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輯一

總有人會讓你想起 作者:肖復(fù)興


寂寞的冰心

雖然離上飛機回京的時間很緊張了,我還是去了一趟冰心文學(xué)館。以前來過福州幾次,都以為長樂離福州很遠,這一次朋友說福州的機場就在長樂,離冰心文學(xué)館只有二十幾公里,便決心一定去那里看看。

向往冰心文學(xué)館,已經(jīng)很久。二十年前,1997年,冰心文學(xué)館建立前夕,原在《福建文學(xué)》工作的王炳根曾經(jīng)告訴我,他要調(diào)到那里去做館長,我很為他高興,因為他可以天天守在冰心的身邊,那是一種難得的幸福。

讀中學(xué)的時候,冰心是我的最愛。那時候,我就讀的匯文中學(xué)是當(dāng)年庚子賠款建立的一所老學(xué)校。在學(xué)校書架頂天立地的圖書館里,我發(fā)現(xiàn)有一間神秘的儲藏室,被一把大鎖緊緊地鎖著。我猜想那里應(yīng)該藏著許多新中國成立以前出版的老書和禁書。每次進圖書館挑書的時候,我的眼睛總禁不住盯著儲藏室大門的那把大鎖看,想象著里面的樣子。

當(dāng)時,負責(zé)圖書館的高揮老師看出了我的心思,她破例打開了那把大鎖,讓我進去隨便挑書。我到現(xiàn)在仍然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走進那間光線幽暗的屋子里的情景,小山一樣的書,雜亂無章地堆放在書架上和地上,我是第一次見到世界上居然有這樣一個地方藏著這樣多的書,真是被它震撼了。那一年,我剛剛升入高一。就是那一年,我從這間闊大的塵埋網(wǎng)封的儲藏室里,找全了冰心在新中國成立前出版過的所有文集,包括她的兩本小詩集《春水》和《繁星》。我迷上了冰心,抄下了從那里借來的冰心的整本《往事》,還曾天真卻是那樣認真地寫下了一篇長長的文章《論冰心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雖然一直悄悄地藏在筆記本中,到高中畢業(yè)也沒有敢給一個人看,卻是我整個中學(xué)時代最認真的讀書筆記和美好的珍藏了。

作為讀者,我讀冰心至今已經(jīng)五十四年。我不算是她最老的讀者,但也是一個老讀者了。曾經(jīng)到過美國冰心就讀的威斯利大學(xué),也曾經(jīng)到過冰心的家中,唯獨少了到她的文學(xué)館。在她家鄉(xiāng)建立的文學(xué)館,應(yīng)該更能清晰地觸摸到她一生的足跡和心跡。

冰心文學(xué)館建在長樂市中心。白色的建筑在池塘前立著,紅色的朱槿花開著,趙樸初題寫的“冰心文學(xué)館”的木牌掛著,九月南中國的陽光燦爛地照著。整幢大樓里空無一人。和我想象中的冰心文學(xué)館完全不同。在二樓的展覽大廳里,看完了展覽,盡管大多數(shù)是照片,真正的實物不多,但滿滿一面墻的各種版本的冰心著作,她的已經(jīng)褪了顏色的鋼筆書寫的手稿,1926年第一次出版她的文集上,題寫著她送給她美國老師的纖細的英文,她手把手教孩子制作的小橘燈,還有那無數(shù)孩子寄給她的信件……還是讓我心動,忍不住想起曾經(jīng)讀過的抄過的背誦過的她的很多作品,還有她那略帶沙啞的嗓音,以及溫煦如風(fēng)的笑容。

空曠的展廳里,似乎有冰心聲音的回聲在蕩漾,有無數(shù)個嬌小的冰心的身影,從各個角落里向我走來。

參觀完畢,走出展覽大廳,依然是空無一人,想在春水書屋的小賣部買一張木刻的冰心像,卻也找不到一個人。只有那幾幀單薄的黑白木刻小畫,在柜臺里靜靜地待著。

忽然覺得冰心是寂寞的。一樓大廳里,在大海背景前端坐的冰心雕像是寂寞的。咖啡廳里,沒有咖啡、沒有茶香、沒有人的桌椅是寂寞的。系著紅領(lǐng)巾的冰心頭像前的觸摸屏是寂寞的。放映廳只有白白的一面墻也是寂寞的。展廳外,空曠的庭院里,綠色的樹,紅色的花,前面池塘里清靜的水是寂寞的?;◢弾r石座上刻有“永遠的愛心”上面立有冰心和孩子們交談的漢白玉雕像已經(jīng)裂開了一道粗粗的裂紋是寂寞的。文學(xué)館一進正門就能看到的噴水池后刻有冰心的名言“有了愛就有了一切”的花墻,噴水池沒有噴水,更顯得寂寞。

想想,在任何一個時代,文學(xué)其實都是寂寞的。尤其是在商業(yè)化的時代里,文學(xué)家是無法和明星比肩的。那一年去甪直葉圣陶先生的墓地,墓地和墓地前的展覽大廳、四方亭、未厭亭和生生農(nóng)場,也都是寂寞的,空無一人。盡管如今各種甚至未死文人的文學(xué)紀念館方興未艾還在建。長樂人心里比我們都清楚,文學(xué)館不是劇院,不是歌廳,不是咖啡館,從來不會那么熱鬧。文學(xué)和文人是寂寞的,其作用在他們作品的細雨潤物,潛移默化,無聲無形,卻綿延幽長。所以,冰心文學(xué)館,如今還在建設(shè)中,四圍搭起圍擋,里面在大興花草樹木,要建設(shè)成一座冰心公園。這是一個遠見之舉,它比單純的生平展覽更能深入人心。

想起前幾年在美國普林斯頓的鎮(zhèn)中心,看到將美國著名的黑人男低音歌唱家羅伯遜的故居,改造為兒童樂園和附近成年人免費學(xué)習(xí)藝術(shù)的場地。和冰心公園相比,有異曲同工之妙。又想起前兩年,路過廣東蕭殷的故鄉(xiāng)佗城,那里的人們沒有建他的故居,而是在城中心特意開辟了一處街心公園,在公園里立起一塊石碑,只在石碑上刻寫“蕭殷公園”四個大字,蕭殷便和來來往往的家鄉(xiāng)人天天朝夕相處。因此,冰心公園,更讓我期待。

吃過午飯,又路過冰心文學(xué)館,看見一對四五十歲的夫婦,從穿著看,像我一樣的外鄉(xiāng)人,正站在大門外一面院墻前自拍,墻上有“冰心文學(xué)館”五個醒目的大字。這一對夫婦,多少給我些安慰。或許,我不該這樣悲觀,冰心不會寂寞。

坐在回北京的飛機上,長途寂寂,閑來無事,寫下一首打油詩,記錄此次造訪冰心文學(xué)館之行,聊以遣懷:

清秋長樂訪冰心,偌大展廳無一人。

常憶夜燈抄白夜,每看春水讀青春。

浪來筆落風(fēng)前老,夢去詩成雪后新。

深院空聞鳥聲響,幽花寂寞與誰鄰?

2017年9月25日于長樂歸來

氣節(jié)陵夷誰獨立

《十力語要》卷四中,有這樣一段話,記錄了從來不讀小說的熊十力讀《儒林外史》的一則逸聞。

他說:“吾平生不讀小說,六年赴滬,舟中無聊,友人以《儒林外史》進。吾讀之汗下,覺彼書之窮神盡態(tài),如將一切人,及吾身之千丑百怪,一一繪出,令吾藏身無地矣?!?/p>

熊十力頭一次讀小說,竟然將自己設(shè)身處地在小說之中,《儒林外史》中種種讀書人的千丑百怪,成了他自己的一面鏡子,照得他汗顏而藏身無地。這是只有熊十力這樣的哲人,與一般學(xué)者和評論家讀小說的區(qū)別,很少有學(xué)者和評論家舍身試水,將小說作為洗濯藏污納垢自身的一池清水。

這是有原因的。熊十力一直堅持自己的“本心說”和“習(xí)心說”。這是熊十力的重要學(xué)說。也就是后來有人批判的唯心主義學(xué)說。他認為,“本心”是道德價值的源頭,所以要堅持本心,尋找本心,發(fā)現(xiàn)本心。而“習(xí)心”則是從本心分化剝離出來的,是受到外界的誘惑污染的異化之心。所以,他說拘泥于“習(xí)心”,掩蔽了“本心”,從而偏離了道德的源頭,便產(chǎn)生了善與染的分化。

在這里,又出現(xiàn)了“善”與“染”兩種概念,這是熊十力特別講究的兩個名詞。他說:“染即是惡。”“徇形骸之私,便成乎惡?!彼f:“凈即是善?!本褪敲鎸旱姆N種誘惑“而動以不迷者”。

于是,他強調(diào)堅持“本心”,就要“凈習(xí)”,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要和染出的種種惡,做自覺的抵制乃至斗爭。所謂“凈習(xí)”,就是操守、涵養(yǎng)、思誠,這些已經(jīng)被很多聰明的現(xiàn)代人和“精致的知識分子”稱為無用的別名,而早不屑一顧。熊十力卻說:“學(xué)者功夫,只在克己去私,使本體得以發(fā)現(xiàn)?!敝皇?,如今的學(xué)者和熊十力一輩學(xué)者,已不可同日而語。所謂學(xué)者功夫,早已經(jīng)無師自通的“功夫在詩外”了。

作為我國新儒家的國學(xué)大師,熊十力的學(xué)說博大精深,很多我是不懂的。但是,這個“本心說”和“習(xí)心說”,還是可以多少明白一些的,因為不僅他說得十分清晰明了,而且具有現(xiàn)實意義。這不僅是他的哲學(xué)觀,也是他的道德觀,也應(yīng)該成為我們的哲學(xué)觀和道德觀。

明白了這一點,我們也就明白了,1946年,他的學(xué)生徐復(fù)觀將他的《讀經(jīng)示要》一書送給蔣介石,蔣介石立刻送給他法幣兩百萬元。熊十力很生氣,責(zé)怪徐復(fù)觀私自送書給蔣介石,拒收這筆款項,表現(xiàn)出一位學(xué)人的操守,亦即他所堅持的“本心”所要求的“凈習(xí)”。后來,架不住徐復(fù)觀反復(fù)勸說,熊十力勉強收下了,但馬上將款轉(zhuǎn)給了支那內(nèi)學(xué)院,如此對金錢毫不沾手,可以稱為“凈”。

我們也就明白了,1956年,熊十力的《原儒》一書出版,得稿費六千元人民幣。這在當(dāng)時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他拿一級教授最高的工資,每月也只有三百四十五元。六千元,相當(dāng)于他一年半的工資總額,在北京可以買一套相當(dāng)不錯的四合院了。但他覺得當(dāng)時國家經(jīng)濟困難,他不要這筆稿費。后來,也是人們反復(fù)勸說,他堅決表示只拿一半三千元,不能再退讓一步。

對于大多數(shù)世人追逐的名與利,熊十力有自己的見解和操守。他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段有意思的話:“所謂功名富貴者,世人以之為樂也。世人之樂,志學(xué)者不以為樂也。不以為樂,則其不得之也,固不以之為苦也。且世人之所謂樂,則心有所逐而生者也。既有所逐,則苦必隨之。樂利者逐于利,則疲精敝神于營謀之中,而患得患失之心生,雖得利而無片刻之安矣。樂名者逐于名,則徘徊周旋于人心風(fēng)會迎合之中,而毀譽之情俱。雖得名,亦無自得之意矣。又且逐之物,必不能久,不能久,則失之而苦蓋甚。”

這段話,熊十力好像是針對今天而特意說的一樣。他說得多么的明白無誤,名與利的追逐者,因為有了追逐(如今是名目繁多花樣百出的追逐),苦便隨之而來,因為那些都是熊十力所批判過的“習(xí)心”所致。志學(xué)者因為本來就沒有想起追逐它們,不以為樂,便也不以為苦,而求得神清思澈,心地干凈。萬頃煙波鷗境界,九秋風(fēng)露鶴精神,落得個手干凈,心清爽,精神寧靜致遠。熊十力方才能夠無論世事如何跌宕變化而心有定海神針,堅持他的著書立說,一直堅持到七十七歲時完成了他最后一部著作《乾坤衍》。在這本書中,他夫子自道:“余患神經(jīng)衰弱,蓋歷五十余年。平生常在疾苦中,而未嘗一日廢學(xué)停思?!緯鴮懹谖2≈?,而心地坦然,神思弗亂。”

只是如今就像崔健的歌里唱的那樣:不是我不明白,是這世界變化快。熊十力所能做到的“神思弗亂”,已經(jīng)讓位于他所說的“逐”而紛亂如麻。這個“逐”,不僅屬于他所說的世人,也屬于不少志學(xué)者情不自禁的自選動作。不僅止于名與利,還要再加上權(quán)與色,如巴甫洛夫的一條高智商的犬,早知道以那條直線抄捷徑去追逐他們所需要的東西??蓱z熊十力的“本心說”,在他的“習(xí)心說”面前,已經(jīng)落敗得丟盔卸甲。

想起熊十力這些言說,便想起放翁曾經(jīng)寫過的詩句:“氣節(jié)陵夷誰獨立,文章衰壞正橫流。”在這里,放翁說的文章并不只是說的文字而已,而是世風(fēng),說知識分子的心思,也就是熊十力所說的“習(xí)心”。有了這樣“習(xí)心”的侵蝕,氣節(jié)和操守方才顯得那樣的艱難和可貴。可以說,熊十力是這樣在氣節(jié)陵夷時候特立獨行而遠逝的一位哲人。

2017年9月15日于北京

歲月陶然

日子實在是有些不抗混。20世紀80年代,文學(xué)界最為活躍,現(xiàn)在想想,活躍得有點兒像打了雞血,卻也比現(xiàn)在單純而值得懷念。算一算,三十來年過去了,那時候結(jié)識的朋友,現(xiàn)在還有來往的,所剩無幾。陶然是碩果僅存的幾個朋友之一。起碼,對于我是這樣,便越發(fā)珍重。

陶然重情重義。不管浮世、人事或人情如何跌宕,他始終如一,注重友情,比愛情更甚,真的世上少有。平日里,他在香港,我在北京,聯(lián)系并不多,友情和愛情的不同,便在于不見得非要天天死纏一起,依然頑強地存在。友情如風(fēng),即使不看見,卻始終在你的身邊吹拂,而不是風(fēng)向標(biāo),隨時變換著方向,尋找著出路和歸路。

我和他相識在80年代末,那時,他在香港辦《中國旅游》雜志,后來,又主編《香港文學(xué)》。但是,他沒有架子,沒有那么多酒肉關(guān)系的吃喝玩樂,他的身份始終是一個,便是朋友。

每一次,他到北京,無論是開會,還是到他的母校北京師范大學(xué),他總會約我見上一面,或清茶朗月,或白雪紅爐,暢談一番。那一年,我們相約在王府井見面,不過是在路南口的麥當(dāng)勞隨便吃了點東西,然后,我們邊走邊聊,順便送他回住地。他住在通縣靠近城東的一家賓館,我們就沿著長安街向東,一直走到那里。那時,京通快速路還沒有修通,路上沒有那么多的車水馬龍,或者有,我們只顧著聊天,沒有聽見市聲的喧囂。去年年底,他來北京參加作代會,看到花名冊上有我的名字,給我打電話,想約上一見,可惜那時我正在呼和浩特姐姐的家中。電話里,他語氣中頗多遺憾,卻兄長一樣關(guān)心叮嚀,讓我感受到塞外冬天難得的溫暖。

前不久,他寄來他厚厚近五百頁的新書《旺角歲月》(香港文學(xué)出版社2017年4月版),是他近年散文創(chuàng)作浩浩的集合。見不到他的日子,讀他的作品,如同晤面。因融有感情,讀起來格外親切親近,就像聽他娓娓而談。在這本新書中,他寫人,寫事,寫景,一如過去的風(fēng)格。有人的風(fēng)格多變,有人的風(fēng)格以不變應(yīng)萬變,陶然屬于后者,為文,為人,互為鏡像,高度統(tǒng)一。白居易有詩:萬物秋霜能壞色。陶然難能可貴,是不隨秋霜而變色,保持始終如一的眼觀浮世,筆持太和的風(fēng)格,靜水流深,水滴石穿。

在這本新書中,他寫香港,寫大陸和臺灣,也寫很多世界的其他地方。在陶然的散文創(chuàng)作里,有著明顯的地理概念,這是我們古人知行合一,神與物游的古典傳統(tǒng)。凡是他足跡踏過的地方,他一般都會留下文字,這些文字,不是一般的到此一游的旅游筆記,而是留下他的心情如鮮花盛開,甩滿身前身后幽深交叉的小徑。

我最喜歡他寫香港的篇章,自從他1973年從北京到香港,已經(jīng)有四十余年了,自然對那里更富有感情,盡管他的文字清淡如水,卻是一潭深水,而不是輕易便冒著泡沫溢出瓶口的汽水。他寫第一次到香港下火車的尖沙咀火車總站,如今變?yōu)榱思t磡,只有鐘樓尚在。他寫第一次在香港看電影的國都戲院,如今已隨兩百余家戲院一起被關(guān)掉,代之而起的是商業(yè)樓盤。他寫英皇大道旁的小山丘,如今早已經(jīng)被炸掉,金城銀行、麥當(dāng)勞和地產(chǎn)公司聳然而立。他寫街角店鋪并非公共卻供人方便使用的電話,如今已經(jīng)進入網(wǎng)上新世界……他不動聲色卻又細致入微地道出了世風(fēng)民情變化的同時香港的發(fā)展變化,他將地理的變化演繹融入了歷史的滄桑感。

他也寫香港的茶餐廳、咖啡館、老街巷、街頭藝人,寫旺角響著音樂聲的雪糕車、灣仔長在石墻縫隙間神奇的石墻樹、大角咀的排長隊的“車品品小食店”、油麻地平民的廟街……在這些篇章中,彌漫著濃重的懷舊色彩。但他以極其克制的筆調(diào),寫得那樣的云淡風(fēng)輕,大味必淡。看似平易至極的文字,卻是精心打磨的。他注意煉字煉意,在這本書的前言中,他說過一句有意思的話:“一句足以傳世的句子,就像夢露裙擺吹拂,一個鏡頭變成永恒。”這是他的追求。看他寫大角咀夜市琳瑯滿目的小吃后,只是一筆便戛然而止:“我們剛晚飯,無意宵夜,便慢慢踱回去,春夜正在傾斜?!庇辔堆U裊,寫得真的是好。

他寫他曾經(jīng)住過四十余年的鲗魚涌,寫得最是富于懷舊的感情。文章開門見山,四十年前投奔姐姐,第一次到鲗魚涌,而今舊地重游,他寫道:“有軌電車叮叮當(dāng)當(dāng)從街當(dāng)中穿過,這響聲一直響著,見證了歲月漸漸老去?!苯Y(jié)尾又寫到有軌電車:“那叮叮當(dāng)當(dāng)了超過百年的有軌電車依然,車身盡管不斷變換,廣告也五花八門,但電車依舊從東到西,再從西到東,不緊不慢,貫穿香港島,靜靜笑看風(fēng)云。”他總是能找到寄托自己情感的東西,這一次,他找到了老有軌電車,他便將自己哪怕在心中再翻江倒海的情感,也化為涓涓細流,不緊不慢,靜靜地流淌??梢哉f,這就是他一貫的風(fēng)格。

我說他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無論對人對事對景,對再瑣碎的事物,都是如此。這樣性情的人,懷舊之情,便常會如風(fēng)吹落花,飄時猶自舞,掃后更聞香。擁有一支這樣靜穆情深之筆的人,是幸福的。在這樣的筆下,歲月陶然,心亦陶然。

2017年8月29日于北京

總有人會讓你想起

魯秀珍已經(jīng)去世好長時間了。退休之后,和外界聯(lián)系很少,消息閉塞,前不久我才知道她過世了。記得她退休幾年之后有一年的春節(jié)前夕,她給我寫來一封信,信中寄來她手繪的賀年卡。她畫得不錯,退休之后,她喜歡上了丹青,以后,幾乎每年的春節(jié)前夕,我都會收到她寄來的手繪賀卡。

看到第一封信的信封,是從上海一個叫作萬航渡的地方寄來的。當(dāng)時,我還有些奇怪,她家一直在哈爾濱,怎么跑到上海去了?看信才知道,退休之后幾年,她一直忙乎搬家,最后,終于賣掉了哈爾濱的房子,住到她先生家鄉(xiāng)上海萬航渡的新房子里。

我給她回了信,附了一首打油詩:人生草木秋,轉(zhuǎn)眼白誰頭。今日萬航渡,當(dāng)年一葉舟。煙花三水路,風(fēng)雪七星洲。猶自思老魯,黃浦江舊流。

詩中說了一件我和她都難以忘記的往事。那是1971年的冬天,我在北大荒,在大興島上一個生產(chǎn)隊里喂豬,在豬號寂寞的夜里無事干,寫了一篇散文《照相》,發(fā)表在我們《兵團戰(zhàn)士報》上,怎么那么巧,被她看到。當(dāng)時,她正參與籌備《黑龍江文藝》(即原《北方文學(xué)》)的復(fù)刊工作,覺得我的這篇散文寫得不錯,但需要好好打磨,便獨自一人跑到北大荒找我。

她比我正好大一輪,那一年,我二十四歲,她三十六歲。怎么那么巧,都是我們的本命年。

雖都在黑龍江,但從哈爾濱到北大荒我所在的三江平原上的大興島,路途不近。那時,交通不便,我回家探親時,要先坐汽車過七星河,到富錦縣城,從縣城可以在福利屯坐火車到佳木斯,也可以坐長途汽車到佳木斯,然后再搭乘火車到哈爾濱,最快也需要一天半的時間。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所在的那個偏遠的豬號的。因為我沒有見到她,當(dāng)時,我正休探親假回到北京。不過,我可以想象,那個正滿天飛雪刮著大煙泡的冬天,她一個人跑到那里是不容易的。我的詩里說“當(dāng)年一葉舟”,肯定是沒有的了,冰封的七星河上,她孤獨的身影,在我的記憶里,永遠是一幅畫。有哪一個編輯,為一個普通作者,一篇僅有兩千多字的小稿子,會跑那么遠的路嗎?幸運的我,遇到了。

她給我留下一封信,按照她很具體的修改意見,我將稿子改了一遍,寄給了她。第二年的春天,我的這篇《照相》刊發(fā)在復(fù)刊的《黑龍江文藝》第一期上。這是我發(fā)表在正式刊物上的處女作。

她寫信給我,希望能夠繼續(xù)寫,寫好了新東西再寄給她。我想,要好好寫,不辜負她。過了一年,1973年的夏天,我寫了一組《撫遠短簡》,一共八則,覺得還算拿得出手,抄了滿滿三十六頁稿紙,厚厚一沓,寄給了她。誰知一直沒有收到她的回信。猜想,大概是我寫得不好,沒有入她的法眼。

這一年的秋末,父親突發(fā)腦溢血去世,家中僅剩老母一人,我從北大荒趕回北京奔喪之后,沒有回北大荒,等待著辦“困退”回京。這一年的年底,她給我寫來了一封掛號信,信中寄回我的那一組厚厚的稿子《撫遠短簡》??上?,這封信轉(zhuǎn)到我手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1974年的開春。

我沒有保存舊物的習(xí)慣,這封信和這篇稿,能保存下來,是因為我想按照信中所提的意見和要求,改好稿子,便沒有丟。幸虧有她的這封掛號信,將她的這封信和我的這一組稿子,保留至今。這是我僅存的她寫給我的一封信,也是我自己在北大荒寫的稿子中僅存的一篇。我用的是圓珠筆,她用的鋼筆,顏色居然一點沒有減退,四十三年過去了,依然清晰如昨,這真的是歲月的神奇。

我很想把她的這封信抄錄下來。盡管信中有那個時代抹不去的舊痕,但也看得出那個時代編輯的真誠與認真,對一個普通業(yè)余作者的關(guān)心和平等與期待。雪泥鴻爪,箋痕筆跡,至今看來,還會讓我眼熱心動,相信也會讓今天的人心生感慨——

肖復(fù)興同志:

您好!實在對不起,您的稿拖了這么久,一方面是忙于定稿,組稿,辦學(xué)習(xí)班,未抓緊;另一原因,感覺此稿有些分量,要小說組傳閱一下,結(jié)果就拖了下來。特向您致以深深的歉意!

您的《照相》在我刊發(fā)表后,引起較好的反應(yīng),認為您在創(chuàng)作上不落舊套,敢于創(chuàng)新,無論內(nèi)容還是表現(xiàn)手法,都力求有自己的特點,這點很可貴,希望發(fā)揚光大。創(chuàng)作本不是“仿作”嘛!

《撫遠短簡》也有這個特點,是有所感而發(fā),在手法上也有新穎之處:比較細致,含蓄,形象。

我們初步看法,供你修改時參考:

《路和樹》,在思想上怎么區(qū)別當(dāng)年十萬官兵開墾北大荒?你們畢竟是在他們踏荒的基礎(chǔ)上邁步的,但又要有知識青年的特點。這個特點顯得不足。路——是否應(yīng)含有與工農(nóng)相結(jié)合的路之意,現(xiàn)在太“實”了。

《水晶宮場院》,如何點出人們不畏高寒,并讓高寒為人民(打場)服務(wù)的豪情?沒有從中再在思想力量上——給人思想啟發(fā)的東西,如何加以發(fā)揮?

《珍貴的紀念品》,要點是衣服為什么今天穿?如寫他今天參加入黨儀式時候穿,好不好?——以這身衣服,連接起知識青年的過去和展示入黨以后如何以此作為新的起點?……現(xiàn)在感到無所指,就顯得有些造作了。

我們初步選了這三則“短簡”,望您能把它改好,如有可能,最好在一月底二月初寄來,以便我們安排全年的發(fā)稿內(nèi)容。

其他五則:

《第一面紅旗》,寓意不十分清楚,誰打第一面紅旗?寫人不夠。《普通的草房》,較一般,語言較舊?!稇?zhàn)友》,亦然?!痘脑系幕槎Y》,場面多,思想少?!都亦l(xiāng)的海洋》,較長。

這些就不用了。

最后,再囑咐一點:修改時,要力求調(diào)子鏗鏘,時代感鮮明,現(xiàn)在,此文有時顯得小巧,柔弱了些。

其次,要在每文和全文的思想深度上,多下功夫,通過形象來闡述一個什么哲理?,F(xiàn)在,感到敘述抒情多了一些,思想力量不夠。

祝作品更上一層樓!

這封信的最后只有“1973年12月23日”的日期,沒有署上魯秀珍自己的名字,而是蓋了一個“黑龍江文藝編輯部”的大紅印章,也算是富有那個時代的特色吧。

遺憾的是,我很想重新修改這篇《撫遠短簡》,但是,在北京待業(yè)在家,焦急等待調(diào)動回京的手續(xù)辦理,一時心亂如麻,已經(jīng)安靜不下來修改稿子了。

我和她再續(xù)前緣,是八年后的事情了。1982年的夏天,我從中央戲劇學(xué)院畢業(yè),和梁曉聲等人一起組織了一個北大荒知青回訪團,第一站到哈爾濱。《黑龍江文藝》(已經(jīng)更名為《北方文學(xué)》)接待的我們。我第一次見到了魯秀珍,我應(yīng)該叫她大姐的,因為她和我姐姐年齡一樣大,但是,習(xí)慣了,總是叫她老魯,一樣的親切,盡管是第一次見面,卻沒有陌生感,一眼認出彼此,好像早已相識。

那一天中午,《北方文學(xué)》接風(fēng),長如流水的交談伴著不斷線的酒,熱鬧到了黃昏。本來我就酒量有限,那天,我是喝多了,頭重腳輕,走路跟踩了棉花一樣,搖搖晃晃。散席歸來時,她始終攙扶著我的胳膊,尤其是過馬路時,車來車往,天又忽然下起雨來,夕陽未落,是難得的太陽雨,很是好看,但路面很滑。她緊緊地抓住我,生怕有什么閃失。那一天細雨街頭哈爾濱的情景,讓我難忘,只要一想起哈爾濱,總會想起那一天傍晚時分的太陽雨,和緊緊抓住我胳膊的老魯。

事后,她對我說:你喝得太多了,你的同學(xué)還等著你呢,我得把你安全地交到人家的手上啊!

那天,我的同學(xué),也就是我在《照相》里寫的主人公,從下午一直坐在《北方文學(xué)》編輯部老魯?shù)霓k公桌前等著我,等著我到她家去吃晚飯。老魯把我交到她的手上,仍然不放心,又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們兩人送到公共汽車站。

人生在世,會遇到不少人,從開始的素不相識,到后來的相識,以至相知。相識的人,會很多,但相知的人很少。相知的人,彼此相隔再遠,聯(lián)系再少,也常會讓人想起,這就是人的記憶的特殊性。因為在記憶中,獨木不成林,必須有另一個人存在,才會讓遙遠過去中所有的情景在瞬間復(fù)活,變?yōu)榱缩r活的回憶。對老魯?shù)幕貞?,我總會有兩種語言,或者兩種畫面:一種是雪(四十四年前北大荒的雪),一種是雨(三十五年前哈爾濱的太陽雨);一種是畫(退休后手繪的賀卡),一種是筆(四十三年前的信);一種是我,一種是你,親愛的老魯!

2017年8月13日于北京雨中

送給詩人的禮物——蘇金傘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紀念

端午節(jié)那天,我在鄭州火車站。候車大廳里人非常多,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座位,坐下等車回北京。離開車時間還早,正好書包里有蘇金傘的小女兒剛剛送我的一本《蘇金傘詩文集》。書很厚,蘇金傘先生一輩子的作品,都集中在這里了。

蘇金傘是河南最負盛名的老詩人,他的詩,我一直都喜歡看。最早讀他的詩,已經(jīng)忘記是在什么時候了,記得題目叫作《汗褂》,這個叫法,在我的老家也這么叫,我母親從老家來北京很多年,一直改不掉這種叫法,總會對我說:“趕緊的,把那個汗褂換上!”所以,一看題目就覺得親切,便忘不了。忘不了的,還有那像汗褂洗得掉了顏色一樣樸素至極的詩句:“汗褂爛了,改給孩子穿;又爛了,改作尿布。最后撕成鋪襯,墊在腳下,一直踏得不成一條線……”

趕緊從書中先找到這首詩,像找到了多年未見的那件汗褂。跳躍在紙頁間的那一行行詩句,映射著蘇先生熟悉的身影,映襯著逝去的歲月,才忽然想到,今年,蘇金傘先生去世整整二十年了,日子過得這樣快!心里一下子有些莫名的感喟,不知是為什么——為蘇先生?為詩?還是為自己?

蘇金傘先生是1997年去世的。真正的詩人是寂寞的。蘇金傘先生的去世是很寂寞的,只是在當(dāng)?shù)氐膱蠹埳虾捅本┥虾准矣嘘P(guān)文學(xué)的報刊上發(fā)了個簡短的消息。記得那時當(dāng)?shù)氐念I(lǐng)導(dǎo)忙于開別的會議,沒有參加他的追悼會,有文人憤憤不平,給當(dāng)?shù)氐念I(lǐng)導(dǎo)寫了一封信,直言不諱地批評他們,講到艾青逝世時國家領(lǐng)導(dǎo)人還送了花圈,蘇金傘是和艾青齊名的老詩人呀,他不僅是河南人民的驕傲,也是中國詩壇的一株枝繁葉茂的老樹。

這些話是沒有錯的。作為中國新詩的奠基者,他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應(yīng)該是和艾青齊名的。從20世紀20年代就開始寫詩,一直寫到九十歲的高齡,仍然沒有放下他的筆。一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在他逝世前一年年底的第12期《人民文學(xué)》上,他還發(fā)表了《四月詩稿》,那是他寫的最后的詩了。

我在書中又找到《四月詩稿》,這是一組詩,一共五首,第一首《黃和平》,寫的是一種叫作黃和平的月季:“花瓣像黃鶯的羽毛一樣黃,似鼓動著翅膀躍躍欲飛,我仿佛聽見了黃鶯的啼叫聲,使我想起少年時,我坐在屋里讀唐詩,黃鶯在屋外高聲啼叫,它的叫聲壓住了我的讀書聲?,F(xiàn)在黃鶯仍站在窗臺上歌唱著,可我不是在讀詩,而是在寫著詩,月季花肯定是不敗落的了。”很難想象這樣美好的詩句是出自九十歲老人之手,輕盈而年輕,如黃鶯一樣在枝頭在花間在詩人的心頭跳躍?!霸录净隙ㄊ遣粩÷涞摹?,說得多好。有詩,月季花就肯定不會敗落。這是只有詩人的眼前才會浮現(xiàn)的情景。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歸。蘇金傘先生沒有等到那一天的到來,臨終之際他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對他的大女兒說,他要寫一首香港回歸的詩,他都已經(jīng)想好了……他就是這樣的一個詩人,是真正意義上將詩和生命和時代融為一體的詩人。他曾經(jīng)有一首詩,名字叫作《我的詩跟爆竹一樣響著》,實際上,在他一輩子漫長的歲月里,他的詩都是這樣跟爆竹一樣響著??梢赃@樣說,在目前中國所有的詩人中,除了汪靜之等僅有的幾位寫了那樣漫長歲月的詩,恐怕就要數(shù)他了;而堅持到九十一歲的高齡將詩寫到生命的最后時刻的詩人,恐怕只有他了。蘇金傘是我們?nèi)珖妷臀幕呢敻弧_@話一點兒不為過。

在一個不是詩的時代,詩集卻泛濫,這在當(dāng)今中國詩壇實在是一個頗為滑稽的景觀。只要有錢,似乎誰都可以出版詩集,而且能出版得精裝堂皇,詩集可以成為某些老板手臂上挽著的“小蜜”,或官員晚禮服上點綴的花朵。蘇金傘沒有這份福氣。雖然,在20年代,他就寫過《擬擬曲》、30年代就寫過為抗戰(zhàn)吶喊的《我們不能逃走》、40年代又寫過《無弦琴》等一系列膾炙人口的詩篇,曾獲得朱自清、葉圣陶、聞一多等人的好評。在現(xiàn)當(dāng)代中國詩歌史上,誰也不敢小覷而輕易地將他邁過。

我在書中翻到了這幾首詩重讀?!段覀儾荒芴幼摺防锏脑娋洌骸拔覀儾荒芴幼?,不能離開我們的鄉(xiāng)村。門前的槐樹有祖父的指紋,那是他親手栽種的……”還是讓我感動,好詩是從心底流淌出來的,沒有落上時間的塵埃。但是,只因為這首詩當(dāng)年發(fā)表在胡風(fēng)主編的《七月》雜志上這樣一條原因,蘇金傘被打成右派,落難發(fā)配到大別山深處。

我又找到我特別喜歡讀的他的那首詩《雪和夜一般深》。那是剛剛粉碎“四人幫”之后不久,80年代初的作品,我是在《人民文學(xué)》雜志上讀到的。記憶中的詩句,和記憶中的人一樣深刻?!把?,跟夜一般深,跟夜一般寂靜。雪,埋住了通往紅薯窖的腳印。埋住了窗臺上撲簌著的小風(fēng)。雪落在院子里帶莢的棉柴上。落在干了葉子的苞谷稈上,發(fā)出屑碎的似有似無的聲音,只有在夢里才能聽清……”讀這樣的詩,總能讓我的心有所動。我曾想,在經(jīng)歷了命運的撥弄和時代的動蕩之后,他沒有像有的詩人那樣憤怒亢奮、慷慨激昂、指點江山,而是一肩行李塵中老,半世琵琶馬上彈的滄桑飽嘗之后,歸于跟夜一樣深跟雪一樣靜的心境之中,不是哪一位詩人都能夠做到的。這樣質(zhì)樸的詩句如他人一樣,他的老友、詩人牛漢先生在他詩文集總序中說:“我讀金傘一生的創(chuàng)作,最欣賞他30年代和80年代的詩,還有他晚年的‘近作’。它們真正顯示和到達了經(jīng)一生的沉淀而完成的人格塑造。這里說的沉淀,正是真正的超越和升華。”這是詩的也是人生的超越和升華,不是每一個詩人都有這份幸運。

但是,有了這份幸運又能如何呢?徒有好詩是無用的!如他一樣的聲望和資歷,在有的人手里可以成為身價的籌碼、進階的梯子,在他那里卻成了無用的別名。他一輩子只出版過6本詩集,1983年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蘇金傘詩選》,十年后1993年在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蘇金傘新作選》,到1997年去世,再無法出版新書。原因很簡單,經(jīng)濟和詩展開肉搏戰(zhàn),詩只能落荒而逃。出書可以,拿錢來。一家省級出版社獅子大開口要好幾萬,北京一家出版社有惻隱之心便宜得多了,但也要六萬元。應(yīng)該說,蘇金傘也算一位大詩人,出版一本詩集,竟如此漫天要價,在我看來簡直有些敲詐的味道。幸虧河南省委宣傳部撥款五萬元,才有了正式出版的詩集。作為一個以筆墨為生的詩人,在晚年希望看到自己最后一部詩集,該是一種什么樣的心境。我禁不住想起他在以前寫過的一首詩中說過的話:“眼看著蘋果一個個長大,就像詩句在心里怦怦跳動;現(xiàn)在蘋果該收摘了,她多想出一本詩集,在歌詠會上朗誦?!笨上В谒R終之際,他也未能看到他渴望的新詩集。蘋果熟了,蘋果爛了,他的詩集還未能出版。我可以想象得到,詩人臨終之際是寂寞的。

其實,我和蘇金傘先生只有一面之交。那是1985年的5月,我到鄭州參加一個會議,他作為河南省文聯(lián)和作協(xié)的領(lǐng)導(dǎo)來看望我們,聽我說我出生在信陽,離他落難大別山的地方不遠,相見甚歡,邀請我到他家做客。臨別那天,天下起雨來,他特地來送我,還帶來他剛剛寫好的一幅字。他的書法很有名,筆力遒勁古樸,寫的是他剛剛完成的一首五絕:“遠望白帝城,縹緲在云天。躊躇不敢上,勇壯愧蕭乾?!彼嬖V我,前不久和蕭乾等人一起游三峽,過白帝城,蕭乾上去了,他沒敢爬。蕭乾比我還小四歲呢。他指著詩自嘲地對我說。那一天的晚上,他打著傘,頂著雨,穿著雨鞋,踩著泥,一直把我送到開往火車站的一輛面包車上。那情景,怎么也忘不了。那一年,他已經(jīng)七十九歲高齡了。

我再也沒有見過蘇金傘先生,但是,我們一直通信,一直到他去世。我們可以說是忘年交,他比我年長四十一歲,是我的長輩,卻一點架子也沒有,一直關(guān)心我,鼓勵我。他屬馬,記得那一年,他八十四歲,本命年,我做了一幅剪紙的馬,寄給了他,祝他生日快樂。他給我回信,說非常喜歡這張剪紙的馬,他要為這張馬寫一首詩。想起這些往事,我的眼睛有些濕潤,書頁上的字也有些模糊,仿佛一切近在眼前,一切又遙不可及,一片云煙迷離。

竟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已經(jīng)站在我的身旁一會兒了。她看我從書中抬起頭來望著她,遞給我一張硬紙牌,上面寫著“為殘疾孩子捐贈”幾個大字。我很奇怪,候車大廳里的人非常多,她怎么一下子選中了我?我問她,她是個聾啞孩子,但是從我的連比畫帶說中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笑著指指我手中的《蘇金傘詩文集》。那意思是看蘇金傘的詩的人,應(yīng)該有愛心。我也笑了,掏出一百元交給了她。她把錢裝進書包里,順便從書包里掏出一根鮮艷的線繩。我知道,這是用黑白黃紅綠五種顏色的細線編成的,所謂五色,對應(yīng)的是五毒,這五色線,可以系在手腕上,專門在端午節(jié)為驅(qū)趕五毒,平安祈福的。她幫我把這端午節(jié)的五色線系在我的手脖子上。我覺得這是端午節(jié)緣于一本《蘇金傘詩文集》而得來的禮物,端午節(jié)又是紀念詩人的節(jié)日,這應(yīng)該是冥冥之中送給蘇金傘先生的禮物。

2017年7月20日于北京

想起李冠軍

如今,作家的泛濫和貶值,誰還記得中國曾經(jīng)有一個名字叫李冠軍的作家呢?

我一直覺得,散文是孩子文學(xué)閱讀的最佳選擇。我自己的少年時代最初閱讀的正是散文。記得剛上初一不久,偶然之間,我買到一本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的署名李冠軍的散文集《遲歸》。這本薄薄的小書,讓我愛不釋手,一連讀了好幾遍。書中的散文全部寫的是校園生活,里面所寫的學(xué)生和我的年齡差不多大,老師和我熟悉的人影疊印重合。

至今依然清晰地記得書中第一篇文章《遲歸》的開頭:“夜,林蔭路睡了。”感覺是那樣的美,格外迷人。一句普通的擬人句,在一個孩子的心里升騰起純真的想象。

文章寫的是一群下鄉(xiāng)勞動的女學(xué)生回校已經(jīng)是半夜時分,擔(dān)心校門關(guān)上,無法回宿舍睡覺。誰承想剛走到校門前,校門開了,傳達室的老大爺特意在等候她們呢,出門迎接她們時卻說:“睡不著,出來看看月亮!”女孩子們謝過他后跑進校園,老大爺還站在那里,望著五月的夜空。文章最后一句寫道:“這老人的心,當(dāng)真喜歡這奶黃色的月亮?”

已經(jīng)過去了五十多年,一切卻都恍若目前。盡管現(xiàn)在看,這位老人說的這句話,有些做作和多余。但是,在當(dāng)時,那個少年眼里的五月夜晚,那個奶黃色的月亮,那個傳達室的老大爺,彌漫起一種美好的意境,總會在我的心中浮動,讓我感動。

讀完這本書,我抄錄了包括《遲歸》在內(nèi)的很多篇散文。那情景,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抄錄的文章,盡管鋼筆純藍色的墨水痕跡已經(jīng)變淡,卻和記憶一起清晰地保存至今。

可以說,這本薄薄的散文集,讓我迷上讀書進而學(xué)習(xí)寫作。從那以后,我讀了很多散文,在初三的那一年,我讀到韓少華的《第一課》《考試》《尋春篇》《就九月一日》,寫的也都是校園的生活,也都是以優(yōu)美的文筆,美好的心地,書寫校園里我所熟悉的老師和同學(xué)。韓少華的這幾篇文章,我也都抄錄了下來??梢哉f,新中國成立以來,李冠軍和韓少華是校園散文的開創(chuàng)者,因為到現(xiàn)在,也還沒有如他們二位一樣以散文的形式認真而專注地書寫現(xiàn)在進行時態(tài)的中學(xué)校園生活。而最早結(jié)集成書的,只有李冠軍的《遲歸》。

我長大也開始寫作以后,在20世紀80年代,結(jié)識了韓少華,曾經(jīng)向他訴說了我的這一段閱讀經(jīng)歷,表達了我對他和李冠軍的敬重和感謝。他對我說,李冠軍是他二中讀書時的中學(xué)同學(xué)。中學(xué)畢業(yè)以后,他到天津當(dāng)中學(xué)老師,可惜,他過世得太早。

我這才知道,李冠軍一直在天津當(dāng)中學(xué)老師,難怪他散文寫的校園,那么充滿生活的氣息。以后,很多的時候,我常常會想起從未見過面的李冠軍。他和韓少華一樣的年紀,如果他還活著,今年八十四歲了??墒牵缃?,不要說在全國,就是在天津,會有多少人記得李冠軍呢,記得他的那本薄薄的散文集《遲歸》呢?文壇是個名利場,勢利得很。

是的,文學(xué)的品種有很多,除散文,還有詩歌、小說、戲劇、評論等。但是,我還是要說,在一個孩子最初的閱讀階段,走出童年的童話閱讀,最適合少年時代的,便是散文閱讀。散文,尤其是寫孩子的生活或和孩子的生活相關(guān)聯(lián)的散文,因?qū)ζ鋬?nèi)容親近而親切,更容易讓孩子接受;因其篇章短小而精悍,更利于孩子吸收。無論是對于培養(yǎng)孩子的閱讀和寫作的能力,還是培養(yǎng)孩子審美和認知能力,或是提高孩子的智商和情商,尤其是情商,散文都具有其他文體起不到的獨特作用。散文是孩子成長路上最便當(dāng)最適宜的伙伴,就像能夠照見自己影子的一面鏡子,能夠量出自己長沒長高的一種很有意思的參照物。

想起我的少年時代,如果沒有最初和李冠軍的邂逅,當(dāng)然,我一樣可以長大,但我的少年時代該會是缺少了多么難忘的一段經(jīng)歷和一種營養(yǎng)。我和他在散文中激蕩起的浪花,是那樣的濕潤而明亮。那段經(jīng)歷,洋溢著只有孩子那種年齡才有的鮮活生動的氣息。在這樣文字的吹拂下,會讓自己的情感變得細微而柔韌,善感而美好,如花一樣搖曳生姿,如水一樣清澈見底。

從某種程度而言,一個人的成長史就是閱讀史??梢赃@樣說,童年屬于童話,少年屬于散文,青春屬于詩和小說。那么,一個孩子獨有而重要的少年時代的成長史,其實就是他或她的散文閱讀史。

想起李冠軍,心里總會充滿感謝和感動。

2017年4月23日世界讀書日于北京

懸解終期千歲后

熊十力是當(dāng)代大儒,當(dāng)年,他曾在梁啟超主編的《庸言》雜志上發(fā)表文章,批判佛教思想。當(dāng)時,梁漱溟兩次自殺,舍身求法,一心向佛,篤信非常,豈容熊十力如此褻瀆佛門?便發(fā)表長文《究元決疑論》,指名道姓痛斥熊十力愚昧無知,詞語尖利,如火擊石。戰(zhàn)火挑起來了,學(xué)界一時大嘩,熊梁二位,都是大家,各自擁有的學(xué)問和文字,都是各自手中的利器,不知會出現(xiàn)什么情況。

誰知,沒有出現(xiàn)人們料想的戰(zhàn)火。熊十力認真讀完梁漱溟的文章之后,并沒有動肝火,相反覺得梁漱溟罵得并非沒有道理,于是他開始認真鉆研佛教,但道理究竟在何處,他一時尚未鬧清。于是,他修書一封給梁漱溟,希望有機會晤面細談?wù)埥?。梁漱溟很快回信,欣然同意。兩人這一年便在梁漱溟借居的廣濟寺會面,相談甚歡,相見恨晚,一語相通,惺惺相惜。

從此,兩人建立了長達半世紀之久的友誼,這一切成為令人欽佩而羨慕的佳話。新中國成立之后,梁漱溟遭受批判,熊十力多次站出來為梁漱溟說話,顯示出一介書生肝膽相照的勇氣。而梁漱溟在熊十力最為落寞、學(xué)術(shù)界毫無地位可言的晚年,不僅寫出《讀熊著各書書后》,并且摘錄《熊著選粹》,極力張揚熊說,以示后學(xué),顯示出高山流水難能的知音相和之情和患難與共的友情。

馬一浮是當(dāng)代另一位大儒,熊十力和他的交往,也很有意思。馬一浮是有名的清高之士,孤守西子湖畔,唯有和梅妻鶴子、朗月清風(fēng)相伴,凡人不見。熊十力托熟人引見,依然不果。但是,學(xué)問的吸引,惺惺相惜,渴望相見之情愈發(fā)強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熊十力便徑自將自己的《新唯識論》寄給馬一浮,希望以彼此相重的學(xué)問開路,從而叩開馬一浮的西子之門。誰知,數(shù)十日過去,泥牛入海,依然是潮打空門寂寞回。

正值熊十力失望的時候,忽然自家屋門被叩響,告訴他有人來訪,他推門一看,竟是馬一浮。馬一浮正是讀完他的《新唯識論》后,對他刮目相看的,同梁漱溟一樣,和他相見恨晚,相談甚歡。彼此對于學(xué)問的共同追求,是搭建在相互心之間最后的橋梁,再遙遠的距離,也就縮短了。從此,兩人結(jié)下莫逆之交,后來,《新唯識論》一書便是馬一浮題簽作序出版的。

但是,再好朋友也是兩人相處,絕非一人是另一人的影子,更何況都是各持一方學(xué)問的大家,性情中人,自尊和自傲之間,矛盾和摩擦總在所難免。

抗戰(zhàn)時期,馬一浮在四川樂山烏尤寺辦復(fù)性書院,請熊十力主講宋明理學(xué),熊十力作了開講詞并備好講義,沒想到和馬一浮在一些問題上發(fā)生了分歧。學(xué)問家各自的學(xué)問,都是視之為生命的,楚河漢界,各不相讓。爭論之下,各執(zhí)一詞,堅持己見,誰也說服不了誰,居然鬧得不可開交,一時竟無法共事,不歡而散。這是誰也沒有料想到的結(jié)局,誰也不想看到的結(jié)局,同時,又是無法避免的結(jié)局。

可貴的是,事后兩人沒有意氣用事,而是都冷靜下來,和好如初。不同的見解,乃至激烈的爭論,對于上一代的學(xué)問家,不會影響彼此的友情,相反常是友情能夠保鮮和恒久的另一種營養(yǎng)劑。

1953年,熊十力七十歲生日時,馬一浮特寫下一首七律,回顧了他們幾十年的友誼:“孤山蕭寺憶清玄,云臥林棲各暮年。懸解終期千歲后,生朝常占一春先。天機自發(fā)高文載,權(quán)教還依世諦傳。剎海花光應(yīng)似舊,可能重泛圣湖船?!痹谶@首詩中,馬一浮還在說當(dāng)年爭論的事情呢,而且,不止是一次的爭論,一直都沒有和解,一直都在各自心里堅持,和解是要“懸解終期千歲后”。但是,這樣的爭論沒有影響他們之間的友情,這首詩中傳達出馬一浮對熊十力的友情,讓熊十力非常感動。熊十力很珍視馬一浮的這首詩,一直到晚年還能背誦得很熟。

名人之所以被稱為名人,在于他們各有各自的學(xué)問,也在于他們各有各自的性格。按研究這些大儒的學(xué)者分析,就性格而言,熊十力和馬一浮相比,一個“簡狂”,一個“儒雅”;熊十力和梁漱溟相比,一個有似于《論語》中所說的“狂”,一個則如《論語》中所說的“狷”。學(xué)問的不同,沒有門戶之見;文人之間,不僅不是只重自己的學(xué)問,還可以尋求“求己之學(xué)”,相互滲透的志趣。性格的不同,不是有你沒我,而是可以獲得“和而不同”,互補相容、相互裨益的效果。那學(xué)問里方如大海橫豎相同,那性格里包容的胸懷,方才令人景仰。

如今,我們學(xué)界和文壇,沒有這樣“懸解終期千歲后”的爭論,只有甜蜜蜜的評論,我們便當(dāng)然也就沒有熊十力和梁漱溟、馬一浮這樣的大師。

2017年3月12日于北京

名花零落雨中看

北大哲學(xué)教授賀麟,命運極具戲劇性。因新中國成立前上書蔣介石萬言書受到蔣的八次接見,有如此前科,注定在新中國成立之后那一場接一場思想改造運動中的命運,在劫難逃。一開始,賀麟即被管制,卻固守老派文人之風(fēng),不合時宜地堅稱蔣介石為蔣先生。但是,三反和土改運動后,他交出萬言書底稿,開始說:“現(xiàn)在我要罵蔣介石為匪了?!辈贿^短短幾年的工夫,態(tài)度之變,判若霄壤,可以看出運動的威力與壓力之大。

如果說此時賀麟的表態(tài)尚迫于壓力多少并不從心,到了1954年,批判胡適和俞平伯運動中,他的命運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變化之因,緣于一篇批判稿,陰差陽錯刊登在《人民日報》上。一篇普通的批判稿,能夠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不僅等于他自己的政治表態(tài),也等于對他政治上的肯定,而在此之前,他還被批為思想糊涂。如此意外受到表揚,讓他驚喜萬分,內(nèi)心的天平發(fā)生了傾斜,一下子覺得自己有政治地位了,由此對胡適和俞平伯批判的態(tài)度更為積極。

這由一場意外而導(dǎo)致的悲喜劇,幾乎完全異化并扭曲了賀麟這樣一位老派知識分子的性格,卻可以看出那個時代知識分子在政治運動之中的心態(tài)和表現(xiàn),無奈之中滲透著可悲,殘酷之中演繹著荒誕。

如果再看賀麟在運動中的另一種表現(xiàn),更能夠看出知識分子性格在客觀政治斗爭中的扭曲軌跡。他很長一段時間里堅持黑格爾學(xué)說,從在論戰(zhàn)中頑固堅持己見,到后來對風(fēng)雨欲來要整自己的擔(dān)心,到照本宣科蘇聯(lián)專家的課程的違心,到黨支部在他家開會幫助他,他以啤酒點心招待后的舒心,從此開始了對黑格爾的批判。從擔(dān)心到違心到舒心,賀麟的這種從性格到學(xué)術(shù)到政治的三級跳,我們會看到那場運動的豐富性和人的心路歷程的復(fù)雜性。賀麟從行為伴隨著思想轉(zhuǎn)變的軌跡,有著命運陰差陽錯的因素,更有與對同樣是北大哲學(xué)教授馮友蘭等人殘酷批斗方式不盡相同的懷柔政策,攻心為上的作用,賀麟便也順坡下驢,不惜或不自覺地以犧牲性格與知識為代價。

應(yīng)該說,賀麟這種命運是帶有悲劇性的。這種悲劇性,不僅屬于個人,更屬于這個群體的一代人甚至幾代人。想起剛剛讀完許紀霖的《中國知識分子十論》,他在引徐復(fù)觀“道尊于勢”的論述后說過的話:“中國知識分子依賴的‘道統(tǒng)’,就與西方的傳統(tǒng)不一樣,它不是通過認知的系統(tǒng)和信仰系統(tǒng),而是通過道德人格的建立以擔(dān)當(dāng)民族存在的責(zé)任?!蔽覈R分子這種先天不足的人文傳統(tǒng),其內(nèi)在德行的“自力”,外在宗教與法律的“他力”,在突變的政治旋渦中就會顯得格外脆弱,常常會如風(fēng)浪顛簸中的一葉扁舟不知所從。所以魯迅先生在論柔石的小說《二月》里的肖澗秋時,就說過知識分子在河邊衣襟上沾一點水花就容易落荒而走。知識分子自身性格的軟弱,便不是一兩個人的事情了,也不是一時兩時的事情了。特別是看到賀麟的命運,想如果換成自己,也處于那個時代和他同樣的位置上和處境中,性格與心路歷程恐怕會和他一樣,而命運也就更會無可奈何地相同。這恰恰是讓我不寒而栗的地方,是值得所有愿意稱自己為知識分子的人警醒的地方。

這是我讀完陳徒手的一本新書《故國人民有所思》和許紀霖的一本舊書《中國知識分子十論》后最大的感想。我贊同許紀霖的說法:“知識分子的性格就是其所生存其間的民族文化性格?!痹谝酝鑼懼R分子命運的書籍中,無論是社科類還是文學(xué)類,大多寫的是政治斗爭的殘酷性,更多筆墨同情知識分子挨整的悲慘命運,很少去揭示知識分子自身性格的軟弱性,便也缺乏對我們民族文化性格的進一步觸及,而使得這一類圖書僅僅成了政治表面的記述和回顧,材料大同小異的羅列與重復(fù)。

放翁有詩:志士凄涼閑處老,名花零落雨中看。賀麟的命運,雖然是已經(jīng)翻過一頁的歷史,希望能夠成為作為知識分子自省的一面鏡子,而不只是作為今天閑處老來的一點感喟,雨中落花的一點兔死狐悲。

2013年12月14日于北京

文人的友情

去華西壩那天,陽光格外燦爛。盡管如今一條寬闊的大馬路將其一分為二,但還是切割不斷它的漂亮。1910年,美英加三國五個基督教會聯(lián)合在這里建立了華西協(xié)和大學(xué),華西壩的名字,成為成都人為學(xué)校起的一個親切的小名。

如今,校園雖有了變化,但嘉德堂、合德堂、萬德堂、懋德堂、懷德堂幾個“德”字堂還在。蘇道璞紀念館還在。最重要的鐘樓還在。這是當(dāng)年華西協(xié)和大學(xué)的標(biāo)志性建筑。鐘樓的前面是一條長方形的水渠,水前是一塊小型的廣場,水邊是綠茵茵的草坪和柳樹掩映。鐘樓后面是半月形的愛情湖,湖畔綠樹成蔭,一下子,滿湖滿地的花陰涼和清風(fēng),幽靜得把陽光和不遠處大街上車水馬龍的喧囂都融化在湖水之中了。

忍不住想起了陳寅恪當(dāng)年寫華西壩的詩,幾乎成了華西壩的經(jīng)典:“淺草方場廣陌通,小渠高柳思無窮?!?/p>

想起陳寅恪,是因為到華西壩來還有另一個目的:訪前賢舊影??箲?zhàn)期間,中央大學(xué)、金陵大學(xué)、金陵女子大學(xué)、齊魯大學(xué)和燕京大學(xué)五所大學(xué)從內(nèi)地遷到華西壩。這是華西壩最鼎盛的時期,可以和昆明的西南聯(lián)大媲美。當(dāng)時,名教授云集華西壩,陳寅恪受聘燕京大學(xué)和華西大學(xué)中國文化研究所,將女?dāng)y妻從桂林一路顛簸來到成都,教授魏晉南北朝史、元白詩等,是那時學(xué)生的福分,成為他們永恒的回憶。

在華西壩,陳寅恪一共待了一年九個月的時光。這一年九個月里,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迎來了抗戰(zhàn)的勝利。他曾喜賦詩道:“降書夕到醒方知,何幸今生見此時。”又憂心忡忡:“千秋讀史心難問,一局收枰勝屬誰?!币患闶撬难奂玻瑏沓啥贾埃挠已垡褖?,在華西壩,他的左眼失明。

如今,已經(jīng)很難想象那時如陳寅恪這樣有名教授的生活艱辛了。雖然,來華西壩,他有兩份教職,卻依然難敵生計的捉襟見肘。他有這樣的詩:“日食萬錢難下箸,月支雙俸尚憂貧?!奔又考苍桨l(fā)嚴重,弄得他的心情越發(fā)不堪。他五十六歲的生日是在華西壩度過的,那一天,他寫下了這樣蒼涼的詩句:“去歲病目實已死,雖號為人與鬼同??尚胰俗魃眨鹑缟缂赖焱鑫??!?/p>

這樣的時刻,越發(fā)凸顯陳寅恪和吳宓的友情,正如杜詩所說:誰肯艱難際,豁達露心肝?在華西壩,我找到了陳寅恪當(dāng)年教書和居住的廣益學(xué)舍,很好找,出學(xué)校北門,過條小街便是。小街依舊,廣益學(xué)舍部分也還在,關(guān)鍵是陳寅恪當(dāng)年住過的地方還在,現(xiàn)在成了幼兒園。不巧的是,恰逢星期天,幼兒園鐵門緊鎖,無法進去。只好扒著門欄桿看那座小樓,和校園的建筑風(fēng)格一致,也是青磚黑瓦、綠窗紅門,由于為幼兒園用,被油飾得艷麗,簇新得全然不顧當(dāng)年陳寅恪已經(jīng)看不到這樣的美景了。

那時候,吳宓經(jīng)常從自己家來這里,或從醫(yī)院陪陳寅恪回這里來。從吳宓日記里可以看到,在陳寅恪住院治療眼疾的那些日子里,特別是陳妻病后,吳宓天天到醫(yī)院陪伴。有時候,吳宓把寫好的詩帶到病房讀給他聽:“錦城欣得聚,晚歲重知音。病目神逾朗,裁詩意獨深?!碑?dāng)時吳宓身兼數(shù)職,收入比陳寅恪好,便拿出萬元做陳家家用。陳寅恪離成都赴英國治療眼疾時,吳宓是要護送前往的,不承想臨行前自己突患胸疾,只好忍痛相別。

在幼兒園鐵門欄桿前,想起這些前塵往事,心里為那一代學(xué)人的友情感動和感喟。

1961年,吳宓到廣州,和陳寅恪見最后一面。那時,陳寅恪淪落于中山大學(xué)一隅,已是門前冷落車馬稀。陳寅恪有詩相贈:“暮年一晤非容易,應(yīng)做生離死別看?!?/p>

那一年的夏天,我到中山大學(xué),找到陳寅恪舊居訪舊,房子破舊卻依然健在,四周樹木蓊郁,似乎和1961年一樣。禁不住想象當(dāng)年兩個小老頭相見又分手的情景,讓我想起放翁晚年和老友張季長的曠世友情,放翁曾有這樣一句詩贈張:“野人蓬戶冷如霜,問訊今惟一季長?!睅装倌觊g,文人的境遇竟是一樣,文人的友情也竟是一樣。

2012年11月于北京

懷念蕭平

一直到今天,才知道蕭平已經(jīng)不在了,兩年前2014年的2月就去世了。我真的慚愧自己消息的閉塞,竟然一點都不知道。想起今年年初到美國看孩子,在印第安納大學(xué)的圖書館里,偶然間看到蕭平的《三月雪》,頗有點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覺。誰會想到呢,他已經(jīng)不在了。

翻看年初讀《三月雪》時隨手做的筆記,抄錄書中的片段,那一天細雪飄灑的傍晚,從圖書館里把那本《三月雪》借來重讀的情景,一下子恍若目前。這是一本只有一百多頁薄薄的小書,1979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新版。雖是新版,封面和舊版卻完全一樣,淺藍色的封底,襯托著一束清新淡雅的白色三月雪花瓣。書顯得很新,和我當(dāng)年在新華書店的書架上最初見到它時,一模一樣。只是里面多了兩篇小說,感覺不過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個子長高或是腰圍長胖了一點兒而已。

1964年,我讀高一,買過一本《三月雪》,是1958年作家出版社的初版本,里面只有六篇短篇小說,其中最有名也讓我最難忘的,是《三月雪》和《玉姑山下的故事》。年初重讀,忍不住先讀這兩篇?!度卵返谝还?jié)開頭寫道:“日記本里夾著一枝干枯了的、潔白的花。他輕輕拿起那枝花,凝視著,在他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棵迎著早春飄散著濃郁的香氣的三月雪,蓊郁的松樹,松林里的烈士墓,三月雪下犧牲的劉云……”一下子,又帶我進入小說所描寫的戰(zhàn)爭年代;同時,也帶我進入我自己的青春期。這段話,我曾經(jīng)抄錄在我的筆記本上,五十二年過去了,許多東西都丟了,那個筆記本還在,純藍色的墨水痕跡還清晰地在本上面跳躍。那時候,我十六歲多一點兒。

《三月雪》和《玉姑山下的故事》,寫的都是戰(zhàn)爭年代的故事。在20世紀50年代,與同時代同樣書寫戰(zhàn)爭的小說的寫法不盡相同。蕭平是把戰(zhàn)爭推向背景,把更多的筆墨放在了戰(zhàn)爭中的人性和人情上。將戰(zhàn)爭的殘酷,和人性中的微妙,有機地調(diào)和在一起。浸透著戰(zhàn)爭的血痕,同時又盛開著濃郁花香的三月雪,可以說是蕭平小說顯著的意象,或者象征。可謂一半是火,一半是花。 這兩篇小說的主角,不是叱咤風(fēng)云的大人或小英雄,都是小姑娘,清純可愛,和龐大而血腥的戰(zhàn)爭,仿佛有意做著過于鮮明的對比?!度卵分校瑓^(qū)委書記周浩很喜愛這個聰明伶俐的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在離別前小娟孩子氣地和他商量好,騙媽媽說要跟周浩一起走,走了幾步,又跑回去告訴了媽媽真相,怕媽媽擔(dān)心的那一段描寫,現(xiàn)在讀來還是那樣的可親可愛。

這應(yīng)該是后來批判小說宣揚“人性論”和“戰(zhàn)爭殘酷論”的重要證言或說辭,卻也是當(dāng)年最讓我心動之處?!度卵分械男【旰蛬寢屧趹?zhàn)爭中相依為命又相互感染的感情,是寫得最感人的地方。有了這樣的鋪墊,媽媽犧牲之后,小娟到三月雪下媽媽的墓前的場景,才格外地凄婉動人?!疤焐献兓弥黄氏?。一只布谷鳥高聲叫著從晴空掠過?!薄澳股弦焉鲆黄G草,墓前小娟親手栽的幼松也泛出新綠,迎風(fēng)輕輕搖擺著?!比卵┑幕ǘ浜筒氏己途G草和松樹連成一片,成為我青春期一幅美麗的圖畫。

《玉姑山下的故事》中的小姑娘小鳳,比小娟大幾歲,應(yīng)該和當(dāng)初讀小說時的我年齡相仿。小鳳與小說中的“我”發(fā)生的故事,將青春期男女孩子之間情竇初開的朦朧感情,寫得委婉有致。特別是放在戰(zhàn)火硝煙的背景之中,這樣的感情如鮮花一樣開放,如春水一樣流淌,卻是極易凋零和流逝,便顯得格外揪心揪肺。這在當(dāng)時描寫戰(zhàn)爭的小說中,是難得一見的。其異于當(dāng)時流行的鐵板銅鈸而別具一格的陰柔風(fēng)格,是格外明顯的。

四年未見的一對男女孩子,再次見面時,小鳳“手扯著一枝梨花,用手一個瓣一個瓣地向下撕扯著”。當(dāng)初讀時就覺得蕭平寫小姑娘,總不忘用花來做映襯,上一次是用三月雪,這一次用梨花,足見他對小姑娘的憐愛,也足見他格外愿意以鮮花來對比炮火硝煙,而格外珍惜人性之花的開放。這篇小說最迷人之處是晚上的約會,“我”的渴盼,小鳳沒去后“我”到梨園找她時一路的心情和想象……那一番極其曲折又微妙難言的情感漣漪的泛起,寫得一波三疊,質(zhì)樸動人。重讀時候,還是讓我感動。感動的原因,還在于第一次讀它的時候,我也正在悄悄地喜歡一個小姑娘。我曾經(jīng)把這篇小說推薦給她看過。

小說結(jié)尾,小鳳成了一名戰(zhàn)士,騎著一匹紅馬從“我”身旁馳過,“我想叫住她,可是戰(zhàn)馬早已經(jīng)馳過很遠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望著那匹紅馬迎著西北風(fēng)在山谷里奔馳著,最后消失在深深密林里”。那時候,我曾經(jīng)特意給她讀過這段話,是想講小說收尾給人留下那種悵然若失的味道。世事的滄桑,中間又隔著和戰(zhàn)爭一樣殘酷的“文化大革命”,我想叫住她,可是那匹紅馬早已經(jīng)馳過很遠,消失在密林深處。

記得很清楚,年初重讀《玉姑山下的故事》,讓我想起喬伊斯的短篇小說《阿拉比》,同樣寫一個小男孩對一個姑娘悄悄的愛。一個從未去過的叫作阿拉比的集市,只不過因姑娘一次偶然提起,讓小男孩連夜趕到了阿拉比,阿拉比卻已經(jīng)打烊。同樣的悵然若失的結(jié)尾,讓我感嘆小說寫法盡管千種百樣——一個是戰(zhàn)爭年代,一個是庸常日子;一個是消失的紅馬,一個是打烊的集市——人心深處的感情卻是一樣的,不分古今中外。蕭平一點兒不比喬伊斯差。

今天知道了蕭平去世的消息,心里有些不平靜。年初讀《三月雪》時,心里是安靜的,是美好的,是充滿想象的。因為那時一直都覺得蕭平還活著,也因為想起五十多年前最初讀蕭平時自己的青春日子。同時,還想起了三十年前寫長篇小說《早戀》和《青春夢幻曲》的時候,小軒愁入丁香結(jié),幽徑春生豆蔻梢,我的小說中那些男女中學(xué)生在青春期朦朧情感憂郁惆悵又美好純真的描寫,很多地方得益于蕭平這篇《玉姑山下的故事》。當(dāng)時寫作時并未察覺,重讀蕭平時候,感到潛意識里代際之間文學(xué)血液的流淌,是那樣的脈絡(luò)清晰,又是那樣的溫馨溫暖。那時,覺得蕭平即使離我很遠,卻也很近。

青春期的閱讀,總是帶著你難忘的心情和想象,它對你的影響是一生的,是致命的。它給予我的溫馨和美感,以及善感和敏感,是無可取代的。我應(yīng)該慶幸在我的青春期能夠和蕭平相遇,感謝他曾經(jīng)給予過我那一份至今沒有逝去的美感、善感和敏感。

我和蕭平有過一面之緣。是20世紀80年代之初,我和劉心武、梁曉聲一起乘火車到蓬萊,路過煙臺的時候,到蕭平教書的學(xué)院里和他見過一面。但那一面實在有些匆匆,而且,那一次,主要是心武更想見他,主角是他們兩人,因此,主要是聽他們兩人交談??上В覜]有來得及對蕭平表達我的一份感情。一別經(jīng)年,沒有想到,世事滄桑流年暗換之中,竟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面。

此刻,我想起了高一時候買的那本《三月雪》。1968年的夏天,去北大荒插隊前的那天晚上,我的從童年到青年一起長大并要好的那個小姑娘,來我家為我送行,我把這本書送給了她。如果這本書還在,陪伴我們已經(jīng)有五十二年了,蕭平陪伴我們也已經(jīng)有五十二年了。真的,我很想對他說說這樣的話。并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書,所有的感情,都有這樣久的生命。

蕭平如果活著,今年整九十歲。

2016年8月11日于北京

重讀田濤

讀高一那一年,在我們匯文中學(xué)的圖書館里,我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本短篇小說集《在外祖父家里》。那時候,應(yīng)該感謝學(xué)校圖書館破例允許我進去自己挑書。在密密麻麻的書架上,為什么能與這本薄薄的小書邂逅,我真的解釋不清,完全是一種陰差陽錯,或者說是一種冥冥之中的緣分。

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本書,也不知道作者是何人,我沒有讀過他的任何一篇作品。但是,這本書留給我很深的印象。現(xiàn)在想起來,大概原因有這樣兩點:一、他是以童年視角寫作的小說,書中的那個敘述者小男孩,比我當(dāng)時的年齡還要小,容易引起我的共鳴;二、他以第一人稱“我”的回憶口吻,敘述河北農(nóng)村的往事,和我在童年時跟隨父親一起曾經(jīng)回到過的老家河北滄縣鄉(xiāng)間的生活,有著某種天然的聯(lián)系,特別是他的好多方言,比如稱舅母為妗子,那么親切,書中的大妗子、二妗子,家長里短,至今讓我記憶猶新。那時候,我們學(xué)校有一個老師和同學(xué)辦的板報《百花》,刊發(fā)老師和學(xué)生寫的文學(xué)作品,我在上面寫了一組《童年往事》,就是模仿《在外祖父家里》,回憶并想象著河北鄉(xiāng)間關(guān)于我的外祖父、大妗子、二妗子,以及童年小伙伴的往事。

于是,我記住了這本書的作者田濤。

五十二年過去了。這次來到美國小住,忽然想起了田濤的這本《在外祖父家里》。在美國借書,比在國內(nèi)方便,好多想看的書,都會留到美國來借。我在印第安納大學(xué)圖書館里,沒有借到這本書。填好書單,一個多月后,我借到了這本書,同時還有田濤的另外兩本書:1957年新文藝出版社的《友誼》,1985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田濤小說選》。美國大學(xué)圖書館資源共享,這三本書分別是從耶魯、康奈爾和亞利桑那三所大學(xué)調(diào)來的。

《在外祖父家里》,1958年新文藝出版社出版,183頁,定價5角。重讀舊書,仿佛重遇闊別多年的故人,有些喜悅,有些陌生。流年暗換之后,在那些發(fā)黃的滄桑紙頁之間,是否真能夠似曾相識燕歸來?畢竟五十二年已經(jīng)過去。

我迫不及待從頭到尾讀了一遍,田濤童年的記憶,交錯著我的少年記憶,紛至沓來。河北平原鄉(xiāng)間的人物與風(fēng)情,至今讀來依然感到是那樣久違的親切。性格從剛開始外祖母病重時氣得胡子哆嗦敢拿菜刀和地主拼命,后來軟弱成了一攤稀泥的外祖父,愛賭又順從的大舅父,馴服蒙古烈馬的好車把式二舅父,剛烈而離家出走的三舅父,持家心疼丈夫怪恨外祖父的大妗子,愛哭愛笑真性情的二妗子,還有“我”的小伙伴王五月和他直脾氣敢扇老師耳光的奶奶,三舅父的好伙伴興旺,和三舅父愛著的年輕漂亮的李寡婦,以及和“我”年紀差不多心思并不一樣的大妗子的女兒青梅……一個個依然活靈活現(xiàn)在眼前,重新喚回我少年時候的記憶,讓我不禁感慨小說中人物的生命力,他們比我比作者都要活得更為久長。或許,這就是文學(xué)的魅力。

盡管小說無法擺脫當(dāng)時階級斗爭二元對立的影子,但是,大多時候,是把這一斗爭放在背景來處理,是以一個孩子的視角來看這些春秋冷暖、人情世故,以及鄉(xiāng)間的民俗風(fēng)物。人物便有了鮮活的血肉,有了孩子氣的愛恨情仇,性情迥異,帶著河北平原樸素稚拙的鄉(xiāng)土氣息。如果和當(dāng)時同樣寫作農(nóng)村題材小說的李準相比較,差別是極其明顯的。李準是緊跟時代的步伐向前走的,田濤則是回過頭來向后走的,回溯童年,鉤沉自己的回憶。李準的人物,努力并刻意捕捉著時代的影子;田濤的人物,則融著自己與生俱來的鄉(xiāng)間情感。一個向外走,如蜻蜓緊貼著水面在飛,飛向外部廣闊的世界;一個向內(nèi)轉(zhuǎn),如蚯蚓鉆進泥土,鉆進一己窄小的天地。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所抒寫對象的大與小,天地的寬和窄,與文學(xué)本身應(yīng)盡的意義并非呈正比。小說自身的特質(zhì),有時候恰恰在于小說中的小。這正是1956年和1957年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田濤能夠自有存在的一份價值。這一份難得的價值,至今依然被忽略。

今天重讀這本小說集,所有篇章都集中在河北平原一個叫“十里鋪”的小小村子。應(yīng)該說,這一點,更是具有當(dāng)時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少有甚至是絕無僅有的一種創(chuàng)新價值。當(dāng)時,并沒有??思{所說的抒寫自己所熟悉的“一張郵票大的地方”的文學(xué)概念。在“五四”的文學(xué)傳統(tǒng)中,也只有蕭紅寫自己家鄉(xiāng)的《呼蘭河傳》,和師陀的《果園城記》等為數(shù)不多的篇章。田濤將小說集中自己家鄉(xiāng)的一個村落,各篇獨立成章,又相互勾連,彼此滲透,漫漶一體,不僅人物彼此血脈相連,風(fēng)土風(fēng)物,民俗人情,也枝葉纏綿,鋪鋪展展,蔚然成陣,富于勃勃生命,構(gòu)建成一方雖小卻獨屬于自己的小說世界。

外祖父的梨樹林,興旺爹的瓜園,村子里那口甜水井,那座破廟改造的小學(xué)校,大人們擂油錘的油作坊和做棺材套的木場子,孩子們抽鴿子柏樹墳、捉魚的葦塘壕溝和拾落風(fēng)柴打?qū)O軍(一種游戲)的曠野……這些場景,散漫卻集中在同一個村落,如同多幕劇的一個舞臺,變幻著不同裝置的場景,演繹著一組相同人物的悲歡離合。

能吃到肉丸子的娶媳婦時候才有的伏席,以及“我”的那件只是在第一天來外祖父家、上學(xué)和吃伏席才穿過三次的藍大葉子(長衫),還有過年時掛在門口麻繩上的年燈,和結(jié)起一層薄冰的村頭街口炮仗紅紙破皮殼子的碎草紙,農(nóng)家桌上那盞冒著蜻蜓頭似的黑芯的小油燈,田野里開著碗形白花的胡蘿卜和開著蝴蝶形藍花的馬蘭草……一一如風(fēng)撲面,似水清心,不僅成為小說存活重要的背景和氛圍,人物生長細致入微的細節(jié)與生命,也成了小說另外的一個個主角,讓這一場多幕劇有了濃郁的生活氣息和藝術(shù)氛圍,帶有貧窮生活和孩子內(nèi)心的些微傷感交織而成的抒情性,玲瓏剔透,多彩多姿,撩人心緒。

重讀田濤這本小說集,讓我想起日后莫言所寫的高密家鄉(xiāng)小說系列,和蘇童早期小說中的香椿樹街。五十多年前,田濤就這樣寫過,將人物與背景畢其功于一役,集中在一處的方寸天地之間,今天看來,也許算不得什么新奇,但在當(dāng)時,卻具有某些現(xiàn)代的小說意識與姿態(tài)。

當(dāng)然,今天重讀田濤,更加吸引我并能喚回我學(xué)生時代記憶的,是他以一個孩子的心理書寫的筆法和筆調(diào)。這便不只是回憶,回憶中更多的是感情,而這樣筆法與筆調(diào)的書寫,除了感情,更是生命的投入和再現(xiàn)。無論“我”,還是小說中其他人物,便都不是那種老照片。所以,他才可以寫得那樣逼真,總會在情不自禁中跳出當(dāng)時階級斗爭的模式而進入人心深處,特別是進入難得的童年淳樸而豐富的世界。

他寫每年農(nóng)歷七月十五給外祖母上墳,母親都要囑咐“我”在外祖母的墳頭上哭,要不外祖父就不給梨吃?!拔摇本透笕丝?。離開墳地,看見母親的眼睛都哭紅了,也不敢開口要梨吃了。這樣微妙的心理,是獨屬于孩子的。不是那種外祖母被地主逼死而懷有一腔憤恨痛哭的描寫。

他寫“我”幫助王五月砸開脖子上的銀鎖,丟進水坑里,那是奶奶為讓孫子能夠好好長大的救命鎖,奶奶大罵孫子,不許他以后再和“我”一起玩,自己每天都到水坑里用大竹竿子去撈銀鎖。王五月趁奶奶不注意,跑到我一直躲藏的大樹后,來找我一起玩,捉一只螞蟻,放在樹枝上,看它“爬上爬下,像小人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回窩的路了”。少年不識愁滋味,完全是一種吃涼不管酸的孩子心態(tài),更反襯出奶奶的心酸。

高粱秀穗時到高粱地批葉子,“那亭亭直立的高粱稈,滑擦過我赤裸的肩膀,高粱頂端被震下的細水點子濺在我的脖頸上,涼滲滲的,旁邊豆地里有蟈蟈在叫,遠遠近近的莊稼地里,都有蟲子叫。我的鼻子不僅喜歡嗅高粱地里清涼氣息,我的耳朵也被曠野里傳來的蟲子的叫聲吸引住了”,“小風(fēng)一吹,杜梨樹上的針(即蟬)便叫起來,小小的葉子,打著枝子,唱著歌,熟透的杜梨,珠子一樣落在地上”。真的寫得很美,是艱辛生活中只有孩子才有的和田野相親相近的透明心情。

為吃伏席,“我盼著樹葉兒發(fā)黃,盼著樹葉兒落,盼著那凜冽的西北風(fēng)快些吹來。好把這大地上的一切青色變黃,一切小蟲子凍死,讓那些小壕坑兒里地上的水結(jié)起帶有花紋的冰片。到那時,興旺就會坐著篷窿兒車把新娘子的花轎接過來,我們就可以伏八碟八碗的酒席了。興旺把新娘子娶過門后,他也會帶著新妗子陪我們往曠野里去拾落風(fēng)柴的。想著興旺的美事,自己仿佛都著急”。如果沒有這樣孩子氣的描寫,小說該減了多少成色。

即便寫老一輩人艱辛的日子,這樣孩子細若??墓P觸和情如微風(fēng)的筆調(diào),也讓大人的世界變得那樣令人在心酸之中有了難得的溫情。大舅父被外祖父趕出家門去謀生,外祖父復(fù)雜的心情,在孩子的眼里是這樣的一種描寫:“大舅父走后,外祖父的性格更顯得冷漠。妗子們不愿同他多談話,他也不同家里的人談什么。每天除了走進梨樹林,一棵梨樹一棵梨樹地數(shù)著上面的梨兒,便坐在大柏樹間的窩棚里吸旱煙。有時候,他叫我陪他一同坐在柏樹杈間的窩棚上,伴著他的寂寞。”外祖父后悔自己把捉來的魚交給地主家后的心情,在孩子眼睛中是這樣描寫的:“外祖父坐在旁邊,低著頭,一句話不說,只是擦蘿卜片兒,擦完一個蘿卜,又從旁邊撿起一個來,一直把他身邊的一堆蘿卜擦完了,頭都總不抬起來。”他寫得真好,把一個將萬千心事都埋在心底的孤苦老人的心情,寫得那樣含蓄不露、蘊藉有致。那些數(shù)不清的梨樹上的梨兒,那些抽不完的旱煙,那些擦不完的蘿卜片兒,都是外祖父的心情,也是“我”對外祖父的感情。

這樣以孩子視角與心理鋪陳的小說敘事策略,讓我想起和田濤同時代的作家劉真的《長長的流水》,和國外的作家如喬伊斯的小說集《都柏林人》。這不僅在當(dāng)時屬于鳳毛麟角,就是如今也與那些熱衷描寫孩子熱鬧外部世界的小說拉開了距離。一本小說集,經(jīng)歷了五十多年的光景,還能讓人看下去,不僅能看,而且耐看,實屬不容易。并不是每個作家都能這樣的。我邊看邊做筆記,竟然抄錄了那么多,就像五十二年前上中學(xué)時做筆記一樣。可惜,那些讀書筆記都已經(jīng)不在了。但是,記憶還在,而且那樣深刻、溫馨,清晰如昨。

我沒有見過田濤,但心里始終記著他,因為我曾經(jīng)受益于他,他曾經(jīng)是我中學(xué)時代文學(xué)的啟蒙之一。我知道他是河北的作家,前些年,也曾經(jīng)向袁鷹老師打聽過他??上?,那時他已經(jīng)去世多年。我知道,他命運坎坷,在寫作《在外祖父家里》之后,再未能天賜機緣讓他持續(xù)這樣得心應(yīng)手的寫作。相反,在唐山大地震中,他付出了妻子和一個女兒的生命代價。

今年恰逢田濤百年誕辰。竟然那么巧,他的生日,和我的生日是在同一天。

2016年3月21日于美國布魯明頓

想念王火

在成都,老作家中有百歲老人馬識途在,一覽眾山小,其他的老作家顯得都像小弟弟,很容易被遮蔽。其實,在成都還有一位老作家,今年九十一歲高齡,是王火先生。

王火再次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是他的新書《九十回眸——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史上那些人和事》出版,恰逢今年反法西斯勝利七十周年。當(dāng)年,剛剛從復(fù)旦大學(xué)新聞系畢業(yè)的二十一歲的王火,憑著他年輕的一腔熱血和良知,采寫了南京大屠殺、審判日本戰(zhàn)犯和漢奸的新聞報道。

1947年,他在上?!洞蠊珗蟆钒l(fā)表了《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記南京大屠殺中的三個幸存者》。這三個幸存者:一個是南京保衛(wèi)戰(zhàn)的擔(dān)架隊隊長、國軍上尉梁廷芳,一個是十幾歲的小孩子陳福寶,一個是被日本兵強奸并被殘酷毀容的姑娘李秀英??梢哉f,王火是第一位報道南京大屠殺的中國記者。

1947年,我剛出生。

1997年,我第一次見到王火。他已經(jīng)七十三歲,但我一點看不出來他有這樣大的年紀。他身材瘦削,身著一身干練的西裝,更顯俊朗挺拔。一看就是一介書生,溫文爾雅,曾經(jīng)血雨腥風(fēng)的歲月,似乎沒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一絲痕跡。那時,我們一起去歐洲訪問,他是我們中國作家代表團的團長。他的三卷長篇小說《戰(zhàn)爭與人》剛剛獲得茅盾文學(xué)獎,但是,看不出一絲春風(fēng)得意的痕跡。他是一位極謙和平易的長者。

那一次,我們一起訪問了捷克、塞爾維亞和黑山共和國,以及奧地利。我和他一直同居一室。他步履敏健,談吐優(yōu)雅,頗具朝氣。最有意思的是在塞爾維亞,常有詩歌朗誦會,最隆重的一次是在貝爾格萊德的共和廣場,四圍是成百上千的群眾,來自二十五個國家的作家都要派一個人登臺朗誦。王火居然派我趕鴨子上架。我根本不寫詩,兒子正讀高二,愛寫詩,只好臨時朗誦了兒子的一首小詩。下臺后,他夸獎我朗誦得不錯,我覺得只是鼓勵,他比畫著手勢,又說:真的,剛才一位日本詩人夸你朗誦得韻律起伏呢。

在捷克,我向他提出希望能夠到音樂家德沃夏克的故居看看,但行程沒有安排。他知道我喜歡音樂,便向捷克作協(xié)主席安東尼先生提出,希望滿足我的這個愿望,年過七旬的安東尼先生親自開車,帶我們到布拉格外三十公里的尼拉霍柴維斯村。那里是德沃夏克的故居,房前是伏爾塔瓦河,房后是綿延的波希米亞森林,是我見到的捷克最漂亮的地方。

在布拉格,王火先生向我們提議,一定要去看看丹娜,為她掃掃墓。那時候,我學(xué)識淺陋,不知道丹娜。他告訴我,和魯迅有過交往并得到過魯迅贊揚的普什科是捷克的第一代漢學(xué)家,丹娜是捷克第二代漢學(xué)家,對中國非常有感情,編寫了捷克第一部《捷華大詞典》,翻譯過艾青等作家的作品??上В?976年因車禍喪生。這二十多年以來,一直沒有中國作家看望過她,咱們是這二十多年來捷克的第一個作家代表團,應(yīng)該去為她掃掃墓。那一天,布拉格秋雨霏霏,我們跟著他,倒了幾次地鐵,來到布拉格郊外很偏僻的奧爾格桑公墓,找到被茂密林木和荒草掩蓋的丹娜的墓地。我看見雨滴順著王火的臉龐和風(fēng)衣滴落,還有他的淚滴。我發(fā)現(xiàn)他是極其重情重義的人,即便是素不相識的丹娜,也是寄托著一份真摯的情感。

印象最深的是在維也納。到達時已是夜幕垂落,車子特意在百泉宮繞了一個彎,讓我們看看那里美麗的夜景,然后駛向前面的一條小街。堵車像北京一樣,車子不得不停了下來,我們只好隔著車窗看夜景。王火一眼看見車前一家商店閃亮的櫥窗,情不自禁地叫道:我女兒也來過這里!這讓我有些吃驚,吃驚于平常一向矜持的他,竟然叫出了聲;也吃驚于我們都是第一次來維也納,他怎么就這么肯定這里一定是女兒來過的地方!他肯定地對我說:我女兒去年來過維也納,就是在這個櫥窗前照過一張照片,寄給我過!我知道,他的小女兒在英國。櫥窗明亮的燈光,在他的眼鏡鏡片上輝映,那一刻,一個父親對女兒無限的情思,毫不遮掩地宣泄在他的眸子里。

維也納那一夜的情景,已經(jīng)過去了十八年,依然恍若眼前。真的,做一個好作家,做一個好父親,做一個好朋友,還有,做一個好丈夫,也許都不難,但能將四者兼而合一,都能像王火做得那樣好,并不容易。一晃,十八年過去了。除了在北京開會,我見過王火(他還專門請我吃西餐),一直沒有再見過他。這中間,我們偶爾通信,彼此問候,更多是他讀到我寫的一點東西之后對我的鼓勵。

這期間,我聽成都的朋友對我講起,他跳到水中為救一個孩子而使得自己一只眼睛失明。這樣舍己救人的事情,他從來沒有對我透露過一絲一毫,他實在是一位心胸坦蕩而干凈的人。我想起張承志曾經(jīng)寫過的一篇文章,題目叫作《清潔的精神》。他應(yīng)該就屬于這樣難得具有清潔精神的人吧。

這期間,對他打擊最大的事情,是他的夫人凌起鳳去世。他對我說過,他的夫人是民國元老凌鐵庵之女,正經(jīng)的名門閨秀,他們的愛情在他的新書《九十回眸——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史上那些人和事》中有專門的描述,可謂亂世傳奇。當(dāng)年,夫人在香港,為和他結(jié)婚佯裝自殺,才能夠回到內(nèi)地,終成眷屬。日后的日子,跟著他顛沛流離,對他支持很大,他稱她是自己的“大后方”。從他的信中,從他的文章中,我都體味得到他對相濡以沫的夫人的那一份深情。說實在的,無論隔空讀他的信,還是和他直面接觸,都沒有感覺他的年紀會這樣大。讀他的信,信箋上字體非常流暢瀟灑;和他交談,更覺得他思維敏捷而年輕;聽他的聲音,感覺非常的爽朗而親切。沒有想到,他居然九十一歲了!

去年年初,曾經(jīng)寄給他兩本我新出版的小書,其中一本《蓉城十八拍》,是專門寫成都的。在成都時趕寫這本書后馬上去美國,行色匆匆,心想下次吧,便沒去看望他。他接到書后給我寫了一封信,責(zé)備我道:“惠贈的兩本書里,出我意外的是《蓉城十八拍》??磥砟堑竭^成都的,在2012年。您怎么沒來看看我或打個電話給我呢?我可能無法陪您游玩,但聚一聚,談一談,總是高興的。您說是不?”

在同一封信中,他這樣說:“匆匆寫上此信,表示一點想念。我身體不太好,但比起同齡人似乎還好一些。如今,看看書報,時日倒也好消磨,但人生這個歷程,我已經(jīng)是離目的地不遠了?!弊x到這里的時候,忍不住想起暮年孫犁先生抄錄暮年老杜詩中的一聯(lián):雕蟲蒙記憶,烹鯉問沉綿。文人老時的心情是相似的:記憶自己的文字,想念遠方的老友。我的心里非常難受,更加愧疚去成都未能看望他。王火先生,請等著我,下次去成都看您。我從心底里祝您長壽,起碼也要趕上您的老友馬識途,超過百歲!

2015年7月23日于北京

想起張純?nèi)?/p>

那年,我在普林斯頓住了半年。常常會到普林斯頓大學(xué)的校園和小鎮(zhèn)的老街上轉(zhuǎn)。那時,我知道張純?nèi)绯錾谄樟炙诡D,曾經(jīng)尋找過她的住處。但是,只找到美國黑人歌手保羅·羅伯遜的出生舊地,卻無從打聽得到她家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我也曾經(jīng)到普林斯頓大學(xué)附屬醫(yī)院去過,一般新生嬰兒都是在那里降生,但是,寧靜的醫(yī)院里,除了我的腳步聲,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她的一點信息。其實,張純?nèi)绾退以缇蛷钠樟炙诡D搬走了。

2004年,張純?nèi)缭谒男∑嚴镩_槍自殺,讓我分外震驚。那一年,是她的本命年,她才僅僅三十六歲。真的實在是太年輕了。

知道她,是從她的《南京暴行——被遺忘的大屠殺》那本書開始。那是1997年的年底。那一年的夏天,她曾經(jīng)獨自一人來到南京,采訪南京大屠殺的幸存者,收集存檔于南京的資料。后來,知道這項工作,其實早在三年前,即1994年她就開始輾轉(zhuǎn)世界各地進行她的采訪和收集材料的工作了。這樣一段龐大又是啼淚帶血的歷史,全部是由她這樣一個年輕的弱女子承擔(dān),實在是夠難為她的了。

她用三年的時間,馬不停蹄在世界很多地方采訪收集材料,最終,完成了這部書,當(dāng)時讓我想起并感慨我們?nèi)缃癫簧偎^的報告文學(xué),倚馬可待,速度驚人,洋洋灑灑,就可以如水發(fā)海帶一樣成書。同時,又有多少是在賓館紅地毯上的寫作。我們的文學(xué),尤其是報告文學(xué),在權(quán)勢、資本和時尚三駕馬車的綁架下,大大減損了可信度和公信力。

如此兩相的差距,當(dāng)然不僅在寫作的時間上,更在寫作的態(tài)度和價值的取向上。她就是因為過于沉浸于她的寫作和那段殘酷的歷史中,否則,她不會選擇自殺。如果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用自己的生命在寫作的話,她應(yīng)該算是為數(shù)不多的一個。

看到她的《南京暴行——被遺忘的大屠殺》,除了對書中所揭示的史實感到震驚之外,我還感到有些羞慚。南京大屠殺的歷史,日本有人死不承認,或不敢面對,對于我們中國人而言,這是一段人所共知的歷史。很多歷史學(xué)人一直在研究并挖掘這段歷史,以前也曾有過徐志耕的紀實作品《南京大屠殺》。但是,并沒有更多的中國作家走進這段歷史,并像張純?nèi)缫粯右宰约旱纳匪莶鴮戇@段歷史。包括我自己在內(nèi),也曾經(jīng)寫過報告文學(xué)。

后來,終于看到了嚴歌苓的小說和張藝謀的電影《金陵十三釵》。但畢竟是后來的事了。而且,在他們的作品中,能夠看到張純?nèi)鐣鴮懩暇┐笸罋⒌臍v史的影子。

當(dāng)一切事過境遷,戰(zhàn)爭的硝煙化為節(jié)日絢麗的焰火,流血成河的地方變成紅花一片,歷史的記憶很容易被遺忘在風(fēng)中。如果沒有對于那場戰(zhàn)爭血淋淋的揭示引起的憤怒,和對自身怯懦、冷漠和無知的羞慚和自省,所謂反思便是輕飄飄的,是不會觸及我們的骨髓的,而只會淪為一種莊嚴的儀式。特別是如今處理抗日戰(zhàn)爭題材的影視作品,更多是將戰(zhàn)爭搞笑式的兒戲化或卡通式的漫畫化,敢于面對歷史殘酷并讓我們自身警醒有著強烈在場感的作品,無疑是難能可貴的。

張純?nèi)绲碾y能可貴,不僅在于她的勇氣和良知,同時,在于她的寫作并不僅僅是對于已有材料的占有和梳理,然后加一些感喟的羅列再現(xiàn),而是有她自己的發(fā)現(xiàn)。這種發(fā)現(xiàn),來自她的艱苦工作,在浩如煙海的材料中沙里淘金的結(jié)果。是她發(fā)現(xiàn)了《拉貝日記》和《魏特琳日記》,為南京大屠殺找到新的有力的證據(jù)。她的書,便不囿于文學(xué)窄小的一隅,而是讓歷史走進現(xiàn)實,讓文字為歷史證言,為心靈和良知證言。

如果沒有張純?nèi)绲倪@本書,對于這個浩瀚和冷漠的世界,南京大屠殺可能還會只是一段塵封的歷史,甚至是被淡忘的歷史。有了張純?nèi)绲倪@本書,才有了后來美國的紀錄片《南京》,讓這段歷史再一次血淋淋、觸目驚心地走到世界的面前。我一直以為,這樣一部紀錄片,應(yīng)該是由我們來拍攝才是,才對。我們自己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傷痕斑斑、血淚斑斑的痛史和恨史,我們卻沒有美國人敏感和有使命感。也許,我們不是不能夠做到,而是沒有想到去做。

在我國設(shè)立的南京大屠殺的首個國家公祭日的前夕,我在央視看到了五集電視紀錄片《一九三七南京記憶》的第一集,主要介紹的就是張純?nèi)?。?dāng)我看到那樣漂亮那樣風(fēng)華正茂又是那樣正氣凜然的張純?nèi)绲臅r候,禁不住老淚縱橫。在電視片中,我也看到了她的父母。她去世那一年的年齡,和我的孩子今年一般大,都是做父母的人,我可以理解他們失去女兒的心情。同樣,我和他們一樣,懷念這位可愛又可敬的女兒。

張純?nèi)缰怀霭孢^三本書。我想起我自己,出版的書的數(shù)量,遠遠超過了她。但有的時候,真的不是以數(shù)量論英雄。記得陳忠實曾經(jīng)說過,一個作家一輩子要有一本壓枕頭的書。張純?nèi)缇陀羞@樣的一本書。對比她,我很慚愧。

看完電視的那天晚上,我半夜都沒有睡著,打開床頭柜上的臺燈,趴在床頭,寫了一首小詩,以表達我對張純?nèi)绲木匆狻?/p>

純?nèi)缜逅廊缦?,魂似嬋娟夢似俠。

葉落是心傷日月,劍寒當(dāng)筆走龍蛇。

袖中縮手荒三徑,紙上刳肝獨一家。

直面當(dāng)年大屠殺,隔江誰唱后庭花?

2014年12月13日于第一個國家公祭日

掃壁齊尋往歲詩——致羅達成

達成兄:

你好,將過去的事情回憶一下,陸續(xù)寫了幾天,發(fā)給你看看,不知能不能對你有些幫助。

印象中我們之間的第一次信件來往,是我寫的一篇關(guān)于姜昆的稿子,你打電話說要給我寄校樣,我告訴你我正要跑到青海我弟弟那里。那是1981年的夏天,我在中央戲劇學(xué)院還沒有畢業(yè),最后一年實習(xí),我選擇去青海。我人還沒有到青海,你已經(jīng)將校樣寄到我弟弟那里。我弟弟到柳園火車站接我的時候,帶來了你寄來的校樣。我沒有想到你那么快,那么負責(zé)。因為在此之前,并沒有哪家報刊非要寄校樣給作者看的。

從青海回來,你打電話問我青海有什么可寫的東西,我寫了那篇《柴達木傳說》。這篇寫右派命運的報告文學(xué)給我?guī)砗艽蟮挠绊?。為了寫這篇報告文學(xué),你曾經(jīng)多次打電話給我。你對我給予了很多的鼓勵,希望我趕緊寫出來。但是,這篇東西一直拖到一年多后的1983年5月份才寫出來。我自己想沉淀一下,希望寫得好一些。你既希望我盡快寫出,又耐心地等我,給予我極大的信任。那時,我還沒有見過這樣的一位編輯會這樣對待一個作者,心里很感動。

這一年中間,也就是1982年的春天,我在家里洗衣服的時候聽廣播,聽到天津一家副食店的女會計一家住房緊張的故事,故事很打動我,和你通電話的時候,我說起這事,你鼓勵我去寫,我立刻去了天津,找到這位女會計。在天津河北區(qū)圖書館閱覽室那座二層小木樓上,我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寫完了《海河邊的一間小屋》,寄給你了。你說寫得不錯,希望找這位女會計的照片,我又到天津找照片給你寄去。沒有想到這篇報告文學(xué)獲得了全國第二屆報告文學(xué)獎。你得知獲獎消息,想盡快地通知我,我正在南京參加《青春》雜志搞的一個筆會,住在南京郊區(qū)部隊的招待所里改稿。由于是部隊,電話不好打,你從北京打到南京,不知用什么法子找到了我,高興地告訴我獲獎的消息。電話里隱隱約約還能聽到梅朵祝賀的聲音,我非常感動。

那時候,我家里沒有電話,公共電話離我家有一段距離,你要等好長時間,每一次我跑到那里接電話的時候,總聽見你第一句話是:“肖復(fù)興呀,我打電話找你可是好多次了,你的稿子寫得怎么樣了?……”親切,又有催促的壓力。

忘記當(dāng)時誰告訴我,第一屆報告文學(xué)評獎的時候,初選篇目有我在《雨花》發(fā)的《劍之歌》,是寫當(dāng)時擊劍運動員欒菊杰的教練文國剛的命運。有評委說寫得不錯,但文字有的地方有毛病,便未被評上。第二屆,終于被評上,我想因素一定很多。當(dāng)時,我在文壇之外,并不了解,也并不關(guān)心。但我想這篇東西發(fā)表在你們《文匯月刊》很重要,如果是發(fā)在其他刊物上,可能是另一種命運了。我想,這就是你們《文匯月刊》的地位和影響了。

大概是1984年的春天,我要去浙江大陳島采訪那里的一批自1950年就在那里開發(fā)建設(shè)的老知青,順便帶著老婆孩子到上海、杭州玩。我毫不客氣地請你幫我訂好在上海住的房間和他們娘兒倆返回北京的火車票,以及我去大陳島的輪船票。你一一幫我辦好,記得是住在上海文藝出版社的招待所。你到火車站接的我們。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在此之前,我們只是通了三年的信或電話而已。但一點都不生疏,覺得很親切,很親近,仿佛早就相識。那一次,是你帶著我到麗宏那間沒有窗戶的小屋。我們?nèi)碎L達三十多年的友誼就是這樣開始的。那時,我們真的還年輕。

那一次,也是我第一次見到梅朵,他和你一起請我們一家在錦江飯店吃的西餐。后來,你還帶我們一起到紅房子吃過一次西餐。在你們報社那老式的電梯間里,你帶我到你們的編輯部,也見到了關(guān)鴻。記得那時候小鐵見到這老式的電梯覺得好玩,總想多坐幾次,都是你怕他單獨一人不安全,拉著他的手來回坐了好幾次。你對孩子的愛心和耐心,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小鐵的童年對你和麗宏的印象最深,在他七歲多的那一年,他說他做夢夢見你在叫他的名字。那是一種多么溫馨的感覺。

在去大陳島的前夕,由于當(dāng)時工作調(diào)動問題,我接到北京的電報得立即回北京,大陳島去不成了,你沒有埋怨我,幫我退了船票,又買了飛機票,讓我返回北京。那一次的上海之行,給我留下難忘的印象。

1985年,我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出我的第二本報告文學(xué)集《生當(dāng)作人杰》,請梅朵寫的序。你看過之后,對我開玩笑說:老梅還是對祖芬的感情更深,他給你的序,比他寫祖芬寫得差多了。記得當(dāng)時,梅朵也在場,他只是笑,沒說什么。我當(dāng)時對他說:您不能這樣厚此薄彼呀。他說:下次你再出書的時候,我再寫,一定寫得好一些。他也真是一個可愛的老頭。

1985年的夏天,我再次去青海采訪。你幫我辦了一個《文匯報》的特約記者證,說是可以幫助我采訪,來回乘車如果買不到票,也可以派上用場。同時,你說這次去青海采訪的車費和住費,你們來報銷。記得那一次,我到蘭州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夜,先被安排住進蘭州賓館,一看那么高級,房費那么貴,就沒有住,走了出來,在旁邊找了一個招待所住下?;貋砗螅懵裨刮遥耗苡卸噘F呀,你就住一夜,怕什么的!其實,你也是關(guān)心我。

那一次回來,我寫了《柴達木作證》和《啊,老三屆》。這兩篇東西,對于我很重要,我希望寫得好些。你開始了一貫輪番轟炸般的電話加電報的催促和督戰(zhàn),讓我不敢怠慢。記得接到你收到《柴達木作證》后的第二天就給我發(fā)來的一封電報,告訴我下期發(fā)。竟然如此迅速。十天以后,你寄來了《柴達木作證》的校樣,你催我改后立即寄回,我連夜改了一宿,第二天就病倒了。記得寫完《柴達木傳說》后,我也病了一場。那時候的報告文學(xué),我們真的都是傾注了感情的。

這中間,還有你對我弟弟肖復(fù)華的幫助和支持,他當(dāng)時在青海石油局的生產(chǎn)調(diào)度室當(dāng)調(diào)度,學(xué)著我也寫了幾篇報告文學(xué),先后都經(jīng)你的手在《文匯月刊》上發(fā)表了,特別是《當(dāng)金山的母親》,讓他獲得首屆青海省政府文學(xué)獎,他調(diào)到報社和文聯(lián),樹立了寫作的信心,接著寫了一些關(guān)于柴達木的報告文學(xué),這都和你的鼓勵和扶助是分不開的,同時也說明當(dāng)時《文匯月刊》的影響力之大,幾篇作品,可以改變一個作者的命運。

這一年,1986年的夏天,我們一起去廬山參加《百花洲》筆會,同行的還有麗宏、何立偉,還有《隨筆》的主編黃偉經(jīng)。他剛剛看完發(fā)在《文匯月刊》新一期上的《柴達木作證》,非常激動,要我寫一篇采訪札記,我當(dāng)時以為他只是隨便說說,客氣而已。第二天,我們?nèi)タ措娪啊稄]山戀》,路上,他又對我說起寫采訪札記的事情,你和麗宏都對我說:你應(yīng)該寫寫。你覺得應(yīng)該讓更多人讀到這篇作品,了解報告文學(xué)。

這是我們唯一一次共同的出游。其實,還有很多次機會的,但是,當(dāng)時,你的工作很忙,脫不開身,雜志你又太投入,便都沒有和我們一起參加活動,放棄了很多機會。1987年12月廣州全運會的時候,我意外碰見了你,難得你能出來一次散散心。你悄悄地對我說第一次享受作按摩的情景。你那時好奇又得意的樣子,簡直像個孩子。

中間這幾年,我只能在到上海的時候,或者你來北京的時候,和你見面。在北京,都是你來工作,住在你們文匯報駐京記者站,每一次都是來去匆匆。每一次,都是你請我吃飯。印象深的一次,我去那里找你,正好碰上蔣大為,你在采訪他。那時候,我剛在你們《文匯月刊》上發(fā)表了寫宋世雄的報告文學(xué),宋世雄由此分到了前三門的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解決了他的大難題。我對你發(fā)牢騷:我們寫他們幫助他們解決了實際困難,我們自己的困難卻沒有人幫我們解決。你對我說,大概意思是,誰讓我是報告文學(xué)的作者呢,這就是我們的命。如果是為了我們自己,也就不寫報告文學(xué)了。還有一次,是詹少娟請你吃飯,你拉上了我。我們一起交談最開始相識的情景和彼此的一些感情故事,那時候,作者之間,作者和編者之間,友誼真的十分美好。記得那是1988年年底前后的事情了,那樣的情景,顯得遙遠得很,只在回憶之中了。

1987年,那一年,我四十歲。你打電話要我的照片,說是要登在你們《文匯月刊》的封面上,同時配發(fā)我寫的《啊,老三屆》。這是你的美意,對我的鼓勵。無形中擴大了《啊,老三屆》的影響。王小鷹就是看到了這一期雜志的封面,再看這篇報告文學(xué),然后給我寫了一封信,發(fā)表在文學(xué)報上,對這篇報告文學(xué)給予了鼓勵。同時,當(dāng)時從人民日報文藝部調(diào)到人民日報出版社當(dāng)社長的姜德明,也是看到了這一期的雜志,找到我要出《啊,老三屆》的單行本。這一年的年底,安徽文藝出版社也找到我,要出《啊,老三屆》的書?!栋。先龑谩愤@篇報告文學(xué)有這樣的影響,是你的鼓勵和支持的結(jié)果,自然,也是我們友誼的結(jié)晶。

我在你的手中發(fā)的最后的文字,大概是1990年第一期的《母親》了。那時候,我母親剛剛?cè)ナ啦痪茫覍δ阏f想寫寫關(guān)于母親的一篇東西,你鼓勵我寫,然后就是以往一貫的做法,開始打電話催我。我把稿子寫好寄給你,沒過幾天,你就著急打電話怎么還沒有收到稿子。收到稿子后,你立刻發(fā)稿,打電報告訴我下期刊發(fā)。

《母親》發(fā)表后,自此,我所有重要的報告文學(xué)主要都發(fā)表在你們《文匯月刊》上,以后,我也再沒有寫過報告文學(xué)了。很多人是從《文匯月刊》上認識我的,而且因為都是在你們的《文匯月刊》上發(fā)表的,便以為我是一名上海的作者。我真的非常感謝《文匯月刊》,感謝你。

1992年春天,我從福州回來,路過上海,我們一起參加《少年文藝》的一個會,我們又見過一面,而且還同住一個房間,有了一次同居交談的機會。那時,《文匯月刊》早???,但你依然很忙,我發(fā)現(xiàn),新的工作分散你的心情和注意力,也讓你充實一些,所以,你很少回房間來住。

1998年的夏天,小鐵高中畢業(yè),上大學(xué)之前,和他媽媽一起到上海玩,你還特意請他們娘兒倆吃飯,你打電話問我想到什么地方去吃。我說孩子想去紅房子。你便約上麗宏和關(guān)鴻,事先定好到紅房子,由于紅房子早搬了家,你還找了一通呢。他們娘兒倆吃得很盡興,也很感謝你。小鐵回來后還寫了一篇文章《紅房子》,記錄令他難忘的行程。飯后,你給我打電話說:你交給我的任務(wù)完成了。不過,紅房子的菜可真不怎么樣,遠不如以前了,現(xiàn)在上海好吃的地方多得很,干嗎非要找這么個地方。

關(guān)于我和你和《文匯月刊》的記憶,在新世紀到來之前,算告一段落。這是最重要的一個段落,從80年代初到90年代末,是《文匯月刊》也是文壇最重要的段落,同時也是我們?nèi)松钪匾亩温?。那時,我們還算是年齡合適、精力充沛,又都對報告文學(xué)充滿真誠與激情、理想和向往。無論我們的行為,還是我們的作品,真的,我們都問心無愧。記得那時看到《胡風(fēng)傳》,我忘記是不是李輝或者是梅志寫的了。在寫了胡風(fēng)跌宕的命運之后,對于文壇,作者說了這樣一段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大意是:“文壇的得勢、失勢、趨炎附勢……中國文壇是個沒出息的地方。”我不知道這是對以往中國文壇的總結(jié),還是對當(dāng)時中國文壇的詰問。我們都希望在潮起潮落中保持自己對于文學(xué)對于現(xiàn)實的良知和起碼的底線。

只是,這些片段,可能有記憶有誤的地方,而且都很瑣碎,沒有什么值得論說的,不知道會對你寫作這本關(guān)于《文匯月刊》的書有多大的幫助。想起放翁的詩句:尋僧共理清宵話,掃壁閑尋往歲詩。又覺得對于我們的友情,對于那個已經(jīng)逝去的時代,這些瑣碎的往歲回憶,也許還有些意義,起碼對于我們自己是難得的紀念。如果還有什么需要,請吩咐就是。

希望你的筆記錄關(guān)于《文匯月刊》從創(chuàng)刊到??嵌坞y忘的歷史,幫助那些對歷史飛快遺忘的人,也幫助那些對變化現(xiàn)實中的權(quán)勢和資本過于鐘情的人。

去年年底新編了一本書,大概今年上半年能出來。是將寫柴達木的報告文學(xué)集中一起,書名取為《柴達木作證》,其中絕大部分文字都是發(fā)在你們《文匯月刊》上。編這本書的時候,自然想起了你。沒有你的鼓勵、支持和督促,就沒有這些文字。這些文字中,有飛快逝去的歷史,也有我們共同的感情和記憶。把這本書的后記也發(fā)給你看看。

期待著你早日動筆。

2013年3月14日于北京

吳小如和德彪西

讀吳小如先生的學(xué)生編寫的《學(xué)者吳小如》一書,最過目難忘的是小如先生的冰雪精神、赤子之心。特別提及其少作對名家以及他老師的評點,直言不諱,率真而激揚,真是令人格外感喟。因為面對今日文壇見多不怪的紅包派發(fā)、商業(yè)操作的吹捧文章,這樣的文字,幾成絕響。

看他批評錢鍾書,“一向就好炫才”,說錢雖才氣為多數(shù)人望塵莫及,但給讀者“最深的印象卻是‘虛矯’和‘狂傲’”。他批評蕭乾的《人生采訪》文字修飾功夫,“總嫌他不夠扎實”。他批評師陀的《果園城記》“精神變了質(zhì)”,“失敗的癥結(jié)不在于諷刺或譴責(zé),而在于過分夸張諷刺成了謾罵,譴責(zé)成了攻訐”。他批評巴金的《還魂草》拖泥帶水,牽強生硬,“一百多頁的文字終難免有鋪陳敷衍之嫌”。

就是自己的老師,他的批評一樣不留情面,敢于指手畫腳。比如對沈從文的《湘西》等篇,他說道:“格局狹隘一點,氣象不夠巍峨?!薄白髡叩墓P總還及不上柳子厚的山水記那樣遒勁,更無論格古情新的《水經(jīng)注》了?!睂τ趶U名,他直陳不喜歡《桃園》,因為“沒有把道載好”,“即以‘道’的本身論,也單純得那么脆弱,非‘淺’即‘俗’”。

這讓我禁不住想起法國音樂家德彪西。2012年,是小如先生九十歲壽,又是德彪西五百五十周年誕辰。兩位年齡相差整四百六十歲的人,直率的性格以及對待藝術(shù)的態(tài)度,竟然如出一轍,遙相呼應(yīng)一般,相似得互為鏡像。

年輕時的德彪西,一樣的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dāng)年萬戶侯。他說貝多芬的音樂只是“黑加白的配方”,莫扎特只是“可以偶爾一聽的古董”;他說勃拉姆斯“太陳舊,毫無新意”;說柴可夫斯基的“傷感太幼稚淺薄”;而在他前面曾經(jīng)輝煌一世的瓦格納,他認為不過是“多色油灰的均勻涂抹”,嘲諷他的音樂“猶如披著沉重的鐵甲邁著一搖一擺的鵝步”;而在他之后的理查·施特勞斯,他則認為是“逼真自然主義的庸俗模仿”;比他年長幾歲的格里格,他更是不屑一顧地譏諷其音樂纖弱得不過是“塞進雪花粉紅色的甜品”……他口出狂言,雨打芭蕉,幾乎橫掃一大片,肆意地顛覆著以往的一切,他甚至這樣口出狂言道:“貝多芬之后的交響曲,未免都是多此一舉?!薄斑^去的塵土不那么受人尊重!”

有意思的是,無論小如先生,還是德彪西,這樣直率甚至尖刻的批評,當(dāng)時并沒有惹得那些已經(jīng)逝去的大師的擁戴者,和依然健在的被批評者火冒三丈,或是急不可耐地反批評,或者帶有嘲笑的口吻說其“憤青”一言以蔽之。這種對于年輕人的寬容,既體現(xiàn)了那些學(xué)人作家與藝術(shù)家的宅心寬厚,也說明那時的文化氛圍,如當(dāng)時的大氣與河流少受污染。這是一種文化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作家、藝術(shù)家與批評家,萬類霜天競自由,才能夠一起相得益彰地成長。

于是,就像小如先生年輕時以那樣對前輩與老師直率的批評,和對藝術(shù)與學(xué)問的真誠態(tài)度,步入他以后長達半個多世紀之久的學(xué)問之門。德彪西也是這樣,打著“印象派”大旗,以其革新的精神,創(chuàng)造了歐洲以往從來沒有的音樂語言。在他三十二歲時創(chuàng)作出《牧神午后》時,法國當(dāng)代著名作曲家皮埃爾·布列茲(P.Boulez),就曾經(jīng)高度評價并預(yù)示:“正像現(xiàn)代詩歌無疑扎根于波特萊爾的一些詩歌,現(xiàn)代音樂是被德彪西的《牧神午后》喚醒的?!?/p>

說起那些少作,小如先生說自己是“天真純樸的銳氣”。燕祥說他是“世故不多,歷來如此”。天真和世故,是人生與學(xué)問坐標(biāo)系中對應(yīng)的兩極。我想,這應(yīng)該就是小如先生的老師朱自清所說過的那種“沒有層疊的歷史所造成的單純”吧。學(xué)者也好,文人也罷,如今這種單純已經(jīng)越發(fā)稀薄,而世故卻隨歷史的層疊,塵埋網(wǎng)封,如老繭日漸磨厚磨鈍。自然,如小如先生和德彪西年輕時的那種“天真純樸的銳氣”,也就早已經(jīng)刀槍入庫,成了可以迎風(fēng)懷想的老照片。

但是,我一直以為,小如先生也好,德彪西也罷,他們年輕時的那種“天真純樸的銳氣”,其實更是一種如今文壇和學(xué)界所匱乏的精神。有了這種精神存在,文人之文,學(xué)者之學(xué),才有筋骨,也才有世俗所遮蔽下獨出機杼的發(fā)現(xiàn)和富于活力的發(fā)展。

小如先生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段話:“再有些人,雖說一知半解,卻抱了收藏名人字畫的態(tài)度,對學(xué)問和藝術(shù),總是欠鄭重或忠實。”對于今天的學(xué)術(shù)、藝術(shù),或作家與作品,這段話依然有警醒的意義。對待上述的一切,我們很多時候確實是“抱著收藏名人字畫的態(tài)度”,有些謙卑,有些妄想,有些世故,有些逢迎,有些揣在自己心里的小九九,便有些欲言又止,有些王顧左右而言他,有些違心的過頭話,有些成心的奉承話,甚至有些膝蓋發(fā)軟,有些仰人鼻息,只是沒有一點臉紅。

2012年歲末于北京

從菱窠到慧園

菱窠并非真的有菱角,而是形狀如菱角的一片水塘。1938年,李劼人買下這塊地方,是為避日本飛機的空襲,將全家從成都市里的桂花巷搬到這里。那時,這里已屬于農(nóng)村,是姓謝的一家的果園,因是戰(zhàn)爭期間,很便宜便買了下來。再外面倒是有一片菱角堰。李劼人便把自己這個新家取名叫作“菱窠”。

如今,菱窠成了李劼人故居,對外開放,就在川師大附近。城區(qū)擴大了,菱窠已經(jīng)離城不遠。在故居的展覽室里,看到了一幅老照片,李劼人的夫人領(lǐng)著他們的小女兒站在菱窠的門口??茨菚r的菱窠,門是柴門,墻是鐵蒺藜蔓上竹子編的,只能叫作籬笆,想大概與當(dāng)年杜甫的草堂類似,所以當(dāng)年李劼人自己說是“菱角堰前一茅舍”。取名“菱窠”,與見慣的各種“堂”呀“室”呀,便大不同,窠就是窩而已。門前便是狀如菱角的水塘,繡滿一池荷花,不管戰(zhàn)火紛飛,沒心沒肺地開放著。

如今的菱窠,大門和墻都氣派了許多,道士門式樣的大門雖然不大,卻有著門楣、門墩和瓦檐,還有醒目的“菱窠”的匾額。門前的水塘沒有了,但有一塊小小的停車場,再往前緊連馬路的空地,正在緊鑼密鼓地大興土木,據(jù)說是要建公園。以后的菱窠,便成為園中園,會有滄海桑田之感了。

走進菱窠,左側(cè)是花草樹木掩映,建筑都是白墻灰瓦鐵銹紅的柱子,典型川西風(fēng)格。正面是一座帶環(huán)廊的二層木樓,坐南朝北,西側(cè)面是一排廂房,樓后有李劼人夫人的墓地。樓前開闊的草坪上,立有一座漢白玉的半身塑像,想一定就是劉開渠雕塑的李劼人的像了。東面有一方不大的小湖,湖邊有水榭、亭臺和游廊。緊靠大門的一則,則是李劼人曾經(jīng)開在指揮街上的“小雅菜館”。院落里面除了幾個工作人員圍坐在藤椅桌子前在喝茶下棋,沒有一個游人,偌大的菱窠幽靜得很,風(fēng)閑花落,空翠濕衣,仿佛遠避萬丈紅塵的一個隱者。

顯然,故居是經(jīng)過精心的整修,才顯得如此花木繁盛,完全園林化了?,F(xiàn)代作家中,能夠以自己的稿費買下的故居完好保存下來的,已不多見。北京的郭沫若和茅盾的故居,是新中國成立以后政府劃撥的。老舍故居是自己買下的,尚在,但遠不如這里的軒豁。至于魯迅在紹興會館的故居和林海音在晉江會館的故居,已經(jīng)破敗擁擠成了大雜院。其實,當(dāng)年李劼人買下謝家果園,比現(xiàn)在看到的還要寬闊,足有十二畝,各種果樹繁茂,后來建校園,占了八畝,現(xiàn)在的菱窠只剩下了四畝左右,比原來縮小了三分之二,小多了。

李劼人的經(jīng)歷比一般作家要豐富得多,經(jīng)歷了辛亥革命、五四運動、抗日戰(zhàn)爭和新中國成立后的建設(shè)與運動。讀中學(xué)的時候,李劼人趕上四川保路運動,作為中學(xué)生的代表參加了保路同志會,還和王光祈等人發(fā)起了少年中國學(xué)會,創(chuàng)辦了《星期日》周刊。1919年年底到法國半工半讀留學(xué)四年十個月,回國后當(dāng)過民生機修廠的廠長,新中國成立后當(dāng)過成都市的副市長。如此豐富的閱歷,使得他作為作家一出手就與眾不同,他的《死水微瀾》《暴風(fēng)雨前》“大波三部曲”,描摹辛亥革命前后時代風(fēng)云的長篇巨著,開新文學(xué)史上多卷本史詩性長篇小說的先河??梢钥闯?,他的抱負氣吞萬里如虎,他是想做巴爾扎克《人間喜劇》和左拉《盧貢—瑪卡爾家史》一樣的工作,希望把“小說”寫成“大說”。

故居的一樓是李劼人的起居住房,二樓是陳列室。居室完全復(fù)原當(dāng)年的情景,很樸素,書房里擺一張單人床,是李劼人當(dāng)年改《大波》時特別放在這里的,怕吵夫人睡覺,自己在書房里寫累了就睡。故居在1959年曾經(jīng)翻蓋一次,用的是李劼人的稿費,那時,他的三部曲再版,《死水微瀾》和《暴風(fēng)雨前》的稿費先到,有八百多元,翻蓋不夠的費用,等《大波》的稿費到后再補上。想來那時的稿費還真的頂用。

翻蓋菱窠,主要是為了安靜下來仔細修改“三部曲”。新中國成立后修改“三部曲”,成了李劼人的大事,此事得失參半,留與后人評說。在書房里,令我走神的是,奧地利的音樂家布魯克納和李劼人一樣,也是格外虛心聽取別人的意見,對自己的作品一輩子都在修改,但最后改動的結(jié)果不見得就比最初的如意。李劼人就是在這間書房里一直改他的《大波》,改寫了四次,一直到臨終的前一天還在改。無奈天不假年,他只改好了十二萬字,余下了三十萬字,如嗷嗷待哺的一只只小鳥,只能空留在書桌上了。

客廳的墻上,掛著幾幅字畫的復(fù)制品(李劼人字畫藏品很多,有一千多幅明清古畫),其中一幅蘭石圖,逸筆草草,卻運筆用色均不俗,仔細看,原來是號稱川西孔子劉止唐之子劉豫波的畫。他是清末民初成都有名的五老七賢之一,曾經(jīng)是李劼人在石室中學(xué)讀書時的國文老師??串嬌嫌蓄}跋:“既淡養(yǎng)心,堅定立學(xué),三十余年此心空谷,一笑相通,還持舊說?!边@里有贊許,也有期望,還有一份遺老的遺風(fēng)。一打聽,知道是李劼人和老師分手三十多年后,在成都的街頭和老師不期而遇,老師贈他的畫作。李劼人一生對劉豫波都非常敬重,他曾經(jīng)說,老師“教我以淡泊,以寧靜,以愛人”。大概就是劉豫波要堅持的“舊說”吧。

1962年年底,李劼人去世后,菱窠一度荒蕪。但在“文革”期間幸存,沒有遭到破壞,主要因為做了政府的招待所,后來改為庫房和宿舍,一直有人住,便保留著舊貌和人氣,實在是萬幸,和如今一些名為故居實則新造的假古董完全不同。1959年翻蓋時,故居曾經(jīng)增添了一些楹聯(lián),此后重修,楹聯(lián)更多,分不清哪些是新哪些是舊了。但楹聯(lián)很有文學(xué)的氣息,和別處不同的是,李劼人自撰的楹聯(lián)很多。我非常喜歡其中1946年他的自撰聯(lián):“歷劫易翻滄海水,濃春難謝碧桃花。”正是抗戰(zhàn)勝利之時,透露他的心情,如果和那時同在成都迎接勝利的陳寅恪寫的詩相比,可以看出其中的不同。一幅是1962年病重后的自撰聯(lián):“人盡其才地盡其力物盡其用,花愿長好月愿長圓人愿長壽?!焙退娜壳粯?,依然是宏大敘事的筆觸和襟懷。還有一幅,不知撰寫于何年:“冷眼看空游俠傳,熱情涌出性情詩?!蔽易钕矏鄣模?961年他的自撰聯(lián):“最有文字驚天下,莫叫鵝鴨惱比鄰?!鼻槿ぐ蝗?,是杜甫詩巧妙的改寫。

最后來到他的雕像前,劉開渠和他在法國留學(xué)期間就結(jié)識,成為好朋友,抗戰(zhàn)期間在成都,他們兩人一起發(fā)起、建立了抗日救國的組織,友情彌深。雕塑家為作家雕像,如羅丹之于巴爾扎克,劉開渠和李劼人是一對劍鞘扣。但看劉開渠為李劼人塑的像,卻沒有那么多的感情宣泄,而以完全寫實的風(fēng)格,還原老朋友淡定又篤定的風(fēng)貌,又因是漢白玉的材質(zhì),顯得靜泊,有些冷。想那時劉開渠已老,早是春秋閱盡。再看像后的基座上有張秀熟撰文、馬識途書寫的銘文:“巴蜀天府,地靈人杰;劼人先生,一代文哲;錦心繡口,冰清玉潔;微波大瀾,嘔心瀝血;山何巍峨,日何燁燁;緬懷斯人,高風(fēng)亮節(jié)?!辟澴u之詞,和塑像風(fēng)格正好冷熱均衡,動靜相宜,山水相合。

從菱窠到慧園,并不遠,但感覺卻像走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并不是因為巴金和李劼人作為成都雙子星座的作家,一位一生扎根本土,一個十九歲離開家鄉(xiāng),到晚年才得以歸家探望,使得兩者的時間距離拉開得那樣長。也不是因為慧園在鬧市中心,與菱窠田園風(fēng)的靜謐,呈過于鮮明的對比。而是作為巴金故居的補充物,慧園體現(xiàn)了故鄉(xiāng)人對巴金的一片深情厚誼,畢竟巴金在東珠市街上的李家老宅已經(jīng)不在?;蹐@的名字取得極好,取巴金《家》中人物覺慧的慧字,寓意多重,充滿想象力,總希望能有一個讓人們懷念和懷舊的地方,能夠重新走進巴金,走進巴金所創(chuàng)造的《家》的地方。只是新建的慧園,和老的菱窠容易拉開時間的距離,建筑和樹木一樣,身上的年輪醒目,由老的菱窠到新的慧園,仿佛旋轉(zhuǎn)舞臺上的布景置換,洞中方一日,世上已百年,讓我感到仿佛走了那么長的時間。

慧園在百花潭公園內(nèi)。錦江之濱,花繁葉茂,天然幽韻,難得的好地方?;蹐@設(shè)計為二進院,院四圍有游廊環(huán)繞,地方不大,卻小巧玲瓏。大門軒豁,門前有一小廣場,叫慧園廣場,修竹茂樹鮮花掩映,門楣上有啟功題寫的“慧園”匾額,門兩旁的抱柱聯(lián)為馬識途書寫:“巴山蜀水地靈人杰稱覺慧,金相玉質(zhì)天寶物華造雅園?!鼻霸簽槟档d,廳堂的匾額“牡丹廳”,朱家溍題寫;兩側(cè)的抱柱聯(lián):“慧以覺生成家不易,國因文建明德常新?!焙笤簽樽限碧茫翌~“紫薇堂”,史樹生題寫;兩側(cè)的抱柱聯(lián):“巨匠文章感召熱血青年融入激流三部曲,高山品格懷念赤忱耆老堅持真話一條心?!弊侄际呛米郑砸馑级?,前院一聯(lián)最好,既有巴金小說《家》中滄桑歷史之感,又有引申進一番行船萬里今世之意,有家有國,聯(lián)袂而意味幽然。

慧園是1989年正式對外開放,1987年巴金最后一次回家鄉(xiāng)時,慧園正在動工,巴金專門來看過,回上海后為慧園捐贈了好多物品,應(yīng)該說對慧園寄予感情和希望。如今慧園前后兩院的廳堂中,還擺放著當(dāng)年開館時的陳列品,有關(guān)于巴金生平和創(chuàng)作的照片、書籍和書柜等實物,只是都已經(jīng)發(fā)黃,留下了雖然并不太長卻已經(jīng)塵埋網(wǎng)封的日子的痕跡。歲月真的是一個偉大的雕塑師,可以將一切雕塑成另一番模樣。沒有感到“慧以覺生”的意思,倒是真的感到幾分“成家不易”的樣子,因為眼前的慧園不再像是覺慧的家,而是出租他用一般,滿眼都是茶客,廳堂、院子里,連走廊里都擺滿了桌椅,茶香繚繞,人聲鼎沸。前院還專門設(shè)有家宴,廣告牌上標(biāo)明兩種規(guī)格:268元一桌含10杯茶,1888元一桌含10杯茶。四周巴金的一切老照片、老書籍、老物件,都在陪伴大家喝茶,任流年碎影和眼前的茶香花影交織,真的有不知今夕何年之感。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來慧園,那時慧園剛建成開放不久,一切恍若夢中。那時,雖然前院在舉辦盆景展覽,畢竟只是盆景,悠悠韻味,和書香諧調(diào)。而且,將慧園擴展功能,吸引更多人到此流連,也是相得益彰之事。不過二十多年后,慧園卻變成了茶館和家宴,總讓人有些惘然。忍不住想起坊間流行的民諺:巴金不如鉑金,冰心不如點心。

幸虧大門前的慧園廣場,還如以前一樣安靜。樹蔭竹影下,有花香襲來。正面,有葉毓山雕塑的晚年巴金拄著拐杖的全身青銅像,一側(cè)在一方長石上鐫刻著冰心的題詞“名園覺慧”。讓人感到巴金和冰心兩位老朋友,還在并肩一起,睿智卻也寬容地看待眼前的一切,或許會說我不必自作多情,文學(xué)本來就不是什么非登大雅之堂不可的事,和鄉(xiāng)親們一道喝喝茶,吃吃飯,有煙火氣,有鄉(xiāng)土氣,有什么不好?到慧園而能覺慧者,那不過是額外的贈品。

2012年3月于成都

無爵自尊賁園書

成都和平街是三國時期就有的一條老街,表面上看來波瀾不驚,里面卻別有洞天,所謂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這條街上有三國蜀將趙子龍的故宅,故宅處有趙子龍戰(zhàn)罷歸來的洗馬池,成都人管池叫作塘,所以這條街最早叫作子龍?zhí)两?。早聽說洗馬池之東,原來有一座頗大的花園,叫景勛樓,是清雍正年間四川提督岳鐘琪的宅第,其名聲與洗馬池齊。民國之初,一代富甲天下的大鹽商嚴雁峰,買下景勛樓,于1914年至1924年,歷十年之久翻建成新園,取名為賁園。這期間,嚴老先生于1918年仙逝,由其子嚴谷孫繼續(xù)造園。算一算,那一年嚴谷孫年僅十九歲。父子兩代的共同努力,將岳府改造成新型的四進院,這種四進院不是北京傳統(tǒng)四合院的格局,氣派和占地更要大得多。據(jù)說每一個院落都自成一格,不僅房間多,并都有自己花木扶疏的大花園。聽老人介紹,這里最顯眼的是修竹、銀杏和桂花樹,一年四季都綠蔭蓊郁,花開不斷。

園子最后面亦即當(dāng)年岳家景勛樓的舊址上,建成最負盛名的“賁園書庫”。有人說賁園取其“賁”字“氣勢旺盛、高起來”之意,其實,嚴雁峰別號賁園居士,在我看來,賁園就是自家書庫而已。

和我們?nèi)缃褚恍└簧逃绣X就豪賭,或豢養(yǎng)“小三”“小四”,或投資時髦的足球與電視劇不大一樣,嚴雁峰鐘情于圖書,有錢投在買各種珍本善本的書籍上,是一位名副其實的藏書家。在建賁園之前,他曾于光緒二十年(1894年)入京,以巨資購進大批古書,裝運四川;途經(jīng)西安,見有人出售藏書,雖要價不菲,又不惜重金,傾囊而出,全部收進。一時豪舉傳為美談。

可能是老天要給我一些補償,那天,我去和平街尋洗馬池未果,偶然聽說賁園尚在,頗為興奮。畢竟歷史未曾完全如煙飄逝殆盡,便誤打誤撞闖進了賁園。

如今的賁園已經(jīng)成為圖書館的宿舍,一片簡易的矮層居民樓,立在那片曾經(jīng)藏龍臥虎之地。走進不大的鐵門,沿著一條干凈的甬道走進去,甬道幾十米,不長,但兩旁樓群林立,想當(dāng)年肯定是左右軒豁,所謂口小膛大,腹內(nèi)可撐萬里船。

甬道盡頭,被一扇鐵柵欄門擋著,進不去了。隔著柵欄,可以看見正在修繕中的一扇月亮門,門脊上的瓦還沒有蓋全。隔著月亮門,有大樹遮掩,依稀看見有灰色的小樓隱現(xiàn),想那應(yīng)該是賁園的藏書樓了??上?,折回大門前的傳達室,如何說想一覽藏書樓的芳容,傳達室就是不給鑰匙開門,只說需要聽省圖書館的指示。

沒有辦法,第二天大清早找到省圖書館的館長,才終于走進藏書樓。沒有看見月亮門門楣上雕刻著兩個篆字“怡樂”。據(jù)說,賁園里這樣的題字頗多,最有名的還有嚴雁峰自撰請于右任書寫的一副對聯(lián):“無爵自尊,不官亦貴;異書滿室,其富莫京。”更是黃鶴不知何處去了。但是藏書樓上嵌著“書庫”的隸書橫匾,雖然斑駁,卻清晰在目,留下歲月的一點物證。

樓前的小院,遠沒有我想象中的大,想以前讀書曾經(jīng)看到對賁園書庫的介紹,說是“書庫建在花園中”。那么,該比眼前的園子要大、要漂亮才是。藏書樓正在重新維修,院子里一片狼藉。但藏書樓兩側(cè)各有一棵高大的銀杏樹,像是以前留下來特意陪伴藏書樓的,百余年來,算得上為藏書樓紅袖添香的知己。

藏書樓二層的建筑風(fēng)格中西合璧,墻體灰磚磨磚對縫,近百年依然很結(jié)實,那時候的工藝不欺歲月和人。月亮門設(shè)于樓正中間,門楣之上的房檐和整座樓的房檐,都是灰魚鱗瓦鋪蓋,典型中式。但門頂上是陽臺,和門兩側(cè)對稱的窗,尤其是二層窗上拱形券式的裝飾,有清末民初西風(fēng)東漸時的洋味兒。

走進樓里,光線幽暗,地上遍布施工的雜物,樓梯還在,楠木地板還在,只是樓下樓上一樣空空如也,面積并不大,兩層也就兩百平方米左右,真難以想象當(dāng)年嚴氏父子那三十萬冊的藏書濟濟一堂,是如何藏下的。據(jù)說,墻的四壁有通氣孔,每扇窗前有氣窗,可使空氣流通,溫度穩(wěn)定,可惜我不大懂,未加仔細觀看。據(jù)說,書架、書柜全是楠木、香樟。書庫內(nèi)對蟲蛀、水漚、霉?fàn)€、發(fā)脆、脫頁、斷線等均有良好的預(yù)防設(shè)施,常年雇人在此翻書,防止蟲蛀、水漚、濕氣浸潤,避免書頁生霉、發(fā)脆,才完好地保護了這三十萬冊藏書,其中包括宋版孤本《淮南子》《淳化閣雙鉤字帖》,及明“馬元調(diào)本”珍版《夢溪筆談》,這樣珍本善本的書籍就有五萬冊,一直到新中國成立后才得以全部捐獻給國家,確實不容易。嚴雁峰老先生曾告誡兒子說:“讀書難,藏書尤難,藏之久而不散,則難之難矣?!敝灰脒@么多年來,歷經(jīng)戰(zhàn)亂,嚴家將藏書全部裝箱,分藏于大慈祠和龍藏寺,十余年后戰(zhàn)火平息再搬回藏書樓,所歷經(jīng)的周折,便會感慨更不容易??上?,這一切更是無法親見,只能遙想當(dāng)年。

如此功能齊全又藏品豐富的民間藏書樓,難怪被稱為成都的“天一閣”。來成都的文化名人,幾乎無一不來賁園一親書香,去看書庫掛墻漢刻,插架明版,去和主人詩吟唐宋,談慕魏晉。來過的人可以數(shù)出糖葫蘆般一長串,其中最為成都人熱衷的是張大千??谷諔?zhàn)爭中,張大千來成都,住嚴谷孫家,賁園書庫對他開放,同時,因張大千家屬及隨行弟子、伺從,一行迤邐有四十余人,嚴谷孫還為他準備了二十多間房屋居住。據(jù)說,張大千還養(yǎng)有老虎、猴子和藏獒等一些動物,每天所吃的大量肉食,也都是嚴家花費。這且不說,嚴谷孫還將院側(cè)客廳改建成畫室,特做一張巨型楠木畫案。張大千在嚴家一住兩年,其一丈二尺玉版宣畫成的《西園雅集園》,大幅潑墨荷花,《楊妃戲貓圖》,均在這楠木畫案上面揮灑而就,并在文廟后的成都女子師范學(xué)校展覽。日后,張大千到敦煌臨摹壁畫,回成都舉辦敦煌畫展,包括來往路費等所有費用,都是嚴谷孫出資,為此,嚴谷孫不惜變賣了自家的家產(chǎn)。如此仗義疏財,皆因嚴谷孫和張大千同氣相求,都屬于大氣象之人。

嚴谷孫先生于1976年去世,終年七十七歲。站在滄桑的賁園藏書樓前,想念這位可敬的老先生,他和他的父親真的做到了無爵自尊,不官亦貴,支撐他們這樣尊貴品性的,是書。或者說,是如今我們愛說的文化。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奢想,不僅讓藏書樓重見天日,也能讓賁園整體恢復(fù)舊貌,這樣不僅可以讓這里成為一座公園,同時也可以讓藏書樓重新立于花園之中,讓書香隨花香一起飄蕩得更遠。

2012年3月于成都

梅州訪張資平

到廣東梅州,聽說張資平的祖宅就在市區(qū)邊上,便請車子拐了彎。這里原來隸屬梅縣東廂堡三坑村,市區(qū)的擴大,像包餃子一樣,把它當(dāng)成了一道美味的餡包了進來。

早聽說張資平的祖宅叫作留余堂,張資平在這里出生,一直生活到了十九歲才離開這里,到日本留學(xué),據(jù)說當(dāng)時他考的成績是最后一名,扒上了去日本海船的船尾。這里是他的故居,如今講究名人故居的開發(fā),成為不可多得的文化和旅游資源。更何況,張資平歷來是頗受爭議的人物,其漢奸的歷史問題,以及因?qū)懭菓賽坌≌f聞名而遭到魯迅先生的批評,都使得他顯得有些另類而為人矚目。只是因為張家老屋尚未收拾好,暫時未對外開放。對我而言,更愿意看這樣未經(jīng)修飾的老宅,哪怕荒蕪如同一座廢園,其凋敗的滄桑之中,更容易讓人捕捉到歷史真實的影子。想前兩年在東北看蕭紅故居,新得如同新娘,難以走進《呼蘭河傳》之中了。

走進留余堂,沒有見到一個人。牌樓式的大門坐南朝北敞開著,三進三出的大院落,明顯客家圍龍屋的格局,中軸線連帶著三座軒豁的廳堂,左右對稱三排排屋,最后一排半圓形的圍屋,整個院落足有七十多間房子,卻空蕩蕩的,只有南國熱辣辣的陽光,不安分的小鳥一樣,在地面和屋頂上跳躍。

房屋的門窗都有些破敗,里面更是一片凋零,蛛網(wǎng)墜落,塵土四溢,堆砌著亂七八糟的雜物。看樣子,早沒有人居住,所有的一切都只在遙遠的回憶里了,破敗而悲涼的情景,頗似電影《小城之春》里重回故里的那種感覺。但是,如果仔細看,房梁上有精美的木雕,并沒有被歲月凋蝕和人工破壞,雕刻著的麒麟、如意和大鼓,依然栩栩如生。還有松竹梅蓮的漆畫,也清晰可見。大門“珠聯(lián)璧合,鳳翥鸞翔”的門聯(lián),大堂上“積善之家荊樹有花兄弟樂,讀書為業(yè)硯田無稅子孫耕”“孝友傳家詩書禮樂,文章報國秋實春華”的抱柱聯(lián),以及大門門楣上道光二年的橫匾“經(jīng)魁”,前堂道光十四年的橫匾“文魁”,都顯示出了張家當(dāng)年的風(fēng)光、氣派和家底。張家祖上出過兩個四品官,七個舉人,雖不為顯赫,卻也值得驕傲。記得張資平在他的也是我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第一部長篇小說《沖擊期化石》中,曾用頗大的篇幅寫過他的老宅,特別寫過老宅的這些對聯(lián),雖然文字有出入,但忠孝傳家、詩書及第的內(nèi)容是相同的,還特別寫過他的父親,當(dāng)年父親是秀才,當(dāng)鄉(xiāng)間的私塾先生,他從小是跟著父親學(xué)習(xí)的,他說“父親是我的知己”。

最寬敞的中堂,顯然被人收拾過了,中間有祭祖的條案,左側(cè)的墻上有張氏家族捐款的名單,右側(cè)的墻上有一排照片,是張家出過的人物。在中間,我找到了張資平,看照片下面的文字介紹,知道他是張家的第二十世孫,1906年在附近的廣益中西學(xué)堂讀書,1910年在東山初級師范學(xué)堂讀書,十九歲當(dāng)?shù)谝蝗螌W(xué)藝中學(xué)校長,同年留學(xué)日本。那上面特意注明張資平到日本學(xué)的是地質(zhì),有關(guān)于地質(zhì)學(xué)的專著,似乎有意淡化他的文學(xué)生涯。

正在俯身細讀,當(dāng)?shù)氐呐笥褞硪晃簧聿母咛簟ⅩQ發(fā)童顏的老人,才知道是張資平的親侄子,名叫張梅祥,今年七十八歲,1940年七歲時從印尼回國,跟母親學(xué)制衣,算作工人,出身好,新中國成立以后才沒有因為張資平的問題受到牽連。但這座老宅被充公,成了生產(chǎn)隊的人家,他和母親住在旁邊的兩間茅屋。后來,他去了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1983年,六十歲那一年退休回來,就開始找隊部要房子。他告訴我他是十九級干部,在新疆管勞改犯,退休回來,不管多難,就是想要回老宅。終于要了回來,頭一天,他站在大門口,攔住了擔(dān)稻子入門到庭院晾曬的農(nóng)民,告訴他這里不再是大隊部了。這兩年,留余堂作為客家古民居已經(jīng)被市里批了下來,他現(xiàn)在要做的是籌措資金把老宅保護好、維修好,將來把張資平的故居也開發(fā)出來。

我問他為什么當(dāng)年把老宅取名留余堂,他告訴我,這是1827年他的曾祖建的房子,他的祖父有兩個兒子,希望孩子做事做人要留有余地,另一方面,留字的一種寫法是上面兩個口字,希望兩個兄弟能夠和睦。祖父的這兩個兒子,哥哥便是他的父親,弟弟則是張資平。

我又問張資平當(dāng)年住哪間房屋,他先對我說,這座留余堂的格局是這樣的,左側(cè)排屋的前半部分為哥哥住,后半部分為弟弟住,右側(cè)排屋相反,兄弟之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后,他帶我到了左側(cè)的后半緊靠中堂的三間小屋,告訴我當(dāng)年張資平在這里住。這是南北前后一串的三間小屋,開間都不大。最北面是廚房,中間是臥室,最南面是書房。書房前有一個下沉式的天井,天井的前面有花墻花窗和一方小水池,前面則可以種些花草。如今,雖然凋零得長滿青苔,但可以想象當(dāng)年這里還是很精致的。

張老伯又帶我繼續(xù)往左側(cè)走,穿過一座拱形的月亮門,來到排屋最外一層,那里有一座小廳堂,這在客家圍龍屋中極少見。他告訴我這是張家的觀音廳,張家大小事都要到這里祭拜的,很靈。我問他張資平當(dāng)年到日本留學(xué)離家之前到這里拜過觀音沒有,他說記不清了,不過應(yīng)該是拜過的。但是,觀音娘娘沒有保佑得了張資平。新中國成立以后,因漢奸的問題,他幾起幾落,1959年,才六十六歲,他客死勞改農(nóng)場。

走出留余堂,看見前面是一彎半月形的池塘,池塘里繡滿綠色的浮萍,在陽光的映襯下,綠緞子一樣分外明亮。同行的一位朋友開玩笑說:應(yīng)該把池塘改成三角形。這是想起魯迅先生當(dāng)年對張資平的諷刺,以為他的小說等于一個三角形。不知道張老伯聽見沒聽見,他指著水塘對我說:水塘像墨硯。

2011年8月24日于北京

佗城遇蕭殷

到佗城是大中午,南中國的太陽熱辣辣的,像頂著大火盆。到鎮(zhèn)中心的孔廟參觀,回頭一眼看見,孔廟的前面是開闊的廣場,廣場一側(cè),有一座電影院,頂端寫著“佗城電影院”,落款有蕭殷的字樣。忽然想到,蕭殷就出生在佗城。

電影院有年頭了。那種山字形馬頭墻式的牌樓,一下子讓我回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那時候,這樣的電影院在縣城或小鎮(zhèn)有很多,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我到青海冷湖鎮(zhèn),看到那里的電影院和這里幾乎如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問,果然是40年代的老電影院。新中國成立以后,進行過翻修,一直延續(xù)用到現(xiàn)在。前兩年擴建孔廟前的廣場,要拆這座電影院,縣委書記來視察,一看電影院的名字是蕭殷題寫的,要求保留下來。我想,蕭殷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死后多年,自己的名字還能起到這樣的作用,居然保住了一座老電影院。

佗城是一座古鎮(zhèn),隸屬廣東龍川縣,地處粵東北,現(xiàn)在依然是經(jīng)濟欠發(fā)達的山區(qū)。對比風(fēng)情萬種的珠三角,這里質(zhì)樸得如同素面朝天的村姑。當(dāng)年,南越王趙佗設(shè)的龍川縣縣城就在這里,佗城的“佗”字便來源于他。蕭殷出生在這里,在這里的龍川縣一中上的中學(xué),當(dāng)年中學(xué)就在古鎮(zhèn)的古代考試的試院。在貧寒中讀到中學(xué)畢業(yè),蕭殷在佗城小學(xué)教過一段書,一直到二十一歲的時候才離開這里到廣州讀書。他就是在家鄉(xiāng)邁出了他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腳步。蕭殷活了六十八歲,人生的近三分之一時光是在這里度過的。家鄉(xiāng)對于他不是一個符號,而是牽枝帶蔓,連心連肺的。

聽說蕭殷的故居還在,我請求去看一看。要說蕭殷不僅是我的前輩,還曾經(jīng)是我的同事,他曾經(jīng)在《人民文學(xué)》擔(dān)任過編輯部主任。雖然,我未曾與他謀面,但早就聽說他不僅是一名很優(yōu)秀的文學(xué)評論家,還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好編輯,不要說如白樺、邵燕祥等很多名家的處女作、成名作都出自他手(粉碎“四人幫”后他抱病還在關(guān)心并成全著當(dāng)時廣東的青年作家陳國凱、呂雷等人),僅看這樣兩條——來稿必看,來信必復(fù),會讓很多如今的編輯汗顏。想以前曾經(jīng)出版過《蕭殷文學(xué)書簡》一書,大概遠遠未能收全他的書信。我私下常常以一位作家通信的多少來判斷其為人的底色,乃至這可以成為其文學(xué)成就的一個鮮明有力的注腳。前輩作家中,魯迅和孫犁先生,可以說是這方面突出的代表,蕭殷承襲著這樣的傳統(tǒng)。

蕭殷是老延安,資格很老,卻在1960年調(diào)回廣東。這一舉動,和當(dāng)年艾蕪相似,艾蕪也是在這相近的年月里要求調(diào)回四川老家。這里自然有故土難離的鄉(xiāng)情,也有遠離那時京城文壇是非動蕩之地的心曲。僅從這一點來看,我就對他充滿敬意,因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這樣明不規(guī)暗、直不輔曲,向往長閑有酒,一溪風(fēng)月共清明的境界。

蕭殷故居,四周如今熱鬧如市,當(dāng)年卻是在古鎮(zhèn)城外。蕭殷在自己的著作中稱之為竹園里,那時周圍一片竹林似海,清風(fēng)如夢?,F(xiàn)在顯得有些雜亂,后蓋起的房屋參差不齊,高矮不一,密匝匝地包圍著蕭殷故居。它是一座三層的小樓,外表很像開平或東莞的雕樓,只是腰圍小了幾號。窄小的窗孔如同梅花炮口,說明當(dāng)年這里還是偏僻的,要警惕土匪的襲擊。沿著顫巍巍的木板樓梯爬上去,小樓早已荒蕪如棄園。一樓原來廚房的灶臺早已凋敗,柴草散落在舊日的回憶里;二樓是蕭殷的哥哥??;三樓是蕭殷住。每層的開間都不太大,但堅固得很。下樓后才發(fā)現(xiàn),門楣上有賴少其題寫的“蕭殷故居”的牌匾,由于光線幽暗,不仔細看,根本看不清。

樓前的一座新樓里住著蕭殷的嫂子,八十多歲了,身體很硬朗。她的兩個兒子正好都在家,老大一口龍川當(dāng)?shù)貪庵氐泥l(xiāng)音,告訴我總會有外地人來這里要看蕭殷故居,不知帶著人跑了多少次,踩得那木樓梯搖搖欲墜快要塌了,然后問我要不要帶我去看看,我說我已經(jīng)看過了,便和這兩位蕭殷的侄子聊起來。說起蕭殷的往事,如同天寶往事一樣遙遠了。其實,蕭殷是1983年去世的,文壇卻如煤層一般,不知不覺之間,已經(jīng)挖掘斷了好幾層,一代一代更迭并改寫著歲月,模糊并淡忘著記憶。

當(dāng)晚,我住在龍川縣城,第二天早晨離開的時候,才知道這里還有一個蕭殷公園,請求一定去看看。在我的印象中,似乎除了青島有一座魯迅公園,其他地方還沒有以作家名字命名的公園。主人說公園正在擴建,是一片工地。那也要去看看。那是城中心的一塊三角地,現(xiàn)在要把圍墻拆除,讓公園露出來。綠意蔥蘢的榕樹、龍柏和桂花樹,還有一叢高大粗壯名叫竹拍的翠竹,簇擁著一座雕像的花崗巖底座。清晰地看見上面有吳有恒撰文、賴少其書寫的蕭殷生平。趕過來的文化局局長對我說:這是原來公園里蕭殷雕像的底座,那座雕像是蕭殷的半身石雕,當(dāng)年請廣州一位著名雕塑家雕刻的,現(xiàn)在請不起了,要的價錢太高,只好請我們當(dāng)?shù)氐娜说窨塘耍且蛔鸨仍瓉硪叽笤S多的蕭殷全身像。然后,在公園的一側(cè)建一排展框長廊,陳列蕭殷的著作和生平介紹。

一個偏遠的小鎮(zhèn),一個經(jīng)濟落后的小小縣城,居然心存溫暖和敬意地保留著一位作家的三處遺跡:他的故居,他題寫名字的電影院,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公園。心里充滿感動。為蕭殷,也為佗城。

2011年7月23日北京

甪直春行

1977年的5月,葉圣陶先生有過一次難忘的故鄉(xiāng)之行。在這一年5月16日的日記里,他這樣寫道:“寶帶橋、黃天蕩、金雞湖、吳淞江,舊時慣經(jīng)之水程,仿佛記之。蟹籪漁舍,亦依然如昔。駛行不足三小時而抵甪直。”

那是一艘小汽輪,上午八點從蘇州出發(fā)。

今年的開春4月,我也是上午八點從蘇州出發(fā),也是沿舊路而行,不到一個小時就直抵甪直了。我很奇怪,那一次先生是五十五年后重返故地,五十五年了,那里居然“依然如昔”,難以想象。如今,先生所說的“慣經(jīng)之水程”沒有了,“蟹籪漁舍”也沒有了,代之而起的是寬敞的高速公路。寶帶橋和黃天蕩,看不到了,金雞湖還在,沿湖高樓林立,已成了和新加坡合作開發(fā)的新園區(qū)。江南水鄉(xiāng),變得越來越國際大都市化,在這個季節(jié)里本應(yīng)該看到的大片大片平鋪天際的油菜花,被公路和樓舍切割成了一小塊一小塊,如同蠟染的嬌小的方頭巾了。

先生病危在床的時候,還惦記著這里,聽說通汽車了,說等病好了自己要再回甪直看看呢。不知如果真的回來看看,看到這樣大的變化,會有何等感想。

這是我第一次到甪直。來蘇州很多次了,往來于蘇州、上海的次數(shù)也不少了,每次在高速路上看到甪直的路牌,心里都會悄悄一動,忍不住想起先生。我總是把那里當(dāng)作先生的家鄉(xiāng)的,盡管先生在蘇州和北京都有故居,但我總是先入為主地認為那里才是他的故居。先生是吳縣人,甪直歸吳縣管轄,更何況年輕的時候,先生和夫人在甪直教過書,一直都將甪直當(dāng)作自己的家鄉(xiāng)。

照理說,先生長我兩輩,位高德尊,離我遙遠得很,但有時候卻又覺得親近得很,猶如街坊和藹可親的老爺爺。其實,只源于1963年,我讀初三的時候?qū)戇^一篇作文,參加了北京市少年兒童作文比賽而獲獎,先生親自為我的作文進行了逐字逐句的批改和點評。那一年的暑假,又特意請我到他家做客,給予很多的鼓勵。我便和先生有了忘年之交。友情一直延續(xù)到“文革”之中,一直到先生的暮年。記得那時我在北大荒插隊,每次回來,先生總要請我到他家吃一頓飯,還把我當(dāng)成大人一樣,喝一點兒先生愛喝的黃酒。

先生去世之后,我寫過一篇文章《那片綠綠的爬山虎》,記錄初三那年暑假我第一次到先生家做客的情景??梢哉f,沒有先生親自批改的那篇作文,沒有充滿鼓勵的那次談話,也許,我不會成為一個以筆墨為生的人。少年時候的小船,有人為你輕輕一劃,日后的路會有意想不到的變化。后來,這篇文章被收入小學(xué)語文課本。無疑,強化了這樣變化的意義,渲染了少年的心。

能夠去甪直看看先生留在那里的蹤跡和影子,便成了我一直的心愿。陰差陽錯,好飯不怕晚似的,竟然一推再推,直到今日。密如蛛網(wǎng)的澤國水路,變成了通衢大道,甪直變成了門票五十元一張的旅游景點。

和周圍同里、黎里這樣的江南古鎮(zhèn)相比,甪直沒有什么區(qū)別,可以說是大同小異。一條穿鎮(zhèn)而過的小河,河上面拱形的石橋,兩岸帶廊檐的老屋……如果刪掉老屋前明晃晃的商家招牌和旗幌,以及不倫不類的假花裝飾的秋千,也許,和原來的甪直沒有什么兩樣,甚至和1917年先生第一次到甪直時的樣子一樣呢。

葉至善先生在他寫的先生的傳記《父親長長的一生》中,提到先生最主要的小說《倪煥之》時,曾經(jīng)寫道:“小說開頭一章,小船在吳淞江上逆風(fēng)晚航,卻極像我父親頭一次到甪直的情景?!北M管《倪煥之》不是先生的自傳,但那里的人物有太多先生的影子,和甪直的影子,小說里面所描寫的保圣寺和老銀杏樹,更是實實在在甪直的景物。

1917年,先生二十二歲,年輕得如同小鳥向往新天地,更何況正是包括教育在內(nèi)一切變革的時代。先生接受了在甪直教書的同學(xué)賓若和伯祥的邀請,來到了這里的第五高等小學(xué)里當(dāng)老師。人生的結(jié)局會有不同的方式,但年輕時候的姿態(tài)甚至走路的樣子,都是極其相似的?;蛟S,可以說這是屬于青春時的一種理想和激情吧。否則,很難理解,在“文革”中,先生的孫女小沫要去北大荒,母親舍不得,最后出面做通她思想工作的是先生本人。先生說:年輕人就想過一種全新的生活,就讓小沫自己去闖一闖,如果我年輕五十幾,也會去報名呢?;蛘撸@就是當(dāng)年先生甪直青春版的一種昔日重現(xiàn)吧。

穿過窄窄的如同筆管一樣的小巷,進入古色古香的保圣寺,豁然開朗,保圣寺旁邊是軒豁的園林,前面是唐代詩人陸龜蒙的墓和他的斗鴨池、清風(fēng)亭,后面便是當(dāng)年五高小學(xué)的地盤了,女子部的教室小樓,作為閱覽室的四面亭,和生生農(nóng)場,都還健在。特別是先生曾經(jīng)多次描寫過的那三株參天的千年老銀杏樹,依然枝葉參天。有了這些舊物,就像有了歲月的證人證言一般,逝者便不再如斯,而有了清晰的可觸可摸的溫度和厚度。

生生,即學(xué)生和先生的意思。原來這里是一片瓦礫堆和墳場,雜草叢生,是學(xué)生和先生共同把它建成了農(nóng)場。當(dāng)年這一行動,曾在甪直古鎮(zhèn)引起軒然大波,這在先生的小說《倪煥之》中有過生動的描述。那時候,先生注重教學(xué)的改革,注重學(xué)生的實踐活動。其實,農(nóng)場很小,遠不如魯迅故居里的百草園,說是農(nóng)場,不過是一小塊田地,現(xiàn)在還種著各種農(nóng)作物,古鎮(zhèn)里的隱士一般,只問耕耘不問收獲似的,雜亂而隨意地長著。

教室樓和四面亭的門都鎖著,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前者里面的課桌課椅,當(dāng)年先生的妻子胡墨林就在這里當(dāng)教員,兼著預(yù)備班的主任;后者當(dāng)年是學(xué)校的小小博物館,展覽著他們的物品,現(xiàn)在陳列有先生臨終的面模,隔著窗玻璃可以看到。四面亭的前面,是后建的一排房,作為葉圣陶先生的紀念館,陳列的實物不多,是一些圖片文字的展板,介紹著先生的一生??帐幨幍?,中間立有先生的一尊胸像,脖子上系著一條鮮艷的紅領(lǐng)巾。

五高小學(xué)應(yīng)該是當(dāng)時中國教育改革的先驅(qū)學(xué)校了。在這個小小的學(xué)校里,先生和他一樣年輕的朋友一起,不僅建立了農(nóng)場,還辦了商店,蓋了戲臺,開了小型的博物館,并親自為孩子們編寫課本,不用文言文,改用新的語體文教授……這一系列的變革,現(xiàn)在看來都很簡單,在近一個世紀以前的歲月里,卻要付出心血和勇氣,和沉重的社會和幾乎與世隔膜幾乎呆滯的古鎮(zhèn),是要做抗?fàn)幍???吹剿?,我想起了春暉中學(xué),那是葉至善先生的岳父夏丏尊先生創(chuàng)辦的學(xué)校,年頭比五高要晚一些。五四時期,中國文人身體力行參與教育的變革實踐,可以說是空前絕后了,和我們?nèi)缃竦淖摰?,指手畫腳,或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無力感的形象大相徑庭。

先生在五高教書九個學(xué)期,一共四年半的時間。應(yīng)該說,時間不算長。但這是青春期間的四年半,青春季節(jié)的時間長短概念和日后是不能用同樣數(shù)學(xué)公式來計算的,它在人的一生中的作用常常會被放大或延長。更何況,在這四年半中,先生的父親故去,五四運動爆發(fā),文學(xué)研究會成立,這樣幾樁大事發(fā)生的時候,先生都在甪直,卻一樣心事浩茫連天宇,便讓這個青春之地,不僅僅屬于偏遠的古鎮(zhèn),也染上了異樣的時代光影與色彩。五四運動爆發(fā)之后的第三天晚上,先生才從上海的報紙上得知消息,他和朋友們在報刊上發(fā)表宣言,在學(xué)校前的小廣場前舉行了救國演講,表示對遙遠北京的支持和呼應(yīng)。文學(xué)研究會成立之后,先生在甪直寫下了小說《這也是一個人》,投寄北京,在《新潮》雜志上發(fā)表,獲得魯迅先生的稱贊。父親去世的那一年里,先生蓄須留發(fā),很長都不剪,遵循當(dāng)?shù)氐牧?xí)俗,表達對父親的懷念。

事后先生曾經(jīng)在文章里說過:“當(dāng)了幾年教師,只感到這一途的滋味是淡的,有時甚至是苦的;但到了甪直以后,乃恍然有悟,原來這里也有甜甜的味道?!痹谖铱磥?,這其實就是青春的味道。這種味道,獨屬于青春,更何況這樣的青春中,融有了從自己家事到學(xué)校的變革一直到時代的風(fēng)云變幻,味道自然就更加異常。難怪以后無論走到哪里,先生都會說甪直是他的第二故鄉(xiāng),都會在自己的履歷表上填寫自己是小學(xué)教師。

先生的墓地在四面亭和生生農(nóng)場的一側(cè),墓道前有一座小亭,叫未厭亭,顯然是后蓋的,取自先生的一本文集的名字。墓前有幾級矮矮的臺階,有一圍矮矮的大理石欄桿,沒有雕像,長長的墓碑如一面背景墻上面,只有趙樸初先生題寫的“葉圣陶先生之墓”幾個大字。

這里原來是五高的男生部樓,后來變成了校辦廠。自1977年5月那一次難忘的故鄉(xiāng)之行后,先生再沒有能夠重返故鄉(xiāng)。盡管那一次先生寫下了這樣的詩句:“斗鴨池看殘跡在,眠牛涇憶并肩行。再來再來沸盈耳,無限殷勤送別情?!钡牵壬鸁o法再見故鄉(xiāng)和鄉(xiāng)親這一番深情厚誼了。

先生彌留之際,口中斷斷續(xù)續(xù)吐露出的話,是生生農(nóng)場、銀杏樹、保圣寺、斗鴨池、清風(fēng)亭……他把自己埋在了自己的青春之地。他把自己對故鄉(xiāng)的這一番深情厚誼,深深地埋在了這里。

我走到墓前向他鞠躬,看見一旁是甪直的葉圣陶小學(xué)送的花圈,鮮花還很鮮艷。清明節(jié)剛過不久。另一旁是老銀杏樹,正吐出新葉,綠綠的,明亮如眼,好像先生就站在旁邊。那一年,先生重回到這里的時候,手里攥著一片從樹上落下的銀杏葉,久久舍不得放下。

2011年4月20日于甪直歸來

君子一生總是詩

到美國一個多月,國內(nèi)文壇的消息閉塞,一直到昨天才聽說韓少華去世了??此叩哪翘欤?月7日,恰是我乘飛機離開北京的日子,真的是莫名其妙的巧合,心里不覺暗驚,眼前浮現(xiàn)出少華那溫柔敦厚的身影,和他的夫人馮玉英大姐,還有他的女兒韓曉征。那是一家多么好的人。

少華年長我十四歲,我卻一直叫他少華,總覺得這樣叫親切。他沒有架子,是那種純正古典派的文人,對于我,他亦師、亦兄、亦友,我們是君子之交,清淡如水,卻也清澈如水。

我和少華于20世紀80年代相識,但他的名字我早就熟悉。是1962年或者是1963年,我買了一本由周立波主編的那年的散文特選,里面選有韓少華的散文《序曲》。和如今幾乎泛濫的年選本大不一樣,那時候編選認真,而且編選者寫了認真讀后的序言。周立波寫下的長篇序言中,特別提到了《序曲》,給予了熱情的贊揚和希望。我記住了韓少華這個名字,以后,他所有的散文,我都看過。

那時候,我讀初三和高一。在描寫校園生活的散文中,我喜歡兩個人,一個是李冠軍,一個便是韓少華。我買了李冠軍的散文集《遲歸》,整篇整篇抄下了韓少華的《序曲》《花的隨筆》《第一課》,每篇散文的題目,都特意用紅筆寫成美術(shù)字。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序曲》里那個演出前對鏡理裝心情緊張的舞蹈少女,和那位為少女描眉的慈愛的老院長;記得序曲響起,大幕拉開,少女以輕盈的舞步邁進了芬芳的月色中的情景,有些如夢如幻。那時候,我迷上了散文,自覺和當(dāng)時一些散文名家的寫作姿態(tài)不大一樣,他似乎更重視散文的意境,更仔細經(jīng)營散文的敘事而不常是那時常見的抒情和結(jié)尾的升華。他幾乎都是用富于詩意的筆觸,細膩而溫馨地書寫生活和情感。心里猜想這樣的一個人,是什么樣子的呢?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比我想象中的要高大和英俊。那時候,他已經(jīng)稍稍發(fā)胖。如果在他寫《序曲》的風(fēng)華正茂的年代,應(yīng)該更是儀態(tài)萬千。他能唱單弦和大鼓書,我和他一起開過幾次會,聽過他的發(fā)言,我從來沒有聽過一個作家的發(fā)言如他這樣,水銀瀉地,一氣呵成,仿佛是對著講稿一字不錯地朗讀,不帶一個多余的字,充滿韻律和感情,還有內(nèi)在的邏輯。這是他多年教師生涯的錘煉,也是他才華橫溢的表征。我曾對他說你的發(fā)言不用修改就是一篇稿子。他笑笑擺手。我心想,如果站在舞臺上,他就像濮存昕;在講臺上這樣漂亮的講述,只有我們匯文中學(xué)的特級數(shù)學(xué)老師閻述詩(歌曲《五月的鮮花》的作曲者,和少華一樣才華橫溢),和他為并蒂蓮。

忘記了什么時候,我曾經(jīng)對他講起我中學(xué)這段學(xué)習(xí)經(jīng)歷。他認真地聽我講完,笑著對我說那都應(yīng)該感謝袁鷹和周立波當(dāng)時對我的扶植和鼓勵。然后,他告訴我李冠軍是他北京二中的同學(xué),后來到天津當(dāng)中學(xué)老師。接著說,在二中教書的時候曾經(jīng)收到他寄來的《遲歸》,可惜英年早逝。講完,少華和我都替李冠軍惋惜。我一直驚訝二中曾經(jīng)涌現(xiàn)出那樣多的作家,其中在20世紀60年代校園散文創(chuàng)作我最喜歡的兩個人,竟然同出一門,便一直猜想這樣兩位才子是如何惺惺相惜,又是如何彼此砥礪的。

1990年年底,有出版社愿意出版我的報告文學(xué)選集。我20世紀70年代末寫報告文學(xué),到了80年代末就洗手不干了,居然還有出版社愿意為我的過去十年的報告文學(xué)結(jié)集出版,對我自然是鼓勵。我想得認真對待,便在一次開會的空隙找到少華說起了這事,他替我高興,說好啊,你應(yīng)該有一本完整的報告文學(xué)選集了。他就是這樣一個敦厚的人,沒有文人相輕的舊習(xí)氣或針鼻兒大的小心眼,真心替朋友高興,如同待他自己的事情一樣,特別是對待晚輩,他有真正長兄的氣質(zhì)和心地。我想請他為我的這本書寫序,他一口答應(yīng)下來,說你先編,我一定認真拜讀,好好寫這篇序,和你一起總結(jié)這十年。誰知道,第二年,少華外出講課歸來的途中,在火車上中風(fēng),一病不起。

記得那時候,我的好友趙麗宏正從上海來北京開會,我們兩人相約一起去新源里少華家看望他。病來如山倒,看到那么一個風(fēng)流倜儻的人突然倒下,我的心里非常不好受。從他家出來,冷風(fēng)撲面,我和麗宏都很難過,彼此久久沒有說話。

我聽說,這突然一病,需要用的一些藥不能報銷,少華的經(jīng)濟有些緊張,心情也受些影響,便給當(dāng)時中華文學(xué)基金會的會長張鍥寫了封信,我知道他們基金會那里有一筆錢,專門幫助作家用的,我希望他能夠伸出援手,雪中送炭。沒幾天,張鍥給我回了信,告訴我他已經(jīng)派人去了少華家,給予了一些幫助。但是,我心里清楚,這只是杯水車薪,是精神大于物質(zhì)的幫助。我知道,少華為人低調(diào),蝸居一隅,羞于追名逐利,無意爭春,只希望能夠?qū)憱|西,寫作是他生命存在的方式。我常常想起少華曾經(jīng)寫過的文章,他說新中國成立以后散文的興旺有兩個時期,一個是新中國成立初期,一個是60年代初期。他沒有想到,在他病倒后不久,即20世紀90年代后期一直到新世紀初,散文的興旺遠超過前兩次。少華病得真不是時候,才五十八歲,正值壯年,正是可以大展才華的時候,在散文領(lǐng)域里,他絕對是獨樹一幟、不可或缺的一家。而且,我心里一直悄悄在說,散文的稿費,特別是報紙的稿費,也大大高于以前,起碼少華的經(jīng)濟可以更好些。

文壇是個名利場,也是個勢利場。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其實,久病床前車馬稀,是世態(tài)炎涼和人生況味的凹凸鏡。不少文人趨于爭官爭名爭利,不少媒體熱衷于有新聞價值的新人,而領(lǐng)導(dǎo)們即使偶爾關(guān)心作家也只是關(guān)心那些年齡老的或頭銜帶長的,冷落了久病床前的少華,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少華只是一名老師,一官莫名;而年齡處于夾心層;他上下夠不著。雖然,后來在《人民日報》《中華讀書報》《北京晚報》等報刊上讀到少華用左手艱難寫出的新作,我替他高興的同時,知道他的內(nèi)心一定是寂寞的,是不甘的。我更知道,他心里還裝著多少東西沒有來得及寫而且那么想寫呀!

我一直為少華不平,我以為對少華的文學(xué)成就一直沒有認真的評價和總結(jié)。在延續(xù)上一個時代(即20世紀60年代)和下一個時代(即新時期之后)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少華所起到的銜接、傳承和發(fā)展的作用,無人可以企及;特別是在散文創(chuàng)作關(guān)于情與思、形與神、詩與文、史與今、浪漫情懷和現(xiàn)實精神等方面,少華都做出了富于前瞻性的努力和探索。

四年前,也是在美國,我在芝加哥大學(xué)的圖書館里借到少華寫的中篇小說《少管家前傳》。以前,我讀過他的小說《紅點頦兒》,聽他說過這篇,一直沒有讀過,正好補了課。讀后,我非常興奮,覺得這是少華多年心底的積累,將會是一本寫老北京生活的大書。既然有了“前傳”,必應(yīng)有“正傳”和“后傳”才是。在寫老北京生活的小說中,我還從來沒有看過寫得這樣講究的,每個人物,每個情節(jié),每個細節(jié),每個場景,每句語言……嚴絲合縫,曲徑回環(huán),氣象萬千。都說少華散文寫得好,其實他的小說寫得同樣漂亮呀。當(dāng)時,我抄了好多筆記,準備回北京和少華好好探討一番,甚至想即使他再無法動筆寫這鴻篇巨制,可以讓女兒曉征幫忙,一起完成??墒牵氐奖本┎痪?,我腰傷住院半年,出院后總覺得時間還有,也是人懶心懶,把事情拖了下來,便也失去了和少華交流的最后機會。

我想起了少華剛剛搬到崇文區(qū)四塊玉的時候,在四塊玉街口和他巧遇,因為那里離天壇東門不遠。他的夫人馮大姐推著輪椅正要帶他去天壇,我對他說搬到這里好,離天壇近,可以天天來天壇呼吸呼吸新鮮空氣。那天是個黃昏,望著馮大姐推著輪椅走進夕陽的影子里,我心里一陣發(fā)酸,然后漾起感動和感慨。想想少華一病近二十年,都是馮大姐精心照料,事無巨細,所有的苦楚,都悄悄咽進她自己的肚子里。如果沒有馮大姐的陪伴,簡直無法想象。少華真的好福氣?;蛘哒f,好人必有好報吧。

記得少華曾經(jīng)寫過一篇《君子蘭》的散文,他實際寫的是對君子的禮贊和向往,他把君子懷德、君子喻于義、君子不憂不懼,稱為“君子之風(fēng)”。如今,不要說文壇,整個社會“君子之風(fēng)”都稀薄得可以了,便讓我越發(fā)地懷念君子少華。

手頭沒有別的資料,只有兩本臺灣版的《讀杜心解》,便仿老杜之句,寫了一首打油詩,遙寄我對少華遲到的懷念——

病來霜落發(fā)如絲,到老少華是我?guī)煛?/p>

萬里悲傷難追日,百年滄桑卻逢時。

無痕秋水猶能忘,有伴春山豈可思。

自古文人多寂寞,一生君子總為詩。

2010年5月28日于美國新澤西

長嘯一聲歸去矣

如今的黎里顯得有些寂寞。其實,它和同里同屬蘇州的吳江,都是千年古鎮(zhèn),但在二十多公里以外的同里太出名了,壓住了黎里的聲名。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壓也是壓不住的,因為在黎里有柳亞子故居,同里沒有的。

就是因為柳亞子故居,趕在大雨前,我來到黎里,首先看到的是一條長長的河,據(jù)說有三里長。和同里蜿蜒的河汊相比,黎里的河筆直如線,古鎮(zhèn)大小院落都依次錯落在這條河的兩邊。南宋以來,北方人大量南遷,一直到明清兩代,造就了黎里的繁榮,河的兩岸由集市逐漸發(fā)展為門市,河取名為市河,其中“市”字就是集市、生意興隆的意思。柳亞子故居就坐落在市河的岸邊。幾經(jīng)戰(zhàn)亂和饑饉,它沒有被毀,算是萬幸。新中國成立以后,這里成了古鎮(zhèn)的銀行,無形中保護了它,如果陸續(xù)住進人家,人口擁擠,煙熏火燎,就會和北京城里的許多名人故居一樣,被糟蹋得無以收拾了。雖然“文化大革命”中,紅衛(wèi)兵闖將進來,損毀了后院精美的門雕,但整個院落基本上保持得相當(dāng)完好,可謂奇跡。常有人說,與國外的石頭結(jié)構(gòu)的建筑比較,我國的建筑是磚木結(jié)構(gòu),不好保存,而看這座已經(jīng)有兩百余年歷史的柳亞子故居,說明不是不好保存,關(guān)鍵在于是否保護。

如今,看門庭軒豁,前有市河,旁有備弄,后有走馬堂樓,縱深近百米,很是氣派。六進的院落,建造在一個小鎮(zhèn)上,真的了不起。這里的人告訴我,這不算稀奇,黎里還有九進的院落呢??梢姰?dāng)初這里的繁華??垂示永锪鴣喿由剑吹?0世紀20年代,柳亞子參與的國民黨第二次蘇州代表大會,就是在黎里召開的,可以看出當(dāng)初黎里地位的不同尋常。當(dāng)初,柳亞子和陳去病創(chuàng)辦南社,是到同里喝茶議事的,同里現(xiàn)在還存有南園茶樓。但要正式開大會,還得到黎里。

這里是乾隆年間直隸總督、工部尚書周元理的老宅,一座18世紀的老房子。柳亞子十二歲那年,他家以三千大洋典租了這幢占地兩千六百多平方米,共有一百零一間房間,總建筑面積兩千八百多平方米的豪宅。所謂典租,是說十一年后周家如果拿不出三千大洋贖宅,這房子就歸柳家了。算一算,一平方米一塊大洋,現(xiàn)在看來是非常便宜了,不知道那時算不算貴。不過柳家和周家都屬于大戶,如此老宅的易主,可以看出朝代更迭和世事滄桑中,即古詩里“棋罷不知人換世”的味道吧。如果不是面臨著一場即將到來的翻天覆地的大革命,如果不是一腔愛國情懷的風(fēng)云激蕩,少年時代的柳亞子,也許和我們今天的“富二代”沒什么兩樣。

就是住進這里的第二年,小小年紀的柳亞子寫出了《上清帝光緒萬言書》。這樣明目張膽的反清言論,當(dāng)時是可以滿門抄斬的。但這篇萬言書可以看出少年心事當(dāng)拿云,奠定了柳亞子一生的走向。

這座柳亞子故居,讓黎里提氣,讓市河有了它的倒影而流光溢彩。周家當(dāng)年老匾“賜福堂”,雖然木朽紋裂,斑駁脫落,依然還在,端坐在地上,讓逝去的歷史有了看得見摸得著的物證。如今大門內(nèi)外廳的門楣之上,分別懸掛的是屈武先生題寫的“柳亞子故居”和廖承志先生題寫的“柳亞子先生故居”的匾額。當(dāng)年,廖先生因叛徒出賣在上海被捕入獄,是柳亞子奔走營救才得以出獄,兩人之間情分非同尋常。

大廳兩側(cè),分別有柳亞子和毛澤東“沁園春”的唱和詞,那曾經(jīng)是柳亞子引以為驕傲的事情,也是如我這樣一般人得以知道柳亞子的源頭;也有周家當(dāng)年請書畫家董其昌臨摹顏真卿的《贈裴將軍》的中堂。可謂新舊雜陳,將年代打亂,錯綜一起,亂花迷眼,讓人在歷史中逡巡,引為遐想的空間。

其中最惹我眼目的是廳堂中的一副隸書對聯(lián):“古來畫師非俗士,此間風(fēng)物屬詩人?!边@是當(dāng)年此地號稱詩書畫三絕的陳眾孚老先生送給少年柳亞子的,一老一少的往來,可見當(dāng)初柳亞子的不凡,才會贏得老先生這樣的贊賞。據(jù)說當(dāng)年就懸掛在這里,如今依然毫發(fā)未損,還懸掛在那里。好的文字比人活得年頭長。

展覽室還有兩方治印,非常值得一看。一方是“兄事斯大林弟畜毛澤東”;一方是“大兒斯大林小兒毛澤東”。這兩方印,都是1945年柳亞子請重慶的治印家曹立庵刻印的。誰想到“文化大革命”中,這兩方印章給柳亞子帶來災(zāi)難,竟敢和毛主席稱兄道弟,還大兒小兒地稱呼,不是觸犯了天條?便哪管柳亞子是在用典。柳亞子生怕誤會而引起事后的節(jié)外生枝和無知者吹火生煙生出的麻煩,特意在印的一側(cè)刻有文字注明典故的出處,但還是在劫難逃,最終把印章毀掉不說,還鞭尸一般,把早已經(jīng)去世的柳亞子誣蔑為老反革命分子,而使得全家蒙難。如今看到的這方印章外帶另一方,是1987年柳亞子百年誕辰之際柳亞子故居開館時,曹立庵先生重新鐫刻的。既是紀念故人,也是重溫歷史。龐大的歷史并非僅僅宜粗不宜細,有時候,細節(jié)之處,更能讓歷史還原得須眉畢現(xiàn)。

展覽中,還看到柳亞子名字的來歷,以前沒有聽說過。父親給他起的名叫慰高,字安如。他在上海讀書的時候,信奉盧梭的天賦人權(quán)論,便把自己的名字改為柳人權(quán),字亞盧,意思是亞洲的盧梭??吹竭@兒,我禁不住莞爾,想起我們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改名,不也是叫什么衛(wèi)東、向陽之類的嗎?柳亞子那時也是一個熱血青年,而青年澎湃的血液幾乎軌跡是相同的。當(dāng)時,同為南社的高天梅,常和柳亞子有唱詩往來,便對他說,你這個亞盧的盧字(繁體盧)筆畫多難寫;再說,亞和盧都是大的意思,合在一起也不倫不類,不如叫亞子吧。子者,男子之美稱也!柳亞子便這樣叫開了,要說實在是比柳慰高和柳人權(quán)、柳亞盧要好聽!一個人的成功和成名,名字真的隱含著某種命運的密碼呢。

當(dāng)然,最值得看的是后院,庭院深深,幽靜異常,樓下柳亞子的書房“磨劍室”不讓游人走進,只能憑欄觀看?!澳Α?,自是用“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的唐詩之意,和他取名“人權(quán)”“亞盧”直相呼應(yīng),書生意氣,揮斥方遒,小小書齋,已經(jīng)容不下他的心事浩渺了。當(dāng)年這里藏有黎里最多的藏書,新中國成立后,他將這些書全部捐獻給了上海圖書館。據(jù)說,那時,書籍有四萬四千多冊,打了三百余包,運往上海的陣勢是浩浩蕩蕩的。

引我興趣的不僅是書桌上的孫中山的半身胸像,還有掛在墻上的一副對聯(lián):青兕后身辛棄疾,紅牙今世柳屯田。是當(dāng)年南社社員傅鈍根指書贈予柳亞子的,以宋代兩位不同風(fēng)格的詞人辛棄疾和柳永比擬他,可謂知音。據(jù)說,柳亞子很是喜歡,一直把這副對聯(lián)掛在書房里。我想,那肯定不是自負地為了比附,而是心中的一種追求和向往。

走馬堂樓上地板凹凸不平,本來陰雨前光線就晦暗,透過鏤空的雕花窗欞,就更加陰晦不定。走在上面,讓人真有種時光倒流的感覺,一步跌入前朝。二樓是柳亞子一家的起居室,現(xiàn)在看看,每間都不寬敞,和現(xiàn)在一些發(fā)了財做了官的文人的住所相比,可以說很是窄小。他的三個孩子柳無忌、柳無非、柳無垢都是出生在這里的。1927年蔣介石“四一二”大屠殺,把柳亞子列入黑名單,半夜派兵來抓人,柳亞子就是藏在臥室邊的復(fù)壁里才逃過一劫。躲在狹窄的復(fù)壁里,他老先生還寫詩呢:曾無富貴娛楊惲,偏有文章殺禰衡。長嘯一聲歸去矣,世間豎子竟成名。我以前讀柳亞子的詩,覺得他特別愛用典,幾乎每首詩都有典故,有的不大好懂。生命攸關(guān)時刻,老先生還在用禰衡和楊惲這兩個搖筆桿子的典故呢,要說真真單純得可愛可敬。這樣的勁頭兒,大概只屬于那一輩文人,如今的文人,只有汗顏的份兒了。

這一夜趁著天不亮的時候,他換上一身漁民的衣服,雇了一艘破漁船,偷偷地離開了家。小船搖了三天三夜,才搖到上海。這一年,他整整四十歲,在這里,他生活了二十九年。

走出柳亞子故居,云彩壓得很低,雨就要來了。市河的水有些晦暗,老橋在風(fēng)中似乎隱隱在動。想想,八十二年前,柳亞子就是從這條河離開家的。他再也沒有回到過這里。禁不住想起他的那句有名的詩,“安得南征馳捷報,分湖便是子陵灘”,有些百感交集。分湖便在這里不遠,指的就是這里,他的家鄉(xiāng)。也許,只有站在他的故居前,吟誦這句詩,才會別有一番滋味上心頭吧?

2009年歲末于北京

殘年猶讀細字書

我是今天才從報紙上看到潔泯先生逝世的消息。就在上個月,我碰到一位朋友,他對我說潔泯先生身體不好,準備過幾天去看望他。我說潔泯先生是好人,經(jīng)歷文壇的事多,學(xué)問又好。誰想到,這才幾日,潔泯先生竟然和我們天地兩隔。他是11月13日去世的,那時,我正參加文代會,許多文人正聚在一起熱鬧著,他寂寞地逝去了。

今年,潔泯先生八十五歲。他是前輩,按說是輪不到我寫祭文的,因為我畢竟并不十分了解他,與他交往也不多。我只是懷著景仰的心情,一直遠遠地觀望著。他如一座云霧中的山,滄桑而蒼茫地從歷史中走來,讓我總涌出這樣的一種感覺:始知五岳外,別有他山尊。

大約在1987年,那時候,我寫了一部長篇小說《早戀》,因為涉及中學(xué)生的戀愛,引起一些人的不滿和批評,甚至?xí)灏l(fā)到印刷廠而被撤版,險些沒能夠出版。那時候,人們的心理就是這樣保守,時代的發(fā)展總有個春秋代序。那時候,我沒有想到,第一位給予我支持的是潔泯先生,他首先在《文匯報》上發(fā)表文章,對《早戀》進行評論和表揚,打破了那時的僵局,不僅給予我,同時給予出版社以強有力的鼓勵。

那時候,我還沒有見過他的面,但在心里很是感念。幾年以后,他又寫過文章,再次提及《早戀》,他說:“肖復(fù)興的創(chuàng)作,從《早戀》到最近的《戲劇人生》,都是寫學(xué)生的,對中學(xué)生和大學(xué)生的生活流向,他們的心態(tài)變化,他幾乎了如指掌。在青年讀者中,他的作品是極受歡迎的。我雖然年紀已老,也一樣喜歡他的書,他小說中的文義,可以喚起老年人對青春的向往與贊美。捷克作家昆德拉認為青春‘是超越任何具體年齡的一種價值。這個思想用恰當(dāng)?shù)脑姳憩F(xiàn)出來,成功地達到了一個雙重目的:他既恭維了年輕人,又神奇地抹掉了年長者的皺紋,使他成了一個與青年男女同等的人’。我十分激賞這段話,因而我認為,肖復(fù)興雖致力于寫青少年,但他的小說又為年長者所同享?!蔽沂冀K不敢忘懷這些話,我知道,這是一位長者對晚輩的鼓勵、教誨和希望。我常常拿他的話鼓勵自己,讓自己寫得更有進步一些,不辜負他的期待。

1993年的夏天,潔泯先生給我打來一個電話,他要為出版社編一套“當(dāng)代世相”的叢書,他看到我在報端上發(fā)表的一些文章,覺得合適,希望我能夠加盟編一本。我非常高興和感動,高興我的文字還能夠走進他的視野,感動他還在關(guān)注我的寫作。他約我見面詳談,我說去您家拜訪吧,他說他家太遠,就到我的辦公室吧,我雖然退休了,但社科院還給我留了一間辦公室。

那天,我去社科院找到他的辦公室(小得出乎我的意料,擺滿的書籍讓屋子更加逼仄),他早早在那里等著我了,他就是這樣一個和藹長者,總是那樣的平易近人。說實在的,雖然我已經(jīng)出過一些書,但為他編一本,心里有些惴惴,畢竟他是有名的評論家,見多識廣,怕難入法眼。他卻一如既往地鼓勵我說,他看到我最近寫的一些文章,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觀察和思索之后而寫的社會百態(tài),正符合他編的這套書的要求。正是在他的鼓勵下,這本《都市走筆》的書得以出版,他還特意為我的這本書寫了序言。這是我專門請求他寫下的,我從不為自己的書請人寫序,除梅朵為我的報告文學(xué)集《生當(dāng)做人杰》寫過序,這是唯一的一次,因為我敬重他,并始終感念于他。

我很少能夠見到他,我相信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古訓(xùn),文壇畢竟不是鬧哄哄的大賣場。每年的春節(jié)前夕,我只是寄一張賀卡給他,表示我的敬意與祝福。我知道他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但每一次他收到賀卡總要回寄一張賀卡給我。前兩年的春節(jié)前,他寄來一張紅色賀卡,看在賀卡上密密麻麻寫的前后兩頁,知道他的身體不好,心情也不好。他說:“我這幾年身體走下坡路,腸癌開刀,留下了大便難以控制的后遺癥。我的青光眼已轉(zhuǎn)入惡化,成了視神經(jīng)萎縮,視力只有0.1,讀書寫字俱廢,報紙也少看,寫東西極少?!钡绱艘暳Φ那闆r下,他還說:“我時常讀到莫名的文章,關(guān)于音樂方面的,讀了尤其欽佩?!边€是一如既往地給予我鼓勵。想想一位年過八旬的老人,身體那樣差,視力那樣差,還能夠讀能夠?qū)懀睦镎娴暮芨袆?,忍不住想起放翁的詩句:“豈知鶴發(fā)殘年叟,猶讀蠅頭細字書?!?/p>

對于文壇,他似乎不像有些人那樣昂揚,而是頗為悲觀:“現(xiàn)在文藝界似乎很蕭索,出的東西不少,有影響的似乎不多,這十多年,也不見有什么大手筆問世?!比ツ甏汗?jié)前夕,看他在賀卡上寫的,似乎心情略好些,他這樣寫道:“收到賀卡,至為感謝。多年來我目疾惡化,生活進入半自理狀態(tài),但心情尚好。祝您寫作豐收,工作有新成就。還有身體健康最要緊?!毕氲揭粋€身體狀態(tài)那樣差的八旬老人,還要親自走到郵局去寄信,我的心里充滿無法言說的感動。但是,那時候,我沒有仔細注意他一再囑咐我要注意身體,無法體會到其實那時候他的身體已經(jīng)每況愈下,一個垂垂老人對于生命和生活還有文學(xué)的渴望和無奈。

我只是把我這樣一個普通的作者和晚輩感受到的潔泯先生的點滴寫出來,表達我的一份懷念的心情。我相信如我一樣曾經(jīng)受到過他的關(guān)懷和鼓勵的人會有很多,我所寫下的不過只是其中的一滴水。

又快到年底了,我只是不知道今年的春節(jié)前夕,一張賀卡該寄往哪里。而且,我也再無法收到先生的賀卡了。

2006年11月23日于北京

白馬湖之春

出浙江上虞十里,山清水秀的白馬湖撲面而來,風(fēng)也似乎清爽濕潤多了。正是早春二月,想起朱自清先生在《白馬湖》一文中曾經(jīng)說過的:“白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要青得要滴下來,水是滿滿的、軟軟的。小馬路的兩邊,一株間一株地種著小桃與楊柳。小桃上各綴著幾朵重瓣的紅花,像夜空的疏星……”心里不住地想,此次來白馬湖的時間真是選對了。

白馬湖,想念它多年了。

如同任何一場大革命退潮之后一樣,拔劍四顧的茫然,都會讓為之獻身的人們無所適從。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落潮了,迎來的失望和落敗的景象,讓一群有理想有追求的文人,心中充滿迷惘,他們不想在城市里醉生夢死渾渾噩噩,跑到了無論離杭州還是離寧波都偏遠的上虞,尋找到白馬湖這樣一塊世外桃源,要做點他們想做又能夠做的事情,給曾經(jīng)在革命大潮中急劇澎湃的心找一塊綠洲。想起他們,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柔石在小說《二月》里寫到的蕭澗秋,那樣的“五四”熱血青年,現(xiàn)在的人們早就嘲笑為“憤青”了。

真是想象不出來,1922年的春天是什么樣子了。為什么經(jīng)亨頤先生在白馬湖畔一招呼,那么多的文人,現(xiàn)在聽起來名聲那樣顯赫的文人,一下子就拋棄了都市的奢靡與繁華,都來到了荒郊野外的這里辦起了這所春暉中學(xué)?當(dāng)時號稱“白馬湖四友”,除了夏丏尊年長一點,當(dāng)時是三十六歲了,朱光潛只有二十五歲,而朱自清和豐子愷才只有二十四歲?,F(xiàn)在,真的是難以想象了。那畢竟不是短暫的觀光旅游。

走出校園的后門,過了樹蔭蒙蒙的小石橋,終于走到了經(jīng)亨頤先生和夏丏尊等諸位前輩曾經(jīng)走過的白馬湖畔了。二月春光乍瀉,陽光格外燦爛,真的如朱自清先生所說的那樣,“山是要青得要滴下來,水是滿滿的、軟軟的”。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從遙遠的歷史中涌出,蔓延在白馬湖中,蕩漾起波光瀲滟的漣漪,晃著我的眼睛。

經(jīng)亨頤的“長松山房”、何香凝的“蓼花居”、弘一法師的“晚晴山房”、豐子愷的“小楊柳屋”、夏丏尊的“平屋”……次第呈現(xiàn)在眼前。雖然“晚晴山房”是后來新翻建的,“蓼花居”已成廢墟,但畢竟還有夏丏尊、朱自清、豐子愷的房子保持著原來的風(fēng)貌。房子都是依山臨湖而建,按照眼下的時尚,都是山間別墅,親水家居,格外時髦的。但現(xiàn)在的房子所取的名字,能夠有他們這樣的雅致嗎?“富貴豪庭”“羅馬花園”……那些俗氣又土氣得掉渣的名字,怎么能夠和“小楊柳屋”“平屋”相比呢!

名字不過只是符號,符號里卻隱含著一代人心里不同的追求。小院里原來是種著菜蔬的,要為日常的生活服務(wù),現(xiàn)在栽滿花草,還有郁郁青青的橙樹,越冬的橙子還掛在枝頭,顏色鮮艷得如同小燈籠。屋子都很低矮,完全日式風(fēng)格,因為無論經(jīng)亨頤還是夏丏尊,都是留日歸來,當(dāng)年他們是春暉中學(xué)的創(chuàng)辦者和主要響應(yīng)者。走進這些小屋,地板已經(jīng)沒有了,磚石鋪地,泥土的氣息,將春日彌漫的溫馨漫漶著。簡樸的家具,能夠想象出當(dāng)年生活的樣子。書房都是在后面的小屋里,窗外就是青山,一窗新綠鳥相呼,清風(fēng)和以讀書聲,最美好的記憶全在那里了。

在世風(fēng)日下、萬象幻滅之際,世外桃源只不過是心里潛在理想的一種轉(zhuǎn)換,散發(fā)弄扁舟,從來都是猛志固常在的另一種形象。上一代文人的清高與清純,首先表現(xiàn)在對理想實實在在的實踐上,而不是在身陷軟椅里故作的姿態(tài)之中。在談?wù)摪遵R湖和春暉中學(xué)的時候,現(xiàn)在的人們都愿意談?wù)撍麄兊奈幕删?,夏丏尊確實在他的“平屋”里翻譯了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朱光潛的美學(xué)處女作《無言之美》,豐子愷的漫畫處女作《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也完成在白馬湖畔。在回顧歷史時,白馬湖確實成了一種象征。其實,相比較其文化成就,上一代文人在歷史轉(zhuǎn)折的時候走向鄉(xiāng)間的民粹主義和平民精神,是讓現(xiàn)在的人更加嘆為觀止的。道理很簡單,現(xiàn)在誰愿意舍棄大都市而跑到這樣的鄉(xiāng)村里來呢?跑到藏北的馬驊,只是一個另類。而當(dāng)初卻是一批真正的文化精英,他們愿意從最基礎(chǔ)做起,而不是舌燦如蓮,夸夸其談于走馬燈似的各種會議和酒宴之中。

他們確實是在實實在在做事,夏丏尊建造“平屋”時的一個“平”字,就是寓有平民、平凡、平淡之意。僅朱自清一人每天上午下午就各有兩個小時的課要上。而豐子愷一人是又要教美術(shù)又要教音樂在拳打腳踢?,F(xiàn)在,在我們的教室里,卻難得見到我們的教授一面了,我們的教授正在忙著讓自己的學(xué)生幫助自己攢稿出書賣文賺錢了。

走進夏丏尊的“平屋”,這種感覺更深。這是他用賣掉祖宅的錢在這里蓋起的房子,他要把根扎在這里,他的妻子一直住在這里,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在這“平屋”里去世。在他的那間窄小的書房里,暗暗的屋子,低矮得有些壓抑,只有窗戶里透過山的綠色和風(fēng)的呼吸,平衡了眼前的一切。想象著當(dāng)年的冬夜里,松濤如吼,霜月當(dāng)窗,夏先生在這里撥拉著爐灰,讓屋子稍微暖和一些,自己把頭上的羅宋帽拉得低低的,在一燈如豆的洋燈下艱苦工作到夜深的樣子,直覺得恍如隔世。

夏先生的一個孫侄正在院子里,他已經(jīng)六十多歲,在看守夏先生的“平屋”。院子里夏先生親植的那株紫薇還在,那時,夏先生常常邀請朱自清到這株紫薇下喝酒,把酒臨風(fēng),對花吟詩,他們最大的享受就是這些了,而他們最美好的寄托也就存放在這里了。

“它長得很慢。夏先生在的時候,就是這樣子?!毕南壬膶O侄指著紫薇對我說。

走出“平屋”小院,就是朱自清先生說的小馬路,小馬路前面就是白馬湖。如今,小馬路的兩邊,還是一株間一株地種著樹,還是小桃與楊柳。楊柳在暖風(fēng)中不住地搖曳,白馬湖水在陽光下不住地閃耀。想起朱自清先生寫白馬湖的詩句:“湖在山的趾邊,山在湖的唇邊?!币蚕肫甬?dāng)年看到湖邊系著一只空無一人的小船時他說過的話:“我聽見了自己的呼吸,想起了‘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詩,真覺物我雙忘了。”也許,可以這樣說,前者是他們這一代人心中常常涌起的詩意,后者是他們追求的境界吧?只可惜,這兩樣,如今的我們都缺少了,而且不以為漸漸失去的彌足珍貴。

朱自清先生在回顧白馬湖的時候,還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一句話:“我喜歡這里沒有層疊的歷史所造成的單純?!边@話讓人沉思。倒不僅僅是單純已經(jīng)離我們越來越遠,而是層疊的歷史和心頭層疊的灰塵污垢越來越厚重,讓我們無法清掃干凈。白馬湖,便在他們的生命中,而只能在我們的想象里。

2005年3月1日于北京

春天溫暖的水

還有兩天就是驚蟄了,民間說法,病床上的老人如果熬過驚蟄,就能夠復(fù)蘇。葉至善先生去世了。葉先生的女兒小沫打電話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安慰她說,老人八十八歲了,是喜喪。葉先生的父親葉圣陶先生活到九十四歲,他們都是長壽之人。

話雖這么說,放下電話,心里還是充滿悲傷。畢竟我和葉家三代交往四十三年,而且,一直得到他們的關(guān)懷和幫助。1963年的暑假,我還只是一個初三的學(xué)生,第一次走進東四八條那座西府海棠掩隱的小院,因一篇作文獲獎而得到葉圣陶先生的親自批改,去見葉圣陶先生。那天下午,是葉至善先生站在門口,和藹地掀開竹門簾,帶我走進葉圣陶先生的客廳。想想,那時,他四十五歲,高高的個子,顯得很年輕。日子真的是如水一樣,逝者如斯,留下的只有記憶。

“文化大革命”中,我和小沫都去了北大荒。那年的冬天,因為得罪了生產(chǎn)隊的頭頭,我被發(fā)配到豬號喂豬,成天和一群豬八戒廝混,無所事事,一口氣寫了十篇散文,寄給了葉至善先生。怎么那么巧,那時,他剛剛從河南干?;丶遥粫r沒有什么事,認真地幫我修改了每一篇單薄的習(xí)作。我們便有了整整一個冬天的信件往來,他對每篇都提出了具體的意見,有的還幫我一遍遍修改,怕我看不清楚,又特意抄寫一份寄我。他在一封信里這樣對我說:“你的朋友之中,有沒有愿意和你一樣下功夫的,如果他們愿意,可以寄些文章給我看看。我一向把跟年輕作者打交道作為一種樂趣?!迸瓮~先生的來信,是那個寒冷的冬天最美好的事情了。

前年,我在《新民晚報》上發(fā)表了記述這段往事的文章《那個多雪的冬天》。葉先生看到了,夸獎我說寫得不錯,邀請我到他家做客。我這人一直以為敬重別人,就悄悄地記在自己的心里,喜歡讀別人的作品,就自己買一本他的書回家認真讀,因此總怕打攪人家而懶于走動。對于葉先生,更是如此。我知道,那時他正在加緊寫作回憶父親葉圣陶的長篇回憶錄,而且,身體也不大好,更不好意思叨擾。

是秋天的一個下午,我去得早了些,打擾了他的午睡,看著他從他父親曾經(jīng)睡過的床上下來,走出臥室的時候,我驚訝了一下,他滿臉銀須飄飄,真的是一個老人了,便才慚愧地想到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來看望他老人家了。

那天,我們是伏在他家的舊餐桌上交談著。我說:就在這張桌子上,我和您全家一起吃了頓飯呢,是我插隊回家探親的時候,那時,葉圣陶先生愛喝一點酒,還特意給我倒了一杯。他說對任何人都是這樣的。我又說起那年冬天他為我的習(xí)作改了一遍又抄了一遍的事情,他還是那樣平靜地說:好多文章,都這樣的,這樣做有好處,抄一遍的時候又可以改一遍。

那天,他精神很好,聊了許多。他說他和父親不一樣,父親一輩子寫日記,他不寫;父親的寫字臺干凈,他的桌子上總是一堆書和稿子。也說起他家的老朋友俞平伯先生。我問他:聽說俞平伯先生愛吃,曾經(jīng)吃遍了北京城所有的館子。他告訴我:那倒也不是每個館子都去,他來我家吃飯,喜歡的菜,他把盤子拿到自己的面前。他說俞平伯對他說:都說《紅樓夢》這夢那夢,我是紅樓怕夢。

對于我和小沫插隊,他去干校,我們有了分歧,他說他不反對,他認為很好,多了和勞動人民接觸的機會。他告訴我在干校里放牛,負責(zé)二十多頭,每天夜里要拉牛出來撒尿,借著星光,他認識了許多樹木花草和蟲子,他說,我對這個感興趣。

說起了“文革”時他家西廂房被軍代表占著,我問:在您父親的回憶錄中寫這段了嗎?他說沒寫。我說:為什么不寫呢?應(yīng)該寫,起碼是“文革”社會的一個側(cè)面。他搖搖頭:都寫還有完?這也不典型。

他知道我寫了本《音樂筆記》,他說他喜歡古典音樂,臨告別的時候,他送了我一本《古詩詞新唱》,這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書,他用了外國的曲調(diào)為中國一百五十首古詩詞配樂,那些外國的曲子有勃拉姆斯、舒伯特、德沃夏克、圣桑等名家之作,也有世代久傳的民歌俚曲,可謂熔中外于一爐的新穎嘗試。這本書1998年出版,我問他這么好的嘗試,怎么沒有歌唱家唱書里的歌呢?他笑笑:得要出場費呢。

那天,葉先生的情緒特別地好,思維也特別地活躍,記憶力很強,哪里像一個八十六歲的老人?而他的平和恬淡,對晚輩的鼓勵與親切,都和葉圣陶先生一樣,讓我如沐春風(fēng)。聊了一個多小時,怕他累,我提出告辭,他一再挽留,意猶未盡。他的回憶錄《父親長長的一生》剛剛完成三校。他對我說:每天五百字,最多一天一千字的速度,整整寫了二十個月,一共寫了三十多萬字。我看得出來,他很高興,他說他的妻子讓他等書出來多買點書送朋友,哪怕自己花錢。我知道,他的妻子已經(jīng)雙目失明,是小沫下崗的弟弟在照顧她,而小沫的哥哥前些年去世,所有這一切困難,葉先生從沒有向領(lǐng)導(dǎo)提出來過。那天,小沫哥哥那一對可愛的雙胞胎,正在院子里玩,把剛剛從樹上掉下來的棗泡在水碗里。

小沫送我到大門口,悄悄地對我說:老爺子最后才開口向公家要房,也許有人提出以后要把這院子改為葉圣陶故居,老爺子說他自己不會提,也不讓我們提。我知道,這是葉家的家風(fēng),葉圣陶先生在世的時候,有人曾提出將葉圣陶先生在蘇州住過的老屋辟為故居,葉圣陶先生曾經(jīng)專門立下過字據(jù),并委托蘇州的作家陸文夫:“做什么用場都可以,就是不要空關(guān)著,布置成故居?!边@和現(xiàn)在有活人就搞故居展室或吃父輩名聲之類,有霄壤之別,前輩清潔的精神與清白的心懷,總會讓我面對每一位故去長輩的時候,涌起一種“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的感慨。

去年的春天,小沫打來電話,告訴我她父親不行了,正在進行搶救。我趕往北京醫(yī)院,只見老人躺在病床上,喉嚨已被切開,人事不省,只有腿偶爾動一下。小沫告訴我,前幾天就昏迷了,昏迷的時候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喝水……喝春天的水……喝春天溫暖的水。

其實,老人大年三十就住院了,住院八天之后,他的最后一部書《父親長長的一生》的樣書到了。躺在病床上,拿著新書在看,一頁看了一個多小時,孩子們勸他:別看了,太累了。他說:看來還得再看看,改改。

過去了一年,又到了春天,葉先生離開了我們。

2006年3月9日于北京

蕭紅故居歸來

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與其說是看那一個地方的風(fēng)景,讓從未見過的它們闖進你的視野和心里,給你客觀的感受;不如說是一種更為主觀的心理和思緒乃至精神的東西,作用于你的心里和所看到的風(fēng)景里。因為來之前你就已經(jīng)在自己的心里想象著或勾勒著它們的樣子了,如果和你想象的差不多或比你想象的要差,肯定索然無味;如果超乎你的想象,讓你的想象在撲入你的眼簾的風(fēng)光中碰得碎落紛飛,那才會勾起你的游興。

從在北大荒插隊開始,往來哈爾濱那么多回,竟然沒有一次去成蕭紅故居。其實,它離哈爾濱僅僅三十公里。今年夏天,終于好夢成真,了卻了多年的心愿。但是,說心里話,真的去到了蕭紅故居,讓我多少有些失落,它和我想象中的蕭紅故居不大一樣,和蕭紅筆下的故居也不大一樣。

它的前院過于軒豁,也過于整齊,漢白玉的蕭紅塑像,過于俏麗,少了些身世浮沉雨打萍的凄清和滄桑。特別是后院,那是蕭紅在《呼蘭河傳》中傾注了感情描述過的后院,修剪得像是如今司空見慣的小花園。那棵在院子西北角的榆樹沒有了,那棵不開花不結(jié)果的櫻桃樹也沒有了,多了一棵沙果樹,正結(jié)滿累累的紅白透亮的小果子,碩大的西番蓮,也是《呼蘭河傳》里沒有見過的。在《呼蘭河傳》里被蕭紅那樣富有靈性地描寫過的“愿意長多高就長多高,愿意長到天上去,也沒有人管”的玉米,也沒有了。而“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的倭瓜,被移植到了前院,像是安排好座位并像我們現(xiàn)在開會擺好座簽一樣,整齊地種在地壟里面。結(jié)出的金黃的倭瓜,都哈著腰沉沉地墜在架子下面,卻再也不可能“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因為前面根本不靠房子了。

馮歪嘴子的磨房,被修得格外簇新。我們在修建文物時,似乎缺乏修舊如舊的本事。想想馮歪嘴子那大個子的媳婦帶著新生的孩子蓋著面袋子睡在這里的凄涼情景,眼下的磨房像是電影棚里搭的一個景。被蕭紅曾經(jīng)那樣充滿孩子氣描寫過的黃瓜秧爬滿磨房的門窗,看不見外面的馮歪嘴子還在磨房里面自說自話的一幕幕情景,只存活在蕭紅的文字和逝去的歲月里,無法再現(xiàn)今日,因為今日再沒有黃瓜秧爬上磨房的門窗。這時,你只能夠感嘆文字和歲月的永恒能力,是超越一切現(xiàn)代化的手段的。現(xiàn)代化的手段,可以把房子修建得格外整齊,卻只是形似而神不似。堆放在后院后門的落葉,也堆放得那樣整齊,像是放學(xué)排隊回家筆管條直的小學(xué)生,沒有了后院的蒿草、蓼花和烏鴉的憂郁、凄清和念想??上|園樹,無人也作花,那種自由自在,那種隨心所欲,那種生命中真正童年的后院,便只能夠在蕭紅的文字中去追尋了。

“那園里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年年仍舊,也許現(xiàn)在完全荒涼了。小黃瓜、大倭瓜,也許年年地種著,也許現(xiàn)在根本沒有了。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還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間的太陽是不是還照著那大向日葵,那黃昏時候的紅霞是不是還會一會兒工夫變出一匹馬來,一會兒工夫變出一匹狗來,那么變著。這一些我不能想象了。”

所有的一切都被蕭紅所言中。蕭紅家的后院已經(jīng)不再是原來的樣子了。想一想,五十四年前,蕭紅寫《呼蘭河傳》時的情景,落葉他鄉(xiāng),寒燈孤夜,亡國去如鴻,故園在夢中,那一腔刻骨銘心的懷鄉(xiāng)情感,如今多少人還能夠記得,又還能夠感同身受地理解?面對如今的美女寫作、身體寫作的迷花醉月,諸多風(fēng)起云涌的花樣變化,同樣作為女性作家的蕭紅,不知該做何等感想。故園的變化,便更是理所當(dāng)然而不能苛求的事情了。況且,畢竟還是修建了這座故居,讓懷念蕭紅的人有個迎風(fēng)懷想的流連之處。

也許,更讓蕭紅無法理解,也是難以想象的,是在我們就要離開她的故居時,來了一些警察,故居的很多工作人員紛紛出來,漂亮的女講解員也跟著出來,忙成一團。原來是從北京來的一位哪個部的首長要來參觀,警察在故居的門前門后忙乎著清理,連門口道路上停放的車輛都要讓它們開到別處去,讓出路來,花徑緣客掃,篷門為君開,一看就知道是習(xí)以為常的事情了,人們在熟練地做著這一切。如同蕭紅研究如今成了顯學(xué)一樣,蕭紅故居也成了附庸風(fēng)雅之地。蕭紅說:“這一些我不能想象了。”不知道,她所說的“這一些”包括不包括眼下的這一些,只是,真的是不能想象了。

走出蕭紅故居很遠了,本想看看到底是哪一位顯要人物要來,還非要清場似的不可,等了一會兒,也沒有見人影來,倒是先來了一溜兒小汽車占滿了并不寬的道路。蕭紅故居的墻外面擺了一地的西瓜,賣瓜的商販,也是看準了這個地方,可以借助鄉(xiāng)親蕭紅賣點兒零花錢。

回到哈爾濱,見到黑龍江省作協(xié)原副主席韓夢杰,是多年的老朋友。闊別多年,相見甚歡。交談中,他告訴我《北方文學(xué)》眼下辦刊艱難,已經(jīng)有八個月發(fā)不出工資了。因為剛剛從蕭紅故居回來,心情本來就有些郁悶,便更加郁悶。如今的蕭紅已經(jīng)成了一個符號,裝點著門面,為旅游者的一個景點,為附庸風(fēng)雅者的一個象征。拿死人掙錢,卻讓活人沒錢,這樣說,也許是情緒話,但蕭紅故居和《北方文學(xué)》,同樣作為黑龍江的文化品牌,冷熱不均、旱澇失衡,卻是應(yīng)該正視的現(xiàn)實。心里暗想,蕭紅要是還活著,不知該如何面對。

2004年8月于哈爾濱歸來

初春的思念

今天中午,電話鈴聲響了。是胡昭先生的女兒婷婷從長春打來的,告訴我她父親昨天中午在醫(yī)院里因心臟病突然逝去。我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因為就在前不久,我還和胡昭先生剛剛通過信,沒有一點征兆。那是他剛剛學(xué)會使用電腦,通過電腦發(fā)給我的第一封信,竟也是最后一封信。我一下子哽咽,無聲卻淚如雨下,本應(yīng)該是我勸慰婷婷的,卻讓她勸起我來。

放下電話,我依然不能自已。自從母親去世,我再沒有這樣傷心地哭過。胡昭先生的逝去,讓我是這樣的猝不及防。作為長輩,他給予我的關(guān)懷,總讓我想起自己的親人,有時會想就是親人又怎樣呢?現(xiàn)在想起這樣的感覺,還讓我感到一種難得的溫暖,一切都好像是還在眼前發(fā)生著。

細細一想,我和胡昭先生交往并不深,只是屬于那種君子之交,淡如水,卻也清澈如水。而胡昭先生給我留下的總體印象,就是“清澈”——這也是他在1973年寫的一首詩的名字。雖然,作為新中國的第一代詩人,胡昭二十二歲就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詩集《光榮的星云》,他度過了整整二十年右派的不公正生涯,又有妻子死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悲慘遭遇,但是,他的文品與人品、心地和胸襟,總還保持著難得的那種清澈,用老詩人呂劍先生的話,是“單純而明凈”“把心境和盤托出”,那是對他詩的評論,也是對他人的概括。

十年前,我們開始通信,通信的原因很簡單,按照胡昭先生的話是以文會友,其實是他偶然間讀到我寫的東西,給予我長輩的鼓勵。沒錯,他是我的長輩,1947年他參軍的時候,我才出生。我只是在上中學(xué)的時候曾經(jīng)在《人民文學(xué)》雜志上讀過他寫的詩,我以為他是一個很老的詩人,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能夠和他相逢。世上的事情有時候就是這樣的奇特,文學(xué)就像是海,縱使他站在海的那一邊,你站在這一邊,相隔遙遠,但海水是相通的,只要你站在水里面,水就從他那邊淌來,從你的心頭濕潤地流過了。

我們通了整整十年的信,而且,我相信如果不是胡昭先生的突然逝世,我們的信還會通下去。在這十年中間,我們只見過兩次面,一次是他來北京參加文講所即現(xiàn)在的魯迅文學(xué)院成立四十五周年的活動,他是文講所的第一期學(xué)員,他老伴陪著他,我去看望他們,一起吃了頓飯;一次是我們一起去石家莊參加一次簽名售書活動。除了這樣兩次見面的機會,我們只是通信,是那種真正的筆墨方式,文人之間最常見的也是最古老的方式,而不是現(xiàn)在的電腦郵箱里的電子信件或手機短信。我們在文學(xué)上所有的了解和理解,在心靈上所有的碰撞和溝通,對文壇況味和世事滄桑所有的感喟和訴說,都是通過這樣的信箋傳遞。

當(dāng)然,信箋傳遞的更多是胡昭先生對我的關(guān)心。1995年,我要調(diào)到中國作協(xié)工作的時候,他就來信以他自己在作協(xié)工作多年的親身體會提醒我告誡我。2002年,我的兒子出國讀研,他又寫信關(guān)照提醒孩子。就在今年的春節(jié)之前,他只是從電視里看見我一晃而過的鏡頭,覺得我好像有心事,讓他的兒子冬林到北京領(lǐng)獎的時候打電話特意關(guān)心我,沒過兩天,又特別寫來一封叮囑的信。他寫信從來都是用毛筆寫,看那墨汁淋漓的信,我覺得他的身體還不錯。在信的末尾,他還讓我把網(wǎng)址告訴他,他要通過網(wǎng)上和我通信,會更快更方便。我寫信告訴他我的網(wǎng)址,他很快就發(fā)來了E-mail,不僅關(guān)心我,而且關(guān)心遠隔重洋的我的孩子?,F(xiàn)在,我知道了,那是在他病重的時候啊,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啊,只有自己的親人才會對你這樣呀。

窗外,初春的陽光那樣的好,他卻不在了,一個那樣慈祥溫暖的老人不在了。

我想起胡昭先生1990年寫給一位逝世詩人的悼詩:“也許你躲到什么地方埋頭著述去了,不久就會又捧出一部充滿活力的新詩。”

我想起胡昭先生1978年悼念他的亡妻的詩:“話兒擠在嘴邊連不成句,我只能把一捧散碎的淚花捧獻給你?!?/p>

2004年2月16日匆匆于北京

憂郁的孫犁先生

一晃,孫犁先生已經(jīng)去世五個月了。我一直想寫寫孫犁先生,卻又不知從何寫起,面對電腦,枯坐半天,總是一片空白。這讓我非常痛苦,我才發(fā)現(xiàn)有的事情有的人真的想寫卻突然沒有詞了,那感覺就像欲哭無淚一樣吧。

我常常想起孫犁先生,想起先生和我通過的那么多的信。我很想把這些信件都整理出來,為先生也給自己留一份紀念??墒?,我不忍心觸動那些難忘的而且只是屬于我們兩人的歲月。那是一段多么難忘的歲月,在我的一生中,恐怕再也找不回那樣恬靜而溫馨的歲月了。我表達著一個晚輩對他的景仰,他是我德高望重的前輩,卻是那樣的平易樸素,那么大的年紀卻常常關(guān)心我的生活和寫作,竟然來信說“您在各地報刊發(fā)表的短文,我能讀到的,都拜讀了”。而且按先生的話是“逐字逐句”認真地讀,然后寫來長信,提出批評,給予鼓勵,文學(xué)變得那樣的美好而純凈,遠離塵囂,我和先生仿佛與世隔絕一般,只談讀書,只談往事。現(xiàn)在還會有那樣的歲月和心境嗎?

在孫犁先生活著的時候,我常常想去看望他。北京離天津并不遠,況且在天津還有我的親人和認識孫犁先生的朋友,我也經(jīng)常去天津。但我還是一次次忍住了這個念頭,我怕打擾一個喜歡安靜的老人,說老實話,也怕和我想象中的樣子出現(xiàn)偏差。心儀一位作家,就老老實實地讀他的作品吧。我知道我既不是他的學(xué)生,不是他的研究者,也不是他的部下,而只是一個敬重他的作者和喜愛他的讀者。本來離孫犁先生就很遠,即便走近了,也不見得就能夠看得清楚,就還是遠遠地保留一份想象吧。

孫犁先生去世之后,我讀過了不少人寫的悼念文章,有些和我想象中的一樣,有些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我便問自己:我想象中的孫犁先生是什么樣子呢?想了許久,我得出的結(jié)論是:晚年的孫犁先生是憂郁的。我不知道,我的想象是不是對。那卻是我的想象。沒錯,孫犁先生的晚年是憂郁的。

孫犁先生的憂郁,和他衰年獨處有關(guān)。他文章中不止一次流露出“故園消失,朋友凋零。還鄉(xiāng)無日,就墓有期”的感慨。他是一個情感極其細膩的人,他沉淀了歲月,洞悉了人生,所以在瑣碎生活中特別珍時惜日,所以在秋水文章中格外取心析骨。

記得他讀完我的《母親》一文,知道我小時候生母去世后父親回老家又為我和弟弟娶回一個繼母的經(jīng)歷,來信說“您的童年,無論如何,不能說是幸福的,使我傷感”。然后,又馳書一封特別說:“關(guān)于繼母,我只聽說過‘后娘不好當(dāng)’這句老話,以及‘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這句不全面的話。您的生母逝世后,您父親就‘回了一趟老家’。這完全是為了您和弟弟。到了老家經(jīng)過和親友們商議,物色,才找到一個既生過兒女、年歲又大的女人,這都是為了你們。如果是一個年輕的、還能生育的女人,那情況就很可能相反了。所以,令尊當(dāng)時的心情是痛苦的。”

前一封信,讓我感動,我知道孫犁晚年很少再動感情,他自己在文章里說過,“我老了,記憶力差,對人對事,也不愿再多用感情”。他卻為我的一篇文章為我的童年而傷感。我能夠觸摸到他敏感而善感的心,便也就越發(fā)明白為什么在他早期的文章中充滿對那么多人細致入微的感情描摹。我有一種和他的心相通的感覺,這不是什么攀附,只是普通人之間普通情感的相通。我相信他是不愿意他去世后被人稱作大師的,他只是一個始終保持著普通人感情的作家,就像他始終喜歡布衣麻鞋粗茶淡飯一樣。

后一封信,讓我沒有想到。因為在我寫文章及文章發(fā)表之后,都沒有曾經(jīng)想到父親當(dāng)年那樣做時內(nèi)心真實的感情,而只是埋怨父親。孫犁先生的信提醒了我,也是委婉地批評了我。真的,對于父親,我一直都并未理解,一直都是埋怨,一直都是覺得失去母親后自己的痛苦多于父親。也許,只有經(jīng)歷過太多滄桑的孫犁先生,對于哪怕再簡單的生活才會涌出深刻的感喟吧,而我畢竟涉世未深。過去??吹絼e人說孫犁先生善于寫女人,其實,他也是那樣善于理解男人。我也隱隱地感覺到晚年的孫犁和年輕時的心境已經(jīng)不大一樣,便總覺得有一種憂郁的云翳拂過他的眼神,善意地注視著我們,傷感地回顧著往昔。

我不大清楚孫犁先生到底是如何看待自己晚年文章的。我只知道在和我通信中,他特別提到過他的這樣兩篇文章,一篇是1989年寫的《記鄒明》,一篇是1994年寫的《讀畫論記》。在他晚年的著述里,這兩篇文章都算比較長的了。我是覺得他自己格外看重這兩篇文章的。《讀畫論記》,他不計利鈍,不為趨避,知人論世,裁畫敘心,深刻道出文壇的悲哀。在這篇文章中,他說:“沒有大智大勇,很難逃出這個圈子?!?/p>

我想起先生在給我的信中不止一次地流露出這種情緒:“貪圖名利于一時,這是很容易的。但遺憾終生,得不償失,我很為一些聰明人,感到太不值?!痹谛爬铮麑ξ膲S多現(xiàn)象給予了批評,比如對那些冒充學(xué)問的所謂注水書籍的一再批評:“這不能說明他有學(xué)問,是說明當(dāng)前的‘讀者’都是‘書盲’,能被這些人唬住,太可憐了?!泵鎸@些現(xiàn)象,最后他只有在信中感慨地說:“據(jù)我的經(jīng)驗,目前好像沒有人聽正經(jīng)話,只愿意聽邪門歪道,無可奈何。”我便忍不住想起他在文章中一針見血批評的話:“文場蕪雜,士林斑駁。干預(yù)生活,是干預(yù)政治的先聲;擺脫政治,是醉心政治的煙幕。文藝便日漸商賈化、政客化、青皮化?!币彩?,這樣的話,誰能夠聽得進去,誰又愿意聽呢?

晚年的孫犁,唯一能夠給予他慰藉的只有讀書了。他在信中對我說:“我讀書很慢,您難以想象,但我讀得很仔細,這也是年輕人難以想象的?!痹诹硪环庑胖校终f:“讀書煩了,就讀字帖;字帖厭了,就看畫冊。這是中國文人的消閑傳統(tǒng),奔波一生,晚年得靜,能有此享受,可云幸福?!睂O犁是以這樣的心境退回書齋之中的,既有中國傳統(tǒng)文人之習(xí),也有無可奈何之隱。孫犁先生的去世,我是感到這樣一代文人和文風(fēng)已經(jīng)基本宣告結(jié)束了。那種憂郁的太息和氣質(zhì),只存活在他的文字中了。

我知道孫犁晚年喜歡臨帖書寫,曾經(jīng)請他為我寫一幅字,他寫來的第一幅錄的是杜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中的詩句,詩里有“心微傍魚鳥,肉瘦怯豺狼”和“竹齋燒藥灶,花嶼讀書床”的句子,我不知道是不是先生的自況。他寫來的第二幅字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使我感到他的曠達和超脫之外那一絲憂郁。他出的最后一本書,取的書名竟是《曲終集》,我隱隱感到不大吉利,曾經(jīng)寫信問過他,先生回信卻沒有回答,也許,是覺得我歲數(shù)還小不大懂得吧。

《記鄒明》,有他自己人生的感慨,那是一則鄒明記,也是一篇哀己賦。在那篇文章中,他說:“是哀鄒明,也是哀我自己。我們的一生,這樣短暫,卻充滿了風(fēng)雨、冰雹、雷電,經(jīng)歷了哀傷、凄楚、掙扎,看到了那么多的卑鄙、無恥和丑惡。這是一場無可奈何的人生大夢,它的覺醒,常常在瞑目臨終之時?!蔽也恢绖e人是如何看這篇文章的,我是感到了一種往昔的夢魘與現(xiàn)實的無奈,交織成一片深刻的憂郁,籠罩在晚年孫犁先生的心頭,拂拭不去。

孫犁先生一生不諳世故宦情,以他的資歷和成就,他完全可以像有些人那樣爬上去的,但他只是如自己所說的,“我的上面有:科長、編輯部正副主任,正副總編、正副社長。這還只是在報社,如連上市里,則又有宣傳部的處長、部長、文教書記等。這就像過去北京廠甸賣的大串山里紅,即使你也算是這串上的一個吧,也是最下面,最小最干癟的那一個了”。

在一次孫犁先生《耕堂劫后十種》書籍出版座談會上,我曾經(jīng)講過這樣的話,我很想把這段話作為這篇遲到的悼念文字的結(jié)尾——

孫犁先生是中國真正的、有點老派的古典文人。知識分子是干什么的?就是干與知識相關(guān)的事情,孫犁先生的一生就是這樣干的。面對這樣的一個人,我們很慚愧。因為我們很多知識分子干的不是知識分子的事情,或為官,或為商,或爭名于朝,或爭利于市,這是孫犁先生作品中不斷批判的。而孫犁先生的一生,干的是知識分子的事情,他不為官,也不為商,然而不是他沒有為官的途徑和條件。孫犁先生是一個真正的文人。回眸孫犁先生二十年,實際不止二十年,五十年或者更長,把他的五十年、六十年,一生的作品都展示出來,孫犁先生可以面不改色,不用臉紅,每篇文章包括每封信件都拿出來和讀者見面。現(xiàn)在有多少作家可以把自己所有的作品更不要說每一封信件,攤出來和讀者見面呢?包括所謂的大家。正如孫犁先生在《曲終集》中所說:人生舞臺,曲不終,而人已不見;或曲已終,而仍見人。孫犁先生五十年的作品,不僅一直保持著這種創(chuàng)作的勢頭,而且保持著真正文人的這種態(tài)度。所以我說孫犁先生是真正的文人,做的是真正文人的事情。愿意稱自己為文人的人,都應(yīng)該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深省。

2002年12月11日于北京

放翁晚年的一個夢

放翁晚年,曾經(jīng)作過一首名字叫作《夢中行荷花萬頃中》的七言絕句。那是放翁八十六歲臨終前幾天的所作。這是一首非常有意思的詩,記述的是放翁一個奇特的夢,居然夢見健步行走在荷花怒放的萬頃荷塘之中,絲毫未見八十六歲這樣年齡老衰的頹然,和步履的蹣跚,夢的是如此汪洋恣肆的艷麗和開闊。如果對比放翁臨終之作《示兒》,同樣也是一首七言絕句,完全是兩種不同的境界。

“老去已忘天下事,夢中猶看洛陽花?!边@也是放翁晚年的詩句。夢中看花,看來對于放翁不是一次的偶遇。只不過,這一次比洛陽花更為奇特,是一碧萬頃的荷花。

這首詩,放翁是這樣寫的:“天風(fēng)無際路茫茫,老作月王風(fēng)露郎。只把千尊為月俸,為嫌銅臭雜花香?!币郧拔覜]有讀過這首詩,當(dāng)我讀到這里的時候,眼睛一亮,心頭一震,暗想放翁一定有先知先覺,有著無比的洞察力和預(yù)測力,這首詩簡直就是專門為八百余年后的我們的今天而寫的。

如今,很多的詩人和作家,早已經(jīng)脫貧致富,作家收入排行榜更是令人艷羨,不會如放翁一樣“醫(yī)不可招惟忍病,書猶能讀足忘窮”一樣的尷尬和無奈。但是,銅臭早已經(jīng)淹沒了花香的現(xiàn)實,讓放翁一語中的,如此的料事如神,像是鉆進了我們肚子里的一條悟空式的蛔蟲。想想,如今,縱使有萬頃荷花,放翁再有想象力,可能永遠想象不到,要去看,得要買門票的,而且因有荷花作展,門票是要加價的。想做月王風(fēng)露郎,囊中羞澀,也不那么容易了。

或許,這實在是讀完放翁這首詩后有些喪氣的事情。八百年后,與放翁相比,時代的變遷異常巨大,但詩心與詩情,乃至寫詩者和讀詩者的感官與感覺,以及背后全社會的道德感和理想力,卻是沒有進化,而只有潛移默化的變化,或者觸目驚心的退化。

忍不住想起八百年前的放翁?!袄宰磉h,日月為閑長”,那時候,放翁有了這樣氣定神閑的心態(tài);“研朱點周易,飲酒和陶詩”,那時候,放翁有了這樣曠遠豁達的情致;“小草臨池學(xué),新詩滿竹題”,那時候,放翁滿眼都是詩。對于過去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切,他的態(tài)度是“榮枯不須計,千古一棋枰”;對于疾病和貧窮,他說得達觀而幽默,“留病三分嫌太健,忍饑半日未為貧”;對于鵲起的聲名,他看得更為透徹,“鏡中衰鬢難藏老,海內(nèi)虛名不救貧”。

那時候,過眼的一切真正成了浮云,放翁把自己定位于一個年老多病的詩人,而不再是金戈鐵馬的將士,更不是擁有資歷顯赫老本可吃的老臣或元老。遠避塵囂,讀書和寫詩,真的成為他生活和生命的一部分,而從來沒有如今天的我們考慮過碼洋、印數(shù)、轉(zhuǎn)載、翻譯、評論或獲獎,或弄一筆贊助開一個廣散紅包的作品討論會。

“掛墻多漢刻,插架半唐詩”“淺傾家釀酒,細讀手抄書”“詩吟唐近體,談慕晉高流”“古紙硬黃臨晉帖,矮箋勻碧錄唐詩”“細考蟲魚箋爾雅,廣收草木續(xù)離騷”……這樣的詩句,在放翁的晚年中俯拾皆是。書不再是安身立命的功名之事,而是一種慣性的生活和心情的軌跡,就像蛇走泥留跡,蜂過花留蜜一樣,自然而然,甚至是天然一般。他不止一次這樣寫道,“引睡書橫猶在架”“體倦尚憑書引睡”,能夠想象那時他的樣子,一定是看著看著書,眼皮一打,書掉在地上,書成了安眠藥和貼身知己。

那時候,他說“羹煮野菜元足味,屋茨生草亦安居”,如此的安貧氣全,沒有我們現(xiàn)在好多人急于換一處大房子的心思,更沒有非要住別墅的欲望躁動。還有一句詩,放翁是這樣寫的:“敲門賒酒常酣醉,舉網(wǎng)無魚亦浩歌?!彼坪蹩梢哉业桨税倌旰蟮奈覀兊讱獠蛔阋约昂头盼滩顒e的原因,起碼我不能做到“舉網(wǎng)無魚亦浩歌”,我更看重的是網(wǎng)里得有魚,且是大魚,我就像是普希金《漁夫和金魚》古老故事里的那個老漁夫,怎么也得打上一條金魚來,否則怎么交代?因此,便不會做放翁那樣的無用功,舉網(wǎng)無魚,還要傻了吧唧地吼著歌,而且是浩歌。

所以,我們老時做不出放翁一樣行荷花萬頃之夢。

2017年4月23日于北京

八面風(fēng)來山鎮(zhèn)定

在印第安納大學(xué)圖書館里,看到方守彝的《綱舊聞齋調(diào)刁集》,眼睛一亮,立刻借回來讀。之所以選擇了方守彝,是因為曾經(jīng)讀過這樣一則短文,講方守彝和他的父親的一段小故事。

方守彝的父親方宗誠,是桐城派的重要人物,曾經(jīng)在棗強縣做過幾年的縣令。過去的俗語:一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正所謂即使是于官不貪,也是于官不貧。但是,方宗誠卻堅守清廉之道。清光緒六年,方宗誠辭官返鄉(xiāng)時,棗強縣的朋友不忍心看著他就這樣兩手空空歸去,便紛紛解囊,慷慨贈銀。盛情難卻,方宗誠只好收下,將其打成薄薄的銀片,分別夾在自己的幾十卷文稿中,準備回鄉(xiāng)后作為印書的費用。誰想回家后被為父親整理書稿的兒子方守彝看到,以為是父親當(dāng)縣令時收受賄賂的贓款。父親告訴他實情,他還是不客氣地對父親說:“用禮金印書,文章會因之黯然失色,為兒今后還能讀父親的大作嗎?”他又對父親說:“父親平時有心興學(xué),不如將禮金送回棗強以做辦學(xué)之用。”這一年,方守彝三十三歲。

這則短文印象很深,是因為讓我想起如今不少官員私人出書,所用公款,毫無愧色;就更不要說那些肆無忌憚受賄斂財豪取鯨吞的貪官污吏了。方守彝卻能夠幫助父親守住讀書人的本分,堅持清廉之道,實在令人欽佩。

我記住了方守彝這個名字。

作為晚清桐城派尾聲的詩人方守彝,如今已經(jīng)少為人知。他的同時代人稱他的詩“體源山谷,瘦硬淡遠”。這話說得不像如今文壇一些拿了紅包的評論托兒的阿諛之詞。讀方守彝“小園花樹關(guān)心事”“秋來天大千山禿”;再看黃庭堅“籬邊黃菊關(guān)心事”“落木千山天遠大”,便證明“體源山谷”信是不假。再讀方守彝“五夜青燈呼劍起,一天黃葉攜風(fēng)來”“白練遠橫天吸浪,黃云無際麥翻風(fēng)”“園竹不肥存節(jié)概,海棠未放已風(fēng)流”;那風(fēng)和劍、天和浪、麥和風(fēng)的呼應(yīng),黃葉與青燈、黃云與白練的色澤清冽的對比,竹子氣概與海棠風(fēng)流的存在背景意在言外的抒發(fā),自可以看出“瘦硬淡遠”,并非虛夸。

我讀方守彝,除“瘦硬淡遠”外,還有清新雅致一面?!敖Y(jié)彩空門佛欲笑,墮眉新月夜來彎”“四山真似兒孫繞,萬馬能為羆虎橫”“梅影縱寒無軟骨,酒杯雖淺有余香”;寫新月為夜來而彎,寫群山如兒孫而繞,寫梅寫酒,語清詞淺,都有清心爽目不俗的新穎之處。再看他寫雪——“店遠難沽村斷徑,風(fēng)寒如叟發(fā)全斑”“高天定有清言在,但看繽紛玉屑飛”,前者把雪比喻成白發(fā)斑斑,后者將雪比喻成清言紛紛,總能在司空見慣里翻出一點新意,實屬不易。

在這本《綱舊聞齋調(diào)刁集》里,我最看重的是那些書寫亂世之中苦守心志的詩篇?!皥髧y憑書里字,憂時欲撥霧中天”“憂來世事無從說,話到家常有許悲”“詩來苦作離騷讀,恨起微聞古井瀾”;并非躲進他的綱舊聞齋成一統(tǒng),隱遁在滄桑動蕩的紅塵之外,而是心從報國,憂來世事,應(yīng)該說更屬不易。如同他自己的詩中所說,“語來萬斛清泉里,意在三峰華岳中”,方守彝的詩,才有了他自己與萬千世界相連的開闊的意象和寄托,才有了今天閱讀不俗的價值與意義。

方守彝生活在清末民初從太平天國到辛亥革命的動蕩時期,他的同代人稱其:“命重當(dāng)時,離亂脩然,身居都會,不夷不惠,可謂明哲君子矣。”這個評價,特別說他是“明哲君子”,是名副其實的。他不是如秋瑾一樣的革命志士,也不是如龔自珍一樣的呼吁革新的風(fēng)云人物,但在亂世之中能夠明哲保身,守住讀書人的一份良知,并不是所有知識分子都能做得到的。方守彝的詩中有這樣的詩句“八面風(fēng)來山鎮(zhèn)定,一輪月明水清深”,便最讓我難忘。同樣的意思,他還一再寫道:“清月乍生涼雨后,高山自表亂云中?!笨梢哉f,詩里的山與水與月,是方守彝做人與作詩的明喻,以自己的鎮(zhèn)定與清深,對應(yīng)并對峙的是外界的亂云飛渡和風(fēng)吹草動。這里的清白與定力,是明哲君子的品性,也是做明哲君子的基礎(chǔ)。

對于人生處世,方守彝有一個“混沌”之說。這個“混沌”,不是鄭板橋“難得糊涂”的“糊涂”。方守彝說:“人能混沌,則不受約束,無所沾滯,有自在之樂?!彼M一步解釋:“忘老衰之憂,順時任運,不懼不足,不求有余,尤為混沌之態(tài)?!边@個“混沌”說,是方守彝的人生哲學(xué),可以說是他的自我安慰,甚至有些宿命,卻也可以說是他律己的要求。他說的“不懼不足,不求有余”,對立的是貪心不足,欲壑難平。方守彝的這話,讓我想起他三十三歲那年發(fā)現(xiàn)書稿中夾有銀片時對父親說的那番話,前后的延續(xù)是一致的。那是一種安貧樂道、堅廉不茍的君子之風(fēng)。所謂明哲保身,保住的正是這最重要的一點。而這一點,恰恰會讓今天我們的知識分子汗顏。我們?nèi)缃癫皇恰盎煦纭?,而是過于清醒,明確得如巴甫洛夫?qū)W說中的一條徒掛虛名的名犬,知道兩點一線的距離最近,知道我們自己想要什么,并通過什么樣的路徑,可以迅速叼到。

方守彝詩云:“止可堅安君子分,羊腸滿地慎孤征?!币话倌赀^去了,如此一個“慎”字,依然可以作為我們今天的箴言。

2016年4月7日于美國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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