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波

我立在窗前許多時候，我最喜歡見落日光輝，照在那煙霧迷蒙的西山，在暮色蒼茫的園里，粗厲而且黑暗的假山影，在紫色光輝里照耀著；那傍晚的云霞，飄墜在樓下，青黃相間，迎風(fēng)搖曳的梧桐樹上——很美麗的閃爍；猶如一陣淡紅薔薇花片的微雨，偏染了深秋梧葉。我癡癡地看那晚霞墜在西山背后，今天的愉快中秋節(jié)，又匆匆地去了！時間張著口，把青春之花，生命之果都吸進(jìn)去了，只留下迷路的小羊在山坡躊躇著。

夜間臨到了！我在寂寞沉悶的自然懷抱中，我是宇宙的渺小者呵；這一瞥生命之波又應(yīng)當(dāng)這樣把溫和與甜蜜的情感，去發(fā)掘宇宙秘藏之奧妙，吸收她的美和感化，以安慰這枯燥的人生呵！晶瑩光輝的一輪明月，她將一手蘊藏的光明，都興盡的照遍宇宙了；那夜景的燦爛，都構(gòu)成很和平很靜默的空氣。我從樓上下去到了后院——那空曠的操場上，去吸收她那素彩清輝的撫愛；一路過了許多游廊，那電燈都黑沉的想著他的沉悶，他是沒有力量和月光爭輝的，但在黑暗的夜里，那月兒被黑云翳遮滿了，除了一二繁星閃爍外，在那黑暗里輝耀著的就是電燈了！但現(xiàn)在他是不能和她爭點光明的，因為她是自然的神。我一路想著許多無聊的小問題，不覺的走到花園的后面一棵松樹底下，我就拂著枯草坐在樹底。從枝葉織成的天然幕里，仰著頭看那含笑的月！我閉了眼，那靈魂兒不覺的飛出去，找我那理想中之幻想界——神之宮——仙之園——作我的游緣。我覺著靈魂從白云迷茫中，分出一道光明的路，我很欣喜的踏了進(jìn)去，那白玉琢成的月宮里，冉冉的走出許多極美麗的白衣仙女，張著翅膀去歡迎我的靈魂！從微笑的溫和中，我跪在那白絨的氈上，伏在那潔白神女之肩上。我那時覺著靈魂兒都化成千數(shù)只的蝴蝶，翩翩在白云的深宮跳舞了！神秘的音樂，飄蕩在銀濤的波光中，那地上的花木，也搖曳著合拍的發(fā)出相擊的細(xì)聲。眼睜開了，依然在偉大的松林影下坐著，眼中還映著那閃爍而飄浮的色帶：仿佛那白衣的神妃及仙女都舞蹈著向我微笑！她聽見各地方都發(fā)出嘹嘹的，奇異的，悲愁的，感動的，懇切的聲調(diào)；如珍珠的細(xì)雨落在深密而開花的林中一樣。我慢慢地醒了那靈魂中構(gòu)成的幻夢，微細(xì)的音樂還依然在那銀濤之光中波動著。我凝神細(xì)聽，才知是遠(yuǎn)處的簫聲，那一縷縷的哀音，告訴以人類的可憐！

去年今夜，不是同她在皓月之下敘別嗎？我那時候無心去看月兒的嬌媚，我的淚只是往肚子里流！現(xiàn)在月兒一樣的照在我和她的心里，但重洋之波流不去我的思悃。我確知道她是最哀痛的一個失戀者，在生命中她不覺的愉快，幸福只充滿了懺悔和哀怨。她生命之花，都被那惡社會的環(huán)境犧牲了。她覺著宇宙盡充著悲哀，在嗚咽的音容中，微笑總是徒然，象海鷗躲出海去，是不可能的事?。?/p>

我思潮不定的波蕩著，到了我極無聊的時候，我覺著又非?？尚?！人生到底是怎樣生活去嗎？我慢慢地向我寢室走，那蕭瑟的秋風(fēng)吹在兩旁的樹林里，瑟瑟地向我微語：他們的吟聲和著風(fēng)聲，唱出那悲哀之歌。我踽踽獨行，是沉悶無聊的事嗎？但我看來，是在這煩惱囂雜的社會里，不親近人是躲避是非的妙法。所以人家待我有二三分的美意，我就覺著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怖布滿了我的心腔。我慢慢地沉思著走到了我的樓下，忽然見樓傍有個黑影一閃，我很驚訝地問了一聲“是誰”，但那黑影已完全消滅了，找不出半點行蹤。一瞥的人生也是這洋的無影無蹤嗎？我匆匆地上樓，那皓光恰好射在我的帳子上，現(xiàn)出種極慘的白色！在帳中的一個小像上，她掬著充足的淚泉在那眼波中，攝我的靈魂去，游那悲哀之海?。∈俚男⊙騿?，在這生命之波流動的時候，那種哀怨的人生，是阻止那進(jìn)行的攔路虎，愈要覺著那不語的隱痛。但人要不覺悟人世是虛偽的，本來什么也不足為憑，何況是一種沖動的感情??！不過人在旁觀者的地位都覺著她是不知達(dá)觀方面去想的，到了身受者親切的感著時候，是比不得旁觀者之冷眼譏笑。這假面具帶滿的社會，誰能看透那腦筋蕩漾著什么波浪?。≌l知道誰的目的是怎樣主張?。繘r且人世的事都是完全相對的，不能定一個是非；如甲以為是的乙又以為非，是沒有標(biāo)準(zhǔn)的。那么，在這惡社會里失望和懊惱，都是人類難免的事。這么一想，她有多少悲哀都要被極強(qiáng)的意志戰(zhàn)勝。既然人世是宇宙的渺小者瞬息的一轉(zhuǎn)，影一般的就捉不住了！那疲倦的青春，和沉夢的醉者，都是青年人所不應(yīng)當(dāng)消極的。但現(xiàn)在的青年——知識界的青年，因感覺的敏感，和思想的深邃，所以處處感著不快的人生，煩悶的人生。他們見宇宙的事物，人類是受束縛的。那如天空的鴻雁，任意翱翔，春日的流鶯，隨心歌囀呢？他們是沒有知識的，所以他們也減少煩惱，他們是生活簡單的，所以也不受拘束。

我一沉思，雖晴光素彩，光照宇宙，但我心胸中依然塞滿了黑暗。我搬把椅子，放在寢室外邊的欄桿旁，恰好一輪明月，就照著我。那欄桿下沉靜的青草和楊柳，也伸著頭和月兒微語呢。一陣秋風(fēng)，那樹葉依然撲拉拉落了滿地。月兒仍然不能保護(hù)他今夜不受秋風(fēng)的摧殘，她更不能借月兒的力量，幫助他的“生命之花”不衰萎不敗落。這是他們最不幸的事情，但他們也慷慨的委之于運命了！

夜是何等的靜默??！心之波在這愛園中波蕩著，想起多少的回憶：在初級師范讀書的時候，天真爛漫，那赤血搏動的心里，是何等光亮和潔白呵！沒有一點的塵埃，是奧妙神潔的天心呵！趕我漸漸一步一步的挨近社會，才透澈了社會的真象——是萬惡的——引人入萬惡之途的。一入萬惡之淵，未有不被萬惡之魔支配的！叫他潔白的心胸，染了許多的污點。他是意志薄弱的青年，能不為萬惡之魔戰(zhàn)敗嗎！所以一般知識略深的青年，對于社會的事業(yè)，是很熱心去改造的，不過因為環(huán)境和惡魔的征服，他們結(jié)果便灰心了，所以他對于社會是卑棄的，遠(yuǎn)避的。社會上所需要的事物，都是悖逆青年的意志，而偏要使他去做的事情。被征服的青年，也只好換一副面具和心腸去應(yīng)付社會去，這是人生隱痛?。∮X悟的青年，感受著這種苦痛，都是社會告訴他的，將他從前的希望，都變成悲觀的枯笑，使他自然地被摒棄于社會之外，社會的萬惡之魔，就是許多相襲既久的陳腐習(xí)慣；在這種習(xí)慣下面，造出一種詐偽不自然的偽君子，面子上都是仁義道德，骨子里都是男盜女娼，然而這是社會上最尊敬最贊揚的人物，假如在這社會習(xí)慣里有一二青年，要稟著獨立破壞的精神，去發(fā)展個人的天性，不甘心受這種陳腐不道德的束縛，于是乎東突西沖，想與社會作對，但是社會的權(quán)力很大，羅網(wǎng)很密，個人絕對不能做社會的公敵的，社會象個大火爐，什么金銀銅鐵錫，進(jìn)了爐子，都要熔化的。況且“多數(shù)服從的迷信”是執(zhí)行重罰的機(jī)關(guān)（輿論），所以他們用大多數(shù)的專制威權(quán)去壓制那少數(shù)的真理志士，剝奪了他的言論行動精神肉體——易卜生的社會棟梁同國民公敵都是青年在社會內(nèi)的背影！

人生是不敢去預(yù)想未來，回憶過去的，只可合眼放步隨造物的低昂去。一切希望和煩惱，都可歸到運命的括弧下。積極方面斗爭作去，終歸于曇花一現(xiàn)，就消極方面挨延過去，依然一樣的落花流水，所取的目的雖不同，而將來攜手時，是同歸于一點的。人生如沉醉的夢中，在夢中的時候一顰一笑，都是由衷的——發(fā)于至情的；迨警鐘聲喚醒噩夢后，回想是極無意識而且發(fā)笑的！人生觀中一片片的回憶，也是這種現(xiàn)象。

今夜的月兒，好象朵生命之花，而我的靈魂又不能永久深藏在月宮，躲著這沉濁的社會去，這是永久的不滿意呵！世界上的事物，沒有定而不變的，沒有絕對真實的。我這一時的心波是最飄忽的一只雁兒；那心血洶涌的時候，已一瞥的追不回來了！追不回來了！我只好低著頭再去沉思之淵覓她去……

一九二三年，雙十節(jié)脫稿（原載北京國風(fēng)日報《學(xué)匯》副刊第八至十期，原署名評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