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名字叫鷹

一九八七年的情詩 作者:邢慶杰 著


我的名字叫鷹

我是我自己。

我沒有名字。所以,我只能是我自己。

我們種族里的成員都是沒有名字的。我們不需要名字。名字是群居的生命為了分清彼此而取的代號。我一直固執(zhí)地以為,群居,是弱者的生存方式。而我們,是一個充滿自信的種族。我們都有自己的領(lǐng)地,除了夫妻之外,從不群居。而對于異類而言,我們只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鷹。

是的,我是一只鷹。

所有的生命,都以誕生而開始,都以死亡作為終結(jié)。生命本就是一場無可避免的悲劇,而在這場悲劇中,很多生命并沒有走到終點,在開始和終結(jié)的過程之中,就被他們的天敵奪去了生存的權(quán)力。而我們是幸運的。在世間萬物之中,我們是很多物種的天敵,是令他們聞風喪膽的殺手。而世間萬物,卻沒有孕育出我們的天敵,我們永遠不可能成為其它物種的盤中之物。即使是最可怕的生物——人,也從不把槍口對準我們。

我們的天敵在世間萬物之外,那是一個看不見摸不著卻又時時陪伴在身邊的幽靈。

聽母親講:他的名字叫歲月。

歲月是世間萬物的天敵,雖然他無影無形,但他無所不在,無堅不摧。我的爺爺奶奶是被他帶走的。不久前,他又帶走了我的母親。

母親的離去很突然。我以為和母親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相處。歲月之手總是那么無情,意外得讓我們應接不暇。

那一天,母親忽然來到我的領(lǐng)地——方圓千里最高的絕壁之顛。我很奇怪,自從我離開母親,只在捕獵歸途中見到過她飛翔的英姿。她從來沒到我這里來過。那一天,母親的神情有些異樣。母親用慈愛的眼神看了我好久。我忽然發(fā)現(xiàn),母親的眼睛,已經(jīng)不像是一只鷹的眼睛了。它沒有了犀利,卻多了幾分迷離和恍惚。后來,母親乘我睡熟的時候悄然離去。沒想到,這一走竟成訣別。我再次見到母親的時候,她的身子已經(jīng)輕得像一片羽毛。

那一天,我捕到了一只肥羊,忽然間想到了剛剛見過面的母親。我覺得這次豐碩的獵獲,應該和母親分享。就叼著那只羊,沿山腰飛行了幾十里,來到母親棲身的崖上。那個山崖,是我自幼玩耍的地方,雖然我有近四十年沒有到過那里,卻仍然非常熟悉。我滑翔著俯沖進那個山洞……

猛然!我如遭重創(chuàng),口中的羊也滑落在地上!我極力穩(wěn)住自己,才沒有撞上嶙峋凸出的洞壁。

我的母親,像一面黑色的旗幟,倒掛在山洞的頂壁上,隨著洞里的山風,輕輕晃動。

母親就這樣離開了我,像父親一樣。父親是我剛剛練習飛翔的時候離開我們的。他像一陣風,從這個世間消失得干干凈凈。

那一天,我怎么也無法理解母親。

母親為什么不選擇涅槃重生?

重生,竟比死亡還要可怕?

我驟然想起了我的妻子,她比我大接近十歲。她是一只好鷹,捕獵覓食是把好手,每次獵獲都遠強于我。十年前,她離開了我,要找一個隱秘的地方重生。

等待她的那段時間,是我一生之中最受煎熬的時光。我日思夜盼,盼望著她能像傳說中的涅槃?wù)吣菢?,帶著一身嶄新的羽毛回到我的身邊??墒?,漫長的五個月過去了,她沒有回來。我用了半年的時間,找遍了方圓千里之內(nèi)的所有高峰,終于,我見到了她,是她那羽毛飄散、腐爛干枯的尸體。

涅槃重生,真的這么難以實現(xiàn)嗎?

我們是壽命最長的鳥類,可以奇跡般的活到70歲,甚至超過這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的動物,而與可怕的人類壽命相當。然而,大多數(shù)的同類在40歲的時候就被歲月帶走了,只有大約三成的鷹可以獲得涅槃重生,活到70大限。

現(xiàn)在,我孤獨地站在絕壁之顛,面臨重生與死亡的抉擇。

我已經(jīng)40歲了。近兩年,我的喙已經(jīng)變得彎曲、脆弱,襲擊的力度大不如以前,爪子也因為常年捕食而變鈍,不能抓起沉重的獵物了。

起初,我不敢也不愿相信這些,我是一只鷹,怎么會墮落得如此不堪?

是一次生與死的教訓,我才不得不面對這一殘酷現(xiàn)實。

那是一個難以忘懷的中午,在山下的草原上,我向一只黃羊發(fā)起了攻擊。那只黃羊正在一個緩坡上吃草,很悠閑的樣子。我閃電般俯沖下去,將爪子深深地嵌入它的脊背!毫無懸念的一擊成功,令我的內(nèi)心充滿著自信和驕傲。但是,當我準備提著它回巢的時候,卻忽然感覺,自己的雙翅因為羽毛的粗大而變得無比沉重,提著沉重的黃羊竟難以飛起了。我奮力試了幾次,都失敗了,這真是一只鷹的恥辱。我無奈地選擇了放棄,然而,放棄也并非易事了,我的爪子已經(jīng)深深插進羊脊背的皮毛里,因為爪子已經(jīng)彎曲得厲害,竟然無法拔出來了。這時我已經(jīng)精疲力竭,任由那只幸運的黃羊負著我在草原上狂奔。更為可怕的是,一只豹子加入了這個游戲,他緊緊跟在山羊后面窮追不舍。我猜想,他這一次的目標絕不是黃羊,而是黃羊背上的我。對于豹子來說,這是他捕食我的最佳機會,也是絕無僅有的機會。通常,豹子只能仰視著在空中翱翔的我們,內(nèi)心充滿自卑,我們只是他遙不可及的美夢。當時,我的內(nèi)心有一個強烈的信念:絕不能讓豹子得逞,如果一只鷹竟然葬送在一只豹子之口,這是世間最離奇的異聞,也是鷹家族最大的恥辱。我拼命地扇動著雙翅,雙腿也奮力掙扎,最終,以掙折兩個爪趾的代價,擺脫了那只黃羊,重新飛上了天空。那只豹子,在我飛離黃羊后,忽然停了下來。顯然,我的猜測是準確的,他想乘我之危而創(chuàng)下豹子捕捉到鷹的狩獵奇跡。黃羊?qū)τ谒麃碚f,應該是家常便飯了。在生物鏈上,黃羊是豹子無法逃避的下線。

這次死亡經(jīng)歷,使我清醒地意識到,我必須面對抉擇:一是像母親那樣,回到巢穴,靜靜地等待死亡;二是通過150天的漫長煎熬,重獲新生。

我開始在早已計劃好的絕壁之顛筑巢。這只巢,不同于以往的巢穴。它必須絕對堅固、嚴密。因為,在未來的150天里,我將不再是一只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迎著暴風雨、迎著漫天飛舞的大雪遨翔。我將度過忍饑挨餓的150天,身體會極度虛弱,經(jīng)不起任何的酷暑嚴寒和風霜雪雨。

筑好了巢,我又把最近捕到的幾只兔子撕成一塊一塊的。這費了我好大的力氣,因為我的喙和爪子已經(jīng)都不再鋒利了。我將這些帶著皮毛的肉塊擺放在巖石上晾曬著,這是我未來150天的全部口糧。沒辦法,我只能捕到兔子這種小型的動物了。那次獵取黃羊死里逃生后,我再也沒有勇氣對大的獵物出擊了。

好了,現(xiàn)在開始了。我選擇了一塊堅硬的巖石,按著從小聽來的辦法,用力向巖石啄去!砰!我的眼前冒出了一串火花,鉆心的疼痛使我搖搖欲倒。我的心涼了,我知道,我必須這么啄一千次甚至一萬次,才能使我的喙脫落,然后,才有新的喙慢慢長出來。僅僅一次,就痛得這么難以忍受,那一千次一萬次……該是怎樣的痛苦?我不敢再想下去了,忽然就有了放棄的想法。干脆,吃完這些兔子,就靜靜地等著歲月來把我?guī)ё甙?,那樣就不用承受這樣的折磨了。

我回到了涼爽的巢穴,靜靜享受著生命最后的時光。

高原的日頭非常惡毒,但它照不進我的巢穴。

高原的風也很大很猛,但它吹不進我的巢穴。

我的巢穴里是安靜而舒適的,舒適得讓我不忍背離。

我安靜地臥在巢穴中,在難得的靜謐中回到了童年。

那真是一段歡樂的時光。我的父親一早就出外覓食。母親帶著我,在山崖上練習飛翔。傍晚時分,總能等到父親帶回來的豐厚獵物。我在父母的哺育下羽翼漸漸豐滿了。后來,我遇見了我的妻子,那只美麗又倔犟的小雌鷹,她是在我的父親離開后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的,因為她的到來,我一度忽視了父親的消失帶給我的傷痛。我們比翼雙飛,相依相伴,早出晚歸,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生活呀……后來,我死去了,一會兒像我母親那樣,倒掛在山洞里……一會兒又像我妻子那樣,成為一具羽毛飄散、腐爛干枯的尸體……

我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早晨了。露水從出口打進了我的巢穴,有幾滴在草尖上閃爍。我腹中咕咕作響,想吃東西了。我蹣跚著走出了巢穴,實在沒想到,昨天放在巖石上的兔子肉,竟然一塊也不見了。它們?nèi)チ四睦??被風吹走了嗎?不可能!巖石的周圍都有參差不齊的怪石擋著,即使被風吹離了原地,也不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四處巡視,終于發(fā)現(xiàn)了盤在山洞口的那條花斑蟒蛇。它懶洋洋地在那兒曬著太陽,圓圓的身子明顯地撐出了一個一個的疙瘩。不用說,我最后的口糧,已經(jīng)落入了這個不勞而獲的家伙口中。我憤怒了,連蟒蛇,這個平常我都懶得看一眼的家伙,竟然也欺負到了驕傲的鷹的頭上,這真是奇恥大辱。難道,它竟然看出了我死亡的征兆?這個倒霉的家伙,就讓你來當我的最后一個獵物吧!

我孤注一擲地撲了上去!我用盡了全身的力量,連同我的體重,全部集中在我的喙上,一下就啄在了蟒蛇的腦袋上!頓時,這個家伙的腦袋就開了花。它纏在那塊方石上的身子慢慢散開了,然后扭作一團,痛苦地掙扎了一番,終于不動了。

我啄開它的肚皮,將它剛剛吸進去的兔子肉撿了出來,這是屬于我自己的東西,等吃完了這些兔子肉,就該輪到這個倒霉的家伙了。我艱難地吞下了幾塊兔子肉,肚子很快就飽了。

我抬起頭,太陽已經(jīng)升高了。無邊無際的天空湛藍湛藍的,是沒有一絲兒云彩的那種藍,藍得親切而富有魅力,這使我瞬間產(chǎn)生了飛翔的欲望。但我不能這樣做,我的羽毛已經(jīng)太過粗壯和沉重,隨時都有喪失飛翔能力的可能。在漫長的成長過程中,我曾經(jīng)看到過多次垂直降落的鷹。無論是在平原還是高原,如果你在地上看到一只鷹的尸體,請向他致敬。這是我們鷹家族中死不服輸?shù)挠⑿郏斎涣?,也是失敗了的英雄。他們到了晚年,到了我現(xiàn)在的這種狀態(tài),仍然不相信天空會拋棄他們,他們抵擋不住天空那湛藍的誘惑,勇敢地沖上藍天,向遠處、高處飛翔,很快,他們就筋疲力盡,無力返飛,只能壯烈地摔死在歸途中。

我仍然選擇了那塊巖石,試探著輕輕啄了一下,有點兒輕微的疼痛感。我加了點兒力氣,又啄了一下、兩下……疼痛在逐漸加劇,但我沒有停下來,死亡的噩夢和對藍天的渴望,使我痛下決心,無論怎樣的痛苦,我都要忍受,我一定要重生,重新飛向藍天。

咚!咚!咚咚咚……咚——鉆心的疼痛使我失去了知覺。

清醒時,又是另一天的早晨了,我躺在巖石上,全身的羽毛全被露水浸透,顯得更加沉重了。周圍奇形怪狀的巖石也都濕漉漉的,看來,昨晚的露水很大。我拖著沉重的步子向前走了兩步,竟站立不穩(wěn),晃了兩晃,幾乎摔倒在地上。饑餓又一次向我襲來,我蹣跚著走向那條蟒蛇。蟒蛇的腦袋平趴在巖石上,兩只眼睛仍然鼓著,貪婪地盯著我。好的,那就讓我從它的兩只眼珠子開始吧。我用力啄向蟒蛇的眼睛,咚的一聲,我的喙就反彈了回來。而蛇眼,還完好無損。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喙已經(jīng)在巖石上啄平了,沒有任何的尖棱了。幸虧,我面對的是一條死蛇,否則的話,它反擊過來,后果真的難以想像。

我忍著餓,再次來到那塊巖石前,開始反復敲打我的喙。起初,是疼痛,后來,變成了麻木,麻木過后,又成為疼痛……這樣反反復復地敲打,反反復復地承受著麻木和痛苦……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了,我不知道昏迷過去多少次,也忘記了白天與黑夜的界限。我只知道,每一次從昏迷中醒來,我都會努力站起來,繼續(xù)敲打著自己的喙,然后昏迷、醒來,醒來,昏迷……我記不清這樣過了多少天,因為每一次昏迷,我都不知道是昏迷了多長時間,我的日程里已經(jīng)沒有了白天和黑夜,只有昏迷和醒來兩個概念。

當我再一次從昏迷中醒來時,驚喜地發(fā)現(xiàn),我的喙已經(jīng)完全脫落了。我完成了重生的第一步,也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步。很多鷹,都是在這一步未完成時放棄了重生的。是的,相對于這種折磨,死亡的痛苦反而微不足道。

接下來的日子,雖然沒有了疼痛的伴隨,但仍然是難熬而恐怖的。我必須安靜地待在巢里,等待著新的喙生長出來。我的巢是安全而舒適的,但它卻無法阻止我的饑餓感。那條蟒蛇已經(jīng)被曬成了肉干,這嘴邊的美味,我也無福享受。在我的新喙長出來之前,我只能選擇忍耐。睡眠在這時也變得兇險起來,因為已經(jīng)餓了好多天,身體已經(jīng)非常虛弱,如果長睡不醒,就會在睡夢中離開這個世界??墒牵姨α?,精神也萎靡不振。我終日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的,每時每刻都想進入睡眠。但每到沉睡的邊緣,我都會警醒,努力把自己從睡眠中拉出來。

我從小就聽說,作為百鳥之王的鳳凰每500年要經(jīng)歷一次浴火重生。當她的生命快結(jié)束時,便會集起一堆梧桐枝,點燃起熊熊大火,她在烈火中、在瀕死的境地中舞蹈,從而獲得重生。重生后的鳳凰就會變?yōu)橹烊福蔀橛肋h不死的神鳥。我想,鳳凰涅槃的痛苦,比我忍饑挨餓的煎熬,哪個更難以忍受呢?在烈火中舞蹈,如果重生不成,就會變成自焚,那該是怎樣一種兇險呢……

我覺得我快要死了。我曾嘗試著去食用那條蟒蛇曬成的肉干,但沒有了喙的嘴,根本啄不下硬梆梆的蛇肉。食物近在咫尺,卻無法享用,這是我以前無法想像的事情。在我的新喙長出來之前,我可能就會餓死了,我已經(jīng)挺不了多么久了。

鷹真的能涅槃重生嗎?這會不會是一個騙人的傳說?有哪只鷹能一百多天不吃不喝地活下去呢?根據(jù)我四十年的生活常識,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第一次對重生產(chǎn)生了懷疑,在這么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我已經(jīng)接近絕望了。

又是一個早晨,奄奄一息的我睜開眼睛,一縷陽光從巖石的縫隙里照射進來,明媚而又溫暖。我意識到,這可能是我在世上見到的最后一縷陽光了,我得好好看看。這時,我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東西,一只蛋,一只很大的天鵝蛋,不知何時降臨了我的巢穴。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絕對想不到世上竟有這么巧合的事情,一只天鵝,在飛臨我的巢穴的時候,恰巧下了一只蛋,而且恰巧摔裂了一道縫。我奮力站起來,湊到蛋的跟前,然后,把沒有喙的嘴放進那條縫里,輕輕一吸,又粘又香的蛋清和蛋黃就溜進了我干渴已久的食道。這真是一只救命的天鵝蛋,我吸了足足一個時辰,才將它吸完。這時,大片的陽光斜照進我的巢穴,我有了深深的困意……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長時間,醒來時,我感覺自己全身充滿了自信和力量。我走出巢穴,清新的空氣讓我精神一振。沒有風,陽光靜靜地照射在億萬年前就長在這里的巖石上,四周很靜。我迷戀地望著湛藍的晴空,沒有一絲兒云,我的幾只同類停在高遠處,伸展著巨大的翅膀,一動也不動,像掛在了那里。我不由想起自己精力充沛的那些時光,那時,我也經(jīng)常這樣掛在天的虛無之處,什么也不干,就這么一天一天地掛著。那時,我并不懂得,很多鷹放棄了狩獵,就這么空掛在天上有什么意義。直到現(xiàn)在,我才恍然,有時候,沒有意義才是最大的意義,因為,在世間萬物之中,只有我們,鷹,才可以這樣高掛在天空,這是鷹的驕傲。天空是我的戰(zhàn)場,是我的樂園,也是體現(xiàn)我生命價值的地方。我久久地凝望著,忽然間豪情萬丈,我要擁抱它,融入它,哪怕成為它的一縷風,一粒微塵……

良久,我感覺肚子又餓了,是那種刀絞胃腸般的餓,這殘酷的現(xiàn)實讓我在心的最深處嘆了口氣,剛剛的豪情化為烏有,前途和未來一下子又黯淡下來。我收回了遠眺的目光,想讓眼睛休息一下。我就是在這時候發(fā)現(xiàn)那只鷂子的,準確點兒說,是一只死鷂子,他仰面朝天地躺在離我巢穴不遠處的一塊巖石上,眼睛閉得緊緊的。隱隱約約地,我還看到一個巨大的影子正離開我的巢穴,箭一般消失在天際中。那個影子是那么的矯健,熟悉又陌生,雖然只是一瞬間,卻讓我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無法阻擋的溫暖。

極度的饑餓使我迫不及待地撲了上去,狠狠地在他的脖子上啄了一下!饑餓使我忘記,我已經(jīng)沒有喙了,我是啄下去的同時才想到的,這一下絕對毫無收獲。但是,我這一啄之下,竟然將鷂子的脖子啄了個小洞,我真切地品嘗到了鮮肉的滋味。我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我的喙已經(jīng)長出來了,呈乳黃色,盡管還有些短小,顏色也有些鮮嫩,但畢竟,它是我的新喙,是我的喙的第二次生命。一種巨大的成就感剎那間籠罩了我,我完成了重生的第一步,我的喙重新長出來了!我仰天發(fā)出了一聲尖嘯!這是自我母親去世后,我發(fā)出的第一聲長嘯!

我先喝干了鷂子的血,然后,把他放回我的巢穴,貯藏了起來。我汲取了那些兔肉被偷的教訓,為了不被蟒蛇之類的小偷再把這珍貴的食物吃掉,我只能這樣?,F(xiàn)在食物對我來說,就是生命,就是前途,就是未來。所以,我不但要好好保護它,還要盡可能慢的享用它。因為對于一只重生的鷹來說,需要面對的,還有好多好多天的煎熬,我要用這有限的鷂子肉盡量多維持幾天。

等待是漫長的,也是無聊的,有時候甚至是絕望的……但我別無選擇,我現(xiàn)在要做的是三件事:第一件事是等待,第二件事還是等待,第三件事仍然是等待。這無邊無際的等待,前途未卜的等待,經(jīng)常讓我心如死灰。我從來沒有感受過時光如此之慢地在我的身邊徉徜。每天,我都心急如焚地盼望著日頭早早地從東方升起,然后像鷹一樣盤旋著飛過正南方向,再以鷹的速度從西方落下,讓我盡快地度過這一天。然而日頭走得總是太矜持、太遲緩……尤其是正午,它放射著耀眼的光芒,無動于衷地懸掛在空中,一動也不動,就像在那里掛了一千年,一萬年……還要掛一千年,一萬年……日頭不動,時間好像也停了下來,一切的一切都成了靜止的,壓抑,太壓抑了,我的內(nèi)心在一天又一天煉獄般煎熬的等待中越來越狂燥起來,我逐漸喪失了耐心和信心。幾天前,我已經(jīng)吃完了那只鷂子的最后一根羽毛,現(xiàn)在,我又陷入了饑餓的困境。如果來一場雨該有多好,至少可以讓我喝點兒雨水,潤一潤我干燥的喉嚨,清新的空氣也會使我安靜下來。然而,天空仍然是萬里無云。我再一次抬頭望了望那輪可惡的火球,然后笨拙地將腦袋撞向一塊巖石!

我相信我昏迷了足足三天的時間,因為我醒來時,我腦袋上噴出的血,已經(jīng)在巖石上曬成了干,并離開巖石表層,翹了起來,像一張張烙熟了的奇形怪狀的血餅。我居然沒有死去,這使我有些無所適從,不知道該拿自己怎么辦。我下意識地將巖石上的血餅啄了起來,吸入體內(nèi)。饑餓使我啄得非常貪婪,用力也大了些,竟然將巖石撞出了火星!哦,我吃了一驚,看自己的喙,竟然變成了紅褐色,這種顏色,在我們鷹家族中,是成熟的表現(xiàn)。我的喙,在我已經(jīng)接近崩潰時,悄悄長成了。

我開始用堅硬的新喙對付自己的爪子。我必須將自己早已經(jīng)磨鈍的爪子一個個拔出來,只有這樣,才能長出新的、鋒利的爪子,才能在捕獵時一擊成功!我有兩條腿,每條腿上有四只利爪,前面三個并排叉開,后面藏著的一個是至關(guān)重要的,它要和前面的三個同時用力,才能將獵物抓牢。我知道,一個一個拔下自己的爪子,會很痛。但我已經(jīng)有了破碎喙的經(jīng)歷,不想再試探和猶豫,無論如何,我也逃脫不了劇烈疼痛的厄運,那就干脆讓疼痛來得快一些,酣暢一些吧……

痛,是那種鉆心徹骨的痛。我的厲叫聲刺破天空,在崇山峻嶺之間回蕩著,周圍的鳥雀全部聞聲而逃,黑壓壓的鳥群遮住了陽光,又很快消失在天際。伴隨著一聲聲悲鳴,一只只血淋淋的爪子被我生生地從腳趾上拔下來,一只,兩只……當最后一只爪子拔下來后,我已經(jīng)無法站立,癱倒在巖石上。

我全身的羽毛都被汗浸透,沒有了一點兒鷹的威儀,甚至,更像一只落湯雞。

又到了我選擇的時候,我將面臨兩種選擇,這是我的前輩們告訴我的?;蛘?,靜靜地等待我的爪子重新長出來,等爪子重新成為利爪,有了攻擊能力后,再用喙將粗大沉重的羽毛一根根拔掉,然后,再耐心等待新的羽毛長出來;或者,現(xiàn)在就將羽毛拔下來,讓爪子和羽毛同時生長。前者,要多耗費一個月的時間,但相對安全一些,如果遇到意外的侵害,起初是憑借著喙和羽毛的同時存在,后來依靠喙和爪子的同時存在,都能作出抵抗和反擊,比較擔心的是,多一個月的饑餓煎熬,也會時時與死神相遇;后者,會早一個月完成涅槃重生,但是,爪子和羽毛的同時喪失,會令我的身體失去平衡,連站起來都很難,遇到意外襲擊,只能任由宰割。

我選擇了后者,我喜歡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感覺。這才是鷹的選擇,絕決而無畏。拔掉羽毛,并沒有讓我承受太大的痛苦,比起毀掉喙和爪子,這點兒痛苦根本微不足道。一只鷹一根一根地拔掉自己所有的羽毛,需要的是勇氣。當他的羽毛不在了,利爪不在了,他還是一只鷹嗎?

我用了三個月的時間,絕決地敲碎了自己的喙,拔下了自己的爪子和羽毛。我已經(jīng)成功戰(zhàn)勝了自己。但是,我無法知道,我是否能夠最終戰(zhàn)勝時間。我還需要三十多天的時間,讓爪子和羽毛重新長出來。只有熬到那時,我才能真正獲得三十年嶄新的生命,再次翱翔在天空,成為空中驕子。

接下來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渾渾噩噩的,每一天都是在半睡半醒之間抑或半昏迷狀態(tài)下度過的。雖然我看不到自己的全身,但我可以想像,自己光禿禿的樣子一定很丑陋。我無法站起來,雙爪觸到巖石時鉆心的疼痛是次要的,在巖石上留下斑斑血跡也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頻繁的磨擦,會影響爪子的成長。我天天躺在巢穴里,奄奄一息,如同一只死鳥。

我已經(jīng)好多天沒有享用過食物和水了,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逐漸萎縮,也許,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成為一具干癟的尸體,那時,我的涅槃重生之夢就徹底破滅了,臨死之前承受的這些折磨和煎熬全成枉然。在另一個不知是否真實存在的虛無世界,我可能會遇到我的母親和妻子。極度的虛弱,我隨時會沉睡過去,永遠不再醒來。我就努力地仰著自己的脖頸,不讓腦袋垂下來。但是,腦袋還是會在不知不覺中慢慢地耷拉下來……迷迷糊糊之中,我看到了母親和妻子,她們就在我的眼前站著,都笑著看我,母親說,來吧,孩子,別遭這份罪了,到我們這里來吧……然后,她們帶著我走向黑暗的天空,我跟在她們后面,感覺到身子在逐漸下沉、下沉……身下好像是無底的深淵,我越沉越快,卻總也沉不到底……身下慢慢變得紅光耀眼,在深淵的深處,是一片火海,母親和妻子很快就消失在火海中。我奮力扇動翅膀,想飛離火海,但翅膀已經(jīng)蕩然無存,我的身子流星般向火海墜去……

在我絕望的時候,一陣冷風襲來,我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眼前竟是一片黑暗,巢穴的出口,有什么東西堵在那里,阻擋住了外面的光線。我在睜開眼睛的一瞬間,就感受到了近在呎尺的危險。沒容我多想,一只冷硬的爪子就攫住了我的脖頸,用力往巢外拖去。我內(nèi)心一片冰涼,我曾經(jīng)的擔心要應驗了,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痛苦和磨難之后,一切努力將化為烏有,生命也會從此終結(jié)。這個不速之客把我拖出了自己的巢穴,扔在出口的巖石上。我眨了眨眼睛,看清眼前竟是一只黑色的山貓,這是一只雄性的山貓,黑色的毛發(fā)隨風瑟瑟,純粹得沒有一根雜毛。他非常精壯,如果不是攀巖的佼佼者,他也不會上到這絕壁之顛。這個平時見到我就拼命往石頭縫里鉆的膽心鬼,現(xiàn)在卻扮演著殺手的角色,他邁著自信的步子一步一步接近我,烏黑冷酷的眼珠陰森森地盯著我,看了好長一會兒。在我40年的狩獵生涯中,已經(jīng)有數(shù)不清的山貓喪生在我的利爪之下。今天,報應終于來到了。

突然,山貓閃電般撲了上來!我調(diào)動起所有的精力,在他的尖齒即將咬到我的喉嚨時,奮起一擊,用我嶄新的喙狠狠啄在他的一只眼珠上!

慘叫聲同時響起!

我們兩敗俱傷。

我啄瞎了山貓的一只眼睛,他痛得在地上翻滾,在巖石之間撞來撞去,發(fā)出凄厲的尖叫。而我的脖子,也遭到了重創(chuàng),被這個入侵者撕開了一個小小的血口,殷紅而沾稠的血正緩緩地流出來。我奮力地掙扎著,想乘機撲上去,消滅這個危險的對手,再把他用作賴以生存的食物??墒?,我卻動彈不得。兩只爪子一接觸到巖石,就痛徹心肺,沒有了羽毛的身體,也無法找到平衡使自己站起來。我努力的結(jié)果,就是在巖石上翻了幾個滾兒。我知道完了,我只能任由這只山貓宰割了。

那只山貓,在經(jīng)受了最初的劇痛之后,沒有馬上進行反擊,而是選擇了落荒而逃。

我長出了一口氣。

貓,終究是貓。

鷹,還是鷹。

我休息了好長時間,在體力恢復之后,開始試著走回巢穴。但“走”已不太可能,我仍然無法站立起來,為了能回到安全的地方,我只好暫時放下鷹的尊嚴,連滾帶爬地回到自己的巢中。如果不是涅槃重生,我從未想到過會有今天的狼狽如斯。在我爬過的巖石上,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跡。這對于我本已即將耗干的身體來說,無異于雪上加霜。

我守在自己巢穴的出口,一動不動。

我在等待著那只山貓,他肯定會回來復仇。

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一直沒有山貓的影子出現(xiàn)。

但我知道,他會來的。

我用傷口的血維持著自己的生命。每到熬得支撐不住時,每到昏昏欲睡時,我就在自己的傷口上狠狠地啄一下,不僅是為汲取一點兒可憐的營養(yǎng),更為主要的,是讓這痛,來提醒自己不要睡去,不要在夢中成為山貓的腹中之物。山貓的耐性遠遠超出我的想像,他一直沒有來。而我的傷口,一次一次地結(jié)癡,又一次一次地被我自己無情啄開,我用微弱的血和疼來留自己在世上。

山貓終于來了。在一個深夜,他悄悄地潛進了我的巢。距離上次搏斗,已經(jīng)過去了十多天的時間。他肯定以為,我的生命之火已經(jīng)燃盡,因此,他就有些長驅(qū)直入的樣子。黑暗中,我看到一團比黑暗更黑的影子,慢慢向我迫近。最為醒目的,是他那只彌漫著綠光的眼睛,像一盞燈,在黑夜里游離、飄移。

我沒有等到他出擊,就將等待了十多天的力氣凝聚在喙上,對著那盞“燈”,閃電般啄了過去!

我只聽到一聲厲叫,就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是個中午,我不知道自己又昏睡了多長時間。巢內(nèi)一片狼藉,到處是羽毛、鮮血和碎石。更令我吃驚的是,那只山貓,就橫臥在巢穴的出口,全身布滿了傷口和血跡。我看著這只自己送上門來的美食,內(nèi)心充滿了久違的快樂。

我艱難地挺起身子,開始慢慢享用這只精壯的山貓。我餓了太久,吃得無比貪婪,我把大半個山貓的肉、骨頭全部吞了下去,連皮毛也沒有放過。我真切地感受到我新生的喙是多么的銳利,這使我對自己即將長出的新的利爪和羽毛也充滿了期望。飽食之后的困意襲來,我在自己溫暖的巢里,美美地睡著了。

我相信,這一次我睡了很久,因為醒來時,我全身有一種細微的癢,原來,我的新羽毛竟然鉆出了皮膚。我試著站了站,竟能站起來了。更加意外的是,我的利爪也長出了白白嫩嫩的芽,我的新生,真的開始了。我步履蹣跚地走出巢穴,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能力“走”出自己的巢穴了。外面已經(jīng)有些冷了,這時候,山下原野上的莊稼大概已經(jīng)收割了,接踵而來的,是漫長的冬季。在以往的歲月中,冬季是我們獵食最為艱難的季節(jié),很多動物都貓冬了,原野上一片空曠,樹林里也難尋動物的蹤跡。那時候,我經(jīng)常連續(xù)十幾天捕不到獵物,只能默默地忍受著饑餓。而今天,我的運氣還好,那半只山貓,足夠我應付剩余的時間。

一場大雪覆蓋了一切,把山川、河流、大地全部變成了白色的,但是,它改變不了天空的顏色。天空是屬于鷹的。我站在已經(jīng)被大雪覆蓋的巖石上,貪婪地望著天空。

一個雄偉的身影在遙遠的天際向我飛來,越飛越近,越飛,越像是我自己,像我已觸手可及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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