滿大地,夜空的群星更大更亮。

這是仲夏已過的時節(jié)。

多姆大教堂

“全部的文明,都讓它見鬼去吧!只是……舍不得音樂!……”

——列夫·托爾斯泰

多姆……多姆……多姆……咚咚咚……

多姆大教堂,尖頂上豎立著風信雞。高大的、石頭砌造的大教堂傳出來的鐘聲樂聲在里加上空回蕩。

管風琴的樂聲充溢教堂拱頂。從天空飄揚出時而是婉轉悠揚的合奏,時而是急速有力的鏗鏘聲,時而是戀人的柔情低語,時而是女祭司的高聲呼喚,時而是牧笛吹出的華彩樂段,時而是撥弦古鋼琴的曲調,時而是小溪流水潺潺……

突然,熾熱激情的巨浪沖走了一切,重新又響起了婉轉悠揚的合奏。

樂聲猶如神香,余音繚繞,它們氣息濃郁,讓人感知得到。它們無處不在,心靈、大地、世界都充盈著樂聲。

一切又都寂靜下來,呆然不動。

內心深處的惆悵,忙碌生活的煩惱,瑣屑的欲望,平日的操勞——一切的一切全都消逝在另一個地方、另一個世界,消逝在與我相去遙遠的另一種生活里,在遠處的某一個地方。

莫非從前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夢?戰(zhàn)爭、流血、骨肉同胞自相殘殺,還有那些獸性大發(fā)玩弄人類命運,想要證明自己是世界主宰的家伙。

為什么在我們的大地上,我們生活得竟然如此緊張和艱難呢?為什么?原因何在?

多姆。多姆。多姆……咚……咚……咚……

教堂里祈禱前的鐘聲當當。奏起了音樂。黑暗逸去。旭日東升。周圍的一切煥然一新。

不復存在了,裝飾著電蠟燭的大教堂、有古代精美雕飾的大教堂、有描繪天堂生活富有魅力的玻璃拼畫的大教堂;存在的只有世界和我。滿懷崇敬心情屏住呼吸的我,準備在美的雄渾面前跪拜的我。

教堂大殿里擠滿了人,上年紀的人和年輕人、俄羅斯人和非俄羅斯人、黨員和非黨員、惡人和善人、品行不端的人和圣潔高尚的人、疲憊不堪的人和精神抖擻的人。

大殿里寂無一人!

只有我的馴順的靈魂,無肉體的靈魂,它懷有一種不可名狀的痛苦和因無言的狂喜而灑出的淚水。

靈魂,它在凈化。于是我仿佛覺得整個世界都屏住了呼吸,我們的這個激越而又威嚴的世界陷入了沉思,它甘愿同我一起跪倒在地,用它那干裂的嘴唇親吻善的源泉,懺悔……

忽然之間,恍若魔法,恍若雷鳴:此時此刻,從某些地方……大炮、炸彈、火箭對準了這座大教堂,瞄準了這雄渾的音樂……

這樣的事情不可能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不應該發(fā)生!

假如發(fā)生了該當如何。假如我們注定要死去,要被燒死、被消滅,那就讓它現(xiàn)在發(fā)生好了,就發(fā)生在此時此刻,讓命運之神懲罰我們的一切罪惡和不端。既然我們不能夠自由和諧地生存,那么就讓我們自由地死去吧,讓靈魂在另一個世界里輕松暢快,逍遙自在。

我們在一起生活,卻是單獨地告別世界死去。世世代代一向如此。在這一瞬間以前也是如此。

讓我們死去吧!盡快些!趁現(xiàn)在還沒有感到恐懼!不要在殺死人前把人們變成畜生。讓教堂的拱頂坍塌吧!讓人們心中帶著圣潔的音樂死去吧,不要帶著血染的罪惡道路上的哀歌,不要讓他們心中帶著劊子手們野獸般的吼聲離開人世!

多姆大教堂!多姆大教堂!?。《嗝疵篮玫囊魳?!音樂,你讓我難以自持了!你的聲音還在拱頂下縈繞,你還在凈化人們的靈魂,還在冷卻人們的熱血,還在用自己的光亮使四壁生輝,還在叩敲堅硬的胸膛和病痛的心臟——就在這時候,走出一個身穿黑衣服的人,他高高在上,向人們致意。渺小的人,他努力地使人相信是他創(chuàng)造了奇跡。魔法師和詠唱圣詩的人、小人物和主宰一切包括生和死的上帝。

多姆大教堂,多姆大教堂。

這里沒有人鼓掌。這里人們沉浸在令他們陶醉的溫柔之中,因此而哭泣。每人都為自己的傷心事流淚。但他們也都為共同的一點而痛苦,那就是:美好的夢即將結束,進入尾聲,魔力并不長久,甜蜜的遐想并非現(xiàn)實,接著便是永無止境的苦難。

多姆大教堂。多姆大教堂。

你就佇立在我這顆顫動的心里。我躬身向你的歌手致敬,我感謝你賜予的幸福,盡管這幸福很短暫。我感謝你賜予的快樂和對人的理智的信念,感謝這種理智所創(chuàng)造和歌頌的奇跡,感謝你復活了對生命信念的奇跡。感謝一切,一切的一切。

水下公墓

輪船剛剛駛過一個繁華地域,那里有考究的房屋、樓閣,還有限制游泳者入內的柵欄,岸上懸掛著醒目的標牌《少先隊夏令營禁入地帶》。再往前走,可以清晰地看到丘索瓦河和瑟爾瓦河的匯合處形成了一個岬,山岬被河水沖刷著。春天里河水上漲,冬季河水又回落下去。

在岬的對面,在瑟爾瓦河的方向,有干瘦的楊樹佇立在河水里。

楊樹,無論是幼樹還是老樹,全都黑糊糊的,很多枝杈已被折斷。有棵樹上掛著一只椋鳥籠,不過籠子的蓋兒朝下。有些楊樹已經(jīng)彎曲了。另一些雖然依舊昂首挺立,卻以惶恐的目光望著水面,河水不停地沖刷著、沖刷著樹根,河岸日益向后蠕動,緩緩向后爬行。再過不久就是人造海漫溢二十周年,可仍然沒有真正的河岸,土地仍然是一再被毀壞。

四旬齋前的最后一個星期日,附近農(nóng)村和工廠的人們紛紛來到此地,他們把米粒、打碎的雞蛋、掰成小塊面包扔進河里。

原來在楊樹林下面,在水底有一片被淹沒的墓地。

當卡馬河水庫將要注水的時候,開展了規(guī)模浩大的突擊運動。動用了很多人和機器,把樹木連根掘出,把房屋整個鏟走,然后連同一些空閑的建筑物一起,放了一把火都燒掉了。那時方圓幾百俄里曾是一片火海。就在這時死者的墳墓被移到了山上。

這個公墓與里亞達村毗連。附近有個村莊叫特洛依査??釔圩杂伞⒂赂液婪诺脑娙送呶骼铩たň捤够?jīng)在這個村子里生活過,在這里從事創(chuàng)作。

在給人造海放水前,對里亞達的公墓也進行了遷移工作。當時這件事情辦得急若星火。建筑工人把幾十座新墳移到了山里,村蘇維埃簽署了文件證明此項工作已經(jīng)完成。為了紀念遷墳工作順利結束,還置酒請客,吃喝了一通,人們隨后就撤離了。這樣,公墓里的楊樹就葬身河中,墳墓成了水下建筑。后來一些尸骨沉入河底,白花花一片。在那里集聚了密密匝匝的魚群,其中鳊魚吃得又肥又大,但當?shù)鼐用裾l也不捕撈這些魚,也不允許外地人來這里垂釣。人們害怕招致不幸。

后來枯干的楊樹倒入河里。首先倒下的是那棵倒掛著椋鳥籠的楊樹。這棵古楊年輪最多,瘦骨嶙峋,而且滿面愁云。

山頂上出現(xiàn)了新的公墓。那里早已雜草叢生。可是沒有栽樹,甚至連一株小小的灌木也沒有。也沒有圍墻。光禿禿,空蕩蕩。風從水庫方向吹來。每到夜里,墳頭的十字架、木制或金屬制的錐形架呼嘯不止,雜草搖曳。懶洋洋的母牛和脖子上套著頸圈的山羊在這里被放牧。它們咀嚼著墓地里的青草,咀嚼著人們敬獻給死者的冷杉花環(huán)。墳與墳間,在長勢不好的雜草叢看不到一絲恐怖,沒有一點可怕的感覺。年輕的放牧員就在這里香甜地酣睡,浩渺的水面送來陣陣輕風吹拂著他。

在楊樹倒下的地方,人們也開始捕魚了。起初是外地來的打魚人,他們不知底里;后來,當?shù)鼐用癫辉俑市摹胺仕饬鳌币矂邮植遏~了。

在這個地方,在潮濕悶熱的夜晚,鳊魚特別愛咬鉤哩……

亙古哀音

英雄波斯尼亞死于戰(zhàn)爭的人,比南斯拉夫其他的共和國都多,遭受的戰(zhàn)爭苦難也最深重;在這個共和國的崇山峻嶺中,在靜謐的小村莊里,沒有人急于去做些什么事情,在激烈戰(zhàn)斗,血流成河,飽經(jīng)憂患,流盡了眼淚后,村莊里的生活好像立刻得到了平衡,清真寺連同白色尖塔屹立在群山環(huán)抱的小村莊里,永遠也不會失去這種平衡了。

時值下午太陽灼熱。山坡上森林紋絲不動。遠方,熱蒸氣彌漫。覆蓋著白雪的山隘在氣浪中蕩漾,給人以莊重肅穆的印象。

猛然,一個尾聲很長的哀音劃破這里寂靜,傳入群山亙古相沿的沉寂中,進入到從容不迫的生活里。

小轎車、大客車飛快地急駛。農(nóng)民們騎在牛背上慢悠悠地行走。咖啡館附近人群熙熙攘攘。放學回家的孩子們走起路來跳跳蹦蹦。而在這一切的頭頂上,和千百年前一樣,有一個悠遠的聲音繚繞。在蔽蔭涼爽的山谷,在波斯尼亞峰巒疊嶂深處,這聲音似乎帶有一種特殊的穿透力。

這聲音表現(xiàn)了什么?是關于永恒?還是說時光如流?是關于塵世的空虛和我們的生命須臾即止?還是關于人們被驚擾的靈魂?

聽不清語句。其實在正午的祈禱中幾乎沒有什么詞匯。只有無盡的悲傷,只有一個孤獨的歌手歌聲,他好像諳知生活的真諦。

在這里,在山下曾經(jīng)進行過戰(zhàn)爭,人與人互相殘殺。外來人強占了這塊土地,法西斯匪徒殺死孩子,把他們的頭撞到汽車車廂上。這樣的時刻,這聲音依舊在高空回蕩——喉音很重,拖著長腔,恬淡而疏遠。

從高聳入云的白色清真寺塔頂傳出的聲音已經(jīng)聽得習慣了。那些本地不信教的居民根本就聽不見它,也不去理會它。但是黎明、正午和夕陽西下的黃昏時刻,這位孤獨的歌手總要向天空、向人民、向大地致以問候,宣講我們已經(jīng)不能理解和已經(jīng)喪失了的真理,為我們和我們的前人受難,他用沉靜安然和彼岸世界玄妙的亙古哀音醫(yī)治心靈疾病,似乎時代的銹蝕還沒有侵染到這種哀音,而且,人類歷史上那些充滿仇恨、慌亂、動蕩不安的可怕時代一向都繞過這位歌手。在清真寺高塔下面,汽車往來飛馳,川流不息,永遠忙碌的人們穿梭行走,奔向什么地方,此刻,從“男人泉”那里傳出了笑聲。

他只為她歌唱

黃昏,在療養(yǎng)城市杜布羅夫尼克盛開的茉莉花飄散出沁人的馨香。從停泊在海濱的白色艦船和帆艇上傳出曼多林悠揚的琴聲。海水在港灣處慵懶地泛起微瀾,巖崖的突出部分融化在蒼茫暮色中。放眼望去,遠處松林森然,南方植物芊綿,叢石嶙峋。再向遠望,那便是意大利。相傳很久、很久以前,達爾馬提亞人泅水去意大利,在意大利的先生們家里做客,后來他們常常喜歡游到那里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以至于到了四十歲還沒有想到成家。

南斯拉夫這片南國土地真是明麗挺秀,夜景美不勝收!音樂更是扣人心弦。

我獨自在海濱公園徜徉,嗅著百花的芳香,諦聽著大海濤聲。濱海路上寥落無人,行人稀少。大海漸漸平息,沉寂。悅耳的樂聲漸漸減弱,終止。只有從酒店里還不時傳出醉醺醺的碼頭工人的嬉笑聲:“我的愛,我的愛呀……”

有一叢白花紛落的洋槐樹下坐著兩個人——他和她。他們大約都剛十八歲。她身穿黃色運動衫,偎依在他肩頭。她的秀發(fā)由于華燈照射,黃燦燦的,蓬散在她的臉上,遮擋住了她的眼睛。他擁抱著她,柔情地撫摸著她那瘦削的棱角顯明肩膀,輕聲地給她唱著自己隨便編的歌曲。他聲音很低,只有她在靜聽他歌唱,她凝神聽著他在歌唱,聽著他傾吐心曲。大海寂寂,行人寥落,琴聲縹渺,洋槐把白花撒落在他們身上——周圍一切的一切,他們兩人全然沒有顧及。他們與任何人無關,任何人也不妨礙他們,任他們在這熱氣濃重的漆黑南國之夜廝守一處。

我仿佛覺得,我已經(jīng)猜測出他唱給她歌曲的大意,可能他是她偶然相遇的同路人,一見鐘情;也許他是她新婚丈夫,還不懂得憂愁;也許他們已經(jīng)成了終生的生活侶伴。

在我們知識分子的圈子里流行著一首歌,不知道它是從哪里傳來的,一般地說,它也算不上什么上乘之作,但歌曲中卻飽含著悲戚的孤寂和質樸的悵惘。過早離開人世的作家瓦西里·巴卡羅維奇·舒克申曾非常喜歡這首歌曲。鮮為人知的電影《怪人們》就是以這首歌曲作為序幕。歌詞是:

親愛的人,帶走我吧,

我愿與你為伴,

在那遙遠的國度里,

聽你對我低聲呼喚……

我踮起腳悄悄地從這對年輕人旁邊經(jīng)過。我猜想他們是失業(yè)青年,因為他們的上衣口袋里和長椅上都有大塊海綿,年輕人為了掙得一塊面包,身邊帶著海綿給旅游者擦拭汽車。白天,在港口小食堂里有一位失業(yè)青年向我們——蘇聯(lián)公民發(fā)泄了他的困惑和憤懣,他說:“我爸爸是殘疾人,是德國佬把他弄成了殘廢,而我呢,我得給德國游客們擦車。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我們也很茫然,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這位失業(yè)青年,他對我們發(fā)難的那副神情,就好像應當由我們負責,好像只有我們對他以及與其相關的一切負有責任似的。

長椅上的一對青年男女的身上也散發(fā)出迷惘、孤獨、淡漠的氣息,還有那位失業(yè)青年講的那番話——這一切使我心頭涌起一種不可名狀的負疚感。我從少得可憐的出國費用中拿出十個第納爾給了那位失業(yè)青年。這又能解決什么問題呢?如何才能夠使他們的命運好轉呢?怎樣才能夠使他們不受黎明前海風帶來的潮濕和寒氣的侵襲而感到溫暖呢?

他和她相互靠得更緊,更加親密。在這座美麗的療養(yǎng)城市,在這條涂成彩虹的長椅上,男女青年用自己身體的熱量溫暖著對方,他給她唱著自己的歌曲,當然不是我說的那首歌曲,但是它們有相似之處,都是一些樸實、渾厚的鄉(xiāng)下人編出的愛情歌曲,單純而詼諧,好像農(nóng)民喜愛的歌謠曲。

老游擊隊員、足智多謀的老人羅沙德·基茲達羅維奇曾對我說,他們國家的年輕人一直懷有不滿情緒,挑釁、鬧事,為的是能夠獲得“陽光下的一席之地”,也就是能夠得到一份工作。我們國家的青年沒有體驗過這種不幸,他們有工作,有妻子和孩子,他們雖已是青年,但卻像無憂無慮的兒童。

為什么?為什么世世代代,在許多國家里為了得到“陽光下的一席之地”是如此艱難?我們——首先是我們這些負有國際主義義務的公民們生活、斗爭、流血不都正是為了使那些開始走向生活的人們堅信,大地上有他們的位置,有他們的廣闊天地,不是這樣嗎?為什么?為什么青年人在痛苦、追求、愛情上竟如此孤立無援?我們在哪些地方還有疏忽?哪些問題我們考慮不周?我們還有什么事情沒有做得盡善盡美?也許,我們傾注智慧、思考和從事的其他工作是這一對青年男女所完全不需要的,諸如:炸彈、火箭、毒氣彈、傳播疾病的細菌,這一切與他們倆有何相干?他們需要的是工作、是面包。他們需要“陽光下的一席之地”。

大海不再喧囂。琴聲不再繚繞。燈火不再通明。城市沉入夢鄉(xiāng)直到黎明。明天,它重又會被各國不同語言的嘈雜聲吵醒,欣然地向大海、向美、向歡樂敞開大門。

然而在海濱公園里,在白花泛泛的洋槐樹下,那一男一女由于寒冷瑟縮一團,他們將一直坐到天明。他們回避人們,疏遠世界,他繼續(xù)向她唱著自己的歌曲。無論她是他的妻子,還是他的妹妹,他都絕不會把她帶到遙遠的國度……

隔海不隔音

我曾經(jīng)在南方的一位老朋友家里住過一些時日,我經(jīng)常打開收音機,聽到的可能是土耳其語廣播,也許是阿拉伯語……是從大海彼岸傳送來的一個女人輕柔而低沉的聲音。嗓音中隱含著淡淡的哀愁,叩打著我的心扉。雖然我聽不懂這種外語的含義,但我卻能領悟這種哀愁。收音機里傳送出音樂,樂聲也很輕柔,其聲幽咽、不絕如縷。整整一個通宵,樂聲迂緩、連綿;不知什么時候,歌手插了進來,唱起了歌,單一的音調,低沉沉,慢悠悠。他與天空的黑暗、大地的堅實、海浪的洶涌、窗外樹葉的簌簌聲渾然一體,不可分割。他人的痛苦成了我的痛苦,他人的哀怨成了我的哀怨。在這樣的時刻,我清楚地意識到:我們,所有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蜃景

早晨,庫別納湖上霧氣騰騰。霧盛風急,咫尺不辨。世間的一切都淹沒在霧靄之中。人坐在冰窟窿旁,不由自主地摸一摸身下的冰塊,為的是驗證是否有東西在支撐著,也是為了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不然的話,仿佛自己也在廣闊的空間里信步漂游,籠罩在濃霧里,融化在白茫茫的霧中。

釣魚的人們在這樣時刻常常在湖上因為迷路而東奔西突,他們或者大喊大叫、講粗話、罵人;或者“啊哈!啊哈!”地呼喚著,為的是給自己壯膽。他們用冰镩鑿冰,從身邊驅走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寂靜。

我第一次來到庫別納湖,覺得這里的一切都很有趣,同時也有些讓人害怕。但我不敢向自己承認這一點,只是不住地向四周掃視。高興的是在離我三五步遠的地方站立的是我同伴的身影。其實那不是站立,而是在迷霧里露出的一團零散的霧氣,它忽隱忽現(xiàn)、或明或暗。

我伙伴的身影越來越近了。我已經(jīng)看得出他頭上戴著圍巾帽,一只手扯著拴有魚形金屬鉤的魚竿,座下有一只白箱子。接下去這位垂釣者的輪廓更加清楚、更加鮮明了。他真的是人,他活著、呼吸,他在詛咒梅花鱸。這種魚貪食成性,成群出沒,漁夫們束手無策,善良的魚接近他們不得,因此當?shù)厝税衙坊|叫紅衛(wèi)兵,也叫法西斯,還有其他種種稱呼。任何不體面的稱謂都合適,卻沒有一個雅號能對梅花鱸產(chǎn)生影響,它照常咬鉤,什么都咬,什么時間都咬。

我也釣到了一條梅花鱸,它張著嘴,一點兒也不亂動,我信手把它扔到冰上的小水洼里,那里已經(jīng)有我釣上來的一條河鱸和幾條擬鯉魚在游水嬉戲。這尾梅花鱸剛喘過氣來開始游動,就立刻在水洼里稱王稱霸了。它把擬鯉魚追逼到水洼邊緣,向后者發(fā)起進攻,它沖撞河鱸,把河鱸嚇得跌跌撞撞地撲騰著,濺起了水沫。

我們觀察著梅花鱸在水洼里的舉動,聯(lián)想起它好像一個喝得微醉的男子漢,闖進了女人宿舍,把那里所有的“閑雜人等”全都趕跑了。梅花鱸心滿意足地擺動著鰭、舒展著刺。這時候霧正向四周蔓延,遠處凍結在冰中的浮標在閃爍。水洼上方展開了激烈的拼搏:海鷗和烏鴉都在爭奪水洼里的梅花鱸。后來又稀稀拉拉地來了一些人。人一多心里就更踏實了,魚兒也開始上鉤了。到處笑語喧嘩:時而驚嘆、時而狂喜、時而失望、時而人們突然離開自己待的地方,一窩蜂地跑到一個冰窟窿邊,幫忙去拖出一尾大魚??墒囚~跑掉了,于是人們哈哈大笑一陣,愉快地對罵著,安慰冰窟窿的主人,給他抽煙或者讓他喝上一杯酒。

太陽究竟什么時候升起,又是怎樣爬上天空的,我竟然一點也沒有覺察到。發(fā)現(xiàn)它時已經(jīng)高懸在頭頂。起初霧中透出一抹亮光,然后像日食一樣完全顯露出明亮的圓形。霧靄向遠處河岸舒卷,湖面顯得更加遼闊,湖上的冰好像在漂動,在搖蕩。

驀地,在這片遠看是白色近看是灰色的漂冰上方,我看見有一座在空氣中蒸騰的神殿。它宛如用紙型做成的輕盈的玩具,在太陽的蜃氣里搖蕩、戰(zhàn)栗。而霧要把這座神殿溶化,在霧浪里輕搖這座神殿。

神殿徑直向我飄來,它輕柔、皎潔,童話般的美麗。像中了魔法似的我扔下手中的釣竿。

森林向上伸展,映現(xiàn)在霧簾里好似筆直的山尖,遠處工廠的煙囪、山丘上小房的屋頂也已經(jīng)清晰可見了。然而神殿卻依然在冰上飄忽,它向下沉落,越降越低。太陽在神殿的圓頂上閃耀,整個神殿沐浴在光芒里,連它下面的一層層薄霧也亮閃閃的。

最終神殿落在了冰上,屹立不動了。我默不作聲,指了指神殿,心想這可能是我的幻覺,實際上我睡著了,我見到的是霧中的蜃景。

“這是救命石?!蔽裔烎~的同伴只說了這么一句,他的目光從冰窟窿移開了一瞬間,緊接著重又握住了魚竿。

這時我想起了沃洛格達市的朋友們安排我來釣魚時,好像對我講起過救命石的傳說。我當時想,石頭,不過就是石頭而已,在我的家鄉(xiāng)西伯利亞,各種各樣的石頭多著哩:磁鐵石、標記石、守衛(wèi)石,它們在葉尼塞河里、在河灘上比比皆是。

而這里,救命石竟是座神殿!是座隱修院!

我的同伴眼睛一刻也不離開釣魚竿,同時對我嘮叨起這一奇跡的來歷。為了紀念聯(lián)合北方國家而斗爭的俄國公爵修建了這座隱修院作為紀念碑。相傳,公爵為了逃避敵人的追趕泅水過河,他披掛的盔甲分量很重,身體在水中下沉,眼看就要沉入河底,他突然感覺到腳下有一塊石頭在托著他,這塊石頭救了他的命。為了紀念神奇般的得救,從岸上運來數(shù)不清的石塊、土方,倒進水下的這片土地上。每年春天,用小船或通過吊橋把從湖里鑿出的大冰塊運到這里,倒進河中,隱修士們硬是堆起了一個小島,并且在島上修建了隱修院。著名的狄奧尼西曾經(jīng)為這座隱修院繪制過圣像和各種花飾。

到了我們的時代,也就是30年代初期,集體農(nóng)莊開始大規(guī)模的建設,需要用磚。隱修士們又成了建筑工人,現(xiàn)在的建筑工人可比不上他們,他們用磚做成整個的構件:不得不炸毀隱修院。進行了爆破,可是卻一塊整磚也沒有撈到,只有一片碎石瓦礫!整個隱修院只剩下一個鐘樓和—間居室,遇到惡劣天氣,漁夫們便把漁網(wǎng)存放在這里,自己在里面躲避風雨……

我凝視著灑滿陽光的殿堂。湖面已經(jīng)露出了真面目,霧氣早已高高騰起。由于林木低垂,近處的湖岸變得幽暗,遠處的湖畔好像是扯斷了的腰帶,向縱深蔓延。在閃爍著無窮反光的廣闊湖面上,在冰上,屹立著神殿,它皎潔得有如水晶。不過,我總是想用力地掐一下自己,以便確信這一切都不是在做夢,我見到的不是蜃景。如果是蜃景的話,你無論從哪個方向去看,都會覺得它在你對面,它好像總是尾隨著你。

當我想到這座神殿放上炸藥炸毀之前是什么樣子時,便激動得喘不過氣來。

“是的!”我的同伴郁悶地說,“它的美難以用語言形容,一句話:奇跡!是用人類的智慧和雙手創(chuàng)造的奇跡!”

我目不轉睛地望著救命石,望個不停。忘卻了魚竿、忘卻了魚、忘卻了世界上的一切!

閃光與鳴鐘

秋日黃昏須臾即止。天邊還殘留著一抹晚霞,暮色還沒有潑滿蒼穹,而在這時,森林里卻已經(jīng)是一片幽暗,伸手不見五指了。林木顯得更加濃密,似乎一棵棵樹都在相互靠攏,緊緊貼近。愈是接近樹干基部和樹根,就愈是昏黑。

我加快了腳步。前面樹林稀疏些,隱約露出空隙。我疾步走著,盡快地奔向林木稀少的空地,想遠遠逃離開這襲來的黑暗。樹枝咔嚓咔嚓地響著,我鉆進了密密的懸鉤子灌木叢,它的枝葉舒展,簌簌作響。忽然我止住了腳步。

眼前無路可走了。由于匆忙趕路,我迷失了方向,偏離了林間小路,踏著拖拉機壓出來的車轍向前走,車轍被草叢覆蓋已經(jīng)辨認不清了,它的盡頭是一片廢棄的采伐跡地,再往前,就連拖拉機輪壓過的痕跡也沒有了。

我諦聽著。我環(huán)顧四周。聽不到任何聲音,白天的鳥兒都已沉入夢鄉(xiāng)。秋季里夜出的鳥兒寥寥無幾,而且這些鳥兒也不再啼囀了。這個季節(jié)所有小動物的牙齒都長齊了,只要鳥兒敢于啾啾叫上幾聲,馬上就會成為“千古絕唱”——為自己唱了一首安魂曲。

夜空里,一顆星,又一顆星,閃閃爍爍,真是妙不可言!我可以循著星星指引的方向走路。應當抓緊時間,反正離城市已經(jīng)不遠了。

是的,瞧,北極星、小熊星……這很好……可是,也許我會走到反方向去呢!我根本不熟悉星圖。但這畢竟比盲目地走要可靠一些。

我在望著北極星、小熊星、大熊星……

咦!那是什么?遠山冥冥,迤邐層疊,就在山嶺的上方,緊挨著錯落起伏的森林,還有一顆星放出光芒。它那么大,那么明亮!也許當我提著籃子在林子里采蘑菇的時候,我們的專家們又向宇宙發(fā)射了一顆衛(wèi)星或是什么更為深奧的東西。

但這顆星并不移動,也不時隱時現(xiàn)。它靜靜地、充滿信心地發(fā)著亮,似乎是亙古以來它就一直在這個地方發(fā)光。我們天空中出現(xiàn)的這顆從未見過的行星究竟是什么呢?

這顆星巋然不動,默默地呼喚著我,我義無反顧地朝著這顆星走去。茫然失措的感覺已經(jīng)消逝,我已經(jīng)心神恬然了,只是兩只眼睛緊緊盯著這顆又大又亮的新星。這星是有誰為我點燃的嗎?不,它是為所有在黑夜里迷路的人點燃的。我向這座可以信賴的救星走去。我已猜到它是什么了。

它是電視轉播塔閃出的光。多么有趣!人們用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造出奇跡,卻偏偏給它取了一個乏味透頂?shù)拿Q,電視轉播塔!發(fā)音很繞口,很難一下子就念出來。

我向著這顆一絲不茍地執(zhí)行任務的星走去,令人驚駭?shù)暮诎瞪诌h遠地拋在后面了。我登上一座高山,眺望著燈火匯成的小河和湍流。在這燈光的長河中,在高爐的上空,那顆新星在自己的崗位上照耀著,照耀著。

從前時候,如果有人在泰加林里迷失了方向或是深夜還沒有回家,那時,這座烏拉爾古老城市里的人們便敲響教堂里大鐘。

腸斷魂銷

從區(qū)殘廢人之家又送走一位死者。在這里這種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幾乎每天都有人辭世而去,可以說已成為習以為常司空見慣的事。周圍人們的態(tài)度和處理后事的做法也是平平常常,聽其自然:一口質量低劣的公費提供的棺材,一塊刨得比棺材略微精細一些的、用四塊小板釘成的方尖碑。碑的上端或是豎了個十字架或是釘上個五角星——這要取決于死者生前的要求,如果他來得及說出“最后的遺愿”的話。假如有人沒有來得及說點什么就撒手而去了,那么方尖碑上就一律釘上五角星。

死者穿的衣服也很普通:縫有墊肩的寬大黑色上衣,顯然是很久以前買的,系著工廠特別制作的灰色簡易領帶。腳上穿的是殘廢人們自己制作的帆布便鞋。由于長年使用而磨損和刺得破爛的紅色天鵝絨襯墊上面別著“勇敢”獎章、“對德作戰(zhàn)勝利”獎章。獎章已經(jīng)失去了光澤,絳帶上落滿了灰塵,邊緣也已經(jīng)破損。這些獎章下面密密麻麻地排列著戰(zhàn)后獲得的獎章、紀念章,這些新的獎牌光彩熠熠,絳帶也很鮮艷,相比之下那些舊的、在戰(zhàn)爭年代獲得的獎章就顯得黯然失色了。

死亡證明中說,這位死者是殘廢軍人,1949年起一直住在這里。他在殘廢人之家生活多年,日子過得倒也安然。他學會了木工活計,在他還能動的時候,殘廢人之家里里外外的木工活兒都由他做。甚至連打棺材、釘方尖碑這樣的活計他也能夠勝任。后來他漸漸衰老,變得多病了,什么活都不能干了。近兩年他的日子過得很遭罪,也給別人造成很大負擔——他完全臥床不起了。

殘廢人之家設有安葬委員會,成員由那些口齒尚清楚、動作還算麻利的老頭和老太婆組成。委員會的任務包括給死者準備壽衣、送葬,還要為那些值得稱頌的死者撰寫悼詞并且在靈柩前宣讀。在這些格外受到尊敬的死者棺材上還要纏上紅布,停放在紅角,以便向遺體告別。但這項措施引起了眾多的爭論、指責、曲解和神經(jīng)質的憤懣——所有人都希望自己有幸安放在纏著紅布的棺材里,都要求把自己的靈堂設在紅角。爭來吵去,弄得這個并不給人帶來愉快的安身之處的行政領導人,不得不放棄把死者按級別和貢獻區(qū)別對待的措施。如今所有死者的追悼方式都一視同仁。不過如果有誰在送殯前想要對死去的伙伴說上一些緬懷的話,就在殘廢人之家的門廊里發(fā)表演說。在釘棺材,裝車運走前,靈柩可以短時間停放在門廊里,卡車屬于殘廢人之家,平時運送各種貨物。

上年紀的人不喜歡去墓地,特別是秋冬季節(jié)天氣寒冷,往返路程太遙遠。人們向遺體告別時態(tài)度莊嚴,一聲不響,有些人畫著十字、有些人擦眼抹淚,還有的人在棺材周圍忙忙碌碌,在死者遺體上摸這摸那,整理整理衣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像是愧悔地補救自己的過失。

這位殘廢軍人去世的季節(jié)和他來到殘廢人之家是在同—個月份——都是十一月。

第一場暴風雪剛剛降臨大地。雪花紛紛揚揚。死者的伙伴們瑟縮著身子。他們斷定昨天挖出來的墓穴肯定已經(jīng)被大雪埋上了,墓地的工人們當然不會清除掉墓穴里的積雪,肯定會是把棺材塞進像軟薄膜一樣的雪堆里,再填上一些凍雪塊就算完事。難道這有什么意義嗎?每人都有自己的生和死。人的生辰和祭日也只能屬于每個人自己,所以墳墓也必須是自己的,絕不可能埋葬在別人的墓穴里。

對這位死者沒有人想說點什么,也沒有什么可說的,他生前沒有積累下可以作為悼詞的資料。但還是組織了一項非同尋常的活動,殘疾伙伴們?yōu)榱舜俪蛇@件新鮮事,每個人捐出了 二十戈比,專門為死者點播了一首他生前喜歡的樂曲。

殘疾人之家的庭院后面有一片空地,方圓約有兩公頃,周圍栽植了楊樹、落葉松和山刺槐??盏刂醒胧翘鑸?,跳舞場的地板是用厚木板塊鑲拼而成的。旁邊修了一個小屋,供樂隊使用,還專門設置了一個崗亭,以便青年糾察隊員和民警在那里值勤。殘廢人不喜歡時下流行的這種舞步,不贊賞地搖著頭說:“人們在大庭廣眾之下你碰我、我蹭你的!”盡管如此,每次舞會開始后,他們還是跌跌撞撞地來到舞場,坐在四周的草地上。他們當中略微年輕一點的人或是喝過一點酒的人,有時也擠進跳舞場快活一下,逗得大家樂得前仰后合……

這位殘疾士兵從來沒有去過舞場,只要一聽到樂曲,他便痛哭失聲,而且無論服用什么藥片,注射什么藥針,對他都無濟事。因此長時間地失眠,他蒼白憔悴,好像在自己面前也是個罪人似的?;锇閭兌枷胩絾柍鰝€究竟,他自己也想把事情解釋清楚,可他卻無論如何也說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什么事兒。他只是揉搓著襯衫前襟,捂著胸口說:“難受!心里難受??!……”

人們理解他的痛苦,也理解導致他痛苦的短暫而平凡的原因:戰(zhàn)爭前,他不僅沒有來得及結婚,連初戀也沒有領略過,而打完了仗,他變成了殘廢人,體衰多病。但他也渴望愛情,渴望跳舞、散步,也許甚至想學習音樂。

尤其當管樂隊奏起《花之圓舞曲》時,他哭得更加肝腸寸斷,泣不成聲。樂隊由于落后于時髦音樂而解散了。在小亭子里放了一臺電唱機,還安裝了電動揚聲器,傳送出新樂曲,舞場四周舞曲蕩漾,只是不再播送《花之圓舞曲》了。不過又挖掘出來了一首《白雪圓舞曲》。殘廢伙伴們這次為死者點播的正是這首圓舞曲。

管電器的小伙子睡眼惺忪,蓬亂的濃發(fā)垂落在瘦弱的雙肩上。他一時沒有明白這些殘廢人要他干什么,當他終于恍然大悟之后,他推遲不干,說:“鎖著呢!天也太冷!再說我把鑰匙丟掉了……”殘廢人們不停地勸他:“伙計,想想辦法嘛!”“事情是這樣的……這是不常有的……有那么個人得過一種古怪的病……”

當大家把許許多多硬幣塞給他的時候,他的情緒緩和多了,搖晃著臟亂的濃發(fā)說:“算了,還給那么多錢……你們什么時候要我來?”得知準確的時間之后,他快活地打趣說:“我還來得及喝上一點為了解酒呢!”

他沒有食言,腋下夾著放音樂的箱子,撬開了小亭子的鎖頭,把電線聯(lián)結到揚聲器上,于是廣場上樂聲飄揚:

多么優(yōu)美,多么凄婉,

圓舞曲在大地上空蕩漾。

它,像朋友,親切善良;

它,像白雪,晶瑩閃亮。

啊,《白雪圓舞曲》

我們永志不忘

寒風激蕩著樂曲聲,吹拂著靈柩上面由藍色餐巾紙折疊成的穗子,掀動著死者頭上似乎從孩提時就留下的稀疏的頭發(fā)。有一兩次,殘廢人之家的庭院里揚起了雪旋風,而在舞場上空綻開白雪結成的花穗,這白雪花穗宛如生長在一棵纖細的花莖上面,但它一直在旋轉、旋轉,永遠也不飄落。楊樹林后面,凜冽的寒風拍打著被凍僵了的稀稀落落的樹葉,發(fā)出簌簌的響聲。那位醒了酒的區(qū)里電器專家播放著、反復播放著殘廢人們點播的這首圓舞曲。送葬的人們抬起了靈柩,向卡車走去。這時,歌中唱道:

樂曲重新奏響,

鋼琴師緩慢起身,

點出了圓舞曲的名稱,

我和你走去,

穿過大廳……

靈柩已經(jīng)塞進車廂,后廂板也關上了。司機剛剛想要開動啟動器,馬達的尖叫沒有能夠淹沒圓舞曲的聲音。擴音器里傳出了女歌唱家向這位永遠離去的戰(zhàn)士唱出的歌:

我想邀請你跳舞,

只想請你,而不是別人!

卡車開走了。寬敞的庭院空曠無人了,所有送葬的人都躲進了室內。只有庭院后面空地的上空,風兒還在不停地傳送著樂曲。舞場上空雪旋風旋轉得更加猛烈,也更加飄逸。一個個殘廢人透過模糊的玻璃窗戶仿佛看到:在散落初雪的厚地板上有一位身披白紗的少女翩翩起舞,不停地旋轉。她始終也沒有等到自己的舞伴。她旋轉著,愈轉愈快,為的是不讓別人看見她那張韻秀的臉上漣漣涕淚。

嘆息

有一天,畫報編輯部收到一封來信。寫信人是一位女士。她是這個畫報的讀者,很喜歡它。信中對畫報的成功贊揚了一番,在信的末尾提出了一點希望:“請在貴刊的封面上多登載一些我們祖國瑰麗風光的照片,也許這會吸引我丈夫回到我的身邊來?!?/p>

編輯部的成員讀過這封信都揶揄地笑了。只有編輯部的秘書沒有附和大家。這位秘書頭發(fā)斑白,蓬亂。不知為什么總是穿著一件皮短外衣,而且好像是件戰(zhàn)利品,襯衫衣領總是皺巴巴的,經(jīng)常露在領口外面。這位秘書說:

“你們這幫傻瓜,笑什么?如果我不是個糟老頭子,如果我是個單身漢,我一定要找到這位高尚的女士……”

遲說的謝謝

1939年我負了一次重傷——摔傷了一條腿。這是我自作自受。我們這幫半大孩子正處在惹是生非的年齡段,加上平時沒有人照管,整日里尋找各式各樣的奇遇,進行一次又一次的冒險。我覺得用許多鐵鍬搭成一個奇異的跳臺,穿著滑雪板從上面跳下去,這太缺少吸引力,而且很不夠勁兒,于是我決定從板棚頂上向下跳。

好哇,跳了一次,又跳了第二次,都很成功,跳第三次的時候只聽見好像我身上有什么東西咔嚓嚓地響了一 聲,兩眼直冒金星。起初我以為是滑雪板斷裂了,轉過頭來,眼前竟是一片漆黑。開始并不覺得痛,不知為什么有些害怕,接著我驚呆了,喘不出氣來,額頭和脊背全都沁出了汗水。

這副芬蘭滑雪板是我得到的獎品。在區(qū)里舉辦的業(yè)余文藝觀摩演出會上唱了一首《孤獨者之歌》而獲獎?;锇閭儼盐覐钠瓢迮锢锿狭顺鰜?,用滑雪板作擔架,把我抬到了醫(yī)院。那副滑雪板很漂亮,彈性極好,漆得亮光光的,后來它被放到哪里去了,我已經(jīng)全然不知道了——因為自從那次跌傷后我不再滑雪,只是在極端需要時不得不使用滑雪板,但從來不由山頂往下滑,更不用說從跳臺上往下跳了。

我覺得自己在醫(yī)院的門診部里無限期躺了很長很長時間。我破天荒第一次體味到無依無靠,與大家隔絕、孤苦伶仃的感覺,只是暫時我還沒有流淚,我眼盯著周圍的人,且看他們怎樣處置我。他們讓我翻身,給我脫衣服,嘴里不停地罵我。這一切在我看來是在給一個與我毫不相干的人做這些事情。既然讓他翻身、罵他、給他脫衣服,那么他疼他的,與我有什么關系?!為什么我竟痛得天昏地暗呢!由此我更加覺得委屈和痛苦。

我記得,當一位護士阿姨要給我脫下褲子時,我使勁兒地往上拉,她打了我的手。當時我只有十五歲,天不怕地不怕,我模仿那些莽壯粗漢,大吵大罵,最后不得不在一位上年紀的愛嘮叨的護士阿姨面前屈服了,乖乖地讓她給我脫下了褲子。轉眼間全身一絲不掛。我似乎感覺到或者說意識到我開始進入了另外一個等級,成了另一種人,人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對我做些什么,而我只能聽天由命,只能服從,因為我是個殘廢人。

這時我第一次哭了起來,由于害羞和傷感,我用手捂住了臉。

第二次,我已經(jīng)不是哭了,而是在手術臺上嚎叫,甚至可以說不是號啕大哭——是像豬崽一樣尖叫。

不知什么原因,我看到的一切都是幽冥可怕的,用擔架把我抬進的房間里暗淡無光,陰森籠罩著房間的各個角落。我被從擔架上抬到高高的手術臺上,給我罩上了床單,可我依然感到很冷,全身顫抖不止。從黑暗里有一個黑影走來,他像個幽靈,顫顫巍巍的,他有力的雙手好似螃蟹的一對螯抓住我的腿不放,又是扭動,又是抻拉。懸掛在我頭頂上的電燈在我眼前閃出綠光。就在那時我扯起嗓子像小豬似的嚎叫起來。

我終于醒了過來,一位身穿白大褂,頭戴白帽子大叔俯身望著我。他雙眉緊蹙,面色陰沉可怖,在他面前我孤立無援,渺小可憐,哆嗦成一團。昔日的那個淘氣大王哪里去了?他鬧得整個學校不得安寧,只要他在大街上一走,各種球類、曲棍和其他小玩意兒便滿街橫飛,好像是咩咩叫的畜群在庭院里四散奔跑一樣。

這位從黑暗角落里走出來的威嚴大叔,他自己也有如幽幽的暗影,黑黢黢的,只見他唇髭一動,用手指了指我,說:

“給這個狗崽子打上石膏!讓他記住從板棚上往下跳要受什么樣的罪!”

他一面脫下橡皮手套,一面壓低聲音憤然地說:“這么小的年紀就把一條腿摔傷了!要知道,傷的是大腿,大腿啊!你懂不懂,這意味著什么?”他絕望地揮了揮手,對我又說:“真該揍你一頓,好讓你愛惜自己!……”

我在醫(yī)院里躺了三個月,為了讓我能夠站立起來,那位面色黝黑而又“陰森可怕”的醫(yī)生伊凡·伊凡諾維奇·薩別里尼科夫不知花費了多少時間,付出了多少辛勞。那時候伊加爾卡市醫(yī)院里沒有X光機,也根本沒有藥到病除的藥品,可這位醫(yī)生竟把我的腿醫(yī)治好了。

伊凡· 伊凡諾維奇罵起我來總是疾言厲色,我已經(jīng)對此習以為常了。當他不向我抒發(fā)怒氣的時候,我就猜想一定有什么事情使他惴惴不安或者悵然不快。

我出院的時候去向醫(yī)生告別,他拍了拍我剪得很短的頭,目光犀利,灼灼有神,略帶嘲諷的神態(tài)刺痛著我:

“好啦!現(xiàn)在該是拼一拼的時候了,說不定會摔掉腦袋呢!”然后鄭重其事地說:“一兩個月之內別丟掉拐杖,說不定當兵去會合格的……”

入伍當兵,我真的合格了。我努力地戰(zhàn)斗了,只是一遇到壞天氣,大腿鉆心的疼痛就會使我回想起伊加爾卡市醫(yī)院和我永遠不能忘記的伊凡·伊凡諾維奇。戰(zhàn)后我來到了伊加爾卡市,到處詢問醫(yī)生的情況,盼望能夠再見到他。伊加爾卡的許多住戶也都很懷念他,可他到哪里去了,沒人知道。當年曾經(jīng)在醫(yī)院工作過的一位婦女說,伊凡·伊凡諾維奇好像也上了前線,當了軍醫(yī)……”

“又有一位好人失去了蹤跡,”我暗自思忖著,“我沒有來得及報答他,甚至忘記說一聲謝謝。我一聽說讓我出院,就高興得昏了頭。也許他在戰(zhàn)爭中犧牲了……”

人的命運曲折、迂回、起伏、糾結,命運中的一切都神秘莫測,有什么地方和什么人邂逅更是難以預料,甚至連在最為荒誕不經(jīng)的幻想故事里也難以臆造出來。這并不是我的至理名言。

有次我回到家鄉(xiāng),信步來到市場游逛,打算買一點松子吃著玩。這里一年四季都能買到松子。

我在一位大嬸的攤床前品嘗松子,而她卻一直盯視著我。松子炒得又香又脆,嗑了一個還想嗑第二個。丟下如此美味的堅果實在無法想象。我說:“我買五小碗,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口福了?!?/p>

大嬸滿臉憂傷,她的臉也像松子一樣呈黃褐色,這時她忽然用平靜地語氣說:

“拿去吃吧,維佳,拿去吧!哪兒也找不到咱們家鄉(xiāng)這么香的松子兒!”

我當時有些愕然,便和這位大嬸聊了起來。原來她是安娜·希皮古卓娃,我們本來不很熟悉。過去有段時間我們那具有獻身精神的家庭在一個用預制構件搭成的臨時住房里過冬,房間里很冷;而希皮古卓夫一家就擠在我們對面的一所小房子里。北極圈內生活很艱難,也許是由于城市很小,有友善的傳統(tǒng),不知什么原因,伊加爾卡市的人相遇時總是一見如故,互相親親熱熱。

這不安娜高興極了。她甚至不想收下我買松子的錢。

我好不容易才把錢硬塞給她。從表情和衣著可以判斷出她不是為了發(fā)財致富才到市場上來賣東西的。

安娜馬上收拾攤子不再做買賣,她請我到家里去喝茶。一路上我聽她說,她的兩個兒子從戰(zhàn)場上沒有回來,而阿列芙金娜……“你記得她嗎?”我點了點頭,說記得。其實就是打死我,我也記不得阿列芙金娜是誰了。原來阿列芙金娜由于盜用商店的公款坐了牢?,F(xiàn)在只有安娜和老頭子希皮古卓夫打發(fā)日子呢。老頭子從戰(zhàn)場倒是活著回來了,但丟了一只手。他酗酒無度,把錢喝光了,就成幫結伙,搖搖晃晃地在大森林里游來蕩去,采集一些稠李、漿果、松子。

希皮古卓夫家住在卡恰河對岸,離市場并不很遠,住在一幢已經(jīng)傾斜的舊房子里,占用一部分房間,日子過得清苦,但房間收拾得很干凈、舒適。老頭子不在家,我也沒有問他去哪兒了,我開始看墻上掛著的照片,安娜燒上了茶炊。她指給我照片上的每一個人。當我們看到她的兩個兒子時,安娜用手帕不停地擦拭眼淚。兄弟倆的照片是在伊加爾卡拍攝的,他們站在輪船碼頭上的木板垛旁邊。兩兄弟體格健壯,濃眉大嘴,穿著長筒靴和帆布工作服,手里拿著厚木板,笑盈盈的。

“瞧,這就是阿列芙金娜!認出來了吧?”

照片的四個角已經(jīng)折損,個別地方還有黃斑浸染。照片上一個小姑娘愁眉不展、表情呆滯地瞅著我,她頭戴男帽,額前露出垂直的劉海兒,身穿小圓點花布連衣裙。這頂帽子或是垂直的劉海兒勾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臨時住宅中光線昏暗、沒有盡頭的走廊;樓梯底下的捉迷藏游戲;我給小姑娘作了一幅畫,那是畫在一個稱之為“紀念冊”的普通筆記本里,我畫了金黃色的海岸上有綠色的棕櫚樹,一張白帆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地平線我是用藍鉛筆勾畫的。畫的下面彎彎曲曲地寫了一行字:“愿你永遠珍存!”

上帝??!這一切是多么遙遠??!仿佛是在另一個世界里,在完全另一種生活中……

“她經(jīng)過學習培訓之后當了營業(yè)員,正準備出嫁。遇到了一個合適的男人,是極地飛行員。后來鬧了個盜用公款的罪名……一切全完了……”安娜又用手帕去擦拭眼淚,壓低聲音悄悄說:“現(xiàn)在經(jīng)常寫信來,在懺悔,說她從前是個傻瓜,一心想過闊綽日子,這回算是過上了不用操心的日子了……你念一念她的信吧,心都碎了?!卑材葟氖ハ窈竺嫒〕鰜硪焕π牛瑢ξ艺f:“念吧!我再聽一遍,再哭一場……每當我收到她的信,都要哭一陣子,我們家里就剩下這么一個孩子了,可她卻在監(jiān)獄里……”

我給安娜讀信,她忍受著痛苦順從地聽著,不時地搖搖頭。當聽到特別傷感的地方,便低聲地哭一小會兒,比如說,信中寫到兩個哥哥時,寫到他們大家生活在一起和和睦睦時,寫到她這個傻瓜沒有珍視父母的良言忠告,過早地憑自己的小聰明去闖生活,而這些小聰明反倒害了她……

這些信中充滿憂傷追悔的語氣,為了安慰這位可憐的母親,我讀的時候語調凄慘。我萬萬沒有想到在這些信當中竟偶然讀到了這樣一封信:

“親愛的媽媽!你寄給我的郵包,我與別人一起分享了。事情是這樣的:我在伐木場干活。冬天林子里還剩下了一些花楸果,大伙兒都吃,我也跟著吃了些,結果胃腸受了寒,病情很重,是腸梗阻。大家把我從林子里抬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人事不省了,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樣子,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的病房里了。我的病床旁邊站著一位高個子的白發(fā)老人。他說:‘傻丫頭,干嗎要啃凍花楸果吃呢?想糟蹋身子,是不是?’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很虛弱。已經(jīng)給我做了手術,及時救了我的命,不然我就再也見不到這個世界和你們了,我親愛的爹娘。老醫(yī)生總是罵我,罵個不停,不過已經(jīng)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是善意的。他問我肚子上的刀疤是怎么回事,我說那是做闌尾手術留下的疤痕,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又問:在什么地方做的手術,我說是在伊加爾卡市。就在那個時候,親愛的媽媽,老醫(yī)生的臉刷地一下變了顏色。他問我是不是還記得是誰做的手術。我說,當然不會忘記,是伊凡·伊凡諾維奇·薩別里尼科夫大夫。全伊加爾卡市都認識他、尊敬他。

我盡力回憶,還是認不出來。親愛的媽媽,他當時告訴我他就是那個伊凡·伊凡諾維奇·薩別里尼科夫,他根據(jù)我的手術疤痕認出我是伊加爾卡市人。他說,每一位真正的外科醫(yī)生都有自己的手法。我雖然粗暴生硬,現(xiàn)在也依然這樣,但是給患者做手術卻是從來不粗心馬虎。我盡量把‘切縫’縫得針腳小些,整齊些。他就是用‘切縫’這個詞兒的。當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親愛的媽媽,我們倆都哭了。我躺在病床上,滿臉淚水,他站在病床旁,不住地擦眼角,我們好像是親人相逢,揮淚并不難為情……我倒是沒有什么,可是他,他曾經(jīng)是一個多么有力的強者啊!

后來他生氣了,吩咐我不許再哭了,他說,哭天抹淚的對身體有害,說完就立刻走開了。但是,他后來經(jīng)常來看望我。不只是有事的時候才來。我開始漸漸恢復。有一次我鼓足了勇氣,悄悄地問他:伊凡·伊凡諾維奇,您是一位誠實的人,一位大好人,又有這么髙超的醫(yī)術,您怎么也淪落到這里來了呢?

他仿佛困惑,陷入了沉思,然后告訴了我,他說這件事情的時候,心情十分痛苦:‘由于誠實,才落到了這個地步。我曾經(jīng)在衛(wèi)生營里當外科軍醫(yī),當時很想救一位高級首長的生命。衛(wèi)生營的領導堅持要把受傷的首長送往軍醫(yī)院,可是他已經(jīng)毫無希望了,根本送不到醫(yī)院就會在半路上死去。那時候,我冒了一次險。首長……死在我們衛(wèi)生營的手術臺上了……’

媽媽,我和我們的伊加爾卡市的醫(yī)生伊凡·伊凡諾維奇·薩別里尼科夫就是這樣不期而遇的。您寄給我的郵包我和他分享了。他本來什么都不要,可是他太虛弱了,最后同意收下了我送給他的東西。他讓我在醫(yī)院里一直往到身體已經(jīng)很硬朗的時候。出院時他開玩笑說:我的老鄉(xiāng),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是兩次接受我的洗禮了——你將會長壽!他的精神振作,可是我看得出他在這里日子過得很艱難。有誰輕松呢?那些竊賊,那些社會渣滓輕松嗎?不過,要感謝上帝,他的刑期快滿了,已經(jīng)快到十年了。也許他還能經(jīng)受得住,在他獲得自由以后,還能夠給人們治病……”

伊凡·伊凡諾維奇!伊加爾卡的醫(yī)生!我愿意相信,災難已經(jīng)結束,您現(xiàn)在正生活在我們遼闊國土上的某個地方。你已經(jīng)進入垂暮之年,可您仍舊銳意不減,精爽不衰。您可能還會想起年輕的伊加爾卡市和城郊的那座木結構的醫(yī)院,您在那里治愈了無數(shù)勞動者,您曾經(jīng)使一個斷了腿的小家伙重新站了起來。

我向您致敬,并向您道一聲遲說的“謝謝”!

一部舊電影——獻給E.A.嘉普金娜

她現(xiàn)在仍然經(jīng)常參加拍攝影片,扮演大嬸、老奶奶、愛吵架的女市儈。她的演技潑辣而且純熟,手勢、眼神、面部表情都掌握得恰到好處,這得益于她以前曾經(jīng)演過幾部無聲電影,在那些影片里她忽而扮演熱情奔放的身穿藍工裝的女工和無產(chǎn)者,忽而又扮成新經(jīng)濟政策時期的女暴發(fā)戶和猶太市場上的女商販。后來某位導演“發(fā)現(xiàn)”了她善于演“勞動婦女”,于是在30年代的影片里她便又織布又割麥,開起拖拉機到處跑,有板有眼地改造覺悟不高的當小生產(chǎn)者的丈夫,還去遠東建設城市,而且每一次她都必定要登上講壇發(fā)表一通熱情洋溢的演說。

我們這些早期有聲電影的早期觀眾非常喜歡在影片結束前有人沒完沒了的演說,喜歡電影里的婚禮操辦得熱熱鬧鬧、歌聲震天,而她,講一口純而又純的莫斯科舊城話,其聲舒揚,婉轉清朗,完全征服了我們的心。大家全都愿意隨時響應她在影片里發(fā)出的激情號召,去開創(chuàng)任何事業(yè)。然而時光流逝,歲月蹉跎,開始時我們還聽從她的召喚,后來就開始考慮:去開創(chuàng)什么事業(yè)?而且最主要的是為了什么去開創(chuàng)呢?

當時我們對演員們的生活一無所知,不了解也不試圖去了解哪位演員娶了誰做妻子,誰的收入有多少。我們覺得演員是一批超人,他們真刀真槍地殺打滾爬,真死真活。為了弄清克留奇科夫扮演的指揮官本來已經(jīng)犧牲,為什么又重新出現(xiàn)在影片里,而且不缺胳膊不少腿,我們這些由伊加爾卡市幼兒園培養(yǎng)出來的孩子們曾經(jīng)爭論過多少次,甚至還動手打過架呢??傊覀兪且蝗罕康贸銎娴挠^眾。我們不習慣閱讀電影字幕,不記得電影演員的姓名,只認得他們的面孔。我們坐在經(jīng)常是寒冷而黑暗的電影放映廳里,炫耀自己的眼力好,記憶力強,互相捅著對方的肋骨說:“還記得《金湖》里的土匪嗎?就是他!那個人在《十三勇士》和《海上崗位》上演過角色!一點也不錯!他總演指揮官……”

沒有人像現(xiàn)在這樣制止我們,說什么“喂,嘮叨鬼,快閉嘴吧!”恰恰相反,人們往往是湊到近前,聽這位記性好的小伙子信口胡謅,甚至還不停地問:“你說誰?是下巴上有個小洞的那個人嗎?他演得棒極了!……”比如說,只要法伊特一出現(xiàn)在銀幕上,放映廳里馬上會響起近乎仇恨的嘰嘰喳喳聲,人們記住了他的姓氏,主要是覺得這個姓很古怪。人們詛咒他:“哼!階級敵人!惡棍!”我的一些老朋友至今仍然不能相信,正是這位演員不久前在《陶土圈》這部片子里扮演了一位無比善良可愛的老師傅。他們說,他只會演惡棍……

有什么辦法呢?我們當時就是這樣天真率直的觀眾,這樣坦誠輕信的觀眾。女演員拉涅夫斯卡婭扮演了一位狠心的后娘,有一次竟使簡易移民住宅里的一位觀眾氣得發(fā)瘋。這位觀眾還只有五歲,只能坐到椅子扶手上才能夠看到銀幕,可是他對藝術的感受可真夠深刻而激烈了。繼母剛一在影片中露面,小家伙便從牙縫里擠出了幾句罵人話:“母狗!毒蛇!下賤貨!我要扒掉你的皮!”

后來在前線,當我已經(jīng)長大成人,成為一個見過世面的老兵時候,有一次在烏克蘭的一個擠滿了戰(zhàn)士的草棚子里,坐在用土夯實的打谷場上,看過一部戰(zhàn)爭題材的影片??粗粗?,忽然心兒顫動了一下。我差一點兒跳了起來,認出了自幼時就非常熟悉的那位女演員。我像是遇到了親人,很想讓同志們也分享一點我的喜悅。但我做不到這一點,忽然之間假定的印象完全消失了,盡管小發(fā)電機在草棚外面通通作響,電影放映機在吱吱地運轉,不止一次補過的已成灰色的幕布上一個個畫面在往下播映。一切都是實實在在的,絕對不是在做夢。

也許這是由于透過撕爛的麥秸棚頂可以看到星星眨眼,也許是由于機槍的射擊聲不斷從前沿地帶傳到耳邊或是棚子里戰(zhàn)士們緊緊靠在一起像是相互擁抱因而有熱量蒸騰,也許還有土地的氣味和戰(zhàn)士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焦味——反正我說不清楚為什么,但所有的人都有一種實實在在的感覺。影片演到了孩子被打死后,母親偷偷把兒子的尸體掩埋在庭院里,為了不讓法西斯分子發(fā)現(xiàn),她便用腳來掘土。這位母親睜大眼睛盯視著我們,她眼睛里充滿了痛苦,這痛苦不僅煎熬干了她的淚水,而且也使她忘卻了鉆心的疼痛。影片雖然不是彩色片,但是能夠感覺出她的那雙眼睛像新生兒的眼睛一樣湛藍透明。我們似乎覺得,她的那雙眸子就是星星,甚至在閃爍著光芒,一直刺到人們心里。她似乎已經(jīng)擺脫了人世,什么也不再能看見,她不停地把腳踏在自己孩子的身上,以一種順從的困惑和無聲的祈禱眺望著遠方,也可能是在向永恒睇視。白內衣被泥土和孩子的鮮血染污了,一直拖到了腳跟,看上去那像是一件尸衣。她披散著一頭柔軟光亮的長發(fā),赤著母性的腳,這雙腳像是在跳舞,跳一種熟悉的舞蹈,同時這又是第一次被人們親眼見到的永恒痛苦的舞蹈。這雙腳把她帶向凡人難以接近的、只有圣者居住的高空和遠處,同時又使人覺得她似乎是在用一雙腳使勁踐踏著什么生物,嬰兒在黑暗的地下痛苦而又害怕。

真想去制止她。但沒有氣力喊叫。沒有力量移動身體?;体嵴紦?jù)了心頭。心已僵死。血已凝固。

“上帝??!上帝!……”我身后有人已經(jīng)控制不住感情,“這是怎么了!這是怎么了!”我忽然清醒過來了:棚子里一片咳嗽聲,人們喘著粗氣——戰(zhàn)士們內心里都在暗自哭泣,都在強迫自己壓制住胸中的痛苦,每人都以為只有他一個人在哭泣,而且每一個都在憐惜別人:如果我哭出聲來,會嚇壞影片里那位神思恍惚的婦女,她也許會恢復神智,清醒過來,忽然倒在地上死去呢。

后來銀幕上出現(xiàn)了一個小房子的女主人,她的房子被法西斯匪徒占據(jù)著。女主人正用一把快刀削土豆皮,用充滿仇恨的眼睛盯視著剛剛還和占領者在床上調情的女房客。女主人的眼神使我又“活生生地”回想起“我扒掉你的皮”那句話。

“德國鬼子的床墊子!”“蕩婦!”“賤貨!”戰(zhàn)士們給德國軍官姘婦的雅號應有盡有。他們不慌不忙地來回移動著身子,提醒女房東:“干掉她!捅她一刀!”而賣身投靠的女人一看見女房東的目光就從廚房里退了出來。當這位法西斯匪徒的情婦歇斯底里大發(fā)作,對金魚眼睛的德國人漢斯說女房東非常惡毒,會殺死他們倆的時候,觀眾中到處響起了喊聲,這喊聲里透露出了滿意的心情:“你這個壞東西,你想還會有別的下場嗎?!”

……過了很久很久,我一步步登上莫斯科河南岸區(qū)一座舊住宅的樓梯,樓梯吱吱地響,每走一層樓我都要歇息一小會兒,反復給自己提出一個問題:要不要趕快溜走。我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去拜見一位真正的、現(xiàn)實的女演員!真有點兒害怕呢!

我強使自己耐住性子,來到了一扇門前,這就是我要找的人家,我又一次大喘了一口氣,按了按門鈴。我猜想,肯定會有位身穿白套服的漂亮女仆來給我開門的。但是,來開門的卻是演員本人。她微笑著歡迎我,把我讓進了前廳。

“您和電影里完全一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句話。

“真的嗎?”女演員有些吃驚,她講話的聲音響亮得像個年輕人,尾音拖得很長。于是我又看到了戰(zhàn)前電影里的那種惹人喜愛的微笑,那是一種狡黠的微笑,灰眼睛里放射出光芒?!白屛覀儊碚J識一下吧!”她把手伸了過來,馬上變得嚴肅了許多,并且飛快地投來具有穿透力的一瞥,這目光中有寬闊胸懷的閃現(xiàn),也可能有幾分潑辣。但是現(xiàn)在,這一切已經(jīng)全被時間吞沒了,被埋藏得很深的悲傷吞沒了。這樣的悲傷是能夠被猜摸到的?!澳瓉硎沁@樣的!”她有些拘束,這句話多少有些不合時宜,她感覺到了我對她過分注視的目光。

“您原來是這樣的!”我忽然戰(zhàn)勝了自己的惶遽和拘謹,幾乎是滿懷哀傷地回敬了一句。就在這個時候我感覺到這位婦女經(jīng)受的巨大苦難和所有的人經(jīng)受的苦難是完全一樣的??嚯y,對于我的農(nóng)村大嬸或是對于女演員都完全相同。我的這一發(fā)現(xiàn)使我在演員的家里變得從容和隨便了。我擺弄不好飯桌上的各種各樣的餐具,也不會社交談話,便不拘禮節(jié)地問起了什么時候使用哪種餐具,同時還不時對自己開起了玩笑,說如果我的舉止不合禮儀,請不要見怪。

“您當兵之后被調教得太規(guī)矩了!不必講究這些!”女演員擺了擺手說,“順乎自然好了……”

我這時候猛然領悟到,善于順乎自然,這大概是生活中,也是藝術中最重要的品質。她,幾乎沒有演過主角,但她能夠在藝術事業(yè)中占據(jù)自己的地位,哪怕這種地位并不顯赫?,F(xiàn)在我知道,她不僅永存在于我的記憶中,而且存在于很多觀眾的心里。

我向女演員講起了我們在前線看電影的情景。戰(zhàn)士們一營一營地從前沿換防下來。我講到了廚房里的那場戲如何震撼著我的心靈。對德國鬼子的仇恨,對“娼婦”的仇恨是不可能裝扮出來的。當然,我也提了一個幼稚的問題:怎么能夠把一切表演得如此逼真呢?

“我那不是在表演?!迸輪T講話的語調平靜,態(tài)度莊重嚴肅。她低垂下了頭,不想讓我看到她顫抖的嘴唇。

她丈夫擔心地看了看我。我有些惶恐——我這是接觸到了一個禁區(qū),這個從來都不提起的話題使得他們夫婦非常難過。

“沒有關系,沒有關系?!彼靡环N壓抑的語氣說,不在意地拭了拭眼睛,向我微微一笑,好像是在鼓勵我:“您簡直難以想象,您講述的情況,對我在那部影片中的表演是多么大的獎賞……”

她向我講了演員的工作,那是痛苦而沉重的工作,我現(xiàn)在才認識到那是有如建樹功勛一樣高尚的工作。她的語氣跳躍而迫切,有時又響亮而高昂,話語簡直馬上就要被撕成碎片。她的講述,在我看來是一件價值無限的貴重禮物,既不能夠送給別人,又不能夠留給自己。歲月流逝,人壽無常。而且經(jīng)常是想到向別人道謝時,已經(jīng)遲了三秋。

首都的一家電影制片廠疏散到了阿拉木圖,正在當?shù)嘏臄z一部影片,就是我們在前線破草棚里觀看的那部影片。我們的這位已不年輕的莫斯科河南岸區(qū)出生的女演員,在影片中扮演一個配角。她的表演,特別是重要情節(jié)的表演不夠理想。其實也很難做到理想。疏散來這里,告別了故鄉(xiāng)莫斯科,拋下了丈夫和兒子。她十八歲的兒子在母親剛剛離開后,馬上就去了軍事委員會,申請參軍。

拍攝工作正在緊張進行時,拍來了電報,讓她馬上回莫斯科去參加兒子的葬禮:兒子在民兵的崗位上犧牲了。

給了她假期。送她上了火車。十天后又在車站上迎接她回來。那是一個深夜,陰冷刺骨,少有人跡。來車站迎接她的竟是導演本人。這位導演威名遠震,而且是個大忙人。這一點使女演員有些吃驚,但當時并沒有很在意。不知為什么,汽車并沒有把她送到住處,而是來到了制片廠。她就披著一條舊披肩,穿了一件絎縫外露的老式棉上衣,腳上是家里做的绱底氈靴,直接進入了攝影場,攝制組正在那里等待著她和導演。

“這簡直不通人情!”女演員對導演說,“我現(xiàn)在不能工作!不能,就是不能!……”

她號啕大哭起來。導演毛發(fā)蓬松,低垂著花白的頭,撫摩著她那潮濕的、破舊的披肩,一言不發(fā)。

“我真的不能工作!”女演員在哀求,“可憐可憐我吧!……”

導演悲哀的緊閉著的嘴微微嚅動了一下,強迫使自己說出了一個詞,這是非常簡短的詞,當時非常流行這個詞:

“需要!”

“好的,好的,”女演員搖了搖頭說,“我理解……”接著又怯懦地補充說她只能試一試,她完全不記得角色的臺詞,拍攝時要做些什么,她也不知道。

導演忽然手忙腳亂起來,在她的周圍團團轉,盡管平時這是一個非常持重的人。就這樣,既不排練,也不化妝,開始為她拍片了。導演像對生病的嬰兒那樣低聲低氣地說:既然拍不出什么來,就不必管什么情節(jié),隨它去好了。沒有辦法……

導演這個人很有經(jīng)驗,也很有計謀。他知道用什么方法能夠吸引婦女的注意力,而這位婦女也是個家庭主婦,又是莫斯科河南岸區(qū)長大的人。他遞給了女演員一把小刀,一袋臟兮兮的小土豆,這么小的土豆只有在戰(zhàn)時才會生長出來。導演讓女演員坐在長椅上,而他自己開始輕聲問起了莫斯科、兒子以及葬禮的事情。

開拍時,燈光照得她眼花繚亂,女演員瞇起了眼睛,雙手抱住頭說:“你們拍我干什么?干嗎要這樣?!”僅僅只有這一次,隨后她就變得非常馴順地做自己的工作了。她開始削土豆,而且全神貫注地進入了角色,以至于周圍的人都在提醒扮演德國兵的演員(他是一個純粹的德國人)說:“你要當心些,她手里可有刀子……”

她工作了整整一夜:削土豆皮,輕聲細語地訴說莫斯科、兒子以及葬禮的情況。要求她做的一切她都完成了。影片里的這一段完全沒有排練和復制。拍攝終于結束了。精疲力竭的攝制組成員們東倒西歪地隨便睡在各處。這時候,導演跪在了女演員的面前,親吻了她那被土豆弄臟了的雙手:

“請原諒!”

女演員想要問:原諒什么?這時候,她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一切都是導演計劃好的——拍攝她的震驚和悲哀,趁她還沒有擺脫一切,在她被折磨得半死的時候給她拍片。她只是搖了搖頭,心里想:“我們演員的工作多么殘酷?。 钡撬龥]有講出來,只是慢吞吞地說了一句:

“讓上帝寬恕你吧!”隨后木然地囁嚅著,“片子拍得還可以嗎?我可是不能再重拍了。我會死去的……”

這部戰(zhàn)時的影片已經(jīng)不再放映。也許是拷貝使用時間過長全部報廢了,也許是因為這部片子已經(jīng)失去了全部吸引力。但是我卻仍然記得頂棚露天的打谷場,打谷場里擠得水泄不通的戰(zhàn)士們,仿佛仍然聽得到機槍和發(fā)電機交替地嗒嗒作響,還有,在我的記憶中永遠不會消失的是舞蹈——赤著腳在光禿的土地上跳的舞蹈。我還看到了一位俄羅斯婦女的一雙仇恨的眼睛,耗盡了全部精力的眼睛,這雙眼睛由于怒火中燒而變成了白顏色。俄羅斯婦女能夠經(jīng)歷苦難,有堅韌的耐受力,善于仇恨。這是世界上任何人都難以做到的。

恐怖的烏云

那是在我母親去世前半年的時候發(fā)生的事。母親曾領我到監(jiān)獄去探望我父親。拖著孩子到醫(yī)院、監(jiān)獄和熱鬧場合去,這個古怪習慣直到今天在俄羅斯農(nóng)村仍然還很盛行。

那年我剛滿六歲,已經(jīng)記事了。我依稀記得:在一個關閉嚴實、笨重的大門前面站著祈禱;衛(wèi)兵們開著一些不堪入耳的玩笑;對探監(jiān)的人們兇狠的喊叫聲。那兩扇大門時而關閉、時而敞開,發(fā)出吱吜吱吜的響聲。

那里有一條條走廊,沒有窗子,整個走廊里彌漫著霉味,還有一個個牢房,也是霉味撲鼻、黑暗、潮濕。牢房用鐵柵欄隔開,一排排牢房中間有一條過道,身穿軍裝,挎著皮套手槍的看守坐在那里或者來回巡邏。

我和媽媽站立在一個鐵柵欄前面長時間地等候。我們旁邊,幾位婦女帶著孩子也在焦急地等候著,她們一個個表情呆滯。突然她們興奮起來,身子貼近鐵柵欄,雙手緊緊抓住格欄,許多人同時講起話來,一時人聲嘈雜,他們說些什么我一點也聽不明白。后來,在一個沒有探監(jiān)人的柵欄里面出現(xiàn)了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他穿了一件黑色斜襟豎領襯衫,白色紐扣,皺巴巴的長襟外套,雙手放身后,他的一雙眼睛在搜尋著什么人。

這個人就是我的父親。

母親如同剛才那些婦女一樣喊叫著什么,舞動著一只手,這時看守推開鐵柵欄的一排活動鐵條,把我挾在腋下,遞到我父親手里,隨后又把鐵條關上了。

我坐在父親的膝蓋上吃著東西。在把我遞給父親的時候,送進去一個小包,父親從那小包里拿出一些食品讓我吃。父親和母親談些什么——我也記不清了。但是他撫摸著我的頭,這個動作我還沒有忘記。在這令人窒息的牢房里我很快就感到膩煩了,我很想回到母親那邊去,可是我沒有說出口,我明白我應該待在鐵柵欄里面,在我父親的懷抱里多坐一會兒。

會見持續(xù)了十五分鐘。突然間所有的人又都激動起來,就好像在碼頭上,當輪船離岸時,人們形成一個用水分隔的空間,他們急急忙忙地相互說著最必需、最重要的話。人們把手伸過鐵柵欄,希望能夠觸摸到,能夠握一握手。房屋頓時空了下來,但是悶熱和惶恐的氣息好像煙霧似的在房間里彌漫,經(jīng)久不散。只剩下我和母親還沒有離去,我已準備好了,等待著看守把我交給母親,可是,不料這位看守卻脫口而出說讓我留下,留在監(jiān)獄里與我的父親做伴……

接著發(fā)生的事,在我的記憶里已是一團模糊了。人們告訴我說當時我大聲驚叫,抓住鐵柵欄,拼命地搖動著鐵條,一心想掙脫出去。父親、母親,還有那位玩笑開得不當?shù)目词匾积R安慰我,哄我安靜下來。但是他們沒能如愿。我號啕大哭,像患了抽風病似的哭鬧直至走出監(jiān)獄大門外。當我覺得有一股涼氣襲來時候,我才清醒一些了。不過,回到家里很長一段時間我在夜深人靜時常常從睡夢中霍地坐了起來,失聲驚叫不止……我是怎么坐起來的,叫喊些什么已經(jīng)忘卻了。不過,留在我手掌上的鐵銹味兒卻永遠也不消退。監(jiān)獄里空氣渾濁,人們不停地呼出熱氣,使鐵柵欄氧化而發(fā)出刺鼻的鐵銹味,從那時起這種味道一直伴隨著我,這種銹味讓我感到惡心,氣味雖很淡薄,但它刺激的不是嗅覺,不是鼻子,而是浸透了人的全身、骨骼——這股氣味,你無法啐去、無法洗凈、無法刮掉。每當我赤手拿起潮濕的、裸露的鐵塊時便不寒而栗,恐懼像潮水一樣涌上心頭。不,是恐懼的烏云布滿心頭,它使我憋悶、目眩,使我陷入一片死寂和黑暗……

葉賽寧的憂傷

窗外一輪月亮,

窗下微風徜徉,

白楊樹葉凋落,

處處閃爍銀光。

歌聲從收音機里飄溢出來。這是用葉賽寧的詩譜寫的歌曲。聽著它,一滴血從腳趾、從手指、從頭發(fā)根、從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涌上心頭。這滴鮮血扎得人心里難受,讓人拋灑淚水,有一種苦澀的歡樂,恨不得隨便跑到什么地方去,擁抱遇到的任何一個人。也真希望能面對全世界懺悔或者躲在角落里慟哭一場,把現(xiàn)在郁結在心底的全部痛苦和將來還會遭遇到的痛苦一股腦兒全都傾瀉出來。

嗓音響亮的女歌手們輕輕地嘆息,深情地歌唱,她們歌唱窗外的皓月,歌唱柵欄外面哀婉哭訴的手風琴。我也深受她們的感染,想去安慰她們,憐憫她們,給她們心中點燃起希望。

這是一種純潔凈化的悲痛!

然而窗外并沒有明月高照。窗外現(xiàn)在是霧靄溟濛。霧費盡力氣從大地上升起,籠罩森林,遮掩曠野,覆蓋河流——一切都沉沒在霧海中?,F(xiàn)在正是淫雨連綿的夏天,亞麻倒伏在地,黑麥低垂,蕎麥停止生長,燕麥也不再抽穗。放眼望去,濃霧密翳。也許月亮露出過面龐,只不過人們難以見識到它的真面目。村莊里人們很早就入睡。萬籟俱寂。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到。歌聲在村外很遠的地方飄蕩,沒有了歌聲,生活寂寞而且凄涼。

在河對岸,在空空落落的村莊里住著兩位老婆婆。夏天她們各自住在自己家里,到了冬天,她們?yōu)榱斯?jié)省木柈便合住在一個小屋子里。她們至今仍舊按照老規(guī)矩,在俄羅斯的炕爐上洗澡,吃鐵鍋里煮的土豆。鍋里的土豆既給人吃,也用來喂牲口。她們盼望著夏天來臨,因為那時候便可以同兒女們團聚了。兒女們總是在仲夏時節(jié)光臨,他們是沖著蘑菇、漿果、暖洋洋的能曬黑皮膚的太陽來的。兒女們給母親用網(wǎng)袋裝來了橘黃色的阿爾及利亞橙子,還有外國產(chǎn)的破舊衣服。其實他們真不如給老媽媽帶來雙結實又不透水的靴子,再帶一點白面粉和砂糖之類的東西。老人家啃黑面包啃得太累了。雖然在戰(zhàn)爭期間她們已經(jīng)忘掉了做飯做菜的樂趣,可隨便做點什么新鮮的面食也是很開心的。她們很難得去商店購買東西,一旦刮風下雪,滿山遍野全被大雪封住,河水結了冰。冬天把她們與外面世界隔絕了。她們也曾經(jīng)打算使用雪橇。不行了,她們常常從雪橇上掉下來:畢竟是年紀不饒人。

其中一位老婆婆的兒子從列寧格勒回來探望母親。不知為什么,這個兒子在寒冬頂風冒雪來到村子里。他敲門時,母親不肯放他進來,因為他的聲音十分陌生。

我問這位小伙子:“你掙多少錢?”他回答說:“我們搞建筑,收入蠻高的,每個月不少于二百盧布!”我又問:“你接濟媽媽一點兒嗎?”小伙子答:“干嗎接濟她?她有二十六盧布的養(yǎng)老金,還編織一些花邊兒,也能賣錢……”

手風琴在哭泣、哭泣。

不過不是在彼岸哭泣,而是在我心窩里。我看到的一切都處于初始狀態(tài),夏秋之交,在夜色褪去,黎明將至的時刻。三個半空的村莊里剩下唯一的一匹老馬在無精打采地吃草;村外,酒醉的放牧人正惡狠狠地罵著饑餓疲憊的牛犢;一位青春年少但是長相老衰的女人(名叫安娜)手提水桶到河邊去汲水。

安娜二十六歲,她已經(jīng)有三個孩子。男人嗜酒如命,喝醉后便動手打人。有次在家庭聚會上他又大打出手,哥兒們撲了上去,把他反剪手捆了起來,臉朝下按到了枕頭上。后來人們把他忘記了。第二天早晨想起他時,他已經(jīng)僵硬了。他這一死,拋下安娜,她孤身一人把三個孩子全拉扯大了。如今兒子們勸說她夏天時候把幾個小孫子全都打發(fā)走,兒子們還向她要錢買酒喝,稱她為“闊佬”。的確,真算個“闊佬”了。從前住著四十多戶人家的村莊里只住著老太婆和一個兒子。夠闊氣了!要割草嗎?周圍的草永遠也割不盡;要種菜?可以。反正菜地多得種也種不完;可是如果冬天要喊個什么人來,喊上半天,也沒有人會應聲。

手風琴哀婉的哭訴,

聲音凄涼、孤獨……

什么原因?為什么我們過去和現(xiàn)在都很少詠唱葉賽寧的詩歌呢?他是一位最富于音樂感的詩人,他的詩最容易譜曲歌唱!難道在他身后這么久還要用胳膊肘兒推搡到一旁,把他排斥在外嗎?難道讓他與人民接近真的那么可怕嗎?俄羅斯人會霍地站立起來,撕下身上的襯衫,連同襯衫一起把心也撕碎,正如我此刻所做的這樣。我只好用指甲從軀體里,從血肉中把心臟摳出來,為的是親身感受疼痛和恐懼;為了體驗詩人葉賽寧經(jīng)歷過的和忍受了的折磨,他一次同時承受了自己人民的萬般痛苦,他為所有的人們,為一切有生命的物體承擔了我們全都難以忍受的、異乎尋常的憂傷。我們常常在自己身上也聽得到這種無言的憂傷,所以我們對這位出生于梁贊省青年的詩感到特別親切,非常傾慕。他為世人承受的憂傷,在我們的內心深處一次再次地引起共鳴,他的疼痛和郁悶撞擊著我們的靈魂。

我經(jīng)常感覺到詩人與我非常貼近,親如手足,我在夢里和他傾心交談,我把他稱作兄弟、小弟弟、憂郁的小弟弟,而且我一直撫慰他、撫慰他……

可我到哪里去安慰他呢?這個可憐的孤兒,他早已不在人世。只有他圣潔的靈魂在俄羅斯上空飄忽不定,用他那永恒的悲戚震顫著、震顫著我們的心房。有人一味地向我們解釋、詳細地論證,說葉賽寧無論在哪一方面都沒有過錯,他還是我們的人嘛!正是這些確定誰是“我們的人”,誰“不是我們的人”的裁判大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我們的人”了。這些人已被人們從記憶中刪除,而葉賽寧的詩歌、音調、哀傷卻永世長存,永遠同我們在一起。可是還有人不停地向我們解釋,再解釋那些說不清楚和不能理解的東西,因為葉賽寧,他既不是“我們的”,也不是“你們的”,他——是天使,上帝把他召回天堂去了。因為上帝和葉賽寧本人都需要美好圣潔的靈魂,這不,他正在鏟除人間田園里的雜草,環(huán)顧四周可以看到:到處是大翅薊和牛蒡草,荒地上可作燃料的草和茂密的野蒿躥得很高很高,它們搖晃著紅色的腦袋,大聲地為自己唱著贊歌,用身上的刺扎別人,把發(fā)粘的草籽亂撒在地上……

“窗外一輪月亮……”窗外實際上是一片晦冥昏暗。村莊空空落落,大地也空空落落。此情此景,聽葉賽寧的詩譜寫的歌曲更是心潮難平。某些人用卑鄙的舌頭舔掉飽經(jīng)磨難的詩人因粘著一層糖汁而甜得發(fā)膩的淚水,把繡花的俄羅斯襯衫硬罩在高加索的緊身長衣外面,結果是罩也罩不上去,襯衫撐破了,掛在了緊身長外衣前襟上擺樣子用的子彈夾上。

詩里這樣寫道:“曾幾何時,我自己不知疲倦,不停地歌唱。菩提樹啊!永恒的菩提樹!你在哪里?在何方!”真的,我們的菩提樹,永恒的菩提樹,你在哪里?溫暖的家園、月亮、我的故鄉(xiāng)、羅斯,你們都在哪里?

四周濃霧如故,密密層層,凝滯不動,任何聲音都無法穿透。河的對岸勉強露出點點暗淡的燈光,那是兩位老婆婆窗戶里隱約閃現(xiàn)出來的。她們還活著。干活累了。正在吃晚飯。是黃昏在延續(xù),還是已經(jīng)融入了夜色呢?

草叢濕漉漉的,葉子上面滾落下一滴滴水珠。潮濕的草場上馬在打著鼻響。村外的拖拉機已經(jīng)啞然無聲。然而,在茂密的森林和稀疏的幼林里,在莊稼地和亞麻田里,在流湖泊周遭,俄羅斯歌手為之慟哭的俄羅斯,同村中沉默的教堂一起沉睡。

軍號,不必再吹了!饒舌的演說家,住口吧!時髦的高音揚聲器,別再裝腔作勢了吧!孩子們,關上磁帶錄音機,關上收音機吧!

俄羅斯,脫下帽子來!

人們在詠誦葉賽寧的詩!

最珍貴的稿酬

《魚王》這部書的寫作過程可以說是步履維艱。一些難以預料的事件迫使我很長時間擱筆。作品的旋律在我心中開始減弱,再想重新恢復它,確切地說是再要復活作品的“音調”或者節(jié)奏,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也許天才們能夠得心應手,而我口拙才疏,做不到這一點。因此,在書里出現(xiàn)了許多疏漏、敗筆、不完整的片段。從死一般的音調里又能夠彈奏出什么美妙的音符呢?

《魚王》的問世更為困難。當?shù)谝徊吭陔s志上刊載時,整個一章,許多行,大段小段的文字消失了。第二部更加復雜了。那時由于創(chuàng)作和校對手稿過于勞累,我病倒了住進醫(yī)院。但即使在醫(yī)院里我也沒有逃脫掉這倒霉“魚王”的糾纏。不停地打來電話,和我“協(xié)調”要刪去的內容,要求我“補寫”一些段落,以便補救刪減后出現(xiàn)的缺漏,彌合和掩蓋一下斧鑿之痕。有一次,到了半夜兩點鐘我還在通過電話“創(chuàng)作”那些應該補寫的段落,我心里明白,這種電話急就篇是不成的。可雜志編輯部里工作的都是我善良的朋友和同志,他們都是為了我“好”,除此之外,他們人人都有家室,有住房困難和家庭不睦之類的事情,假若他們把某一期雜志弄砸了,不能順利出刊,他們會喪失一切福利,有人還可能因此丟掉飯碗。

我曾一度在市報社里工作過,練就了一套口授官樣文章社論和千篇一律報道的本事,我口授的內容可以直接打字。我通過電話口授的《魚王》片段也是官方腔調,夸夸其談,后來評論家們出自對我的憐憫,把這些貨色統(tǒng)稱為政論作品。口授結束后,我坐在椅子上,禁不住哭了起來——這和緊張的工作、病痛的折磨、藥物的作用都有關系。于是值夜班的護士,一位天真的姑娘,抓起了電話,向雜志社的秘書生氣地喊叫:“你們真不知羞恥!在我們這里住院的都是重要人物,教導員、科室負責人、養(yǎng)禽場場長,誰也不敢在深更半夜打攪他們,破壞作息制度??墒悄銈兡??你們……強迫人家作大報告。這簡直是慘無人道!這……”

我奪下了她手中的話筒,和她一起喝了我們的“白蘭地”——摻有鎮(zhèn)靜劑的纈草酊。我吻了這位可愛姑娘的面頰,揮了揮手和她告別,一瘸一拐地走回了病房。

書籍恰似嬰兒。每一部書都有自己的命運。命該如此,毫無辦法。也許是需要,也許就應該如此?我不知道。

忽然之間《魚王》獲得了“反響”——這是品德高尚的出版界流行的術語。忽然之間報刊上又圍繞《魚王》掀起了熱烈討論,小說進入了讀者和評論界的日常生活。

不過,我的痛楚、氣憤、內心的創(chuàng)傷和委屈并沒有隨之消失——我不喜歡《魚王》。我努力強迫自己耐著性子校對《魚王》一書再版的大樣。本來應該重新拿起原來的作品,恢復一些章節(jié),加工潤飾全書,使文字通順流暢些,可我不能夠驅使自己進行這項工作,我既沒有愿望,也沒有精力。我的寫字臺上擺放著很多很多贊揚的信,有些信熱情洋溢,充滿激越的感情。大量刊載評論和爭論文章的報紙和雜志也都堆放在書桌上。我精神產(chǎn)品的第一位鑒賞者是我的妻子,談起《魚王》時她說:“你自己也不理解你寫的是什么!”

也許我真的不理解。也許我并不愿意去理解。

正是這部書,有一次卻給我?guī)砹私^無僅有的歡樂和最令人感動的稿酬。

1980年我從沃洛格達遷回家鄉(xiāng),居住在克拉斯諾亞爾斯克市郊格列麥契山上的科學城。離家一百公尺遠的地方就是懸崖峭壁。峭壁的垂直面上過去砍鑿出一條路。孩提時我曾多次沿這條路從農(nóng)村進城去,然后再原路從城里返回。

登上懸崖,鳥瞰山下,會嚇得喘不出氣來。絕崖壁立,真是太險要了。葉尼塞河就在崖下蜿蜒。我們家的對面是拉列吉娜石灘,有兩個浮標作為標記。葉尼塞河對岸還流淌著一條小河,叫拉列吉娜小河。再極目遠眺,只見群山環(huán)聳、崖壁參差,它們離奇又多姿,還有引人矚目的克拉斯諾亞爾斯克界碑。

一年四季的任何時間里,河岸上都有人垂釣,小船就拴在淺灘處的系纜樁上,經(jīng)常也拴在淺灘下游。船上一個個黑色身形,影影綽綽,呆滯不動,像一個個木偶,垂釣者徹夜坐在那里,任憑冰冷的河水散發(fā)出的寒氣穿透肌骨。無論嚴冬酷暑,他們都盼望釣到魚,然而垂釣有所收獲談何容易!過去,這條河里魚兒密密層層,現(xiàn)在能釣到魚竟成了奇跡。就連最好的垂釣者有時也只能釣到幾條魚,只夠做魚湯,有時只能空手而歸。

遷居回西伯利亞的最初時日,我獨自一個人生活。工作索然寡味,總是心神不寧。孤獨驅使我經(jīng)常攀登懸崖,縱覽河流和群山。從山頂能夠看到沙倫橋墩;當年我母親溺水而死,她的尸體就是在橋墩下找到的,這顯然也不會使我的情緒愉悅。

十一月,大雪紛飛,葉尼塞河河水空落,水面灰暗,散發(fā)著冷峭和疏闊。垂釣者寥寥無幾,只有最頑強的少數(shù)人還不知趣地待在河上,在沿岸徜徉。

我感到寒氣砭骨,渾身全凍僵了,于是急忙向家走去。登上我住的樓房,我發(fā)現(xiàn)在門把手上面掛著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幾條魚和一張紙條。有兩尾像鉛筆那么長的茴魚、兩尾像勺子大小的擬鯉魚、三尾河鱸。魚特別新鮮,是剛從河里釣上來的,還沒有凍僵。

展開字條,一口氣讀了好幾遍。上面寫著:“送給《魚王》作者。釣魚人?!睕]有署名。我讀著,感到淚水開始濕潤眼睛,熱辣辣的。

我立刻忙碌起來,給朋友們打電話,邀請他們來品嘗魚湯。

這是多么鮮美的魚湯??!

我們在桌旁一直坐到深夜,談論著,贊揚我們的人民。我們互相傾吐積愫,彼此溝通心靈,后來聽起音樂,我們自己也高歌不止。

啊,釣魚人,這個不知姓名的釣魚人!你可曾知道,是你,在我艱難和惶惑的日子里給了我?guī)椭?;是你,在令人生厭、過分艱辛和美好的創(chuàng)作中給了我?guī)椭?/p>

感謝你,我的鄉(xiāng)親!感謝這件意外的、又是我一生中最為珍貴的稿酬!

我也祝愿你釣魚走運!……

一株小槭樹

我一向認為樂隊的指揮棒是用一種珍稀材料制成的,也許是舶來品,甚至是使用具有某種魔力的材料做成的。

有一次,我問過一位聞名遐邇的指揮家,他說:

“指揮棒可以用各種材料制成。我喜歡槭木的?!?/p>

想不到竟如此簡單。我和這位指揮家神交已久。他質樸可親,容易接近,而且是一個釣魚迷。這次交談后更讓我敬重他,更加平易近人了。他指揮的龐大樂隊的每場演出我都感到格外親切,都震顫著我的心靈。

這一切都發(fā)端于從平平常常的、喧囂不止的大森林里帶回來的一根小木棍。我去過遠東,在太平洋岸上挖掘出來一棵纖細嫩弱的槭樹幼苗,我把它帶在身邊,它伴隨著我四處奔波,乘坐汽車、火車、飛機,紅色的小葉已經(jīng)被我壓得萎蔫不堪了。直到深秋時節(jié),幾乎是雪漫大地的時候,我才把這位太平洋岸來的客人栽在菜園里,我想它肯定成活不了,會干枯而死。但是,小槭樹苗它在土里扎下了根,長得日漸茁壯,堅實的芽已經(jīng)綻露在外,它嗅著、打量著,同時冒出一些小葉兒。這些葉子剛一拋頭露面,臉頰就變得緋紅,幼小的槭樹仿佛是用孩子們制作的節(jié)日小紅旗點綴著。

當你跪在地上,把一只耳朵貼到樹葉上,就能夠聽到似乎葉子像嬰兒一樣呼吸,而樹根不停頓地向生機盎然的古老土地扎下根須,從小樹的軀體里傳送出來輕柔而又輕柔的音樂。

在車廂里

我走進臥鋪包間的時間比較晚,那里已經(jīng)有兩位旅客了,一位是獨臂男子,從年齡判斷是位殘廢軍人,他正在給打扮得頗為年輕、長相俊俏的女子穿鞋,那是一雙輕軟便鞋,鞋尖上綴著一朵玫瑰貼花。

那女子穿好便鞋,春風得意地翩翩走出包間,她站立在走廊里無聊地望著窗外。殘疾人開始鋪床。

真沒說的,別看他只有一只手臂,鋪起被褥還真麻利,雖然并不特別平整??吹贸觯黾覄帐乱咽橇曇詾槌A?。不過,一只手總歸是不太方便,他鋪完兩張臥鋪之后,已經(jīng)顯得疲倦了。

“瑪拉奇卡,一切準備就緒!”他向那女子說,然后在茶幾旁坐了下來。

女士走了進來,用手指往床墊下面塞了塞沒有鋪好的床單,洋洋得意地向我瞥了一眼,意思是:“你瞧,他多么愛我!”

殘疾人仿佛是一條忠實的狗,好像抓住扔給他硬面包殼一樣迅速的捕捉住她的這一眼神,神氣十足地注視著我,這目光在證實:“你瞧,我多么愛她!”

后來,他們?yōu)榱苏l睡在下鋪又費了一番唇舌,女士終于故作寬容地讓了步,說:

“別說了,好的,我依你!”她吻了吻疲憊不堪的男子(后來才知道他是她丈夫),祝他夜安,睡在了下鋪。殘疾丈夫從盥洗室回來想試著像年輕人那樣跳到上鋪去,但是沒有成功。他有點發(fā)窘,向我表示歉意,擔心地問他的瑪拉奇卡有沒有受到驚擾?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快一點躺下吧!快睡嘛!你還折騰什么呀!”丈夫再次向她道歉,急忙上床。

我不得不助他一臂之力,幫助他爬上了上鋪,事情也就這樣結束了。由于我們都當過兵,在前線待過,對剛才的窘促不安也就不去理會了,我們有說有笑,彼此做了自我介紹。殘疾人是一位著名的建筑師,剛剛出席一個重要會議,妻子陪同他去開會是為了減輕他在旅途中的困難。

建筑師在上鋪久久未能入睡,但是他又一動也不敢動,生怕又惹惱他的那位瑪拉奇卡。我在思索,愛情當然是會千差萬別,也許我對愛情理解過于簡單,過于率直或者我根本不懂得愛情。但是不管怎么說,像這樣的愛情,假如事實上這也能算做愛情的話,那么我是不能承受它的。

羽毛留下的思念

雪,融化了,濕漉漉的。

玻璃窗上殘留著一片羽毛。鳥羽揉皺了。沒有光澤而且看上去無精打采,令人痛心??赡苁且恢恍▲B兒夜里用喙叼我的窗戶,哀求我給它些溫暖,而我這人聽力不濟,沒有聽見,所以沒有把它放進屋來,于是這片潔白的羽毛就貼在了玻璃上,像是在責備我。

后來陽光曬干了玻璃,小鳥的羽毛不知飄落到何處去了,可卻給我留下了痛苦的思念。也許這只雛兒沒有找到棲身之處過冬,沒有活到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我心中有一種莫名的郁悶和憂傷。無疑的是這片小小的羽毛飛入了我的心扉,粘貼到了我心上。

現(xiàn)代新郎

婚禮上人們對新婚夫婦祝賀,說:

“愿你們和諧幸福!共同分享快樂和憂愁!”

“不娶老婆,我的快樂也夠多呢!”

現(xiàn)代新郎這樣回答說。

代價高昂的題詞

有一座被推倒了的斯大林紀念碑長時間被棄置在庫列卡河畔,后來用纜繩把它拉到了葉尼塞河里,淹掉了。碑身上曾經(jīng)有過許多胡亂刻寫上去的話。溢美之詞有之,詆人之語有之,還有一些渾話、臟話和廢話。有一段題寫上去的話頗有一點兒啟示錄的味道:“你和我各有所得,你和我也各有應得。”

時間、時間無所不能。時間,它是捉摸不定而又無情無義的法官。

但是,關閉和搗毀庫列卡河上的博物館畢竟是不必要的。把能從幾十俄里以外看得見的領袖紀念碑推入河中也實屬不夠公正,這樣做就好像歷史可以藏匿,或者可以用來哄騙似的。最好是讓這一切都存在下去,讓它們以及所有可恥的涂抹,還有愛國主義的頌贊全部都保留,這樣便會使每位留言者的愚蠢昏聵變得有目共睹,讓他們的愚蠢無聊折磨著我們的記憶和良心。

我們——注定應當遭受記憶的折磨,為自己的作為蒙受痛苦。我們活該自作自受。

回答不署名信的作者

近來,收到不署名信件的情況更加多了起來——實行公開性、增加透明度和促進社會健康化的時代,有些人也變得益發(fā)兇狠下流了。

有一封來信里寫道,我不是列夫·托爾斯泰,甚至也不是尤里·特里豐諾夫,而且說我干這種行當本來就是不適合的。

我現(xiàn)在就來回答所有的寄信人,回答那些公開的和匿名的人士:我時刻了解自己的天賦如何,自知掌握分寸,未曾夸大炫耀,也不敢自我陶醉,而且,我也時刻意識到:我的天才用來表現(xiàn)豬狗般的生活應付裕如。當你們學會了能夠在大地上安排好人的生活的時候,是會誕生列夫·托爾斯泰的??隙〞Q生的。但是對你們也有一個極其微不足道的要求:你們自己要配得上托爾斯泰的出現(xiàn),配得上他深邃的思想、雋永的語言和卓絕的良智。你們與他的精神高度應當相稱才是。

讓孩子歌唱

當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從收音機里聽到過一首歌,我就從早到晚一個勁兒地唱著它,我生來就是這種脾氣。我很喜歡那些美麗的歌詞,雖然當時我并不明白它們的含義。歌詞是:“在豪華喧鬧的舞會上,在塵世的惶惑中偶然相遇……”下面的歌詞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曲調也早就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放學回家,走在積雪很厚的鄉(xiāng)間小路上,邊走邊唱,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歌詞:“在豪華喧鬧的舞會上……偶然相遇……”

快走到村子的時候,前面有一位婦女,她走著走著,放慢了腳步,回過頭來,嚴厲地對我說:“小男孩,你唱得不對!”

“怎么不對?”我本想反駁她,可她的話太出乎意料,我竟什么話也沒有說出來,只是急忙從她身邊匆匆走過去。從此之后我再也沒有唱過,這首美麗的歌曲,這首不解其意的歌曲。

而今我已經(jīng)進入老年,我多么渴望告訴那位婦女以及喜歡打斷孩子們唱歌的所有人們:“如果孩子們喜歡唱歌,那么他們唱得總是對的。正是你們這些成年人,已經(jīng)不習慣聽他們唱歌了!”

寄書宇宙

地球上的人們向宇宙寄去錄音帶,希望與廣闊太空上智力非凡的外星人建立聯(lián)系,假如那里有外星尤物存在的話。

錄音帶上錄制的是有關我們自己和有關我們星球的情況。介紹的全是美好的事,太平祥和的情景,而有關戰(zhàn)爭、饑荒、疾病、自相殘殺卻只字未提。

這是為什么呢?是“粉飾現(xiàn)實”嗎?

不是!因為睿智的外星生物,如果他們當真是明見萬里的話,他們絕不可能制造出我們地球上的人們所制造過和正在制造的卑鄙、骯臟的勾當。真正睿智的外星生物可能不會理解我們,不把我們當作人來看待,而我們又不愿意被看作野蠻人。何況在地球上,在人們中間盡管是千載一時,但畢竟還出現(xiàn)過荷馬和達芬奇、貝多芬和拉斐爾、彼特拉克和托爾斯泰、普希金和齊奧爾科夫斯基、莫扎特和但丁。他們的后繼者也并不一貫地揮刀舞劍,偶爾也扶起木犁,或者揮筆繪畫,或者從事寫作,或者舉起放大鏡——超越時間和空間,看得更遠些。

古老的、永恒的

我們的飼馬員喝酒耽擱了,沒有及時回來。他本來是到區(qū)中心去鑲牙;在完成了這樁非同小可的事情后,為了表示慶賀,開懷暢飲了一番,誤了最后一班公共汽車。萬般無奈,他只好留在內弟家里過夜。

由他放牧的馬共有七匹,兩匹騸馬、兩匹牝馬和三匹馬駒,它們在牧場上徘徊多時。當我拿著釣魚竿從河畔歸來經(jīng)過牧場的時候,這幾匹馬揚起頭久久地望著我的背影,以為我會轉過身來,把它們趕回馬廄里去。然而它們的希望落空了,連一個人影兒也沒有等到,于是這幾匹馬只好自己回到了村里,在一家家門口轉悠。我原想它們就在牧場上露宿或是倚靠在白天陽光曬暖的馬廄墻壁旁過夜了。

深夜時,我一覺醒來到廚房去想喝一點飲料。一種不可名狀的東西使我停了下來,我禁不住向窗外望去。

重重夜霧籠罩住了整個村莊,村口以遠的方向什么也看不清了。霧幕中隱約顯露出幾匹馬的輪廓,它們一動不動,像是用石頭鑿成一尊尊雕像。騸馬和牝馬相互偎依地立在那里,在它們之間暖烘烘的馬脅部站著小馬駒,這幾匹小馬駒睡得很香甜,低著小腦袋,垂著小尾巴和短短的鬃毛,馬駒的小腿看上去是那樣纖細無力。

我輕輕地打開窗子,一股涼氣涌進來,在牧場的畜欄近旁有一只長腳秧雞奔跑著,咯咯地叫著。小河谷里和庫別納河彼岸,有幾只夜鶯啼囀。有一種耳生的聲音傳來,那是一種發(fā)自腹腔的有節(jié)奏的呼嚕聲。我遲疑了片刻,終于猜到了:這是那匹受過內傷的老騸馬熟睡時從松弛了的腹部發(fā)出的鼾聲。鼾聲有時候中斷,老騸馬微微睜開雙眼,踢蹬著馬蹄,警覺地諦聽——它的鼾聲有沒有吵醒誰,有沒有驚擾誰——然后它把自己凹凸不平,隆起的腹部更加貼近其他的馬,讓馬駒更加靠攏自己,這樣它才放心了,像人一樣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重又沉入夢鄉(xiāng)。

我注意觀察另外幾匹馬,它們從未受到干擾,一次也沒有驚醒過,只是互相靠得更緊更親,彼此的脖頸貼得更近,它們都想用自己的軀體溫暖小馬駒。它們知道,既然馬群中間有一匹口兒大的馬,那么這位長者自然會承擔起關照一切的重任——守護同伴,自己睡覺也要睜著一只眼 睛,注意警戒。一旦需要,它會喚醒同伴,帶領它們到安全的地方去。這匹累壞了身子的老騸馬,早就不是這些牝馬的壯漢子和老公了,人們早就解除了它的負擔,好像剝奪了它本能的需要,使它無可奈何地過著離群索居的獨身生活。好了,現(xiàn)在既然馬群中沒有牝馬,這匹老騸馬為了遵循我們尚未領悟的自然界法則,也許是為了響應自然的召喚,自覺地負起了作為家庭長者和父親的天職。

霧更濃更重了。馬匹在厚霧里恍惚不清,忽而有馬頭,忽而有馬尾部影影綽綽。村舍完全隱沒了。有段時間,只有長滿草的街道對面籬笆墻里面的一捆捆木柈還隱約可見,很快它們也湮沒到蒼茫夜幕中,被濃霧吞食掉了;這濃霧散發(fā)出黎明前的涼爽、濕潤和催人欲睡的潮氣。

黎明愈是臨近,霧愈加濃厚,自然界也愈加幽暗。此刻,夜鶯的啼囀也愈加響亮。一只長腳秧雞急忙奔向庫別納河畔,竭力放聲大叫,想要壓倒彼岸的對手——夜鶯。只有那幾匹酣睡的馬依舊站在我的窗下一動不動,莊重而鎮(zhèn)定。它們之所以來到我的窗前,是由于我伏案工作到深夜,一直亮著燈光。馬兒盼望著在亮燈的房屋里會有人想起它們,會走出來把它們拴回到舒適寧靜的馬廄里去,它們一直沒有能夠等到什么人,便在這里,在我房前小花圃的柵欄旁,疲憊不堪地睡去。

我凝視著小小的馬群,凝視著這些由于牲畜收購人員的疏忽,或者確切些說是由于飼馬員的愛心才得以生存下來并且繼續(xù)被人使用的農(nóng)家役畜,心中浮起遐想:無論我見識過多少各種各樣的現(xiàn)代機器,無論我欣賞過多么罕見的奇觀美景,只有眼前這幅圖畫對我來說是古老的、永恒的、不朽的:幾匹沉睡的馬站立在沉睡的村莊里;四周寂然不動的森林;牧場上露水重壓下花朵低垂的白色睡蓮、藏頭露尾的鬼針草、有毒的毛茸茸的蒲柳;還有灌木、草叢、凋零的花楸樹、濕漉漉沉甸甸的開白花的稠李樹。

我生平第一次真正感到惋惜,可憐起那些人來,他們從來沒有看到過,而且甚至根本不知道這酣夢環(huán)繞的農(nóng)村世界,還有村莊里沉睡著的馬,這些溫和馴順、默默忍耐的動物,它們對人類無比友善,寬恕人類的一切,甚至寬恕人們對它們的屠殺。它們信賴人世間的安謐。

四周大霧彌漫,白茫茫的。刺破霧靄的唯一聲響便是長腳秧雞的咯咯叫聲。但臨近破曉的時刻,它叫累了,玩夠了,開始沉默了。也在草叢中尋覓到了女伴,它們一起鉆進潮濕的、開著白花的光胡蘿叢里去了。唯獨夜鶯還在歌唱,而且唱得更加激越、更加嘹亮,全然不顧已是夜色已退,曙光初照的時刻,它們依然用愛情和生活之歌填滿夜的寧靜。

小草莓

獵人的雙腳踏遍各地;沒有獵人不去的地方!

有一次獵人把我?guī)У蕉盖偷膷{谷,帶到風倒木縱橫、刺薔薇和馬林荊棘之中。在馬林叢里有一只松雞,我的腳步聲驚動了它,我想碰碰運氣,朝它開了一槍,還真的打中了,沒有打中要害。我開始追捕這只受傷的松雞,全然不顧腳下的路。我竟然走到長滿越橘叢的山岡上,腳上穿的膠皮靴子靴底的螺紋已經(jīng)磨平了,冷不防地,腳下一滑,我頓時從松林向下跌落,背包里的鐵鍋、勺子、水杯摔得稀里嘩啦直響,就連我的骨頭仿佛也在咔吧咔吧作響,由于震蕩我的上下牙齒顫動不停。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大約還有三俄丈,我就跌落到谷底深淵。到了那時,我將以戰(zhàn)斗的姿態(tài)噗通一聲落入秋水中,清澈的水面上露出形狀各異的大小石塊。

據(jù)說,上帝保護不喝酒的人和聰明人,魔鬼保護醉鬼和蹩腳的獵手!不是別的,正是魔鬼往我這個蹩腳的獵手的腳下塞了一大叢刺薔薇,霎時間,我的兩只腳踩到了樹叢上面,不再向下跌落了。

我停住了。喘了喘氣,然后向下俯視,望著深潭,這時我才明白,我獲得寬宥,有幸再活下去,心中暗自慶幸!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抓住多刺的薔薇,慢慢地向上攀登。我從這一個灌木叢爬到另一個灌木叢,從這一個石塊攀到另一個石塊,就這樣,一直向山岡攀登,眼看山峰近在咫尺,伸手可及,這時突然看到一株正在開花的小草莓,它生長在苔蘚蔓生的石塊和蕪菁叢、刺薔薇叢當中。

我的上帝!現(xiàn)在十月份,已是秋天,而且已是深秋季節(jié)!樹葉幾乎全部凋謝,已經(jīng)不止一次下過銀霜,早晨的微寒降臨大地。在這樣的季節(jié)竟然還有一株小草莓在開花!

我俯下身去,看到在細弱的莖上,在深紅色的葉子遮蔽下開著一只小白花,它膽怯地望著秋天的世界。圓形花瓣因霜凍而萎謝,花朵中間露出一顆剛剛結出的草莓果。果實已經(jīng)變黑,即將死去,小白花也只能再開上一天,最多兩天……

此情此景,使我不禁聯(lián)想起自己從前遇到的另一件事情。那件事情發(fā)生在科馬利哈火車站。一些漁夫和其他乘客正在等候火車,猛然間他們好像聽一道口令似的,所有人的頭刷地轉到了另一方向。

那一方向出了什么事?噢,是一位無腳的姑娘正從車站倉庫那邊向這里移動。她雙手握著兩根木拐棍,半截身子支撐在一個革制的長裙式的簍子上面。她向前移動著。她并不是破衣爛衫,也并不蓬頭垢面,更不是酒氣熏天。她是這樣的不一般,所以大家都屏住呼吸凝視著她。

她頭上戴著特別顯眼的綠色貝雷帽,帽檐兒下面露出淡黃卷發(fā),一雙藍色的眼睛,戴著耳環(huán),亮锃锃的。上身穿著卡普綸短衫,嘴唇涂著口紅,而且是模仿電影明星索菲亞·羅蘭那樣,口紅涂得濃重、鮮艷,線條特別夸張,仿佛帶有故意挑釁的意味。

有一位上了年紀婦女與姑娘并肩而行,這可能是她的母親。她們倆在交談著什么。這位穿著華麗、嘴唇鮮紅的姑娘扮出一副對于周圍驚愕面孔不屑一顧的表情,她只專注于母女之間的談話。

就這樣,她們走過月臺,走過注視著她們的人群。要是姑娘始終保持著這種不依賴他人的驕矜神態(tài)該有多么好?。∪欢搅嗽屡_盡頭,姑娘和那位婦女應該跨越鐵軌了。姑娘輕盈的身軀跨過一道鐵軌,又跨過了另一道鐵軌,到了第三道,她的“裙式簍子”不知怎么地卡在了鐵軌上面,從姑娘的身體上脫落下來,她那半截上身失去了依托,完全裸露在外了。簍子里面裝的是麻絮、棉花、干凈的碎布,這些作為填充物,簍子周圍是用一條小細繩串聯(lián)起來的百褶裙。

姑娘晃動著自己的身軀,想使自己重新坐到“簍穴”之中。但是,她或是已經(jīng)體力不支,或是過于驚慌失措了,偏離了“簍穴”,跌落到軌道之間沾滿油污的石塊上了,她摔倒了。綠色貝雷帽(看得出是剛從制帽架上取下來的)掉了下來,淡黃色卷發(fā)蓬散開來,遮蓋住姑娘的面頰和雙眸。

人群中不知什么人放肆地大聲笑了起來,另外的一個人則沖著他斥罵。

那位婦女把姑娘抱了起來,安放到簍子里,抖落掉貝雷帽上的塵土,給她重新戴上,精心地擺弄著,讓帽子在卷發(fā)上服帖合適,然后她們繼續(xù)向前走去。

姑娘在她再次使自己身子躍過鐵軌前,轉過臉向我們投來了一瞥……

從那時起,她那回眸一瞥的目光深深銘刻在我的記憶里。這目光一直刺到我的心臟。這目光充滿鄙視、傲慢。即使姑娘長大,成為中年女士,她的那副目光依舊還是閃現(xiàn)出鄙視和傲慢。但是從孩提的碧藍眼睛里可以讀到一切的。在挑釁和傲慢的背后,深深地、深深地埋藏著孤立無援的思想,這思想在不停地撞擊:“我有什么地方對不起你們的呢?……”

我分明知道,把這位姑娘與那株在巖峭、樹叢中不該在那時開花的小草莓相互比較,簡直是太牽強和平庸了。但有什么辦法呢?姑娘和小草莓總是同時在我的記憶中浮現(xiàn)。小花沒有結出果實,姑娘領略不到幸福!

祈禱仁慈

一個小姑娘正在從一個大口袋里抓出糧食喂著活蹦亂跳的鴿子。她身穿紅大衣,腳蹬毛茸茸的矮筒皮靴,頭戴小絨帽。

一大群鴿子圍著她,爭著、搶著,吃得很飽,嗉子脹得鼓鼓的。它們撲棱撲棱地抖動著翅膀,相互啄著羽毛,擠擠撞撞。小姑娘開心地笑著,不停地把糧食連同雜質一起撒出去,小嘴一個勁兒地叨咕著:“嘿!瞧這些鴿子,瞧它們哪!……”

她父親正坐在旁邊的長椅上吸煙。太陽雖不灼熱,但很曬,他瞇縫著眼晴,贊許地望著女兒,夸獎她心地善良??捎姓l知道,半夜時他拿著鐵鍬,把大堆的死鴿收到一起,裝到卡車上,裝得滿滿的,送到垃圾場就地燒掉了。

他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破曉。他悄悄走近女兒的床前,看到她睡得無比香甜,兩只小手用香皂洗得干干凈凈。她還愜意地吧嗒著嘴巴,甚至不知道什么事還逗得她在睡夢中微笑呢!

這位沉靜的父親用沉靜的語調講述著他那“不懂事”的女兒如何把他從衛(wèi)生防疫站拉回來的霉爛糧食喂了鴿子,它們吃了之后立刻中毒,而且還會傳染給人或其他動物,因此必須把病鴿子全部處理掉。我一面聽他講述,一面回憶起類似的往事。事情發(fā)生在另一個地方,是另外一些 “勇士”干的。為了維護人們的健康,為了消滅傳播腦炎的壁虱,那些“勇士”在早春季節(jié)向森林里噴灑殺蟲劑。其實在那個季節(jié)根本不能殺死壁虱——它們還在冬眠,正在腐朽的樹根、木墩和樹皮下面酣睡呢!結果被勇士們殺死的倒是那一地帶的鳥兒。那個地方的鳥類可真多得很哩!有一些鳥中了毒并沒有立刻死掉,還能夠遷徙。松雞、黑琴雞、榛雞飛向日出的地方,身子暖和了,可頭暈目眩,跌落到狹窄的溫暖的小徑上死去。死鳥多得成災。春天,我沿著這條小徑行走時,腳下的鳥骨頭吱嘎吱嘎響,鳥的羽毛在小徑上鋪著厚厚的一層,軟綿綿的,靴子踩上去,腳踝都深深地陷了下去,走在上面非常吃力,好像是在弛垂的松軟苔蘚上趔趔趄趄。

我走著、走著,淚水奪眶而出,我的眼睛模糊了。我不能咒罵,只能祈禱。為自己、為我們的孩子們、為所有的人們、為那些漠不關心和冷酷無情的人祈禱。從古老的祈禱之中回憶起幾乎快要遺忘的祈禱詞:“上帝,請賜予我們仁慈……賜予我們仁慈……仁慈、仁慈……”

淚水浸濕大地

年復一年,春回大地,森林里的積雪泛出藍瑩瑩的光芒,封凍的小溪躁動鼓脹,一些地方裸露出雪融后的土地。每逢這一時節(jié),報春柳枝上面一串串毛茸茸的柳絮包便悄然綻開。

人們把春歸大地萬物復蘇的第一個祭禮奉獻給亡故的人。復活節(jié)前的星期日人們來到親人的墓地,在十字架、五角星、方尖碑上釘上花圈。

我在烏拉爾一個小城鎮(zhèn)里住了許多年,那里的墓地修建在峻峭的崇山禿嶺上。由于土壤貧瘠、叢石嶙峋,所以墓地里的植物寥若晨星。只有被風吹得枯干彎曲的低矮的冷杉樹、掃墓人栽種的一棵棵椴樹和幾株白樺樹。不過墓前豎立的碑和柵欄卻都是鑄鐵的??梢钥闯?,小城里住著冶煉工人。很多死者的墳墓上都埋了一小塊金屬。

戰(zhàn)爭期間,高爐車間的一位工長不慎跌落到裝有沸鋼水六十噸重的澆鑄桶里。按照煉鋼工人古老的習俗,這桶鋼水必須全部倒掉、掩埋掉,然而那時戰(zhàn)爭正酣,國家急需鋼材。

于是人們從大的澆鑄桶里舀出一小桶鋼水,澆灑到了墓地上。

這里也有另外一些墳墓,沒有人在旁邊止步停留,人們垂下眼簾,愧疚地匆匆走過。這些已經(jīng)塌陷的墳丘上豎著二十個左右用木板和膠合板馬虎釘成的方尖碑,周圍連一棵小樹也沒有。只有幾叢零星的野生薔薇七扭八歪地長在墳丘上。仲夏時節(jié),野薔薇皺巴巴的花瓣開始凋落,飄灑到雨水沖刷過的碎石上面。

有一天一群小學生、共青團員、打過仗的老兵來到了墓地,他們拆掉了簡陋粗糙的方尖碑,修起了陣亡將士墓,以緬懷在這個城鎮(zhèn)各個醫(yī)院里因傷勢過重而故去的紅軍戰(zhàn)士。本地自學成才的雕塑師用黏土塑成一尊紀念像,而終生煉鋼煉鐵的本地工人用靈巧的雙手做了鑄模,用鐵水鑄成了一尊士兵塑像。

它聳立著,眉頭緊蹙,表情凄婉哀傷,一只手拿著盔形帽,背上不知是背著背囊,還是披著篷布雨衣。這位澆鑄出來的士兵像有些笨拙粗糙,但它卻是人們哭吐精誠制作成的,所以人們備感親切,從來不評頭品足。

當然,對待他的態(tài)度也不盡一致。

我們的一些婦女同胞認為,只有無親無故的人的墳墓才沒有人祭奠,而每人都希望他的親人即使是在死后也不感到孤獨。

婦女們由于號啕大哭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她們一面用手帕擦拭淚水,一面走出墓地。有一位婦女忽地轉過身來,向士兵雕像走去,把幾個用柳枝編成的花環(huán)放在雕像的底座上,她低聲說:

“孩子們!沒有人為你們哭泣,沒有人親吻你們的墳墓。你們這些孤兒,墓上的土也是硬的。你們受苦受難的母親,她們在哪里呢?”她緘默了片刻,熱淚縱橫,哽噎著說:“她們是不是曉得,是不是知道你們最后的安身之地是在哪里?我的兒子斯杰潘安葬在保加利亞的土地上,但愿那里的母親們能夠用她們的眼淚把他墳頭的土澆得松軟一些。我親愛的孩子們,我要把我這個寡母的淚水澆灑在你們的墳頭……”

她的話音未落,另一位婦女緊接著說:

“你在哪里?埋葬在什么地方?我心愛的小鷹,我的潘杰列伊·伊凡諾維奇!有沒有好心人為你——我可愛的孩子修建了墳墓?接納你的大地——母親是不是松軟?……”

第三個聲音悲愴地發(fā)問:

“你們都是些什么人?都是誰家的孩子?你們有沒有見過我的兒子?在和敵人拼殺的戰(zhàn)斗中你們相遇過沒有?他遠走高飛了,拋下了我,苦命的媽媽!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他的消息……”

圍欄中間豎立著的那尊粗糙的士兵雕像成了大家的親人。圍欄里不再荒蕪,雕像旁栽上了一株株柳樹,已經(jīng)沒有空地了。婦女們只好跪在圍欄外面,俯首在地,用沾滿淚水的雙唇親吻大地,讓土地更加濕潤、松軟,讓土地給死者更多的溫存和撫愛。

……春回大地,森林里的積雪泛出藍瑩瑩的光芒,并且裸露出了融雪后的土地,報春柳上的柳絮包悄悄綻開。每逢這一時節(jié),這個墓地上便慟號震天。每當我聽到這椎心泣血的哭聲時,心臟就仿佛停止了跳動,我想:如果大地上的婦女們都匯集在陣亡將士墓前痛哭,那么在這種肝腸寸斷的哀聲面前,世界將會低下頭顱,顫抖不止。

亞麻田里藍瑩瑩

蔚藍的天空下,一片蔚藍的田野。

我閉起眼睛——這幅景色清晰地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在那些葳蕤的、強悍的植物反襯下,亞麻的綠色枝葉顯得纖細柔弱。田地恬靜,向信賴的心敞開。在這里主宰一切的是古已有之對生命的忠順。這就是對太陽、對這個天體之光的忠順,田野從太陽那里蓄足了顏色,這顏色素淡、古樸,同時又沉靜得可以信賴,它們色調單一千篇一律,令人索然寡味,仿佛是在孤芳自賞,流露出一種婉轉取悅的羞澀。在相距不遠的地方,田野漸漸融入朦朧無垠的天際,越是接近地平線,蔚藍色越是清湛透明,以至于分辨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田野——生意盎然的蔚藍色,把一切都包容到自己深邃中去的蔚藍色。

開滿藍色花朵的亞麻田好像在諦聽自己的心聲,它小心翼翼地,幾乎是秘密地把碎細的藍色染料雨點般地灑向外表纖弱的亞麻莖葉上面。亞麻地里和亞麻地的上方充滿不可遏制的自信。無須誘惑、無須招徠,凡是經(jīng)過亞麻田的人無一不把目光投在這些亞麻花上,人們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如醉如癡地欣賞著。此時此刻,人們的心腸軟化了,對昔日發(fā)生的某些事情感到疚悔;人們忽然領悟到了:既然大地上還存在著這種賜予人們以享受和希望的美,那么并非生活中的一切都已喪失。在亞麻花盛開的田地上空,就連蜜蜂和熊蜂也變得溫順謙和,它們悠然地盤旋飛舞,落在亞麻柔韌的細莖上,久久不肯離去。它們全神貫注地對準花朵,觸及到了淡色的、輻射狀的花蕊,隨后便 沉入了甜蜜的睡夢之中。百靈鳥忙里偷閑,擺脫掉家里瑣事,抽出片刻,飛向天空,它在亞麻田上空飛行,歌唱,以此來吸引萬物對它的贊美。迅猛的蒼鷹仔細地搜尋亞麻田深處隱藏的老鼠,霎時間追風逐電的蒼鷹從高空直飛落到地面,它兩翼扇起的旋風使亞麻田顫抖,漾起了蔚藍色的波浪,密集的亞麻莖被翻滾的浪劈開了,露出了田埂。此時從低洼處忽然飄出一股冷颼颼的氣流,這氣流宛如無聲的閃電,在亞麻地里飛掠而過,亞麻莖底部濺滿了水珠,亞麻莖仿佛就站立在沒膝深的藍色細流中。

被人們冷落的一輪明月悄悄掛在高空,宣告短促的夏夜降臨大地。亞麻田蔚藍色的微光從田野里向月亮走去。這一時刻,夏夜的天空、夏夜的皓月都屏住了呼吸,凝滯不動。它們保護蒼穹下的世界不受騷亂和恐慌,也保護羞怯的、默默閃出藍色微光的田地。

茫然失措的人,還是沉著些吧!忐忑不安的心啊,安靜下來吧!傾聽吧!諦視吧!欣賞吧!世界充滿天賜的恬靜爽適。你要相信,它是穩(wěn)固的、永恒的。不要饒舌,不要哭泣,也不要呻吟——周圍是睡夢和安謐。

萬籟俱寂。田野靜悄悄,靜悄悄。遠方,神奇而美妙。這就是俄羅斯!

亞麻田里黃燦燦

夏末時節(jié),亞麻田黑油油的土壤漸漸失去了光澤。天空呆滯而冷漠。四周欲雨不雨,灰蒙蒙的。亞麻開始成熟,沉甸甸的麻莖下垂著,顆顆種子鳥眼似的窺視大地。和諧的沙沙聲在亞麻田里徜徉。土地干涸而板結養(yǎng)分已經(jīng)消耗殆盡。它只有中午時分才能夠享受到太陽當頂時散發(fā)出的炎熱,盡管這種熱已是很微不足道了。這時候能夠聽得到四周嗶剝嗶剝的聲響,聲音很輕很輕。暖烘烘的熱塵在成熟的亞麻上空縈回,紅銅色的小型球狀蒴果里盛著的麻籽在互相沖撞,也發(fā)出簌簌的響聲。夜幕降臨后,大地像老態(tài)龍鐘的人一樣,長滿了皺紋。只有在冰冷的露珠滋潤之下,它才變得冷卻了,松軟了。野草和生在根莖部分還沒有枯萎的小花不約而同地從散發(fā)著寒氣的小溪把頭轉向成熟的亞麻田。幾乎直到黎明暖洋洋的熱浪一直在亞麻田上空浮動。耕地里寧靜安詳,甜夢難醒。

沿著亞麻田走去,你會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來,在散發(fā)溫馨的亞麻上暖一暖手掌。有時會刷拉拉地騰起一群野鴿,扇動著毛茸茸的翅膀,把麻籽從果蒴中震落,在亞麻田上方盤旋,然后向四面八方飛去。緊接著,被響聲驚呆了的松雞笨拙地四處奔逃,把亞麻田踩得凌凌亂亂。松雞逃到地界石以后便再也飛不動了,因為豐腴的飼料已經(jīng)把它們喂得過于肥胖,這些鳥中的大塊頭擁擠在馬林樹叢和枯干的柳葉草叢當中,憂心忡忡地四下張望,看一看從哪個方向有危險襲來?是誰妨礙它們從地上啄食如此美味的麻籽?地界石好似早已燒盡的俄式爐臺,撤了火后仍有余溫,松雞透過褐色的眉毛遮蓋的雙眼仔細顧盼近處,疲倦地趴在地上,羽毛緊貼著暖融融的地界石,飽餐之后它們昏昏欲睡,竟打起盹來了。

當你去采摘馬林果或者去小河畔的醋栗叢時,松雞會一動也不動,它們很難被發(fā)現(xiàn),就好像已經(jīng)和它們賴以取暖和暫時棲身的地界石融為一體,可是一旦走到它們近旁,松雞便會扇動起翅膀,撲棱棱一聲猛地飛起,你會不自覺地被嚇得哆嗦一下,心怦怦直跳。不過,當你弄明白沒有理由大驚小怪后,為了舒緩情緒,你會長吁一口氣,說上一聲:“這些討厭的家伙!”然后目送松雞向森林里飛去。碩大的松雞飛進筆直的山楊樹林,碰掉一些枯干樹葉,長時間地,像是很吃力的樣子在樹上爬來爬去。它們的鳥喙不知為什么微微地動了幾下,梳理過身上的羽毛,隨后安定了下來,自上而下地打量著熟悉的大地,眺望著松雞在發(fā)情期時群集浪游過的遠方松林,觀賞著像是金子澆鑄的黃燦燦的亞麻田。

亞麻田的四周規(guī)整地排放著已經(jīng)龜裂了的地界石,地界石上面長滿了苔蘚。亞麻田里充滿沙沙聲、噼啪聲。田中間有一條行人踩出來的小路,坑坑洼洼,積存著渾濁的水,但亞麻田有自己的生活,永恒的終古不息的生活。這種永恒賦予古老的松雞沉靜和自信。它們確信大地和田野、飛鳥和森林、天空和天體之光永遠不可分割。

問候

春寒料峭。風聲颯然。雖然已屬殘春,可要想散步,還不得不躲進樹林當中。

我信步閑行,不停地咳嗽,呼哧呼哧地喘息。頭頂上白樺樹孤寂地喧嘩,樹枝枝頭布滿柔荑花序,嫩綠的葉芽簇簇萌生,樹葉卻怎么也不能夠伸展開來。心頭驀然泛起一股愴惻之情,主要是聯(lián)想到了世界末日。

正在這時。一個騎著三輪自行車的小女孩沿著踏出的小徑迎面而來她身穿紅色外套,頭戴紅色小帽,她的母親推著兒童車跟在她的后面,車里坐著一個嬰兒。

“你好!叔叔!”小女孩向我大聲問候,一雙黑亮的眼睛閃爍出快活的光芒。打完招呼后她又踏著車向前走去。

“你好,小姑娘!你好,我的小乖乖!”我也想向她致意,可是沒有來得及喊出聲來,她已經(jīng)飄然而去了。

她的母親穿著藍色風衣,紐扣系得嚴嚴實實,唯恐胸口受涼。當她與我擦肩而過時,面帶倦容地微笑著說:

“現(xiàn)在在她看來,人人都是親人!”

我轉身望去:小女孩的紅色外套的衣襟敞開著,她正沿著春天的白樺林奔馳,她向所有的人致意,歡呼世間的一切。

人與人間這一點點需要不算過分吧?俯仰之間我的心境暢快了許多。

忘情遐想

我也像所有喜歡讀五花八門雜學書籍的人一樣,從童年時代起,一直過著一種雙重生活——塵世生活和書中生活。塵世的生活,那是忍饑挨餓,無盡無休的排隊,居住簡陋、渾渾噩噩、疲于奔命人群中的一員。而書中的生活則是宮殿、劍客、北美的草原、海盜的大船、隱身義士、形形色色的強盜暴徒、髙貴的騎士,當然還有名門閨秀。在她們中有一位公主的倩影印在腦海里,令我終生難忘。這位公主是那樣美貌無雙,是那樣絕頂聰明,她熱情洋溢,忠貞不渝,因此她永久地隱匿于記憶深處,她完好無損地珍藏著,保持著藝術形象的完整性,她青春永駐,永不衰老,不變丑,永不喪失她的風韻……

我也有類似的“秘而不宣”的“寶貝兒”,我的“意中人”,我書中的楷模勢必要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找到相對應的人物,使他們相互吻合,把文學描寫的形象變成真實的視覺可見的具體的人。

有一次我順手瀏覽一本雜志,偶然讀到一篇關于法國抵抗運動起義者斗爭的短篇小說,起義者中曾經(jīng)有很多熱愛自己遙遠祖國的俄國流亡者和他們的后代。其中大部分勇士在敵我力量懸殊的可怕斗爭中犧牲,在英烈的名字中有一位維卡(維克托莉婭)·奧勃連斯卡婭。也許是她光榮而響亮的俄羅斯姓氏,也許是某種崇高的力量撞擊著我的心弦,我的心震顫著,我渴望能夠見到奧勃連斯卡婭公爵夫人本人的肖像。

我終于找到了她的肖像。我端詳著,認出來了,就是她!她就是我想象中的“意中人”,銘刻在記憶中的、“我”的公主。

“記憶”、“想象”,這是賜予人們的超凡禮物!它們無比寶貴,因為它們曾經(jīng)是自由的而且現(xiàn)在依然是無拘無束的。記憶和想象只屬于你一個人,而不屬于任何其他的人,而你呢?你只不過是一個穿樹皮鞋的莊稼漢。但你卻可以去忘情暢想,可以去愛女皇、愛公主,或者去愛公爵夫人。這沒有什么關系,誰也無權干涉。這是我自己的事。就是這樣!

真可笑!當然是有些可笑,可并不荒誕。大自然中有某種溝通心靈的東西、或者傳導精神的東西存在,它超越人的意志、人的心愿,自然,它更不會聽從什么人的指使。

諺語說得好:一味聽憑他人指使生活,將會變成牲口!……

總而言之,我開始默默地思念起奧勃連斯卡婭公爵夫人了。我用自己的笨腦袋大膽地想象著,想象她那貴夫人柔嫩的脖頸如何置于斷頭臺可怕而鋒利的刀口之下,想象她美麗的頭顱又是怎樣被砍下來的。我心里非常難過,為那些死去的人感到萬分悲痛。好了,算了吧!我想國王已經(jīng)公正行事了,他下令把斷頭臺的發(fā)明者也送到鋒利的屠刀之下切斷了腦袋。這臺殺人機器雖然已經(jīng)陳舊,但是看上去仍然是個龐然大物。

一年過去了。兩年、五年、十年過去了。我似乎依舊能夠清晰地看見:鄉(xiāng)下普通砍柴斧一樣的斷頭臺上的斜口大刀落到了公爵夫人的脖頸上,冰冷的鋼刀觸及到了她嬌柔溫馨的皮膚……

法西斯分子的手絲毫也不顫抖,就像當年巴黎公社那些情緒激昂的革命者自如地使用過這個斷頭臺,他們的心也并沒有戰(zhàn)栗。流年似水,而今留存下來的是《馬賽曲》、斷頭臺和一小抔歷史陳跡……

又過了幾年,也許是五年,也許是十年,我終于來到了圣日耳曼隱修院的墓地?!段膶W報》記者基利爾·普里瓦洛夫陪同我來參觀這個墓地。他這個人言而有信。他曾對我說:“我一定把您送到那里去!”——他果真做到了,盡管他的汽車壞了,他兒子小彼得那天又生了病,而且還有其他一些小小的和不算小的故障?;麪栂蛭冶WC說他對這個墓地非常熟悉,我很快就證實了這一點。

對于我來說,主要是拜謁伊凡·蒲寧的墓,如果精力和時間允許,我再參觀其他地方。

乘飛機到法國時,我身體就不舒服,兩只腳疼痛,加上在巴黎游覽要不停地走路,痛得就更厲害了。雖然我買了一雙巴黎軟便鞋,疼痛仍然沒有減輕。

蒲寧墓離公墓入口處不遠。以前我在照片上見過他的墓,也讀過有關資料,因此我對他的墓如此之簡陋沒有感到吃驚。離蒲寧墓不遠的地方還有另一位名士之墓,那是德羅茲多夫斯基的葬身之地,這個人就是我國出版的書中提到的行刑將軍,或者就叫劊子手。兩墓相互比較,蒲寧的墓甚至可以說有些寒酸和孤單了。將軍指揮的旅團里的軍官們,死后也有的埋葬于此,繼續(xù)簇擁著自己的上司。德羅茲多夫斯基墓碑的大理石基座上鐫刻著的金色大字也頗引人注目,附帶說一句,那是我們大家都熟悉的套話:“為爭取祖國的自由和獨立而捐軀的英雄們永垂不朽!”

這只是順便說說的題外話。

蒲寧墓地沉重的路德教派風格的灰色十字架十分刺眼,看上去令人不太舒服,這十字架是按照標準規(guī)格用水泥澆灌而成,墓的周邊也是用這種冰冷的材料筑成。這是一種不給任何人以溫暖感的士兵軍大衣的顏色。不大的大理石板上鐫刻著這位偉大俄國作家和他的極能忍耐的妻子的名字,還栽種了四排花——三色堇。這便是這座潔凈的修葺過的墓上的全部“豪華”,全部裝飾。

我向墓碑獻了鮮花,用雙唇吻了吻粗糙的十字架——異國他鄉(xiāng)的石頭也是冷森森的。

隨后我們環(huán)繞圣日耳曼隱修院墓地的老區(qū)走了一圈。老區(qū)幾乎長滿了雪松、云杉、白樺。我雖然不是什么歷史學家,但是我觀察發(fā)現(xiàn)就在這里安息著俄國現(xiàn)代史的相當一部分“精英”,如果不是大部分的話。

我的兩條腿拖著我的身子挪動著,益發(fā)艱難。我們不得不常常坐下歇息。抽煙的時候,我順便向基利爾打聽法國抵抗運動參加者的墓地在哪里。他回答我說:俄國起義者的墓地就在這里。于是我講述了多年來一直使我著魔的人物,我請他帶我到奧勃連斯卡婭公爵夫人的墓去看一看?;麪柮嬗须y色,他表示,這事很困難,因為抵抗運動參加者的尸體埋葬在使用公費或是募捐來的錢修造的大型公墓里。這樣的公墓豎著統(tǒng)一的標志,周圍有圍墻或者圍柵。圍墻上砌著小塊大理石板,板上面有死者姓名和生卒年月。這些墓幾乎已被人遺忘。只有在隆重的紀念日和逢五逢十的周年時人們才緬懷起法國抵抗運動中的這些俄國人,還有我們被俘虜?shù)氖芸嚯y的士兵。當然,有可能找到埋葬奧勃連斯卡婭公爵夫人的墓,可這需要走上一天,也許還不止于一天,要知道我們只是參觀了公墓老區(qū)的很小的一部分,而且要想多走路,必須得有健康靈便的雙腿才行。

“好吧!”我嘆了一口氣,表示同意他的看法,我理解基利爾一直惦念著留在汽車里生病的小彼得和妻子。我請他趕快跑去看一看他們,如果狀況還好,還可以忍受,我們就再到墓地里去參觀一會兒。如果小彼得病情有所加重,我們就立刻返回巴黎。

基利爾沿小徑向公墓大門跑去,我在近處的一條長椅上坐了下來,歇一歇自幼受寒作痛的腿腳。

時值十月下半月,巴黎的氣候相當于我們西伯利亞的九月份天氣。這時候在俄羅斯正是秋陽杲杲的大好時節(jié),葉尼塞河彼岸的巍巍群山上覆蓋著赤楊樹,漫山遍野被染得通紅,好似烈火在燃燒,但卻又看不到一絲一縷煙塵。樺樹落葉飄然而下,黃色的葉浪在所有的山谷里和小溪里流淌,陽光照耀,金燦燦的闊葉卷成了一團團。樺樹的闊葉柔情地撫摸著落葉松枯萎的針葉,小小的針葉在光禿禿的森林里一直到降雪時還將保持著赤黃的色彩,它為自己在原始森林里顯露出的孤傲的美麗而陶醉,它的最后一束針葉在初雪鋪地時才無聲無息地掉落在樹根近旁。

在這里,在異國他鄉(xiāng),樹葉散發(fā)出俄羅斯秋天的氣息——樺樹葉金黃,楓樹葉和梣樹葉火紅。在鋪滿枯葉的干燥的小路上,飄落的葉子,五顏六色,層層疊疊,交織混雜,構成一幅秋日的綺麗圖畫。公墓的圍墻和墓志銘同樣也很引人入勝。我坐的長椅對面有一座墓,圍墻是用玲瓏精巧的雪花石膏(也許是石頭)制作的,圍墻里鋪著厚厚的一層樹葉,葉子萎蔫,飄散出可愛的俄羅斯泰加林或者是西伯利亞泰加林的刺鼻的苦味和濃郁的香氣。這是由于周圍生長著繁密的樺樹和雪松,它們已經(jīng)長成大樹,但不知為什么還是那么憂傷、悲戚,雖然沒有一絲輕風吹拂,沒有惹人煩亂太陽的炙烤,可是樹葉宛如地球上其他所有地方一樣,仍然帶著略能聽到的哀婉,不停地向下飄落、飄落,覆蓋住了公墓和圍墻。在公墓中間用類似大理石,也許就是廉價的大理石板修筑了某種標志,從遠處看,酷似克里姆林宮的一個塔樓,塔樓的邊緣和槽溝上粘貼著平滑的小石塊,做工十分精巧,非常富有魅力,而且用同樣的小石塊拼成了簡單的花字,顯然這是什么人竭力想使這個簡陋的公墓增添一些華麗,為俄國人在這里的最后安息地附加幾分貴族色彩。

我這時才恍然大悟,基利爾所說的法國抵抗運動參加者陣亡將士公墓就在我的面前。我懷著一種重新燃起的興致從碑的一角讀起,開始看死者名單上的生卒年月。他們誕生日期不同,大部分都是出生在這里,在法國,他們的死亡時間,如大理石板上所寫:“于1943年至1944年被處決。”

我的目光在一張張照片上溜過,在照片上搜尋。猛地,停在了正對著我的一張照片上,它比我們護照上的照片略微大一點,照片上的女人長得很美,梳著俄國婦女的發(fā)式——中間分縫的平直發(fā)。她的一雙大眼睛閃爍著信任的光芒。一張圓臉,嘴唇稍啟,似乎是在發(fā)問:“怎么樣,你認出我來了嗎?”我當然立刻就認出來了,而且我的心在顫抖,在飛快地跳蕩,就像遇到出乎意料而又令人激動的時刻那樣,我簡直不知道我的心要飛向何方,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搖晃了一下。我過去看見過她的照片,那都是明顯的“法國派頭”的照片:面部濃妝艷抹,目光無精打采,扭歪著頭,一副做作的姿態(tài)——這一切都賦予她一種異國情調,而這張照片上的姑娘與所有俄羅斯的漂亮姑娘一樣。俄羅斯畫家維涅茲安諾夫畫了一幅肖像畫:一位俄羅斯美女,腋下夾著一顆圓白菜,畫上的美女就是以眾多美麗的俄羅斯姑娘作為模特的。

眼前的就是維卡·奧勃連斯卡婭的墓,她1944年11月被處死,她安眠在這里,在遠離祖國的法國公墓,她從來沒有見到過自己的祖國,卻為自己的祖邦獻出自己的生命,在她的身上體現(xiàn)出了所有的俄羅斯愛國女性和俄羅斯美女的典型特征。她的生命噩夢般地結束了——20世紀的暴徒、劊子手們把一個不滿二十四歲的女人的頭砍掉了。

在大理石板和公爵夫人的照片上有輕輕一層灰塵和雨滴的痕跡。我用手掌擦拭了幾下石板,不自覺地希望長眠在地下的她能夠通過我的手感受到來自遙遠祖國土地的溫暖情懷。

過去讀過的種種書籍中的一切忘情暢想,一切浪漫色彩的意中人,在暴力和死亡面前都已經(jīng)破滅。我曾經(jīng)多次埋葬過自己的親人,我的兩個女兒已經(jīng)先我而去了,像我這樣的白發(fā)老人還能去愛什么“公主”嗎?只不過是上帝和時間饋贈給我的一種美妙忘情遐想而已,為此我感激涕零。如果一個人的心靈深處一無所有,他將貧乏空虛,一錢不值。還有一點:一個人忠實于自己的偶像,自己的“意中人”,他終于得到了幸福的回報,盡管這種回報姍姍來遲,而且是悲哀的相逢。

基利爾回來了,他說兒子病情沒有惡化,正在睡覺,妻子也放心了,因此我們可以接下去再走一走,看一看。

“今天這一天,簡直是奇跡!”

“是的,這一天不可能是別的樣子!”

他用疑問的目光盯著我看。

“上帝這樣認為!”

基利爾喃喃地說著些模棱兩可的話,一些頗為流行的含義深邃的語言。他說,是啊,在人世間和大自然中無疑存在著某種力量,也可能是最超然的力量,不過……

我說,我不懷疑,而且確信這一點。我讓他看了看俄國公爵夫人維克托莉亞·奧勃連斯卡婭的遺像。

回巴黎的路上,我們誰也沒有說話。后來,我們在法國式的住宅里喝了俄式的“茶”。整個晚上基利爾一次也沒有提到圣日耳曼隱修院,有關法國抵抗運動參加者公墓的事也只字未提。但是他卻不時地用隱含著的深沉的目光打量著我,仿佛是在發(fā)問:這位無上光榮的抵抗運動女英雄、俄國公爵夫人能否感覺到,有這么一位在行軍中雙腿受過傷的西伯利亞莽壯漢,有這么一位從未被授予任何軍銜的戰(zhàn)壕列兵,千里迢迢地來到此地拜謁她的墓呢?

然而這個問題是上帝提出來的,也只有上帝才能做出回答。

天意

碧藍的愛琴海中間有一個拔摩島。在這個多石的海島上,在懸崖峭壁的最高處,用磚砌、用石壘修筑了一座寺院——拔摩隱修院。在愛琴海四周,從任何一個方向都能清晰地看到它。

為紀念隱修院落成九百年,我這個俄羅斯人,而且是遙遠西伯利亞的俄羅斯人,也被一陣風吹到了這里。參加這個隆重慶典的有來自世界各國的高級神職人員,其中包括全歐宗主教。遺憾的是全俄大主教沒有來,據(jù)說是遇到了某些障礙。

我沒有去理會這件事。徑自從西伯利亞啟程,經(jīng)過我們的首都到達埃拉多斯就是說已經(jīng)到了希臘。隨后再去遙遠的拔摩島。我只身一人,言語不通,而且對一切都一無所知,諸如我在這里將做些什么,什么事情不該做,什么事情符合常規(guī)等等。

在雅典有一位辦事認真的希臘女士接待了我,并且送我上船去海島。她把我安排到渡船上,塞給我一卷花花綠綠的紙幣,大聲地說了許多話,告訴我應該做什么,去找誰幫助。在她那連珠炮似的一長串話語之中,我只聽明白了一個詞兒——科斯塔斯。后來我才知道,在希臘,叫這個名字的人比比皆是,就好像俄羅斯人名字中的伊凡一樣。只不過這位科斯塔斯不是希臘普通的伊凡,而是國家文化部部長米爾庫里女士手下的副部長,這是在寄給我的請柬中得知的。

科斯塔斯是時下通常所說的那種人——非常善于交際,自由隨和而且關心他人。什么時候、什么地方需要他,他總會及時地出現(xiàn)在那里。按照他的精心安排,以利亞神父一直陪伴著我,我認為這是天意,后來證明確實如此。神父身穿深色長袍,完全沒有節(jié)慶特色,這身服裝肥大,顯得他的身軀更瘦小了。他的兩眼向外斜視,胡須稀疏,像一個誦經(jīng)士。他其實是塞爾維亞神學院的教師,精通幾國語言,其中包括俄語。他說他將幫助我,并且立即投入了工作。

在隱修院附近的山坡上,經(jīng)隱修院的幫助,修建了一所新的學校,現(xiàn)在正為學校舉行祝圣儀式。

學校已經(jīng)開學。在校園里,一位美國人尼爾(也是常見的名字)、一位年輕美貌的希臘姑娘和我在一起栽種了一株和平樹。樹坑早已挖好,里面是像大粒鹽一樣的灰色砂壤土和一些勉強黏結在一起的黏土。我們三個人舉起纖細的樹干,把它拿到校園中心,放到挖好的坑里,等候給這棵已經(jīng)萎蔫的幼樹澆水和培土。

“他們寧肯用葡萄酒澆地,也不愿意用水澆地?!币岳麃喩窀刚f。

校園里擠滿了人,人們七嘴八舌地吵嚷起來,一位在學校工作的清掃女工拍了一下寬大的裙子跑進屋子里,提一桶飲用水出來。學生們站在高處——樓梯、閣樓和陽臺上。他們看著我們三個人依次往坑里澆水,然后又拿起鍬來的時候,立刻鼓起掌來。

接著發(fā)表演說。那位美國人是律師,談鋒甚健,他講英語,誰也不給他翻譯,所有的演講者似乎都能聽懂。那些像我一樣聽不懂英語的人也佯裝通曉英語。

我由于異常激動,發(fā)言很簡短。我說,希望這塊瘠薄的土地和這所學校的學生們永遠也不知道什么是戰(zhàn)爭,愿我們栽種的這株和平樹成為和平的保證。那位希臘姑娘也想講一點什么,不過由于情緒過于激動,雙手捂著臉哭了起來,大家為她鼓掌,向她歡呼,掌聲和呼喊聲比對其他的演說者都熱烈。繼我們發(fā)言之后上臺演說的人還有:科 斯塔斯、教育部長、市長和新學校的校長。后來,在校園里大家“站著”午餐,以利亞神父不停地讓我打起精神來,幫助我挑選各種菜肴、飲料以及各種美味的水果、糖果和甜食,吃啊,喝啊,就是都得站立著。

我們飲用的葡萄酒雖然很淡,卻是藏了多年的老酒。酒足飯飽之后,人們開始感到困倦,我們也想找一塊陰涼的地方躲一躲太陽的炙烤。周圍一片熱烘烘的,從大地、圍墻、建筑物散發(fā)出滾滾熱浪,就像從俄式火爐冒出來的炭火熱氣一樣。我們的主持人科斯塔斯分別向我和那位美國人祝酒,感謝我們熱情洋溢的演說,他說,為了照顧大家不被驕陽灼傷,關于生態(tài)問題的研討會將安排在早晨和晚上,在學校禮堂里舉行。隆重而盛大的祝圣儀式結束后,請大家回到各自的旅館里休息。

我在拔摩島逗留五天,以利亞神父在這段時間里與我可謂形影不離。這位神父知識淵博,善解人意,他竭盡全力把隱修院里最有意義的物件展示給我,向我講述島上最珍貴的一切。

應當說,自建成至今已歷經(jīng)九百年的這座隱修院,雖然外表陰沉,已經(jīng)顯露出古舊的印記,但保護得完好無損,這是由于隱修院的管理人員精心看管和維修的緣故,此外,這里沒有經(jīng)歷過任何偉大的革命,也沒有持無神論觀點、轉眼之間就變得無情無義的寒士們的騷擾。

在隆重的慶典和祝圣活動中令人矚目的是隱修士們一直主動工作,而不坐等裝修的命令和指示。隱修士們鑿石、挖土、清除天花板和壁畫上的污垢和灰塵、修理家具、烹制飯菜、烘烤面包、榨出葡萄酒,還有準時無誤地敲鐘,實施所有的圣禮,只有在全歐宗主教到來的那天,隱修士們才得以休息幾個小時,即使是在這時也沒有中斷內部祈禱。他們熱情接待來賓,舉止文雅得體,不卑不亢。

從我們牢不可破的聯(lián)盟中只有格魯吉亞和亞美尼亞的兩位高級神職人員與會。格魯吉亞宗主教,也被稱為格魯吉亞主教會的最高主教伊利亞二世是個性格快活的人,兩只眼睛總是閃爍著朝氣、活潑的光芒。當把我介紹給他時,他用挖苦的口吻說:“你就是發(fā)表短篇小說《在格魯吉亞釣鮈魚》的那位人物吧?”然后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嘆了口氣說:“你干嗎要寫那些沒有用處的東西呢?!”

宗主教大人抵達拔摩島前夕,巖石嶙峋的海灣狹口處停泊三艘軍艦,其中一艘是巡洋艦,另外兩艘略微小一些,可能是炮艇。從清晨起,在高處,拔摩隱修院里便懶洋洋地敲起了大鐘,鐘聲只是偶然響起,但是響聲均勻,直上云霄,它的回聲在崖壁參差的海岸上反響。

天氣酷熱難耐,水面和崖巖上陽光刺眼。遠處彌漫著薄薄的一層樹脂味道的蜃氣。浪花在海面輕盈地滾動,在清澄蔚藍的水上編織出玲瓏精巧的花邊。

我在河邊長大,常常感受不到也很少領悟到大海的俊美嬌嬈。我到過黑海、亞得里亞海和太平洋,我可以說是毫無深刻感受。難道是要欣賞無盡頭的水連天天連水,欣賞風狂雨猛時惡浪滔滔的情景嗎?!但愛琴海則別有一番情致:海面湛藍、寬闊博大,四周繡著潔白的花邊,遠處大海與天際相接,融會在一處,形成一個白茫茫的蓋布,淹沒在受太陽的熱浪拍打而微微顫動的蜃氣里。有一些巖石的殘丘,散散落落地露出水面,殘丘上有很多裂紋,有巖洞、溝谷、暗礁。說起巖洞,常常是相互貫通。海水從膽怯的巖洞的這一側灌入,又從另一側流出。由于巖洞狹窄,石壁擠壓,海水在洞內翻騰起泡,爭先恐后地向外涌,擠出巖洞后還一直驚恐萬狀,它們豎起水柱奔騰而去;然而當與大地的空間相連時,海水便在浩瀚無垠的大海懷抱里逐漸平靜下來。陡峭巖崖斜坡的最高處有瀑布奔瀉,這懸流墮空而下,水如珠簾,時斷時續(xù),碧綠的水漣,光彩熠熠。許多島上和巖石上有小樹生長,它們支支棱棱,七長八短,有的低矮,有的長著掌形葉,而有些地方竟還有小片松林。

在上帝賜福的拔摩島上清一色地生長著松樹林,樹皮堅硬,樹椏繁茂,針葉細長而脆嫩。在松林后面的蔭蔽處,在陡坡上有一個個小菜園,那里的土壤全是褐色黏土摻著灰色砂壤土。我不知道菜園里能種植什么。時值九月,菜園里早已收獲完畢,果園里也已采摘凈光。瓜果蔬菜都堆積在商店里和貨攤上。小城里、碼頭上還有一些當?shù)鼐用裨苑N的小棕櫚樹、刺槐、無花果、胡桃楸,這些樹木已經(jīng)開始凋謝;有些小松樹仍然生機勃勃,灌木已經(jīng)零落過半,灌木根須裸露,盤繞在一起,主根牢固地扎進石塊的縫隙當中,石塊或側壁陡直、或邊緣塌陷,它們深深地擠壓在狹窄的小路上,擠在難以穿行的死巷里,死巷常常是被石頭堵住的。在太陽暴曬的地方,在陰涼地里,在石縫之間有枯瘦的小花茍且偷安,花兒泛黃,發(fā)出一種反光,山的斜坡上表層的一些粒狀砂石泛藍,它們也在閃爍,宛如凝固了的海水泡沫。低矮的蒿草,現(xiàn)已瘦如干柴,發(fā)出嘩嘩的聲響,它昏昏欲睡,散發(fā)出夜色降臨的氣息。

有一次,請我們品嘗農(nóng)民用這種蒿草浸制的酒,我忽然覺得,千百年來居住在這些島嶼上的人們的生活雖然艱辛,但是卻別具韻味。順便說一句,這里的一切都被馴服、被利用,一切都為勞動和生活服務,就連太陽也不例外。例如,利用太陽能發(fā)電,在城市所有的房頂上都安裝了太陽能蓄電池。這一天中午時驕陽似火,炙烤得周圍的一切都像是在熔化了的空氣中飄浮、蕩漾,也正是由于天氣過于熾熱和陽光過于耀眼,希臘的海軍沒有能夠接應普通乘客乘坐的渡船。當載有宗主教和高級神職人員的巨大白色輪船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那一瞬間,有一只小汽船也駛向碼頭,但是它立刻被趕到海灣里面去了,和許許多多虔誠地停泊在那里的輪船、快艇、舢板船擠在一起。身著漂亮制服的海軍軍樂隊莊嚴地排成兩行。并非平頭百姓的、耐性十足的市民們、市長、來自歐洲各國的領導人物全都頭頂烈日,肅立在碼頭中間修筑的神壇周圍。

白色大輪船由兩艘驅逐艦護航雄姿威嚴地駛進港口。這艘船名為“埃拉多斯”,全船披掛著節(jié)日的花飾,五彩繽紛的萬國旗迎風飄揚,輪船披金掛銀,光彩照人。景象如此壯觀,使人心情激越,喘不過氣來,禁不住聯(lián)想起古希臘及神話般的君主、統(tǒng)治者、士兵、宮殿……

莊嚴肅穆的瞬間已經(jīng)過去,碼頭上重又揚起一片喧騰——這是吵吵嚷嚷的乘客渡船正在向碼頭靠攏。渡船船長同拔摩港口負責人在舌戰(zhàn)。今天,港口負責人盛裝在身,全副披掛,綬帶、勛章應有盡有,身上白、銀、金三色紛呈。我們住在海濱的一個小旅館里,可以從屋頂上觀察到發(fā)生的一切。來自英國的生物學家彼得(也是一個普通的名字),瘦高個兒,他也具有英國人所通常具有的特點,說話有些刻薄,他對碼頭上發(fā)生的事情一一加以評述,盡管我們在屋頂上什么也聽不見,他卻能準確地翻譯出雙方的對話?!澳愕拇献氖亲谥鹘?!我這里是一般乘客!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你將受到上帝的詛咒和懲罰!”對于我,公司就是上帝,我可不愿意丟掉這份好差使……”

倘若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我的國家俄羅斯,將會如何處置這位執(zhí)拗任性的船長和他的那條渡船呢?干脆動用魚雷,炸毀它了事!而對那些海軍將士則大加贊揚,獎勵他們具有高度的警惕性,射擊百發(fā)百中,還說不定要發(fā)獎章哩!

在這里這件事情是這么了結的:港口負責人啐了一口,揮起雙手,示意渡船開到碼頭側面,讓乘客、汽車趕快上岸。人們飛快地登上岸,融入熱鬧的人群中了。一位穿肥腿褲子的姑娘(我想:這大概是我們的姑娘),雙腿做了一個剪式動作,跳到海軍戰(zhàn)士的隊伍里去了。戰(zhàn)士們立刻讓她躲到了軍樂隊的隊伍當中,她是想從近處目睹神圣的宗主教大人的風采。沒準兒還能給宗主教拍個照呢!或者就只讓她在海軍戰(zhàn)士堆里玩鬧一會兒也不錯嘛!渡船悄然離去,很快便在港口對岸拋錨。這時已經(jīng)從對岸的港口深處駛出了許多五顏六色的船只,每條船上都掛著鮮艷的旗幟,這些船只呈扇形分布,破浪前進;小舢板船也魚貫而來。這時候人聲鼎沸、向前簇擁,并且有節(jié)制地歡呼起來?!鞍@嗨埂碧栃⌒囊硪淼叵虼a頭靠近。在這艘輪船駛近拔摩島的這段時間里偉大崇高的宗主教一直站立在指揮橋樓上祈禱,他祈求上帝保佑大地、江河湖海、眾多島嶼,保佑這座島嶼制高點上面的隱修院,保佑人民、孩子和保佑六畜興旺。

樂隊奏起音樂。人們揮動著手臂、手帕和小旗。站在岸上的有些上了年紀的人涕淚交流。

“埃拉多斯”號上的貴賓們開始下船。不知為什么竟是羅馬尼亞的宗主教衣著特別華貴,他渾身上下全是白顏色,法袍用絲綢或緞子面料縫制,繡著銀線,閃閃發(fā)光。其余的神職人員全都按照嚴格的禮儀規(guī)定身穿黑色長袍。

宗主教最后下船,在神壇上發(fā)表了簡短的演說,隆重的歡迎儀式至此宣告結束。甚至有一種失望的情緒向我襲來。我所習慣的那些風風火火、熱熱鬧鬧、歇斯底里的尖叫、盛大的排場、領袖慈父般的問候、勞動者激動喜悅時流下的大顆淚珠以及愛國主義的種種口號都去哪里去了?按照習慣,在拔摩島上能夠見到歡騰的群眾和上帝的使者,由于興奮和欣喜,我這顆俄羅斯人柔順的心會被緊緊鉗住,俄羅斯人洪亮的嗓門禁不住會大聲喊叫、哭嚎,雙腿會蹦跳起來。

與此同時,在隱修院和教堂里舉行了隆重的儀式,做了祈禱,舉行了徹夜禱告。教堂里的款待十分豐盛。這一切都是伴著響徹云霄的教堂鐘聲進行的。組織了集體參觀約翰洞穴,洞穴就在隱修院附近,在這里宗主教的布道時間也不長。直到我被介紹給他時,我才得以在近處觀察他,向他致敬,他舉起手為我這個罪人畫十字祝福,我吻了吻他那只暖乎乎的瘦手。這位宗主教也和人們想象的一樣,是一位病態(tài)的老人。面對公眾如此虔誠的敬意,他略微有些局促,但是在布道時他卻是雍容大度,判若兩人。

偉大的神意闡釋者和思想家約翰工作過的洞穴狹小,但拱形洞頂很高,靠近大海的方向在石頭上鑿出了一個小窗口,有些像碉堡的射擊孔,由于很多人呼出的氣體,洞內石頭已經(jīng)發(fā)潮,突出部分已經(jīng)冒出了水珠。長長的一排蠟燭把稍加裝飾的角落隔開了,蠟燭漸漸暗淡,燭光令人窒息地顫動著。

在洞穴的角落里,在石頭突出的部分放著一本薄薄的書,書皮深紅色,系著白色線繩,那是一本《啟示錄》。約翰在這里,在小小的洞穴里竟然能夠構思、創(chuàng)作出這樣不朽的傳世佳作……

在拔摩島的隱修院里珍藏著一萬三千部古代手稿,而且保存得無比完好!隱修院深處的角落干燥,與外界隔絕、安靜。那里一直保持較低的溫度。書籍擺放在表面極其普通的、專門制作的書架上面。閱讀書籍的人各有一張書桌,一臺專用的燈,這種燈光線很好,又不會烤壞書籍。

保管主任是一位隱修士,他說話聲音很輕,長著一雙古代人物的那種憂郁的眼睛。盯視這雙眼睛你自然會聯(lián)想到飽經(jīng)風霜會增添憂愁。應當說,希臘人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民族,他們的眼神都是憂郁的。拔摩島人、阿拉伯人、佛拉芒人、西班牙人也都長著憂郁的眼睛,唯獨美國人尼爾,還有我,我們倆的眼睛閃爍著愉快的光芒,永遠明亮,從不憂傷。

慶典期間,這里召開了生態(tài)學研究會,我凝神諦聽發(fā)言人的講話,對于我們這個星球來說,最令人精神緊張、最可怕的事情莫過于兩個國家手中握有威力無比的武器,兩個民族就像是手拿火柴盒玩火的小孩子一樣,他們把點燃了的火柴拿在人類的頭頂上搖晃;地球上的居住地會不會毀于一旦呢?

那就讓它毀掉一切吧——眼前會是火光熊熊,然后是一片廢墟,希望建樹功勛,希望流血和主宰人類,迫不及待地想要攫取世界和操縱世界,或者就那么簡單:僅僅是出于好奇心,手指一按,就燃起了大火,只想觀賞一下火景,在前所未見的火堆旁最后一次暖暖身軀,其實他們根本不明白他們無意中干了些什么。

我和以利亞神父一起在隱修院各處游逛,參觀了那里珍藏的古跡。那里有大量的圣物、寶物、稀世珍品,而且保存得無可挑剔。隱修院拱頂上和室內的圣像、水彩壁畫、裝飾畫幾乎都沒有修復過,盡管經(jīng)歷過天災人禍,諸如風吹雨打、地震火燒和戰(zhàn)爭圍困等,它們卻仍保存著自古以來到人間時的那種原始姿態(tài)。有的地方壁畫只剩下了半張,有的地方的壁畫更顯得殘缺不全,但這些畫是時代的烙印,它們經(jīng)歷了人類殘酷的歷史,它們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遠比那些粗糙的燙金鍍銀的,用花里胡哨的顏色馬虎涂抹的一些狎昵姿態(tài)要好得多,遠比修復圣像和壁畫的工匠們矯揉造作的作品好得多。在這里,是誰更具魅力呢?是古代的圣像畫家,還是既為圣像也為自己貼金的那些自我表現(xiàn)的蹩腳畫匠呢?

當然,這里不是指那些真正的工匠們,正是他們從某些妄自尊大的無神論者和受人指使的強盜們手里搶救出了圣物,修復了和正在修復著曾經(jīng)被扔進廢品堆里的人類偉大藝術家的作品、扔在神殿里的破碎的圣像、燒焦了的壁畫,這些神殿一度變成過倉庫、廁所和馬廄,曾被籠統(tǒng)地稱作俱樂部用地?,F(xiàn)代野蠻人嘲弄我們的圣地,其罪行超過所有征服者和外國入侵者,甚至超過了當年的蒙古入侵者。圣徒們和富于自我犧牲精神的人們,真正的工匠們,甘愿赴湯蹈火,上絞刑架,坐牢,到苦役伐地和礦場,他們直到現(xiàn)在仍舊過著清貧的生活?如同幾個世紀前的使徒、神學家約翰那樣。

有關圣像的事,我曾經(jīng)出過一次丑,弄得我很難為情。拔摩島上的神像非常之多,都是古而又古的圣像,可我總覺得不很滿意,好像圣像上缺了點什么,這使我十分不安。以利亞神父只是在一旁暗笑,沒有給我做過任何提示。我走著,觀察著,抱怨著:圣像上就是有點什么缺陷。大約到了第三天,我才大叫了一聲,找到了問題之所在:“是窟窿!圣像上沒有窟窿眼兒!”

我是農(nóng)村里土生土長的孩子,從來沒有看見過完整的圣像、沒有被人糟蹋過的圣像,因為家鄉(xiāng)的集體農(nóng)莊里的圣像都被人或順手牽羊或明目張膽地偷個精光,給我的印象是圣像上都有窟窿、破孔、小眼兒。我的這個印象正如同當今的孩子從未見過潔凈如洗的天空一樣,他們以為天空原本就是這樣煙塵彌漫。我見到的圣像都帶有像是大砂彈和霰彈打穿的洞孔,這已是司空見慣的了。

圣像繪畫術從各個方面看都無可挑剔:服裝、冠冕、裝飾,就連繪制圣像的材料都是一流的,它們使圣像的形象更加完美。圣像頭頂上陽光普照,天上的星星璀璨清明,這是上蒼賜予的。這是美的理想、和諧的理想。幾千年來,上帝的子孫一直在呼喚這種理想,始終沒有得到反響,沒有能夠熄滅理想中原始的野性和兇殘。

我們爬坡上山,沿著石塊走向山里,向石階和圓石攀登,我的腿痛極了,每走一小段路,我就坐下來休息一會兒,觀賞晶瑩蔚藍的大海,它是那樣的妙不可言,實在是令人賞心悅目,難以割舍。大海帶來寧靜,引起我對于永恒的思索,在我的祖國俄羅斯對于永恒早已失去了信念。

“以利亞神父!”我向一直陪我的旅伴提了一個問題:“這美妙的大海、這隱修院、這隆重而又不講排場的慶典、我的幾乎偶然的造訪和純屬偶然卻又確實難得的與您相識,這一切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沒有什么偶然!”以利亞神父也在目不轉睛地眺望大海,他并沒有立刻回答我。“這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這是天意?!?/p>

分別的時候,以利亞神父按照塞爾維亞的習俗,送給我一瓶已成為稀罕物的陳年葡萄酒,這是他從家鄉(xiāng)帶來的。他邀請我去做客,給我畫了十字祝福,吻了我的額頭,隨后,突然問了我一句話:

“您有時候祈禱,但是有些拘泥,有些壓抑。您打算信仰宗教嗎?”

“神父,我打算信教,我想我還不配。小時候,我是個野孩子,我偷過面包。戰(zhàn)爭中,我向人開過槍。在報社和電臺工作期間,我褻瀆過人的靈魂,首先是自己的靈魂,盜用過人們對善良的信任,玷污了語言?!?/p>

以利亞神父傷感地望著我,然后悄聲說:

“我們大家都不配,但是應當相信和心存希望?!?/p>

我的希臘拔摩島之行已過去了無數(shù)個歲月,但我見到和回憶的一切仍歷歷在目,有如昨天發(fā)生的一樣。首先浮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柔情無限的淡藍色的大海,天堂般迷人的島嶼;那里波瀾不驚,漪瀾蕩漾,浪花的白沫有如白色花邊的一根根線,微微顫動;陡峭山峰上的隱修院……我還憶起許許多多善良的人們,其中最善良、最睿智、最富有同情心的人是以利亞神父。倘若拔摩島之行,倘若我在拔摩島感受到和看到的一切都是天意的話,那么,感謝上帝,感謝我們極富忍耐的救世主,愿他的名字世世代代光照永存。它像一盞明燈,在拱形石頭屋頂之下,在美好又美好、古老又古老的大海之中,在海島上最古老的隱修院的門楣上,永放光芒,照耀四面八方。

隱憂

一年前……許多年前……也許是一個世紀前,我手拿獵槍坐在烏拉爾山山坡的采伐跡地里,四周滿是一些樹墩、樹根。我諦聽著春天里鳥兒的盡情歌唱;百鳥爭鳴組成了一臺大合唱,連天空也為之震顫。我無論如何也聽不夠。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寂寂無聲,連細嫩的樹枝也不動不搖,大地為自己曾經(jīng)創(chuàng)造和正在創(chuàng)造的奇跡和節(jié)日而驚喜。

黎明已經(jīng)逝去,晨霧下沉,朝陽冉冉上升,只是鳥兒仍舊沒有停止啼囀,樹墩間、灌木叢中傲氣十足的黑琴雞依然含混不清地叫著,大搖大擺地蹦著跳著。

我想從坐著的地方站起來,可像被砍了一刀似的又坐了下去,兩條腿麻木了。坐的時間過于久了,從破曉到太陽升空,根本沒有注意到時間的流逝。我剛剛邁開腳步,一只黑琴雞從我的腳下扇動著翅膀飛起,像一顆黑色炸彈一樣跌跌撞撞地飛到一棵孤單的白樺樹上,直呆呆地望著我。

我開了一槍。黑琴雞應聲下落,砸斷了樹枝,羽毛打著卷兒飄落到地上。黑琴雞落地后仍在撥剌撥剌抖動著翅膀。我伸出手去想拾起獵物,忽然聽見頭頂上水滴和雨點淅瀝瀝的聲音。我揚起了頭,看到的是天空晴朗,太陽高照,可卻有水滴向我的臉上灑落,愈來愈密集。我舔了舔,覺得像是融化了的雪水味,嘴唇上略能感受到一絲甜意,我忽然明白了這是液汁,白樺汁。

黑琴雞向下跌落時,掙脫了白樺樹的懷抱,撞斷了樹枝,而霰彈又打穿了樺樹樹皮,于是白樺樹就淚如雨下了。白樺樹仿佛預感到明年春天將要從飛機上向這片廣闊的采伐跡地噴撒藥粉,這一片土地上大自然剛剛來得及醫(yī)治好創(chuàng)傷,鳥獸以及各種生物剛剛來得及繁殖。

獵人們將會在被藥劑殺得半死不活的草叢和灌木叢里踏著厚厚的一層死鳥羽毛行走,他們將聽到腳下有鳥獸的尸骨咯咯作響,這時候獵人們不禁也會泣涕交流,會激動不安地思考未來。我們的子孫們還能夠享受到白樺樹汁滴落到臉上時的愜意嗎?他們還能夠感受到清潔的、融化了的雪滴落到嘴唇上的甜味嗎?他們還能夠聽到百鳥齊鳴嗎?那鳥的大合唱足以使天空震蕩,使大地因春天的躁動、放縱而呆然和陶醉。

游天壇

到北京,游天壇;天壇的祈年殿、皇穹宇已有幾百年的歷史。

祈年殿是皇帝帶著近臣們祭天和祈禱五谷豐登的地方。祭天儀式開始時皇帝先是在祈年殿里禱告。這個大殿高于其他建筑物,風格莊重高雅,裝飾精細考究。祈年殿周圍還有一些其他宮殿,類似我們的手工技藝館、樂器館和科技館。祈年殿其實并不很高,但是建筑構思奇巧,看上去仿佛是要向上騰飛,似乎它隨時都會展開雙翅飛向天空。殿的上部是一個巨大的圓頂,頂端像一個大的谷粒,四周的建筑物好像拉住這個神妙的宮殿,不讓它騰空而起,扶搖直上。

祈年殿是木結構建筑,殿頂鋪著圓筒形的琉璃瓦,瓦的色調柔和,一點也不刺眼。各種藝術品和裝飾都與土地、農(nóng)家日常生活和勞動相關:路旁臥著肥壯的、乳汁充盈的石牛。這里還有彩繪的酒罐、谷物箱,在地中間有一小塊專供皇帝使用的地毯,沒有安放寶座,而是擺放著耕作的象征——又是一頭頭牛。不知為什么,所有的牛都沒有犄角,方頭大臉,一副憨態(tài),它們被視為是農(nóng)事的標志,六畜興旺的象征。相傳皇帝在祈年殿里祈禱后便到圜丘去,那是一塊用石欄圍起來的圓形石丘,站在圜丘中心就好像是站在大地——母親的中心似的。就在這里皇帝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皇帝身邊簇擁著的近臣和遠遠地站在廣場上的平民百姓也同時向蒼天祈禱;廣場上有一堵圍墻,它能夠傳遞聲音,被叫做回音壁。

壇區(qū)一角,離祭天的地方不遠,有很小很小的一塊耕地,還有幾匹膘肥體壯的馬架著木柄犁杖。祭天完畢,皇帝要駕臨此地,扶起犁杖,向上天和百姓表現(xiàn)自己勤于耕作的熱忱。顯而易見,皇帝只耕了一小壟地,因為他還需要去處理重要的國事,他還需要去尋歡作樂,還有很多的操心事讓他煩惱不安?;始业拿芈勢W事中說,中國古代有一位皇帝曾經(jīng)有三千個寵妃——這需要什么樣的體力、精力和耐力啊!一個尚難盡人意,干嗎要這么多!

還應當指出,這些美貌的女子必須陪葬,與死去的帝王埋在一個墓穴里。我親眼看見過一個大得無比的墓穴,一塊巨大的石板下面,許多可憐的女子長眠地下已經(jīng)上千年了。而今已經(jīng)過了千秋百代,仍然可以準確地想象出那些皇后、王妃、貴嬪是多么忠貞不渝,多么肅穆地為皇帝祈禱,祈求皇上龍體康泰,萬壽無疆,但是飽食狂飲,過多的禮儀應酬、無盡無休而且是無聊已極的焚香朝拜以及縱欲無度和極少體力活動等原因使得中國的歷代皇帝都很短命。就連那些喜歡進山巡獵、連年征戰(zhàn)的皇帝也不例外。在戰(zhàn)場上皇帝也并不自己走路,而是坐在柔軟舒適的轎子里面被人抬著?;实勖磕曛蝗ヌ靿绲匾淮?,就算是把整塊地都犁開,難道就能增強體質嗎?當然了……皇帝畢竟是來耕地了,做出了榜樣,教育人民應當辛勤勞動。

歷史的榜樣有借鑒作用?;实墼?jīng)犁過的這一小塊土地至今仍然保留著,現(xiàn)在正從這里施放的高空氣球帶著絢麗多彩的廣告在空中飄揚。我凝視著這氣球廣告,不禁想起中國皇帝的這番心力和智謀經(jīng)過幾百年之后傳播到了我們俄羅斯的大地上。曾幾何時,基洛夫工廠的工人兄弟們被委派到頓河流域去當政委,向頓河哥薩克做出示范,告訴他們應當怎樣犁地。其實五千多名政委的隊伍當中有些人一生從來沒有扶過犁把子,沒有套過馬,大多數(shù)人沒有見過耕地種田,可是竟讓他們在俄羅斯土地上開導農(nóng)民,給農(nóng)民做出榜樣,號召、推搡、驅趕農(nóng)民去追求公共的幸福生活。于是就這樣耕出自己的又直又長的犁溝,一直耕到今天。而今天,正如民間諺語所說,人們已經(jīng)全然不會 勞動了,地種得一團糟,既不打糧食,也沒有面包。

最后的人民交響樂

當我在電視上觀賞《手風琴,快快拉起來!》這部戲劇的時候,我總是泣下沾襟,不能自已。

我哭泣不僅僅是由于興奮,而且還由于我痛苦地意識到作者扎沃洛金兄弟連同一些被弄得暈頭轉向的人民創(chuàng)作了俄羅斯最后一部歡快的交響樂。

“啊,羅斯,你在淡紫色的煙塵中又哭泣、又歌唱”,我在聽著手風琴演奏出俄羅斯韻味濃重的樂曲時,不停地重復著這句詩。手風琴樂聲鏗鏘有力,婉轉抑揚,而內心卻滿懷哀愁,哽咽著:“一切為什么都在消逝?到哪里去了?為什么?”

扎沃洛金兄弟是西伯利亞壯漢,他們的創(chuàng)作功勛莫非真的徒勞無益嗎?人們在哪里,從什么地方汲取對于明天的信念?要知道,沒有人民的音樂,沒有舞蹈、歌曲和歡樂,就不可能產(chǎn)生信念。

無賴和騙子編造出烏七八糟、一文不值的所謂藝術,而人民則創(chuàng)作出人民的、歡快的藝術。我們的人民在哪里?他飛向何方?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是不是連同自己的音樂也帶走了呢?要帶走很長很長的時日嗎?

渴望

多么渴望人在生命運動中能達到盡善盡美的境界,而當他過世后還能夠聽到故土的音樂。

擺脫一切日?,嵤潞蜔?,長眠于地下,永恒的音樂不停地在頭上繚繞。這音樂專門為他而回蕩。他在自己無拘無束、忙忙碌碌的一生中沒有聽到和沒有聽完的全部音樂在他死以后都能夠聽見。白樺輕輕絮語,芳草簌簌作響,還有清風徐徐,都在為永恒的音樂伴奏……

如果當真如此,那么對人來說這才是當之無愧的永生,是對人生前經(jīng)歷的磨難和付出勞動的褒獎。

生命禮贊

麗娜在莫斯科已經(jīng)生活了半個月了。是生活嗎?不,不是,不是生活,對她來說是又多活了些時光。

她一向認為“生活”這個詞可有兩層意思,但事實上卻是不可能的。她特別希望把“活到……”這個動詞的討厭的前綴“到”字勾掉?!盎钪?,“生活”這個詞多么美好,內涵多么深邃!為什么要給它加上一些前綴而改變它的意義呢?可是,動詞前綴“到”,“到”,“到”——“活到……時為止”是客觀存在,它如同心臟跳動一樣,無時無刻在胸中、在腦海里、在每一塊肌肉、每一個細胞里引起反響……

僅僅能“活到”二十歲!這太荒謬,太不近情理,太可怕了!

麗娜在醫(yī)學院學習,她已經(jīng)學到了某些知識,盡管可能學得還不多,但已學過的知識足以使她不致受騙了。不過人們還是一心想向她隱瞞病情。按照古代誕生的醫(yī)學規(guī)范,人們不應該對她說已身患絕癥,而且將不久于人世……

麗娜的母親正像許多俄羅斯母親一樣,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戰(zhàn)爭使她們過早地衰老了。由于戰(zhàn)爭父親成了殘疾人,他用僅有的一只手繪圖,重新又當上了設計師。父母兩人得知女兒患了不治之癥的消息早于麗娜本人,他們想方設法保守秘密,也假裝著快活。為什么要這樣做呢?難道能夠隱瞞得住嗎?他們比任何人都更加可憐、更加不幸,他們很難掩飾這一巨痛,心如刀絞。

有一天,他們家里安裝上了過冬用的外層窗戶,以便保暖。已是深夜了,麗娜悄悄爬下床,像小時候那樣,赤著腳,啪嗒啪嗒地跑到父母的臥室里去,在他們倆之間躺下,父親和母親起初是嚇了一跳,接著立刻給她騰出地方讓她夾在他們之間,后來又同時撲向她,緊緊擁抱著女兒。母親實在忍不住先哭了起來,父親哽噎著,把眼淚咽到肚子里,他由于慌亂,沒加小心,他的斷臂觸痛了女兒的肋骨。

“讓我到莫斯科去吧!”當母親哭得精疲力竭,父親忍住啜泣的時候,麗娜提出了要求。

“好的,好的,好孩子。我們送你去莫斯科?!?/p>

“不,我想一個人去!”

一個人去就讓她一個人去,父母也同意了。近來他們對女兒的任何要求都一概應允,滿足她所提出的一切,哪怕是任性的要求。他們別無選擇。

現(xiàn)在麗娜已經(jīng)在莫斯科住了半個月了。住在這個城市里,四處走走看看。她對父母說自己將進行治療。他們聽了非常高興,相信她,等待出現(xiàn)奇跡。可她呢,她只想觀光游覽,松口氣,什么也不去想,不去思索。

但不能不去思索。

忘卻也是不可能的。

她走進劇院觀看節(jié)目,在那里,幾乎每一部歌劇,每一出芭蕾,每一場話劇都要表現(xiàn)死亡。世界永遠分割成為兩個極:生與死。一切都容納在這兩個不能再短的詞里,蘊蓄在這兩個概念中,存在于這“兩極”之間。

人們曾經(jīng)喜歡、現(xiàn)在也仍舊喜歡看到死亡。他們寫了那么多震蕩心靈的有關死亡的書籍,創(chuàng)作了那么多恢弘壯麗的樂章,拍攝了使人戰(zhàn)栗、令人毛骨悚然的電影,繪制了令人發(fā)弘的繪畫。

在特列嘉柯夫美術館里大約有一半的繪畫展示死亡,參觀者一連幾個小時站在一幅幅繪畫前欣賞著殺死兒子的沙皇、畫家維列夏京筆下的安魂彌撒、溺水者、失去理智的公主塔拉卡諾娃和垂死的無名囚犯;人們一連幾個小時排著長隊,邁著碎步,慢慢吞吞地向陵墓移動,僅僅是為了看上一眼一位已死去的人;成群結隊的人擁到瓦崗口公墓和新圣母公墓,漫步在密密麻麻的墓碑之間。

也許,當他們觀賞這一切時的那種泰然自若的態(tài)度,是因為他們還沒有感覺到死神臨近,他們還不知道何時將會死亡?是不是這樣呢?!

麗娜已經(jīng)看厭了死亡的場景。她膩煩了,懶得再去想它。于是有一天,她到動物園去閑逛。在那里她也不開心。從心里她可憐那些乞討的熊,它們的兩只后掌已經(jīng)磨掉了毛,光禿禿的,這是因為要取悅于游人,它們不得不常常練習坐在地上,耍各種“把戲”,為的是得到游人投擲的一塊糖、一塊小面包;她憐憫起那些她自幼就害怕,但從未見識過的睡眼惺忪、半毛半禿的猛獸。這些野獸被困在籠子里,雖然巨齒獠牙,可絲毫都不可怕。還有那些蛇類更加使她厭惡,它們緊緊貼靠在玻璃框子上,分叉的舌頭顫動著,有毒的牙齒隔著玻璃窗惡狠狠地啃嚙著游人。有一位女士看著穿山甲、鱷魚和各種各樣的蛇,說了一句明顯的蠢話:“我一輩子也不想在這些爬蟲待的地方生活?!薄爸灰钪褪前盐谊P在籠子里,我也心甘情愿?!丙惸扔眠@句蠢話反駁了她。然后沿著公園小徑飛快地跑出動物園。

“要活著!”

依舊是這個詞。這個詞無處不在。

她順著圍墻奔跑著,看見前面有一個通向鄰院的入口,有一個收門票的阿姨被太陽烤得昏昏欲睡,麗娜從她面前溜了過去,在一張長椅上躺下休息,她喘息片刻,開始環(huán)顧四周。最近幾天,她愈發(fā)感覺到疲倦乏力,已經(jīng)不可能整天整天地逛莫斯科了。總想臥床休息??伤趾ε麓踩欤ο霊?zhàn)勝自己,強使自己走啊,走個不停。當她站在廣場上,擠在人群中的時候,她多么想大聲呼喊:

“人們啊,我的善良人們,我很快就要死去,怎么會死呢?”

地球儀。帶著閃閃發(fā)亮的環(huán),藍色的地球儀。天象圖,人造衛(wèi)星軌跡圖。麗娜明白了。她這是來到了天文館。

“天文館就天文館吧!反正都無所謂!”她這么想著,走進大廳,買了入場券。解說員講述了有關隕石、晝夜交替、地球上的四季更迭。參觀的孩子們目不轉睛地看著人造衛(wèi)星的模型和火箭。順著飛檐排列著星座的圖形。麗娜看見了與她患的不治之癥相同名稱的那顆星——巨蟹星座她的心猛然一震,多么荒謬!是誰想出的這個星名?她咬緊牙關向樓上走去,她不知不覺地到了天文館的圓頂里面了。

坐在那里的人們吃著冰淇淋,把包裝紙輕輕地扔到座椅下面,等待著有人來解說。

燈光暗了下來。解說員的聲音在大廳里響了起來。他講著關于宇宙的知識,孩子們在座位上不安地動彈著,嘀嘀咕咕地說著什么。昏暗中看不清解說員的表情,他一再要求聽眾保持肅靜,并且繼續(xù)講解著。

天文館里天空上映出了電影畫面:古代學者對世界結構的解釋,伽利略、布魯諾的照片以及阻擋探索真理和科學道路的教權主義者形象一一展現(xiàn)在眼前。

這里,如同在劇院、影院、畫廊里一樣,表現(xiàn)的內容同樣是把那些勇于探索、善于思考的人投入火中焚燒,打斷他們的脊骨,鋃鐺入獄。統(tǒng)治者任何時候都不能容忍那些比他們聰明、比他們勇敢的人。他們挖空心思臆造出了一個詞兒:退化者。人們不是去反對戰(zhàn)爭、災難和疾病,而是自己助長自己的死亡,數(shù)千年來他們使用暴力相互殘殺。

在美國,人們說:我們沒有進行爆炸,只是爆炸了氫彈的彈頭。謝天謝地,幸好僅僅是彈頭,如果是氫彈本身爆炸呢?它必然也會引爆其他炸彈。那時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紐約將不復存在??赡苓@還只不過是可怕戰(zhàn)爭的開端,緊接著,一切——籠子里和籠子外面自由的野獸、玻璃柜中的毒蛇、統(tǒng)治者和平民、殺死兒子的沙皇、急忙吃著冰淇淋的孩子們——都將化為灰燼。他們怎么會突然消失了呢?哪里去了?沒有人能夠,也沒有人愿意回答這個問題。

人們喜歡目睹死亡,但不喜歡去思考死亡。

天文館里的天空上天體在移動,那是太陽。太陽賜給萬物以生命。太陽沿玩具一樣的天空滾動,在玩具一樣的莫斯科上方高懸,而太陽本身卻也像玩具似的。太陽沉落在齒狀的房檐后面了。大廳里一片黑暗,悶熱。麗娜用報紙扇著風,她在猜測究竟在這悶熱的大廳里還要坐多長時間?

忽然,大廳圓頂上空繁星閃爍,這些星辰與她平時在外面天空上看到的一模一樣。高空的什么地方響起了音樂。樂聲飄蕩,傳送到遠方。

麗娜不止一次聽過這只樂曲,她知道這是柴可夫斯基的作品,就在這一瞬間,她看見了仙境中的天鵝和扼殺她們的惡魔。不,這部作品不是為了天鵝之死而寫的。那么,它刻意表現(xiàn)的是什么呢?它是歌頌繁星的樂曲,它是歌頌生命永恒的樂曲。這樂曲宛如光亮,在遙遠天際響起,飛到這里,飄向麗娜。這樂曲遨游了很久很久,也許,比星光還要久長。

群星閃耀、群星放射光芒。群星不可悉數(shù),群星終古不息。樂聲激越,響徹四方,向天空升騰,越飛越高,越飛越高。在星空之下誕生的人們向碧空帶去他們的問候,贊美了永恒的生命和地球上的萬物。

星星啊,永恒的星星,你們是這般遙遠,又是這般相近!難道有什么力量能夠毀滅你們,遮擋住天空的光輝嗎?沒有!沒有這種力量,將來也不會有!人們不愿意,也不可能愿意星星在他們眼前泯滅消逝。

樂聲響遍蒼穹,它沖向相距最遠的那顆星,震撼著廣袤無垠的大地。

麗娜真想縱身跳起,放開喉嚨高喊:“人們、星星、天空,我多么愛你們??!”

她舉起雙手,從座位上站起來,她全身竭力向上伸展,并且反復祈禱:

“活下去!活下去!”

在她的頭頂上奏起音樂,樂聲高亢,昂揚。那是生命禮贊。

永恒的群星由于樂聲而更加璀璨。它們近在咫尺!

  1. 基督教節(jié)日,亦稱獻圣嬰日、圣母行潔凈禮日,每年2月2日守此節(jié);東正教稱此節(jié)為主進殿節(jié)。
  2. 托爾克馬達(1420—1498),西班牙首任宗教總裁判官。
  3. 多姆大教堂,拉脫維亞首都里加舊城廣場上的歷史古跡。多姆大教堂于1226年建成,美麗莊嚴。19世紀下半葉,教堂內添了有6768個木管的管風琴。
  4. 狄奧尼西(約1400—1502或1503),俄國著名圣像畫家。
  5. 克拉斯諾亞爾斯克州的伊加爾卡市地處北緯67°30',是一個港口城市,距葉尼塞河注入北冰洋的河口不遠。
  6. 庫列卡河,葉尼賽河的一個支流。流經(jīng)西伯利亞中部高原。
  7. 尤利·特里豐諾夫(1925—1981),俄羅斯作家,主要作品有《大學生》、《濱河街公寓》、《老人》等。
  8. 據(jù)歷史記載,參加法國抵抗運動的俄國流亡者的后代中有一位名叫維拉·阿波羅諾芙娜·奧勃連斯卡婭(娘家姓瑪卡洛娃),1945年被德國法西斯處死。
  9. 德羅茲多夫斯基(1881—1919),白俄將軍,十月革命后白衛(wèi)軍組織者之一。
  10. 埃拉多斯,古希臘人們對其國家的自稱。1883年以后曾為希臘國家的正式名稱。
  11. 約翰,基督教《圣經(jīng)》 故事人物,耶穌十二使徒之一,傳說他曾被流放至拔摩島。著有 《啟示錄》、《約翰書信》等。
  12. 在俄文中巨蟹與癌癥是同一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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