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孤獨地走向未來

自在獨行 作者:賈平凹 著


紡車聲聲

如今,我一聽見“嗡兒,嗡兒”的聲音,腦子里便顯出一彎殘月來,黃黃的,像一瓣香蕉似的吊在那棵榆樹梢上;院子里是朦朦朧朧的,露水正順著草根往上爬;一個灰發(fā)的老人在那里搖紡車,身下墊一塊蒲團,一條腿屈著,一條腿壓在紡車底桿上,那車輪兒轉得像一片霧,又像一團夢,分明又是一盤磁音帶了,唱著低低的、無窮無盡的鄉(xiāng)曲……

這老人,就是我的母親,一個沒有文化的、普普通通的山地小腳女人。

那年月,正是“文化大革命”中期,我剛剛上了中學,當校長的父親就被定為“走資派”,拉到遠遠的大深山里“改造”去了。那是一座原始森林林場,方圓百里是高山,山上是莽林,穿著“黑幫”字樣衣服的“改造者”,在刺刀的監(jiān)督下,伐木,運木,運木,伐木;即便是偶爾逃跑出來了,也走不出這林海就會餓死的。這是后話,都是父親后來告訴我的。他在那里“改造”了七年。七年里,家里只有母親,我和一個弟弟、兩個妹妹。沒有了父親的工資,我們兄妹又都上學,家里就苦了母親。她是個小腳,身子骨又不硬朗,平日里只是洗、縫、紡、漿,干一些針線活計。現(xiàn)在就只有沒黑沒明地替人紡線賺錢了。家里吃的,穿的,燒的,用的,我們兄妹的書錢,一應大小開支,先是還將就著應付,麥子遭旱后,糧食沒打下,日子就越發(fā)一日不濟一日了。我瞧著母親一天一天頭發(fā)灰白起來,心里很疼,每天放學回來,就幫她干些活:她讓我雙手擴起線股,她拉著線頭纏團兒。一看見她那凸起的顴骨,就覺得那線是從她身上抽出來的,才抽得她這般的瘦,尤其不忍看那跳動的線團兒,那似乎是一顆碎了的母親的心在顫抖啊!我說:

“媽,你歇會兒吧?!?/p>

她總給我笑笑,罵我一聲:

“傻話!”

夜里,我們兄妹一覺睡醒來,總聽見那“嗡兒,嗡兒”的聲音,先覺得倒中聽,低低的,像窗外的風里竹葉,又像院內的花間蜂群,后來,就聽著難受了,像無數(shù)的毛毛蟲在心上蠕動。我就爬起來,說:

“媽,雞叫二遍了,你還不睡?”

她還是給我笑笑,說:

“棉花才下來,正是紡線的時候,前日買了五十斤苞谷,吃的能接上秋了,可秋天過去,你們又是一個新的學期呀……”

我想起上一學期,我們兄妹一共是二十元學費,母親東借西湊,到底還缺五元。學校里硬是不讓我報名,母親急得發(fā)瘋似的,嘴里起了火泡,熱飯吃不下去,后來變賣了家里一只銅洗臉盆,我才上了學,已經是遲了一星期的了?,F(xiàn)在,她早早就做起了準備……我就說:

“媽,我不念了,回來掙工分吧!”

她好像吃了一驚,紡車弦一緊,正抽出的棉線“嘣”的一聲斷了,說:

“胡說!起了這個念頭,書還能念好?快別胡說!”

我卻坐起來,再說:

“念下去有什么用呢?畢了業(yè)還不是回來當農民?早早回來掙工分,我還能養(yǎng)活你們哩!”

母親呆呆地瓷在那里了,好久才說:

“你說這話,刀子扎媽的心。你不念書了,叫我怎么向你爸交代呀?”

一提起爸爸,她就傷心了,大顆大顆的眼淚滾下來。我看得害怕了,就再不敢說下去,趕忙向她求饒:

“媽,我再不敢說這話了,我念,我一定好好念?!?/p>

媽卻撲過來,緊緊地摟住了我,摟得那么緊,好像我是一塊冰,她要用身子暖化成水兒似的。油燈芯跳了幾下,發(fā)出了土紅色,我要爬過去添油,她說:

“孩子,別添了。媽聽你的,媽要睡呀?!?/p>

這一夜,她一直摟著我。

秋里雨水很旺,莊稼難得的好長勢,可誰也沒有料到,谷子飽仁的節(jié)候,突然一場冰雹,把莊稼全都砸趴到泥里去了。收成沒了指望,母親做飯更難了。一天三頓,半鍋水下一小瓢兒米面,再煮一把豆子。吃飯時,她總是拿勺撈著豆子倒在我們碗里,自己卻撇上邊的湯喝;我們都夾著豆子要讓她吃,她顯得很快活,卻總是說:

“我是嫌那有豆腥氣,吃了犯胃的?!?/p>

母親那時是真有胃病的;可我們卻傻,還以為她說的是實情哩。

日子是苦焦的,母親出門,手就總是不閑,常?;貋砜诖镅b些野菜,胳肘下夾一把兩把柴火。我們也就學著她的樣,一放學回來,沿路見柴火就撿,見野菜就挑,從那時起,我才知道能吃的菜很多:麥瓜龍呀,芨芨草呀,灰條,水蒿的。這一天傍晚,我和弟弟挑了一籃子灰條,高高興興地回來,心想母親一定要表揚我們了,會給我們做一頓菜團團吃了,可一進門,母親卻趴在炕上嗚嗚地哭。我們全都嚇慌了,跪在她的身邊,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她突然一下子把我們全摟在懷里,問:

“孩子,想爸爸嗎?”

“想。”我們說,心里咚咚直跳。

“爸爸好嗎?”

“好?!蔽覀兌伎揲_了。

“你們不能離開爸爸,我們都不能離開爸爸啊!”她突然大聲地說,并拿出一封信來。我一看,是爸爸寄來的,我多么熟悉爸爸的字呀,多少天來,一直盼著爸爸能寄來信,可是這時,我卻害怕了,怕打開那封信。母親說:

“你五叔已經給我念過了,你再念一遍吧?!?/p>

我念起來:

“龍兒媽:

“我是多么想你們??!我寫給你們幾封信,全讓扣壓了,虧得一位好心的看守答應把這封信給你們寄去……接到信后,不要為我難過,我一切都好。

“算起來,夫妻三十年了,誰也沒料到這晚年還有那么大的風波!我能頂住,我相信黨,也相信我個人?;钪疫€是共產黨人,就是死了,歷史也會證明我是共產黨的鬼。可是現(xiàn)在,我卻坑害了你們。我知道你和孩子正受苦,這是使我常常感到悲痛的事,但你們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所以,我求你們忘掉我,龍兒媽,還是咱們離了婚好……”

我哇的一聲哭了,弟弟妹妹也哭了起來,母親卻一個一個地拉起我們說:

“孩子,不要哭,咱信得過你爸爸,他就是坐個十年八年牢,咱等著他!龍兒,你給你爸爸回封信吧,你就說:咱們能活下去,黃連再苦,咱們能咽下!”

母親牙齒咬著,大睜著兩眼,我們都嚇得不敢哭了,看著她的臉,像讀著一本宣言。母親的那眼睛,那眉峰,那嘴角,從那以后,就永生永世地刻在我的心上了。

這天夜里,天很黑,半夜里烏云吞了月亮,半空中響著雷,電也在閃,像魔爪一樣在撕抓著,是在試天牢不牢嗎?母親安頓我們睡下了,她又坐在燈下紡起線來。那紡車搖得生歡,手里的棉花無窮無盡地抽線……雞叫二遍的時候,又一陣炸雷,她爬過來,就悄悄地坐在我們身邊,借著電光,端詳起我們每一張臉,替我們揩去臉上的淚痕,當她給我揩淚的時候,我終忍不住,眼淚從閉著的眼皮下簌簌流下來,她說:

“你還沒睡著?”

我爬起來,和母親一塊坐在那里。母親突然流下淚來,說:

“咳,孩子,你還不該這么懂事的呀!”

我說:

“媽,你兒子已經長大了哩!”

母親趕忙擦了擦眼淚說:

“孩子,我有一件事想給你說,我作難了半夜,實在不忍心,可也只有這樣了。今年年景不好,吃的、燒的艱難,我到底是婦道人家,拿不來多少;你爸不在,弟弟妹妹都小,現(xiàn)在只能靠得上你了,你把書拿回來抽空自學吧,好賴一天掙些工分,幫我一把力吧?!?/p>

我說:

“我早該回來了,你別擔心,我掙工分了,咱日子會好過哩。”

從此,我就退學務農了。生產隊給我每天記四分工,算起來,每天不過掙了二角錢。但我總不白叫母親養(yǎng)活了!母親照樣給人紡線,又養(yǎng)了豬,油、鹽、醬、醋,總算還沒斷過頓的。

但是,這年冬天,母親的紡車卻壞了。先是一個輪齒裂了,母親用鐵絲纏了幾道箍,后來就是桿子也炸了縫,一搖起來,就呱啦呱啦響,紡線沒有先前那么順手了:往日一天紡五兩,現(xiàn)在只能紡三兩。母親很是發(fā)愁,我也愁,想買一輛新的,可去木匠鋪打問過了,一輛新紡車得十五元。這十五元在哪兒呢?

這一天,我偷偷跑上樓,將爸爸藏在樓角的幾大包書提了下來,準備拿到廢紙收購店去賣了。正提著要出門,母親回來了,問我去干啥,我說賣書去,她臉變了,我趕忙說:

“賣了,能湊著給你買一輛新紡車啊……”

母親一個巴掌就打在我的臉上,罵道:

“給我買紡車?我那么想買紡車的?!唵!”

“不買新的,紡不出線,咱們怎么活下去呀?”我再說。

“活?活?那么賤著活?為啥全都不死了?!”她更加氣得渾身發(fā)抖,嘴唇烏青,一只手死死抓著心口,我知道她胃疼又犯了,忙近去勸她,她卻抓起一根推磨棍,向我身上打來,我一低頭,忙從門道里跑出來,她在后邊罵道:

“你爸一輩子,還有什么家當?就這一捆書,他看得命樣重,我跟了他三十年,跑這調那,我?guī)裁催^?就這一包袱一包袱背了書走!如今又為這書,你爸被人繩捆索綁,我把它藏這藏那,好不容易留下來,你卻要賣?你爸回來了還用不用?你是要殺你爸嗎?”

聽了母親的話,我才知道自己錯了。我不敢回去,跑到生產隊大場上,鉆在麥秸堆中嗚嗚地哭了一場。哭著哭著,便睡著了,一覺醒來,竟是第二天早上了,拍打著頭上的麥草,就往回走。才進巷口,弟弟在那里嚶嚶泣哭,一見我,就喜得不哭了,給我笑笑,卻又哭開了,說:“昨天晚上,全家人到處找你,崖溝里看了,水塘里看了,全沒個影子,母親差不多快要急瘋了,直著聲哭了一夜,頭在墻上都撞爛了?!?/p>

“哥哥,你快回去吧,你一定要回去!”

我撒腳就往回跑,跪在母親面前,讓她狠狠罵一頓,打一頓,但是,母親卻死死摟住我,讓我原諒她,說她做媽的不好。

中午,隔壁劉五叔到家里來,給我們送了半口袋苞谷面,他是一位老實莊稼人,常常來家里走動,說他歷史清白,世代貧農,到“黑幫”家里來,不怕被開除了農民籍。他問了父親的近況,嘆息了一番,就和母親嘮叨起家常,說到今年的收成,說到柴火茶飯,末了,就說起買紡車的事,他便出了主意:讓我進山砍柴去賣吧;柴價上漲,一次砍五六十斤吧,也可以賣到二元錢哩。母親先是不同意,我在旁緊緊攛掇,她沉吟了一會,說:

“他五叔,這行嗎?孩子太嫩啊,有個三長兩短,我對得起他爸嗎?”

五叔說:

“這有什么辦法呢?總要活呀!你放心吧,孩子交給我,我護著他,包沒甚事的?!?/p>

母親總算同意了,就幫我收拾了背籠、砍刀,天一黑,早早催我去睡了。半夜里,她搖我醒來,炕頭上已放了碗熱騰騰的糊涂飯,說是吃早飯。我怨她做飯做得稠,她說這是去出力呀,可不比平日。我給她盛了一碗,她硬不吃;逼緊了,扒拉兩口,卻把弟弟妹妹全搖醒,分給他們吃了。末了,我和五叔出門,她給我裝了一手巾烤洋芋,一直送著出了村,千叮嚀萬叮嚀了一番,方才抹著淚回去了。

在山上砍柴,實在不是件輕松事,我們彎彎曲曲地在河溝鉆了半夜,天放亮的時候,才趕到砍柴的地方。我們將干糧壓在石板底下,五叔說,這樣才不會讓老鴰叼走的,就爬上崖上去砍那些枯蒿野棘的。崖很陡,我總是爬不上去,五叔拉我上去了,卻害怕地挪不開腳來。一棵野棘沒有砍倒,手上就打了血泡,衣服也劃破了,五叔就讓我別砍了,他身子貼在崖壁上,砍得很是兇,滿山滿谷都是回音。我?guī)退聿穸?,整到一塊了,他捆成捆兒,就從山上推下溝去了。中午的時候,我們便溜下溝,拾掇了背籠,吃了干糧,歡天喜地地往回趕了。

回來的路顯得比去時更長,走不到幾程,小腿就嘩嘩直抖,稍不留神,就會跪倒下去了。路是順河繞的,時不時還要過河面上的列石:走一步,心就在喉嚨處跳一下;我一步一顛的,好容易過了最后一塊列石,使勁往岸下一蹲,沒想一步沒踩穩(wěn),便“撲”地倒下了。五叔忙過來拉我,好容易從柴堆下爬起來,腿卻碰破了,血水往外流。五叔就在山上撕一把蓖蓖芽草,在嘴里嚼爛了,敷在上面。血是不流了,但疼得厲害,五叔就讓我只身走,他將兩個背籠來回轉背著。我看著心里不安,硬嚷著要背,他便讓我背了在后邊慢慢走,他將他的背籠背一程了,回來再接我。這樣一直到了太陽西下,我們總算鉆出了山溝,離家只有八里路了吧。我心里很高興,時不時抬頭看看前邊:過了這個村,到了哪個莊呢?離家還能有多遠呢?這一次剛一抬頭,就看見前邊走來一個人,背著一個空背籠,頭發(fā)被風刮披在后肩,樣子很是單薄。啊,這不是母親嗎?我大聲叫道:

“媽!媽——”

果然是母親!她是來接我的。一看見我背了這么多的柴,喜歡得什么樣的,再一見我腿上的傷,眼淚就流了下來,我說:

“媽,這一定有六十斤哩,可以賣二元錢哩,再去砍上五六次,就可以買個新紡車了哩!媽,你也應該高興呀!”

母親就對我努力地笑笑,分了一半柴背了,娘兒倆一路說不完的話。

這背籠柴,第三天的集市上便賣了,果然賣了二元錢。一家人捏著那票子,一張一張蘸著唾沫數(shù)了,又用紅布包了,壓在箱子底里。打這以后,打柴給了我希望和力量,差不多隔三天就進一次山。頭幾次倒要五叔照顧,后來自己也練出來了。柴打回來,是我最有興致的時候,總是不歇,借桿秤稱了,一根一根在門前壘齊了,就給母親和弟妹講山上的故事。我講多長,他們就聽多久。

就在那月底,我們全家人都到木匠鋪去,買回來了一輛新的紡車。最高興的莫過于母親了,她顯得很年輕,臉上始終在笑著,把那紡車一會兒放在中堂上,一會兒又搬到炕角上,末了,又移到院中的榆樹下去紡。她讓我給爸爸寫信,告訴他這是我的功勞,說孩子長大了,真的長大了,讓他什么也別操心,好好珍重身子,將來回來了,兒子還可以買個眼鏡給他,晚上備課就不眼花了。最后,硬要弟弟、妹妹都來填名,還讓我握著她手在信上畫了字。這一次,她在新紡車上紡了六兩線,那“嗡兒,嗡兒”的聲音,響了一天半夜,好像那是一架歌子,搖搖任何地方,都能發(fā)出音樂來的。

母親的線越紡越多,家里開始有了些積攢,母親就心大起來,她從鄰居借了一架織布機,織起布來賣了。終日里,小院子里一道一道的繩子上,掛滿了各色二漿線。太陽泛紅的時候,就喜歡經線、經筒兒一擺兒插在那里,她牽著幾十個線頭,魔術似的來回拉著跑,那小腳踮踮的,像小姑娘一樣的快活了。晚上,機子就在門道里安好了,她坐上去,腳一踏,手一搬,哐里哐當,滿機動彈:家里就又增加起一種音樂了。

母親織的布,密、光,白的像一張紙,花的像畫一樣艷,街坊四鄰看見了,沒有一個不夸的。布落了機,就拿到集市去賣,每集都能買回來米呀,面呀,鹽呀,醋呀,竟還給我們兄妹買了東西:妹妹是一人一面小圓鏡;我和弟弟是一支鋼筆,說以后還要再買些書,讓我們好好自學些文化。

我照例還去砍柴。沒想有一次砍了漆樹,竟中了毒,滿臉滿身上長出紅疹子,又腫起來,眼睛都幾乎看不見了。不幾天,弟弟妹妹和母親也中毒,臉都腫得發(fā)亮。聽人說,用韭菜水洗能治好,母親就到處找韭菜,熬了水一天三次給我們洗。可她,還是照樣紡線,照樣織布,當織完一個布下來,她眼睛快腫成一個爛桃兒樣了。我拿了這布去賣,沒想,那集上來了民兵小分隊,說是要剎資本主義妖風,就開始包圍了集市檢查。集市炸了,人們沒命地驚跑,我抱了布慌慌張張跑進一個巷去,那巷卻是條死巷,就叫小分隊將布收走了。我哭著回來,又不敢回家,只坐在村口哭。母親知道了,把我拉了回去,弟弟妹妹在家里也哭作一團,眼看太陽壓山了,中午飯也沒心思去做。母親讓弟弟做,弟弟說他不餓,讓我去做,我說肚子發(fā)鼓脹,母親嘆了一口氣,自己去舀水起火,但很快又從廚房出來,端了一盆韭菜水放在我們面前,說:

“不許哭!都洗洗臉!”

我們都止了哭,洗了臉。

母親就拉了我們向鎮(zhèn)子上走去,一直走到鎮(zhèn)中一家飯館里,讓我們坐了,買了五碗米飯,一盤大肉,一盤豆腐,一盤粉條,說:

“吃吧,孩子,這飯可香哩!”

我們都不吃,她就先吃起來,大口大口地,吃得很香;我們也就都吃起來,但覺得并不香。母親問:

“香嗎?”

弟弟搖搖頭,我趕忙遞過一個眼色,于是我們都齊聲說:

“好香。”

吃罷飯,母親說她到民兵小分隊部去一趟,讓我把弟弟妹妹領回去,再好好洗洗韭菜水。這一夜,她便沒有回來,我們都提心吊膽的。第二天一早,她回來了,滿臉的高興,說她把布要回來了,可走到半路,就又出售,接著就手揣在懷里,說:

“你猜,我給你買了什么?”

“燒餅!”我說。

“再猜?!彼χf。

“帽子!”我想這一下一定猜對了。

母親還是搖搖頭,突然一亮手,原來是一本語文課本。她喜歡地說:

“孩子,日子能過得去了,就要把學習撿起來,要不爸爸回來了,看見一個校長的兒子是文盲,他會怎么個傷心呢?”

我說:

“學那有什么用場?!”

她生氣了:

“再不準你說這沒出息的話!文化還有瞎的地方?”

我問起布是怎么還來的,她只笑笑,說句“我要的”,就罷了。后來我才打聽到,原來母親去要布時,人家百般訓斥,拿難聽的話罵她,她只是不走,人家就下令:要取回布,必須把分隊部門前的一條排水溝挖通。她咬了咬牙,整整在那里挖了一夜……可她,我的好母親,至今沒有給我們說過這一段辛酸事兒。

有了筆,又有了書,一抽空,我就狠命地學習起來。每天晚上了,我要是看書,母親就紡著線陪我;她要是紡線,我就看著書陪她。這樣,分兩處點油燈,煤油用得很費,母親就把紡車搬到我的房間來紡,可那紡車“嗡兒,嗡兒”地響,她怕影響我,就又把紡車搬到院里的月光下去紡了。每當我看書看得身疲意懶,就走出門來,站在臺階上看母親紡線,那“嗡兒,嗡兒”的響聲,立刻給我渾身一震,腦子也就清醒多了,返身又去看書。

幾乎就從那時起,我便堅持自學,讀完了初中課程,又讀完了高中課程,還將樓上爸爸的那幾大包書也讀了一半?!八娜藥汀币环鬯?,爸爸“解放”回來了,那時他的問題才著手平反,我就報考了大學,竟被錄取了。從此,我就帶著母親為我做的那套土布印花被子,來到了大城市,開始了新的生活,幾年間,再沒有見到我的母親。后來,父親給我來了信,信上說:

“我的問題徹底落實了,組織上給平了反,恢復了職務,又補發(fā)了二千元工資。但你母親要求我將一千元交了黨費,另一千元買了一擔糧食,給救濟過咱家的街坊四鄰每家十元,剩下的五百元,全借給生產隊買了一臺粉碎機。她身體似乎比以前還好,只是眼睛漸漸不濟了,但每天每晚還要織布、紡線……”

讀著父親的信,我腦子里就又響起那“嗡兒、嗡兒”的聲音了。啊,母親,你還是坐在那院中的月光底下,搖著那輛紡車嗎?那榆樹梢上的月亮該是滿圓了吧?那無窮無盡的棉線,又抽出了你多少幸福的心緒啊,那輛紡車又陪伴著你會唱出什么新的生活之歌呢?母親!

我的小學

小學是在寺廟里,房子都老高老高,屋脊上雕著飛龍走獸,綠苔長年把瓦槽生滿,有一種毛拉子草,一到雨天,就肉肉地長出半尺多高來。老師們是住在殿堂里,那里原先有個關帝爺,臉色棗一樣紅,后來搬掉了,胎泥墊建了院子,那一對眼珠子,原來是兩個上了釉的瓷球,就放大門口的照壁頂上,夜里還在幽幽地放光。兩邊的廊房,就是教室。上課的是高年級學生。臺階很高,我可以雙腳從上邊跳下來,但卻躍不上去。每次要繞到山墻角兒,卻輕輕松松地從那一邊石頭鋪成的漫道上單腳蹦上去。那山墻角地是一棵裂了身子的老苦楝樹。樹頂上有個老鴉巢,篩筐般大,巢下橫枝上吊著一口鐘,鐘敲起來,那一家老鴉卻并無動靜,這奇怪使我不解了好幾年呢。

五歲那年,娘牽著我去報名,學校里不收,我就抱住報名室的桌子腿哭,老師都圍著我笑;最后就收下了,但不是正式學生,是一年級“見習生”。娘當時要我給老師磕頭,我跪下就磕了,頭還在地上有了響聲。那個女老師倒把我抱起來,我以為她要揪我的耳朵了,那胖胖的、有著肉窩兒的手,一捏,卻將我的鼻涕捏去了?!皩W生了,還流鼻涕!”大家都笑了,我覺得很丟人,從此就再不敢把鼻涕流下來。因為沒有手巾,口袋里常裝著楊樹葉子,每次進校前就揩得干干凈凈了。

因為學校教室少,因為我們是一年級學生,那寺廟的大院里沒有我們的座位,只好就在院外的一家姓劉的祠堂里上課。祠堂里掛著一塊黑板,用土坯壘起一些柱墩兒,村子里就將夏天河面上的木板橋拆了架,在上邊作了課桌。凳子是自帶的。我們那時沒分家,堂兄堂姐多,凳子有限,我常常搶不到凳子,加上我個子矮,坐在小凳子上又趴不到桌面上,就一直站著聽課。實在腿困了,就將家里的劈柴拿來一根,在前后的柱墩兒上掏出窩兒架好,騎在上邊。這種凳子雖然不舒服,但坐上去卻從來不打瞌睡。只是課余時間,同學們都拿著凳子在祠堂后的一個土坡上反放著,由上往下“開汽車”,我只好圪蹴上往下滑,常常把握不好,就一個跟頭滾下去,弄得一臉的泥土。

家里沒有表,早晨總估摸不了時間,有幾次起床遲了,就和娘哭鬧。娘后來一到半夜就不敢睡,一邊在燈下納鞋底兒,一邊逮那學校的鐘聲。到了冬天,起來得早,月亮白花花的,我們就在村里喊著同學一塊兒去。大家都有書包,我沒有,娘將一個小包袱皮給我,嚴嚴實實包了,讓我夾在胳膊下,我那時很要強,唯這一點總不如人,但娘說沒有錢,我也沒了辦法。祠堂的門關著,班長帶著鑰匙,他還沒有來,我們就在祠堂前跳起舞來。跳的是新學的《找朋友》:“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大家很快活,有時找著小霓,有時找著芳芳,就一對一對跳起來。到了三年級以后,這舞就不跳了,而且男的和女的就分開來。我曾經和芳芳一塊踢過毽子,同學們都說我和芳芳好,是夫妻,拿指頭羞我,我便和芳芳成了仇人。等到班長來了,開了祠堂門,我們就進去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祠堂里還黑隆隆的,因為沒燈,少半時候,我們點些松油節(jié)取亮,大半時候就摸黑坐著。黑板上邊的墻頭上,那時還留著祠堂里的壁畫,記得是《王祥臥冰》,雖然不懂得具體意思,但覺得害怕。大家坐下后,都不敢靠墻,也不敢提說那壁畫,就閉著眼睛把課文從第一課一直背誦下去。一旦一個人停下來,大家就都停下來,祠堂里靜悄悄的。風把方格子窗上的麻紙吹得嘩嘩響,大家便又都害怕了,一哇聲再背誦開來,聲越來越高,全為了壯膽。要不,一個忽地跑出去,大家就都往外跑,我常常跑在最后,大呼小叫,聲都變了腔。祠堂前的平臺上就是荷花塘,冬天里荷花敗了,塘里結了冰,大家就去那蘆草窩里掏一種鳥兒,或許折下那枯蓮莖稈兒,點著當煙吸,嗆得鼻涕、眼淚都流下來。

在這個祠堂內,我們坐了兩年,老師一直是一個女的,就是捏我鼻涕的那個。她長得很白,講課的聲音十分好聽,每每念著課文,就像唱歌兒。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她這么好聽的聲音,開頭的半年時間里,幾乎沒有聽懂她講的什么,每一堂卻被她的聲音陶醉著。所以,每當她讓我站起來回答問題時,我一句話也答不出,她就說:“你真是個見習生!”見習生的事原先同學們都不知道,她一說,大家都小瞧起我了,以后干什么事,他們就朝我伸小拇指頭,還要在上邊呸呸幾口,再說兩句:“哼,你能干什么?你真是個見習生!”我們就打過幾次架。娘后來狠狠揍了我一次,罰我一頓不準吃飯。老師知道了,尋到我家,向我和娘作了檢討,說是她的不對,問我是不是聽不懂課。我說:“我光聽了你的聲,你的聲音好聽!”她臉紅紅的,就笑了。從此,我就下了決心,一定不落人后,老師對我格外好起來,她的聲音還是那么好聽,但一下課,就來輔導我,惹得同學們都眼紅起來。

一年級學完后,老師對我說:“你年紀小,不讓你升級。”我當下就嚇哭了。老師卻將我抱起來,說她是哄我,宣布我再也不是見習生了。我一高興,就叫她“姨姨”,叫完就后悔了。她卻并沒有惱我,還擰了我一下嘴:她笑了,我也笑了。下午,她拿著成績單到我家,向娘夸說我乖,學習進步快,娘給她打荷包雞蛋吃。我便大膽起來,說:“老師,你的聲音好聽,你能給我唱個歌嗎?”她就唱起來,腮幫上深深顯出兩個酒窩,唱完就咯咯地笑。

到了夏天,學校里中午要睡午覺,我們就都不安分,總是等大伙伏在桌上睡著以后,就幾個人偷偷到荷花塘里去玩水。膽大的都到深水里去,趴浮,立浮,還有仰浮,將小肚子露在水面。我因為膽小,總是在塘邊抓住樹根,雙腳在水面打著浪花。那些女生就常常告發(fā)我們,老師就每次用手在我們胳膊上抓一下,看有沒有水銹的白道,結果,總要挨一頓剋。但是,水里的誘惑力十分大,我們免不了還是要去,而且每次去時對女生晃晃拳頭,再是去了將衣服藏在樹叢里,跑到荷花塘深處去玩。有一次,竟被校長發(fā)現(xiàn)了,狠狠地批評了老師,老師委屈得哭了。我們知道后,心里很難受,去向老師承認錯誤。卻恨起校長來,就在祠堂門前挖一個坑兒,用泥捏一個胖胖的校長,埋在里邊。又是女生告發(fā)了,老師在課堂上讓我們幾個站起來,大發(fā)脾氣,末了,查出是我的主意,就把我推出教室,將一顆扣子也拉扯掉了。下課后她給我縫扣子,我哭得淚人兒一樣,連夜寫了檢討書,一直在教室里貼了三天。

我那時最愛語文,尤其愛造句,每一個造句都要寫得很長,作業(yè)本就用得費。后來,就常常跑黃坡下的墳地,撿那死人后掛的白紙條兒,回來釘成細長的本子,一到清明,就可以一天之內訂成十多個本子呢。但是,句子造得長,好多字不會寫,就用白字或別字替著,同學們都說我是錯別字大王,教師卻表揚我,說我腦子靈活,每一次作業(yè)都批“優(yōu)秀”,但卻將錯別字一一畫出,讓我連作三遍。學寫大字也是我最喜歡的課,但我沒有毛筆,就曾偷偷剪過伯父的羊皮褥子上的毛做筆,老師就送給我一支。我很感謝,越發(fā)愛起寫大字,別人寫一張,我總是寫兩張三張。老師就將我的大字貼在教室的墻上,后來又在寺廟的高年級教室展覽過。她還領著我去讓高年級學生參觀。高年級的講臺桌很高,我一走近,就沒了影兒,她把我抱起來,站在那椅子上。那支毛筆,后來一直用禿,我還舍不得丟掉,藏在家里的宋瓷花瓶里,到了“文化大革命”,破起四舊,花瓶被沒收走了,筆也就丟失了。

從一年級到二年級,我的父親一直在外地工作,娘要給父親去信,總是拿著幾顆雞蛋來求老師代寫,教師硬是不收雞蛋,信寫得老長。到了二年級下半學期,她說:“你現(xiàn)在能造句了,你怎么不學著給你父親寫信呢?”我說我不會格式,她說:“你家里有什么事情,你就寫什么,不要考慮格式!”我真的就寫起來,因為家里的事我都知道,都想說給父親聽,比如:奶奶的病好轉了,夜里不咳嗽了。娘的身體很好,只是嘮叨天涼了,父親的棉衣穿上沒有。還有家里的兔又下了崽,現(xiàn)在一共是六只了,狗還很兇,咬傷了三娃的腿,其實是三娃用棍打它,它才咬的。還有我學習很好,考試算術得了一百分,語文得了九十八分,是一個字又寫錯了,信花了三天才寫好,老師又替我改了好多錯字,說:“以后到高年級做作文,或者長大寫文章,你就按這路子寫,不要被什么格式套住你,想寫什么就寫什么,熟悉什么就寫什么,寫清、寫具體就好了?!蔽覐哪菚r起就記住了老師的話,之所以如今我還能寫些小說、散文,老師當時的話對我影響很大。

這一年,我們上完了二年級。三年級學生可以到寺廟大院里去住了,我們都很高興。寒假里,同學們都去挖藥、砍柴賣錢,商量春節(jié)給老師買些年畫拜年。到了臘月三十日中午,我們就集合起來,拿著一卷子年畫,還有一串鞭炮去找老師,但是,老師卻不在。問校長,原來她調走了。校長拿出一包水果糖來,說是我們的老師臨走時,很想各家去看看我們,但時間來不及了,就買了這糖,讓開學后發(fā)給我們每人一顆。我們就都哭了。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我的那位老師,在寺廟里讀了四年書,后來又到離家十五里外的中學讀了三年,就徹底畢業(yè)了,但我的啟蒙老師一直沒有下落?,F(xiàn)在是二十五年過去了,老師還在世沒有,我仍不知道,每每想起來,心里就充滿了一種深深的惆悵。

西大三年——十五年后的記憶

一九七二年四月二十八日,汽車將一個十九歲的孩子拉進西大校內,這孩子和他的那只綠皮破箱就被擱置在了陌生的地方。

這是一個十分孱弱的生命,夢幻般的機遇并沒有使他發(fā)狂,巨大的憂郁和孤獨,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睜眼看世界。他數(shù)過,從宿舍到教室是五二四步,從教室到圖書館是三〇三步。因為他老是低著頭,他發(fā)現(xiàn)學校的螞蟻很多。當眼前有了好些各類鞋腳時,他就踽踽地走了,他走的樣子很滑稽,一只極大的書包,沉重使他的一個肩膀低下去,一個肩膀高上來。

他唯有一次上臺參加過集體歌詠,其實嘴張著并沒有發(fā)聲。所以,誰也未注意過他,這正合他的心境。他是一個沒有上過高中的鄉(xiāng)下人,知識的自卑使他敬畏一切人,悄無聲息地坐在閱覽室的一角,用一個指頭敲老師的家門,默默地聽同窗的高談闊論。但是,旁人的議論和嘲笑并沒有使他惶恐和消沉,一次政治考試分數(shù)過低,他將試卷貼于床頭,早晚讓恥辱盯著自己。

他當過宿舍的舍長,當然盡職盡責,遺憾的是他沒有蚊帳,夏夜的蚊子輪番向他進攻。實在煩躁到極致,他反倒冷靜了,想:小小的蚊子能吃完我嗎?這蚊子或許是叮過什么更有知識的人的,那么,這蚊子也是知識化了的蚊子,它傳染給我的也一定是知識吧。冬天里,他的被子太薄,長長的夜里他的膝蓋以下總是涼的,他一直蜷著睡,這雖然影響了他以后繼續(xù)長高,但這樣卻練就了他善于聚集內力的功夫。

他無意于將來要當作家,只是什么書都看,看了就做筆記,什么話也不講。當黃昏一人獨行于校內樹林子里,面對了所有楊樹上那長疤的地方,認定那是人之眼,天地神靈之大眼,便充裕而堅定,長久高望樹上的云朵,總要發(fā)現(xiàn)那云活活的是一群騰龍躍虎。

他的身體先還較好,雖然打籃球別人因個子小不給傳球而從此興趣殆盡,雖然他跳不過鞍馬,雖然打乒乓球盡敗于女生,但是,當一次獻血活動,被抽去300cc之后又將血費購買書了。不久就患了一場大病,再未恢復過來。這好,他卻住了單間,有了不上操、不十點熄燈的方便了,但創(chuàng)作活動也于此開始。當今有人批評他的文章多少有病態(tài)意味,其實根因也正在此。

最不幸的是肚子常饑,一下課就去站長長的買飯隊,叮叮當當敲自己的碗筷,而一塊玉米面發(fā)糕和一勺大混菜,總是不品滋味地胡亂扒下。他有他的改善生活日,一首詩或一篇文章寫出,四角五分錢的價格,他可以去邊家村食堂買一碗米飯和一碗雞蛋湯。因為飯菜的誘惑,所以他那時寫作極勤。但他的詩只能在班壁報上發(fā)表。

他忘不了的是授過他知識的每一位老師,年長的,年輕的。他熱愛每一個同學,男性的,女性的。他夢里還常夢到圖書館二樓閱覽室的那把木椅,那樹林子中的一塊怪模怪樣石頭,那宿舍窗外的一棵粗樁和細枝組合的楊樹,以及那樹葉上一只裂背的僅是空殼了的蟬。

整整十五年后,他才敢說,他曾經撕過閱覽室一張報紙上的一篇文章,而且是預謀了一個上午。他掏三倍價為圖書館賠償?shù)哪潜緯f丟了那是謊言,其實現(xiàn)在還保藏在他的書框里。他是在學校偷偷吸煙。他是遠遠看見一個留辮子的女學生而曾作過一首自己也吃驚的情詩。

一九七五年的九月,他畢業(yè)了,離開校門,他依舊提著那只綠皮破箱,又走向了另一個陌生的地方。

喝酒

我在城里工作后,父親便沒有來過,他從學校退休在家,一直照管著我的小女兒。從來我的作品沒有給他寄過,姨前年來,問我是不是寫過一個中篇,說父親聽別人說過,曾去縣上幾個書店、郵局跑了半天去買,但沒有買到。我聽了很傷感,以后寫了東西,就寄他一份,他每每又寄還給我,上邊用筆批了密密麻麻的字。給我的信上說,他很想來一趟,因為小女兒已經滿地跑了,害怕離我們太久,將來會生疏的。但是,一年過去了,他卻未來,只是每一月寄一張小女兒的照片,叮嚀好好寫作,說:“你正是干事的時候,就努力干吧,農民揚場趁風也要多揚幾锨呢!但聽說你喝酒厲害,這毛病要不得,我知道這全是我沒給你樹個好樣子,我現(xiàn)在也不喝酒了?!苯拥叫?,我十分羞愧,便發(fā)誓再也不去喝酒,回信讓他和小女兒一定來城里住,好好孝順他老人家一些日子。

但是,沒過多久,我惹出一些事來,我的作品在報刊上引起了爭論。爭論本是正常的事,復雜的社會上卻有了不正常的看法,隨即發(fā)展到作品之外的一些鬧哄哄的什么風聲雨聲都有。我很苦惱,也更膽怯,像鄉(xiāng)下人擔了雞蛋進城,人窩里前防后擋,唯恐被撞翻了擔子。茫然中,便覺得不該讓父親來,但是,還未等我再回信,在一個雨天他卻抱孩子搭車來了。

老人顯得很瘦,那雙曾患過白內障的眼睛,越發(fā)比先前滯呆。一見面,我有點慌恐,他看了看我,就放下小女兒,指著我讓叫爸爸。小女兒斜頭看我,怯怯地剛走到我面前,突然轉身又撲到父親的懷里,父親就笑了,說:“你瞧瞧,她真生疏了,我能不來嗎?”

父親住下了,我們睡在西邊房子,他睡在東邊房子。小女兒慢慢和我們親熱起來,但夜里卻還是要父親摟著去睡。我叮嚀愛人,把什么也不要告訴父親,一下班回來,就笑著和他說話,他也很高興,總是說著小女兒的可愛,逗著小女兒做好多本事給我們看。一到晚上,家里來人很多,都來談社會上的風言風語,談報刊上連續(xù)發(fā)表批評我的文章,我就關了西邊門,讓他們小聲點,父親一進來,我們就住了口??晌倚睦锂吘故莵y的,雖然總笑著臉和父親說話,小女兒有些吵鬧了,就忍不住斥責,又常常動手去打屁股。這時候,父親就過來抱了孩子,說孩子太嫩,怎么能打,越打越會生分,哄著到東邊房子去了。我獨自坐一會兒,覺得自己不對,又不想給父親解釋,便過去看他們。一推門,父親在那里悄悄流淚,趕忙裝著眼花了,揉了揉,和我說話,我心里愈發(fā)難受了。

從此,我下班回來,父親就讓我和小女兒多玩一玩,說再過一些日子,他和孩子就該回去了。但是,夜里來的人很多,人一來,他就又抱了孩子到東邊房子去了。這個星期天,一早起來,父親就寫了一個條子貼在門上:“今日人不在家”,要一家人到郊外的田野里去逛逛。到了田野,他拉著小女兒跑,讓叫我們爸爸,媽媽。后來,他說去給孩子買些糖果,就到遠遠的商店去了。好長的時候,他回來了,腰里鼓囊囊的,先掏出一包糖來,給了小女兒一把,剩下的交給我愛人,讓她們到一邊去玩。又讓我坐下,在懷里掏著,是一瓶酒,還有一包醬羊肉。我很納悶:父親早已不喝酒了,又反對我喝酒,現(xiàn)在卻怎么買了酒來?他使勁用牙啟開了瓶蓋,說:

“平兒,我們喝些酒吧,我有話要給你說呢。你一直在瞞著我,但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原本是不這么快來的,可我聽人說你犯了錯誤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況,怕你沒有經過事,才來看看你。報紙上的文章,我前天在街上的報欄里看到了,我覺得那沒有多大的事。你太順利了,不來幾次挫折,你不會有大出息呢!當然,沒事咱不尋事,出了事但不要怕事,別人怎么說,你心里要有個主見。人生是三節(jié)四節(jié)過的,哪能一直走平路?搞你們這行事,你才踏上步,你要安心當一生的事兒干了,就不要被一時的得所迷惑,也不要被一時的失所迷惘。這就是我給你說的,今日喝喝酒,把那些煩悶都解了去吧。來,你喝喝,我也要喝的?!?/p>

他先喝了一口,立即臉色通紅,皮肉抽搐著,終于咽下了,嘴便張開往外哈著氣。那不能喝酒卻硬要喝的表情,使我手顫著接不住他遞過來的酒瓶,眼淚唰唰地流下來了。

喝了半瓶酒,然后一家人在田野里盡情地玩著,一直到天黑才回去。父親又住了幾天,他帶著小女兒便回鄉(xiāng)下去了。但那半瓶酒,我再沒有喝,放在書桌上,常??粗?,從此再沒有了什么煩悶,也沒有從此沉淪下去。

祭父

父親賈彥春,一生于鄉(xiāng)間教書,退休在丹鳳縣棣花;年初胃癌復發(fā),七個月后便臥床不起,饑餓疼痛,疼痛饑餓,受罪至第二十七天的傍晚,突然一個微笑而去世了。其時中秋將近,天降大雨,我還遠在四百里之外,正預備著翌日趕回。

我并沒有想到父親的最后離去竟這么快。以往家里出什么事,我都有感應,就在他來西安檢查病的那天,清早起來我的雙目無緣無故地紅腫,下午他一來,我立即感到有悲苦之災了。經檢查,癌已轉移,半月后送走了父親,天天心揪成一團,卻不斷地為他卜卦,卜辭頗吉祥,還疑心他會創(chuàng)造出奇跡,所以接到病危電報,以為這是父親的意思,要與我交代許多事情。一下班車,看見戴著孝帽接我的堂兄,才知道我回來得太晚了,太晚了。父親安睡在靈床上,雙目緊閉,口里銜著一枚銅錢,他再也沒有以往聽見我的腳步便從內屋走出來喜歡地對母親喊:“你平回來了!”也沒有我遞給他一支煙時,他總是擺擺手而拿起水煙鍋的樣子,父親永遠不與兒子親熱了。

守坐在靈堂的草鋪里,陪父親度過最后一個長夜。小妹告訴我,父親飼養(yǎng)的那只貓也死了。父親在水米不進的那天,貓也開始不吃,十一日中午貓悄然斃命,七個小時后父親也倒了頭。我感動著貓的忠誠,我和我的弟妹都在外工作,晚年的父親清淡寂寞,貓給過他慰藉,貓也隨他去到另一個世界。人生的短促和悲苦,大義上我全明白,面對著父親我卻無法超脫。滿院的泥濘里人來往不斷,響器班在吹吹打打,透過燈光我呆呆地望著那一棵梨樹,還是父親親手栽的,往年果實累累,今年竟獨獨一個梨子在樹頂。

父親的病是兩年前做的手術,我一直對他瞞著病情,每次從云南買藥寄他,總是撕去藥包上癌的字樣。術后恢復得極好,他每頓已能吃兩碗飯,凌晨要喝一壺茶水,坐不住,喜歡快步走路。常常到一些親戚朋友家去,撩了衣服說:瞧刀口多平整,不要操心,我現(xiàn)在什么病也沒有了??粗赣H的豁達樣,我暗自為沒告訴他病情而寬慰,但偶爾發(fā)現(xiàn)他獨坐的時候,神色甚是悲苦,竟有一次我弄來一本算卦的書,兄妹們都嚷著要查各自的前途機遇,父親走過來卻說:“給我查一下,看我還能活多久?”我的心咯噔一下沉起來,父親多半是知道了他得的什么病,他只是也不說出來罷了。卦辭的結果,意思是該操勞的都操勞了,待到一切都好。父親嘆息了一聲:“我沒好福?!蔽覀兌槛鋈粺o語,他就又笑了:“這類書怎能當真?人生誰不是這樣呢?”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不幸都依這卦辭來了。

先是數(shù)年前母親住院,父親一個多月在醫(yī)院伺候,做手術的那天,我和父親守在手術室外,我緊張得肚子疼,父親也緊張得肚子疼。母親病好了,大妹出嫁,小妹高考卻不中,原本依父親的教齡可以將母親和小妹的戶口轉為城鎮(zhèn)戶口,但因前幾年一心想為小弟有個工作干,自己硬退休回來,現(xiàn)在小妹就只好窩在鄉(xiāng)下了。為了小妹的前途,我寫信申請,父親四處尋人說情,他是干了幾十年教師工作,不愿涎著臉給人家說那類話,但事情逼著他得跑動,每次都十分為難。他給我說過。他曾鼓很大勇氣去找人,但當?shù)弥业娜瞬辉跁r,竟如釋重載,暗自慶幸,雖然明日還得再找,而今天卻免去一次受罪了。整整兩年有余,小妹的工作有了著落,父親喜歡得來人就請喝酒,他感激所有幫過忙的人,不論年齡大小皆視為賈家的恩人。但就在這時候,他患了癌病。擔驚受怕的半年過去了,手術后身體一天天好起來,這一年春節(jié)父親一定要我和妻子女兒回老家過年,多買了煙酒,好好歡度一番,沒想年前兩天,我的大妹夫突然出事故亡去。病后的父親老淚縱橫,以前手顫的舊病又復發(fā),三番五次劃火柴點不著煙。大妹帶著不滿一歲的外甥重又回住到我家,沉重的包袱又一次壓在父親的肩上。為了大妹的生活和出路,父親又開始了比小妹當年就業(yè)更艱難的奔波,一次次的碰壁,一夜夜的輾轉不眠。我不忍心看著他的勞累,甚至對他發(fā)火,他就再一次趕來給我說情況時,故意做出很輕松的樣子,又總要說明他還有別的事才進城的。大妹終于可以吃商品糧了,甚至還去外鄉(xiāng)做臨時工作,父親實想領大妹一塊去鄉(xiāng)政府報到,但癌病復發(fā)了,終未去成。父親之所以在動了手術后延續(xù)了兩年多的生命,他全是為了兒女要辦完最后一件事,當他辦完事了竟不肯多活一月就悠然長逝。

俗話講,人生的光景幾節(jié)過,前輩子好了后輩子壞,后輩子好了前輩子壞,可父親的一生中卻沒有舒心的日月。在他的幼年,家貧如洗,又常常遭土匪的綁票,三個兄弟先后被綁票過三次,每次都是變賣家產贖回,而年僅七歲的他,也竟在一個傍晚被人背走到幾百里外。賈家受盡了屈辱,發(fā)誓要供養(yǎng)出一個出頭的人,便一心要他讀書。父親提起那段生活,總是感激著三個大伯,說他夜里讀書,三個大伯從幾十里外扛木頭回來,為了第二天再扛到二十里外的集市上賣個好價,成半夜在院中用石槌砸木頭的大小截面,那種“咣咣”的響聲使他不敢懶散,硬是讀完了中學,成為賈家第一個有文化的人。此后的四五十年間,他們兄弟四人親密無間,二十二口的大家庭一直生活到六十年代,后來雖然分家另住,誰家做一頓好吃的,必是叫齊別的兄弟。我記得父親在鄰縣的中學任教時期,一直把三個堂兄帶在身邊上學,他轉到哪兒,就帶在哪兒,堂兄在學生宿舍里搭合鋪,一個堂兄尿床,父親就把尿床的堂兄叫去和他一塊睡,一夜幾次叫醒小便,但常常堂兄還是尿濕了床,害得父親這頭濕了睡那頭,那頭暖干了睡這頭。我那時和娘住在老家,每年里去父親那兒一次,我的伯父就用籮筐一頭挑著我,一頭挑著糧食翻山越嶺走兩天,我至今記得我在搖搖晃晃的籮筐里看夜空的星星,星星總是在移動,讓我無法數(shù)清。當我參加了工作第一次領到了工資,三十九元錢先給父親寄去了十元,父親買了酒便請了三個伯父痛飲,聽母親說那一次父親是醉了。那年我回去,特意跑了半個城買了一根特大的鋁盒裝的雪茄,父親拆開了聞了聞,卻還要叫了三個伯父,點燃了一口一口輪流著吸。大伯年齡大,已經下世十多年了,按常理,父親應該照看著二伯和三伯走,可誰也沒想到,料理父親喪事的竟是二伯和三伯。在盛殮的那個中午,賈家大小一片哭聲,二伯和三伯老淚縱橫,癱坐在椅子上不得起來。

“文化革命”中,家鄉(xiāng)連遭三年大旱,生活極度拮據(jù),父親卻被誣陷為歷史反革命關進了牛棚。正月十五的下午,母親炒了家中僅有的一疙瘩肉盛在缸子里,伯父買了四包香煙,讓我給父親送去。我太陽落山時趕到他任教的學校,父親已經遭人毆打過,造反派硬不讓見,我哭著求情,終于在院子里拐角處見到了父親,他黑瘦得厲害,才問了家里的一些情況,監(jiān)管人就在一邊催時間了。父親送我走過拐角,卻將缸子交給我,說:“肉你拿回去,我把煙留下就是了?!蔽页隽嗽鹤拥臇艡陂T,門很高,我只能隔著柵欄縫兒看父親,我永遠忘不了父親呆呆站在那兒看我的神色。后來,父親帶著一身傷殘被開除公職押送回家了,那是個中午,我正在山坡上拔草,聽到消息撲回來,父親已躺在床上,一見我抱了我就說:“我害了我娃了!”放聲大哭。父親是教了半輩子書的人,他膽小,又自尊,他受不了這種打擊,回家后半年內不愿出門。但家庭從政治上、經濟上一下子沉淪下來,我們常常吃了上頓沒有下頓,自留地的苞谷還是嫩的便掰了回來,苞谷棵兒和穗兒一起在碾子上砸了做糊糊吃,麥子不等成熟,就收回用鍋炒了上磨。全家唯一指望的是那頭豬,但豬總是長一身紅絨,眼里出血似的盼它長大了,父親領著我們兄弟將豬拉到十五里的鎮(zhèn)上去交售,但豬瘦不夠標準,收購站拒絕收。聽說二十里外的鄰縣一個鎮(zhèn)上標準低,我們決定重新去交,天不明起來,特意給豬喂了最好的食料,使豬肚撐得滾圓,我們卻餓著,父親說:“今日把豬交了,咱父子仨一定去飯館美美吃一頓!”這話極大地刺激了我和弟弟,赤腳冒雨將豬拉到了鎮(zhèn)上。交售豬的隊排得很長,眼看著輪到我們了,收購員卻喊了一聲:“下班了!”關門去吃飯。我們疊聲叫苦,沒有錢去吃飯,又不能離開,而豬卻開始排泄,先是一泡沒完沒了的尿,再是翹了尾巴要拉,弟弟急了,拿腳直踢豬屁股,但最后還是拉下來,望著那老大的一堆豬糞,我們明白那是多少錢的分量啊。罵豬,又罵收購員,最后就不罵了,因為我和弟弟已經毫無力氣了。直等到下午上班,收購員過來在豬的脖子上捏捏,又在豬肚子上踹踹,頭不抬地說:“不夠等級!下一個——”父親首先急了,忙求著說:“按最低等級收了吧?!笔召弳T翻著眼訓道:“白給我也不收哩!”已經去驗下一頭豬了。父親在那里站了好大一會兒,又過來蹲在豬旁邊,他再沒有說話,手抖著在口袋里掏煙,但沒有掏出來,扭頭對我們說:“回吧。”父子仨默默地拉豬回來,一路上再沒有說肚子饑的話。

在那苦難的兩年里,父親耿耿于懷的是他蒙受的冤屈,幾乎過三天五天就要我來寫一份翻案材料寄出去。他那時手抖得厲害,小油燈下他講他的歷史,我逐字書寫,寄出去的材料百分之九十泥牛入海,而父親總是自信十足。家貧買不起紙,到任何地方一發(fā)現(xiàn)紙就眼開,拿回來仔細裁剪,又常常紙色不同,以致后來父子倆談起翻案材料只說“五色紙”就心照不宣。父親幼年因家貧害過胃疼,后來愈過,但也在那數(shù)年間被野菜和稻糠重新傷了胃,這也便是他惡變胃癌的根因。當父親終于冤案昭雪后,星期六的下午他總要在口袋里裝上學校的午餐,或許是一片烙餅,或是四個小素包子,我和弟弟便會分別拿了躲到某一處吃得最后連手也舔了,末了還要趴在泉里喝水涮口咽下去。我們不知道那是父親餓著肚子帶回來的,最最盼望每個星期六傍晚太陽落山的時候。有一次父親看著我們吃完,問:“香不香?”弟弟說:“香,我將來也要當個教師!”父親笑了笑,別過臉去。我那時稍大,說現(xiàn)在吃了父親的饃饃,將來長大了一定買最好吃的東西孝敬父親。父親退休以后,孩子們都大了,我和弟弟都開始掙錢,父親也不愁沒有饃饃吃,在他六十四歲的生日我買了一盒壽糕,他卻直怨我太浪費了。五月初他病加重,我回去看望,帶了許多吃食,他卻對什么也沒了食欲,臨走買了數(shù)盒蜂王漿,叮嚀他服完后繼續(xù)買,錢我會寄給他的,但在他去世后第五天,村上一個人和我談起來,說是父親服完了那些蜂王漿后曾去商店打問過蜂王漿的價錢,一聽說一盒八元多,他手里捏著錢卻又回來了。

父親當然是普通的百姓,清清貧貧的鄉(xiāng)間教師,不可能享那些大人物的富貴,但當我在城里每次住醫(yī)院,看見老干部樓上的那些人長期為小病療養(yǎng)而坐在鋪有紅地毯的活動室中玩麻將,我就不由得想到我的父親。

在賈家族里,父親是文化人,德望很高,以至大家分為小家,小家再分為小家,甚至村里別姓人家,大到紅白喜喪之事,小到婆媳兄妹糾紛,都要找父親去解決。父親樂意去主持公道,卻脾氣急躁,往往自己也要生許多悶氣。時間長了,他有了一定的權威,多少也有了以“勢”來壓的味道,他可以說別人不敢說的話,竟還動手打過一個不孝其父的逆子的耳光,這少不得就得罪了一些人。為這事我曾埋怨他,為別人的事何必那么認真,父親卻火了,說道:“我半個眼窩也見不得那些齷齪事!”父親忠厚而嚴厲,膽小卻嫉惡如仇,他以此建立了他的人品和德行,也以此使他吃了許多苦頭,受了許多難處。當他活著的時候,這個家庭和這個村子的百多戶人家已經習慣了父親的好處,似乎并不覺得什么,而聽到他去世的消息,猛然間都感到了他存在的重要。我守坐在靈堂里,看著多少人來放聲大哭,聽著他們哭訴:“你走了,有什么事我給誰說呀?”的話,我欣慰著我的父親低微卻崇高,平凡而偉大。

在我小小的時候,我是害怕父親的,他對我的嚴厲使我產生懼怕,和他單獨在一起,我說不出一句話,極力想趕快逃脫。我戀愛的那陣,我的意見與父親不一致,那年月政治的味道特濃,他害怕女方的家庭成分影響了我,他罵我,打我,吼過我“滾”。在他的一生中,我什么都聽從他,唯那件事使他傷透了心。但隨著時代的變化,家庭出身已不再影響到個人的前途,但我的妻子并未記恨他,像女兒一樣孝敬他,他又反過來說我眼光比他準,逢人夸說兒媳的好處,在最后的幾年里每年都喜歡來城中我的小家中住一個時期。但我在他面前,似乎一直長不大,直到我的孩子已經上小學了,一次他來城里,見面遞給我一支煙來吸,我才知道我成熟了,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同他商量。父親是一個普通的鄉(xiāng)村教師,又受家庭生計所累,他沒有高官顯祿的三朋,也沒有身纏萬貫的四友,對于我成為作家,社會上開始有些虛名后,他曾是得意和自豪過。他交識的同行和相好免不了向他恭賀,當然少不了向他討酒喝,父親在這時候是極其慷慨的,身上有多少錢就掏多少錢,喝就喝個酩酊大醉。以致后來,有人在哪里看見我發(fā)表了文章,就拿著去見父親索酒。他的酒量很大,原因一是“文革”中心情不好借酒消愁,二是后來為我的創(chuàng)作以酒得意,喝酒喝上了癮,在很長的日子里天天都要喝的,但從不一人獨喝,總是吆喝許多人聚家痛飲,又一定要母親盡一切力量弄些好的飯菜招待。母親曾經抱怨:家里的好吃好喝全讓外人享用了!我也為此生過他的氣,以我拒絕喝酒而抗議,父親真有一段時間也不喝酒了。一九八二年的春天,我因一批小說受到報刊的批評,壓力很大,但并未透露一絲消息給他。他聽人說了,專程趕三十里到縣城去翻報紙,熬煎得幾個晚上睡不著。我母親沒文化,不懂得寫文章的事,父親給她說的時候,她困得不時打盹,父親竟生氣得罵母親。第二天搭車到城里見我,我的一些朋友恰在我那兒談論外界的批評文章,我怕父親聽見,讓他在另一間房內休息,等來客一走,他竟過來說:“你不要瞞我,事情我全知道了。沒事不要尋事,有了事就不要怕事。你還年輕,要吸取經驗教訓,路長著哩!”說著又返身去取了他帶來的一瓶酒,說:“來,咱父子都喝喝酒?!彼鹊沽艘槐攘?,對我笑笑,就把杯子交給我。他笑得很苦,我忍不住眼睛紅了,這一次我們父子都重新開戒,差不多喝了一瓶。

自那以后,父親又喝開酒了,但他從沒有喝過什么名酒。兩年半前我用稿費為他買了一瓶茅臺,正要托人捎回去,他卻來檢查病了,竟發(fā)現(xiàn)患的是胃癌。手術后,我說:“這酒你不能喝了,我留下來,等你將來病好了再喝?!蔽倚睦镏?,父親怕是再也喝不成了,如果到了最后不行的時候,一定讓他喝一口。在父親生命將息的第十天,我妻子陪送老人回老家,我讓把酒帶上。但當我回去后,父親已經去世了,酒還原封未動。妻說:父親回來后,湯水已經不能進,就是讓喝酒,一定腹內燒得難受,為了減少沒必要的痛苦,才沒有給父親喝。盛殮時,我流著淚把那瓶茅臺放在棺內,讓我的父親在另一個世界上再喝吧。如今,我的文章還在不斷地發(fā)表出版,我再也享受不到那一份特殊的祝賀了。

父親只活了六十六歲,他把年老體弱的母親留給我們,他把兩個尚未成家的小妹留給我們,他把家庭的重擔留給了從未擔過重的長子的我。對于父親的離去,我們悲痛欲絕,對于離去我們,父親更是不忍。當檢查得知癌細胞已廣泛轉移毫無醫(yī)治可能的結論時,我為了穩(wěn)住父親的情緒,還總是接二連三地請一些醫(yī)生來給他治療,事先給醫(yī)生說好一定要表現(xiàn)出檢查認真,多說寬心話。我知道他們所開的藥全都是無濟于事的,但父親要服只得讓他服,當然是癥狀不減,且一日不濟一日,他說:“平呀,現(xiàn)在咋辦呢?”我能有什么辦法呀,父親。眼淚從我肚子里流走了,臉上還得安靜,說:“你年紀大了,只要心放寬靜養(yǎng),病會好的。”說罷就不敢看他,趕忙借故別的事走到另一個房間去抹眼淚。后來他預感到了自己不行了,卻還是讓扶起來將那苦澀的藥面一大勺一大勺地吞在口里,強行咽下,但他躺下時已淚流滿面,一邊用手擦著一邊說:“你媽一輩子太苦,為了養(yǎng)活你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到現(xiàn)在還是這樣。我只說她要比我先走了,我會把她照看得好好的……往后就靠你們了。還有你兩個妹妹……”母親第一個哭起來,接著全家大哭,這是我們唯有的一次當著父親的面痛哭。我真擔心這一哭會使父親明白一切而加重他的負擔,但父親反倒勸慰我們,他照常要服藥,說他還要等著早已訂好的國慶節(jié)給小妹結婚的那一天,還叮嚀他來城前已給菜地的紅蘿卜澆了水,菜苗一定長得茂密,需要間一間。就在他去世的前五天,他還要求母親去抓了兩服中草藥熬著喝。父親是極不甘心地離開了我們,他一直是在悲苦和疼痛中掙扎,我那時真希望他是個哲學家或是個基督教徒,能透悟人生,能將死自認為一種解脫,但父親是位實實在在的為生活所累了一生的平民,他的清醒的痛苦的逝去使我心靈不得安寧。當?shù)弥谧詈笠豢探K于綻出一個微笑,我的心多多少少安妥了一些??梢愿嫖扛赣H的是,母親在悲苦中總算挺了過來,我們兄妹都一下子更加成熟,什么事都處理得很好。小妹的婚事原準備推遲,但為了父親靈魂的安息,如期舉力,且辦得十分圓滿。這個家庭沒有了父親并沒有散落,為了父親,我們都在努力地活著。

按照鄉(xiāng)間風俗,在父親下葬之后,我們兄妹接連數(shù)天的黃昏去墳上燒紙和燃火,名曰:“打怕怕”,為的是不讓父親一人在山坡上孤單害怕。冥紙和麥草燃起,灰屑如黑色的蝴蝶滿天飛舞,我們給父親說著話,讓他安息,說在這面黃土坡上有我的爺爺奶奶,有我的大伯,有我村更多的長輩,父親是不會孤單的,也不必感到孤單,這面黃土坡離他修建的那一院房子不遠,他還是極容易來家中看看;而我們更是永遠忘不了他,會時常來探望他的。

靜虛村記

如今,找熱鬧的地方容易,尋清靜的地方難;找繁華的地方容易,尋拙樸的地方難,尤其在大城市的附近,就更其為難的了。

前年初,租賃了農家民房借以棲身。

村子南九里是城北門樓,西五里是火車西站,東七里是火車東站,北去二十里地,又是一片工廠,素稱城外之郭。奇怪臺風中心反倒平靜一樣,現(xiàn)代建筑之間,偏就空出這塊鄉(xiāng)里農舍來。

常有友人來家吃茶,一來就要住下,一住下就要發(fā)一通討論,或者說這里是一首古老的民歌,或者說這里是一口出了鮮水的枯井,或者說這里是一件出土的文物,如宋代的青瓷,質樸,渾拙,典雅。

村子并不大,屋舍仄仄斜斜,也不規(guī)矩,像一個公園,又比公園來得自然,只是沒花,被高高低低的綠樹、莊稼包圍。在城里,高樓大廈看得多了,也便膩了,陡然到了這里,便活潑潑地覺得新鮮。先是那樹,差不多沒了獨立形象,枝葉交錯,像一層濃重的綠云,被無數(shù)的樹樁撐著。走近去,綠里才見村子,又盡被一道土墻圍了,土有立身,并不苫瓦,卻完好無缺,生了一層厚厚的綠苔,像是莊稼人剃頭以后新生的青發(fā)。

攏共兩條巷道,其實連在一起,是個“U”形。屋舍相對,門對著門,窗對著窗;一家雞叫,家家雞都叫,單聲兒持續(xù)半個時辰;巷頭家養(yǎng)一條狗,巷尾家養(yǎng)一條狗,賊便不能進來。幾乎都是茅屋,并不是人家寒酸,茅屋是他們的講究:冬天暖,夏天涼,又不怕被地震震了去。從東往西,從西往東,茅屋撐得最高的,“人”字形搭得最齊的,要算是我的家了。

村人十分厚誠,幾乎近于傻昧,過路行人,問起事來,有問必答,比比畫畫了一通,還要領到村口指點一番。接人待客,吃飯總要吃得剩下,喝酒總要喝得昏醉,才覺得愜意。衣著樸素,都是農民打扮,眉眼卻極清楚。當然改變了吃漿水酸菜,頓頓油鍋煎炒,但沒有坐在桌前用餐的習慣,一律集在巷中,就地而蹲。端了碗出來,卻蹲不下,站著吃的,只有我一家,其實也只有我一人。

我家里不栽花,村里也很少有花。曾經栽過多次,總是枯死,或是萎縮。一老漢笑著說:村里女兒們多啊,瞧你也帶來兩個!這話說得有理。是花嫉妒她們的顏色,還是她們羞得它們無容?但女兒們果然多,個個有桃花水色。巷道里,總見她們三五成群,一溜兒排開,橫著往前走,一句什么沒鹽沒醋的話,也會惹得她們笑上半天。我家來后,又都到我家來,這個幫妻剪個窗花,那個為小女染染指甲。什么花都不長,偏偏就長這種染指甲的花。

啥樹都有,最多的,要數(shù)槐樹。從巷東到巷西,三摟粗的十七棵,盆口粗的家家都有,皮已發(fā)皺,有的如繩索匝纏,有的如渠溝排列,有的扭了幾扭,根卻委屈得隆出地面?;被ㄩ_時,一片嫩白,家家都做槐花蒸飯。沒有一棵樹是屬于我家的,但我要吃槐花,可以到每一棵樹上去采。雖然不敢說我的槐樹上有三個喜鵲窠、四個喜鵲窠,但我的茅屋梁上燕子窩卻出奇地有了三個。春天一暖和燕子就來,初冬逼近才去,從不撒下糞來,也不見在屋里落一根羽毛,從此倒少了蚊子。

最妙的是巷中一眼井,水是甜的,生喝比熟喝味長。水抽上來,聚成一個池,一抖一抖地,隨巷流向村外,涼氣就沁了全村。村人最愛干凈,見天有人洗衣。巷道的上空,即茅屋頂與頂間,拉起一道一道鐵絲,掛滿了花衣彩布。最艷的,最小的,要數(shù)我家:艷者是妻子衣,小者是女兒裙。吃水也是在那井里的,須天天去擔。但寧可天天去擔這水,不愿去擰那自來水。吃了半年,妻子小女頭發(fā)愈是發(fā)黑,膚色愈是白皙,我也自覺心脾清爽,看書作文有了精神、靈性了。

當年眼羨城里樓房,如今想來,大可不必了。那么高的樓,人住進去,如鳥懸窠,上不著天,下不踏地,可憐憐掬得一抔黃土,插幾株花草,自以為風光宜人了。殊不知農夫有農夫得天獨厚之處。我不是農夫,卻也有一庭土院,閑時開墾耕耘,種些白菜青蔥。菜收獲了,鮮者自吃,敗者喂雞,雞有來杭、花豹、翻毛、疙瘩,每日里收蛋三個五個。夜里看書,常常有蝴蝶從窗縫鉆入,大如小女手掌,五彩斑斕。一家人喜愛不已,又都不愿傷生,捉出去放了。那蛐蛐就在臺階之下,徹夜鳴叫,腳一跺,噤聲了,隔一會兒,聲又起。心想若是有個兒子,兒子玩蛐蛐就不用跑蛐蛐市掏高價購買了。

門前的那棵槐樹,唯獨向橫里發(fā)展,樹冠半圓,如裁剪過一般。整日看不見鳥飛,卻鳥鳴聲不絕,尤其黎明,猶如仙樂,從天上飄了下來似的?;毕掠袡M躺豎蹲的十幾個碌碡,早年碾場用的,如今有了脫粒機,便集在這里,讓人騎了,坐了。每天這里人并不散,談北京城里的政策,也談家里婆娘的針線,談笑風生,樂而忘歸。直到夜里十二點,家家喊人回去?;厝フ?,扳倒頭便睡的,是村人;回來捻燈正坐,記下一段文字的,是我呢。

來求我的人越來越多了,先是代寫書信,我知道了每一家的狀況,雞多鴨少,連老小的小名也都清楚。后來,更多的是攜兒來拜老師,一到高考前夕,人來得最多,提了點心,拿了水酒。我收了學生,退了禮品,孩子多起來,就組成一個組,在院子里輔導作文。村人見得喜歡,越發(fā)器重起我。每次輔導,門外必有家長坐聽,若有孩子不安生了,進來張口就罵,舉手便打。果然兩年之間,村里就考中了大學生五名,中專生十名。

天旱了,村人焦慮,我也焦慮,抬頭看一朵黑云飄來了,又飄去了,就咒天罵地一通,什么粗話野話也罵了出來。下雨了,村人在雨地里跑,我也在雨地跑,瘋了一般,有兩次滑倒在地,磕掉了一顆門牙。收了莊稼,滿巷豎了玉米架,柴火更是塞滿了過道,我騎車回來,常是扭轉不及,車子跌倒在柴堆里,嚇一大跳,卻并不疼。最香的是鮮玉米棒子,煮能吃,烤能吃,剝下顆粒熬稀飯,粒粒如栗,其湯有油汁。在城里只道粗糧難吃,但鮮玉米面做成的漏魚兒、攪團兒,卻入味開胃,再吃不厭。

小女來時剛會翻身,如今行走如飛,咿呀學語,行動可愛,成了村人一大玩物,常在人掌上旋轉,吃過百家飯菜。妻也是好人緣,一應大小應酬,人人稱贊,以至村里紅白喜事,必邀她去,成了人面前走動的人物。而我,是世上最呆的人,喜歡靜靜地坐地,靜靜地思想,靜靜地作文。村人知我脾性,有了新鮮事,跑來對我敘說,說畢了,就退出讓我寫,寫出了,嚷著要我念。我念得忘我,村人聽得忘歸;看著村人忘歸,我一時忘乎所以,邀聽者到月下樹影,盤腳而坐,取清茶淡酒,飲而醉之。一醉半天不醒,村人已沉睡入夢,風止月瞑,露珠閃閃,一片蛐蛐鳴叫。我稱我們村是靜虛村。

雞年八月,我在此村為此村記下此文,復寫兩份,一份加進我正在修訂的村史前邊,作為序,一份則附在我的文集之后,卻算是跋了。

敲門

人問我最怕什么?回答:敲門聲。在這個城里我搬動了五次家,每次就那么一室一廳或兩室一廳的單元,門終日都被敲打如鼓。每個春節(jié),我去郊縣的集市上買門神,將秦瓊敬德左右貼了,二位英雄能擋得住鬼,卻攔不住人的,來人的敲打竟也將秦瓊的鎧甲敲爛。敲門者一般有規(guī)律,先幾下文明禮貌,等不開門,節(jié)奏就緊起來,越敲越重,似乎不耐煩了,以至于最后“咚”地用腳一踢。如今的來訪者,謙恭是要你滿足他的要求,若不得意,就是傳圣旨的宦官或是有搜查令的警察了??蓱z做我家門的木頭的那棵樹,前世是小媳婦,還是公堂前的受撻人,罪孽深重。

我曾經是有敲聲就開門的,一邊從書房跑出來,一邊喊:來了來了!來的卻都是莫名其妙的角色,幾乎干什么的都有,而一律是來為難我的事,我便沒完沒了地陪他們,我感覺我的頭發(fā)就這么一根根地白了。以后,沒有預約的我堅決不開門,但敲打聲使我無法讀書和寫作,只有等待著他們的走開。賊也是這么敲門的,敲過沒有反應就要撬門而入,但我是不怕賊的,賊要偷錢財,我沒錢財,賊是不偷時間的,而來偷我時間的人卻鍥而不舍,連續(xù)敲打,我便由極度的反感轉為欣賞:看你能敲多久?!門終于是不敲了??蛇^一會兒,敲聲又起,才知敲者并沒有走,他的停歇或許是敲累了,或許以為我剛才在睡覺或上廁所,為此敲敲停停,停停敲敲,相信我在家中,非敲開不可。我只有在家不敢作聲,越是不敢作聲,喉嚨越發(fā)癢想咳嗽,小便也憋起來,我恨我成了一名逃犯。

狡兔三窟,我想,我還不如只兔子。這么大的城里,廣廈千萬間,怎么就沒有一個別處的秘密房子,讓我安靜睡一覺和讀書寫作呢?我當然不敢奢想有深宅大院,有門子在前可以擋駕,有那么一小間放張桌子和小床即可,但我不能。以至于我在任何地方去上廁所,都設想有這么個地方,把蹲坑填了,封了天窗,也蠻好嘛。我的房間從來是一室一廳或二室一廳,前無院子,后無后門,什么人尋我,都是甕中捉鱉。

事實是,我并不是個不需要朋友的人,讀書寫作之余,我也要約三朋四友來喝酒呀,談天呀,博弈搓麻將。但往往是想念的朋友不來,來的都是不想見的人。我曾堅持不開門,擋住了幾次我的從老家來的親戚,他們是忙人,敲幾下以為我不在家就走了,過后令我捶胸頓足。我擋不住的是那些要我寫條幅去送他的上級的人,是那些有什么堂會讓我去捧場的人,或是他們什么事也沒有,順腳過來要解悶的,他們有的是閑工夫,上午來敲不開門,下午又來敲,今日敲不開明日再來敲,或許就蹲在門外和樓下。他們是獵人,守在那里須等小獸出來。

明代的陳繼儒說過:閉戶即是深山,閉戶哪里又能是深山呢?

或說,那是你紅火啊??晌也⒉患t火,紅火能住這么小的房子嗎?如果我是官人家,客來又有重禮,所求之事談完即走,走時還得說:不打擾了,您老辛苦,需要休息。找我的雙手空空,只吸我的煙,喝我的茶。如果我是歌星影星,從事的就是熱鬧工作,可我熱鬧了能寫出什么文章?又是讀陳繼儒的小品,陳先生恐怕在世時也多受騷擾,曾想去作隱者,但他說:“隱者多躬耕,余筋骨薄,一不能;多弋釣,余禁殺,二不能;多有二頃田,八百桑,余貧瘠,三不能;多酌水帶素,余不耐苦饑,四不能。”我同陳繼儒一樣,我可能者,也是“唯獨處淡飯著述而已”。但淡飯幾十年一貫,著述也只是為了生計和愛好,獨處竟如此不能??!想想從事寫作以來,過幾年就受沖擊,時時備受誹謗,命運之門常被敲打,靈魂何時有過安妥?而家居之門也被這般敲打不絕,真是聲聲驚心。小兒發(fā)愿,愿明月長圓,終日如晝,我卻盼永遠是在夜里,夜里又要落雪下雨,使門永不被敲打。

但這怎么可能呢?我還要活的,我還有豪華的志向,還有上養(yǎng)老下哺小,紅塵更深,我的門恐怕還是不停地被人敲打。我的命就是永遠被人敲門,我的門就是被人敲的命吧。有一日我要死了,墓碑上是可以這樣寫的:這個人終于被敲死了!

等待

我和樹發(fā)生過許多故事。記憶清楚的,一是小時候老家村后的牛頭嶺上有好多野桃,其中一株年年花開得很艷,而且時間長,大家都覺得稀罕。后來修梯田,把它挖了,挖到三米深,發(fā)現(xiàn)了一塊小的石碑是墓志銘,上面記載著一個女子如何賢淑美貌,卻在出嫁前的三天患急癥死去。我那時不懂文物也不知收藏,石碑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已全然忘記,但思想過這野桃花開得紅艷一定與那個女子有關。第二件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我第一次去杭州,朋友陪著游西湖,走到一個大門面前,瞧見門口正前方不足兩米處長著一棵大樹,我說:這家一定是個閑地方。朋友說:是個公園,你怎么知道?我說門中有木豈不是個閑字?!第三件是我自作聰明而懊喪不已的事。那一年,我父親患胃癌在西安動了手術,送他回老家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院子里的梅李樹上長了幾個大疙瘩,當時想這些疙瘩恐怕是父親身上腫瘤的外應吧,便用斧子把疙瘩砍了。第三年父親還是因腫瘤過了世,我就又想或許這些疙瘩是樹在轉移父親的腫瘤,而我卻沒有讓轉移成。

我是常常將樹看作人的化身的,擁抱過好多樹,也哀悼過好多樹。

辛巳年我上了一次華山,見到了相當多的華山松,當我下山轉過一個崖壁,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一個人,這個人和我是朋友,但一定好久未見面了,心里就郁郁不樂起來。可一抬頭,迎面有一棵松,樹齡并不大的,樹身在一半時斜折而長,樹下是一塊黑色的石頭,猛然中我覺得這是我的朋友的身影,我的朋友個頭高,腿特別長,伏在案前的時候就是這個姿態(tài)。這讓我非常地驚喜和隨之而來的對于一種神秘的惶恐。從華山回來后,我在電話里把見到那棵樹的事告訴了我的那個朋友,朋友快活地笑著:你是想念我啦?我說:想念啦。朋友說:那就繼續(xù)想念!

我準備著說我等待著你也能想念我,朋友卻已把電話放下了。

夜里,有些涼,又睡不著,披衣起來畫那印象中的松樹,我把樹下的那塊石頭畫成了一只狗,一只目光已經癡呆得很傻的狗。

孤獨地走向未來

好多人在說自己孤獨,說自己孤獨的人其實并不孤獨。孤獨不是受到了冷落和遺棄,而是無知己,不被理解。真正的孤獨者不言孤獨,偶爾做些長嘯,如我們看到的獸。

弱者都是群居者,所以有蕓蕓眾生。弱者奮斗的目的是轉化為強者,像蛹向蛾的轉化,但一旦轉化成功了,就失去了原本滿足和享受欲望的要求。國王是這樣,名人是這樣,巨富們的掙錢成了一種職業(yè),種豬們的配種更不是為了愛情。

我見過相當多的郁郁寡歡者,也見過一些把皮膚和毛發(fā)弄得怪異的人,似乎要做孤獨,這不是孤獨,是孤僻,他們想成為六月的麥子,卻在僅長出一尺余高就出穗孕粒,結的只是蠅子頭般大的實。

每個行當里都有著孤獨人,在文學界我遇到了一位。他的聲名流布全國,對他的誹謗也鋪天蓋地,他總是默默,寵辱不驚,過著日子和進行著寫作,但我知道他是孤獨的。

“先生,”我有一天走近了他,說,“你想想,當一碗肉大家都在眼睛盯著并努力去要吃到,你卻首先將肉端跑了,能避免不被群起而攻之嗎?”

他聽了我的話,沒有說是或者說不是,也沒有停下來握一下我的手,突然間淚流滿臉。

“先生,先生……”我攆著他還要說。

“我并不孤獨?!彼f,匆匆地走掉了。

我以為我要成為他的知己,但我失敗了,那他為什么要流淚呢?“我并不孤獨”又是什么意思呢?

一年后這位作家又出版了新作,在書中的某一頁上我讀到了“圣賢庸行,大人小心”八個字,我終于明白了,塵世,并不會輕易讓一個人孤獨的,群居需要一種平衡,嫉妒而引發(fā)的誹謗、扼殺、羞辱、打擊和迫害,你若不再脫穎,你將平凡,你若繼續(xù)走,走,終于使眾生無法趕超了,眾生就會向你歡呼和崇拜,尊你是神圣。神圣是真正的孤獨。

走向孤獨的人難以接受憐憫和同情。

讀詩能耐熱

××先生:

今夏大熱,多年不生的痱子已遍布脊背,雖裝有空調,扇出的風依然不涼,狗在屋角里吐著舌頭,長臥不起,窗外的那棵柳樹也干枯了三股枝葉。這等天氣,如火如荼,你那么個胖身子,又是急脾性,真不知你是如何熬受的。原定的要邀你去終南山,只因諸多家務糾纏,終未成行,實在抱歉。今日小施前去有事求你,便托帶一包茶和一卷詩稿,望能收下消暑。

茶是竹葉茶,我故鄉(xiāng)所產,雖味道澀苦,形狀也粗糙,但故鄉(xiāng)農人長夏里都喝這種茶清心醒腦。如若喝竹葉茶仍不祛燥,你可讀這一卷詩稿。讀詩能耐熱,這是我的秘密,不可告知他人,但切記,需要慢讀,慢讀即可安靈,靈魂安妥,酷暑便是清涼世界。

詩稿是漢中一位女子寫的,人我是見過兩次,有形有態(tài),端莊沉靜,略帶憂郁之色。文壇從來少美人,有才情的大多長相平平,她可謂人詩俱清。我是以前讀過她的古體詩詞的,那么厚一大冊,別人轉給我的時候,我以為誰手抄了的古本,那些詩詞的思維、意境、情調,以及遣詞用句使我著迷。后來當知是當今的一個漢中的女子所寫,著實讓我吃了一驚!記得那日甚是寒冷,我居住的小區(qū)里有一面坡,雪落得很厚,所有的梅花都開放了,我在梅林中轉來轉去,想那漢中我也是去過的,那么個偏遠的地方怎么會產生這樣一個人呢?我總以為見到那些和尚道士可以讓我瞬間里錯亂時空,而這女子,馬迎春,莫非是從宋朝來的?

今春我到留壩開會,會期去漢中參觀一天,因為有她生活在這座小城,便覺得小城有花皆能語,無樹不生香。當然想見她一面又怕見了壞我的想象,猶豫再三,最后還是約她在江畔的茶棚里喝了一個小時的茶,同行的文友莫不驚艷。我當時還自以為是,說時下的塵世,像她這樣冷靜的人不多,能寫出這樣澹涵高遠的詩詞少見,那就永遠活在那種古意中吧,寧愿窮些,可以不成俗名,自在著的一朵花,生命里紅綠自染,以免灰塵蒙污和風雪摧殘。但我離開的時候,她卻說她還寫著現(xiàn)代詩,幾時了寄一些給我,我說:是嗎,是嗎?匆匆就走了。

我回到了西安,她久久沒有詩稿來,我還慶幸她的話不是真的,因為她這樣的人能寫出怎樣的現(xiàn)代詩呢?而在天已大熱的日子,她來西安辦事,給我?guī)砹诉@卷詩稿。××先生,你能想象得到嗎?我先是站著漫不經心地翻讀詩稿,讀著讀著,竟不能自已,就那么站著,一氣兒讀完。這確實是現(xiàn)代的詩,其現(xiàn)代的意識,其現(xiàn)代詩的結構和節(jié)奏……我太不懂得一個女人了,太不懂得一個人的才情能量了,我那一個小時是越讀越快,囫圇圇地讀,猶如肚子很饑的人見到了飯菜,狼吞虎咽,大有那種肚子已經飽了嘴里還想再吃的貪婪。

她是神秘的,或許是那種“觀海難為水,知音猶抱琴”的人,雖然我一直贊嘆,她依然靦腆,依然話少,稍坐一會兒就又匆匆離去。我看著她消失在車水馬龍的街上,便幻想街是洛水,甄氏飄然而逝。她走后,天氣更加炎熱,我每日都翻翻這卷詩稿,但已經不多讀了,就那么一首兩首,慢慢地品,像老牛在反芻。

現(xiàn)代的詩,我不敢說讀得很多,但總是知道外國的一些詩,而中國的如北島,如于堅也讀過大部,她的詩當然與那些優(yōu)秀的男性詩人在格局上稍遜,可她絕對是別一種痛癢。優(yōu)秀的男性詩人的詩可以讓我長嘯,她的詩卻使我常常意會到了什么總無法說出,心里發(fā)顫或悶在那里發(fā)呆,或止不住的一個微笑,或驀然回頭,恍惚間看見書案上怎么就有了一束玫瑰?她的詩柔而不媚,活潑潑的,意象奇美,自張愛玲以后,有這種感覺的女人委實少見了。如此讀過了近一個月,我差不多能記住其中幾十首的意境,也背誦了不少的段落和句子。我有時還真害怕我看錯了眼,便給來我這兒的朋友們念她的詩,他們都是目瞪口呆,連連說好,我才放下心來,才敢推薦讓你讀的。你雖不寫詩,但你鑒賞力高,我自信你會喜歡這卷詩稿,也估摸你要提出許多疑惑,是的,這就是我要說的另一層意思了。我何嘗不疑惑呢?我讀完了這卷詩稿,不止一次地琢磨詩的后邊,這個女子的情懷和品性。這些我全然不知,而她又活活地在詩后站著,她不是輕狂的,不是扭捏的,也不是厲鬼和野狐,善良,優(yōu)美,沉靜而憂郁,敏感而孤獨。我甚至憐惜,她是如何地過平常人的日子呢?那么敏感多情,在這紛雜的塵世會不會受到傷害呢?她是晨霧中草尖的露珠,是向晚天邊的一抹紅云,她才這么憂郁而幽深地吟唱嗎?于是又想到一池水塘,深水靜流,底下是淤泥,而淤泥里款款著一柄荷花。也正是這種生命里的純凈和高貴才容易受到污染和傷害,才是她詩的存在意義嗎?是了,日沒足能過隙,風無形而可扶,玉是軟玉,雪是溫雪,它不是萬千氣象的滄海六鰲,卻也是青天一鶴,足夠了精神。

胡適說過,讀書可以忘掉打麻將,打麻將可以忘掉讀書。我就在這個夏天慢慢地讀這一卷詩稿忘記了炎熱?,F(xiàn)我把詩稿托帶給你,若你真能讀進去,與我同感,也祛了燥熱,就請擲一紙過來,咱們商量著,能否幫她把這卷詩卷交給某家出版社出版。這雖不是她的意思,但天地間既然已有了這卷詩稿,何不讓更多人讀到呢?閱讀的如蓮喜悅現(xiàn)在可是那么地少了。

好讀書

好讀書就得受窮。心用在書上,便不投機將廣東的服裝販到本市來賺個大價,也不取巧在市東買下肉雞針注了鹽水賣到市西;車架后不會帶單位幾根鐵條幾塊木板回來做做沙發(fā),飯盒里也不捎工地上的水泥來家修個浴池。錢就是那幾張沒獎金的工資,還得摳著買漲了價的新書,那就只好穿不悅人目的衣衫,吸讓別人發(fā)嗆的劣煙,吃大路菜,騎沒鈴的車。但小屋里有四架五架書,色彩之斑斕遠勝過所有電器,讀書讀得了一點新知,幾日不吃肉滿口中仍有余香。手上何必戴那么重的金銀,金銀是礦,手銬也是礦嘛!老婆的臉上何必讓涂那么厚的脂粉,狐貍正是太愛惜它的皮毛,世間才有了打獵的職業(yè)!都說當今賊多,賊卻不偷書,賊便是好賊。他若要來,鑰匙在門框上放著,要喝水喝水,要看書看書,抽屜的作家證中是夾有兩張國庫券。但賊不拿,說不定能送一條字條:“你比我還窮!”三百年后這字條還真成了高價文物。其實,說窮也不是窮到要飯,出門還是要帶十元錢的,大丈夫嘛,視錢如糞土,它就只能裝在鞋殼里頭。

好讀書就別當官。心謀著書,上廁所都尿不凈,褲襠老是濕的,哪里還有時間串上級領導的家去聯(lián)絡感情,也沒有錢,拿什么去走通關關卡卡?即使當官,有沒有整日開會的坐功?簽發(fā)的文件上能像在新書上寫讀后感一樣隨便?或許知道在頂頭上司面前要如謙謙后生,但懶散慣了,能在拜會時屁股只搭個沙發(fā)沿兒?也懂得豬沒架子都不長,卻怎么戲耍成性突然就嚴肅了臉面?誰個要整,要防誰整,能做到喜怒不露于色?何事得方,何事得圓,能控制感情用事?讀書人不反對官,但讀書人未必都能成為好官,讓貓拉車,車就會拉到床下。那么,住樓就住頂層吧,居高卻能望遠,看戲就坐后排吧,坐后排看不清戲卻看得清看戲的人。不要指望有人來送東西,也不煩有人尋麻煩,出門沒人見面笑,也免了有朝一日墻倒眾人推。

好讀書或許沒個好身體。一是沒錢買蜂王漿,用腦過度頭發(fā)稀落,吃咸菜牙齒好腸胃虛寒;二是沒權住大房間,和孩子爭一張書桌,心緒浮躁易患肝炎;三是沒時間,白日上班,晚上熬夜,免不了神經衰弱。但讀書人上廁所時間長,那不是干腸,是在蹲坑讀書;讀書人最能忍受老婆的嘟囔,也不是脾性好,是讀書入了迷兩耳如塞。吃飯讀書,筷子常會把煙灰缸的煙頭送到口里,但不易得腳氣病,因為讀書時最習慣摳腳丫子??蓱z都是蜘蛛般的體形,都是金魚似的腫眼,沒個傾國傾城貌,只有多愁多病身。讀書人的病有讀書病的藥,藥不在《本草》而直接是書,一是得本性酷好之書,二是得急需之書,三是得未見之書。但這藥醫(yī)生常不用,有了病就讓住院,住院也好,總算有了囫圇時間讀書了。所以,約伙打架,不必尋讀書人,那雞爪似的手沒四兩力,要欺負也不必對讀書人,老虎吃雞不是山中王。讀書人性緩,要急急不了他,心又大,要氣氣不著,要讓讀書人死,其實很簡單,給他些樟腦丸,因為他們是書蟲。

說了許多好讀書的壞處,當然壞處還多,譬如好讀書不是好丈夫,好讀書沒有好人緣,好讀書性古鉆。但是,能好讀書必有讀書的好,譬如能識天地之大,能曉人生之難,有自知之明,有預料之先,不為苦而悲,不受寵而歡,寂寞時不寂寞,孤單時不孤單,所以絕權欲,棄浮華,瀟灑達觀,于囂煩塵世而自尊自重自強自立不卑不畏不俗不諂。說到這兒,有人在罵:瞧,這就是讀書人的酸勁了,為什么不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呢?真是阿Q精神嘍!這罵得好,能罵出個阿Q來,便證明你在讀書了,不讀書怎么會知道魯迅先生曾寫過個阿Q呢?!因此還是好讀書者好。

生活一種

院再小也要栽柳,柳必垂。曉起推窗如見仙人曳裙侍立,月升中天,又是仙人臨鏡梳發(fā);蓬屋常伴仙人,不以門前未留小車轍印而憾。能明滅螢火,能觀風行。三月生絨花,數(shù)朵過墻頭,好靜收過路女兒爭捉之笑。

吃酒只備小盅,小盅淺醉,能推開人事、生計、狗咬、索賬之惱。能行樂,吟東坡“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以殘墻補遠山,以水盆盛太陽,敲之熟銅聲。能嘿嘿笑,笑到無聲時已袒胸睡臥柳下,小兒知趣,待半小時后以唾液蘸其雙乳,涼透心臆即醒,自不誤了上班。

出游踏無名山水,省卻門票,不看人亦不被人看。腳往哪兒,路往哪兒,喜瞧巉巖鉤心斗角,傾聽風前鳥叫聲吟。云在山頭登上山頭云卻更遠了。遂吸清新空氣,意盡而歸。歸來自有文章做,不會與他人同,既可再次意游,又可賺幾個稿費,補回那一雙龍須草鞋錢。

讀閑雜書,不必規(guī)矩,坐也可,站也可,臥也可。偶向墻根,水蝕斑駁,瞥一點而逮形象,即與書中人、物合,愈看愈肖?;蚵犑彝恻S鸝,鶯鶯恰恰能辨鳥語。

與人交,淡,淡至無味,而觀知極味人??裳麃碚哂稳A山“朽朽橋頭”,敢亡命過之將“××到此一游”書于橋那邊崖上,不可近交。不愛惜自己性命焉能愛人?可暗示一女子寄求愛信,立即復函意欲去偷雞摸狗者不交。接信不復冷若冰霜者亦不交,心沒同情豈有真心?門前冷落,恰好,能植竹看風行,能養(yǎng)菊賞瘦,能識雀爪文。七月長夏睡翻身覺,醒來能知“知了”聲了之時。

養(yǎng)生不養(yǎng)貓,貓狐媚。不養(yǎng)蛐蛐,蛐蛐斗毆殘忍,可養(yǎng)蜘蛛,清晨見一絲斜掛檐前不必挑,明日便有縱橫交錯,復明日則網(wǎng)精美如婦人發(fā)罩。出門望天,天有經緯而自檢行為,朝露落雨后日出,銀珠滿綴,齊放光芒,一個太陽生無數(shù)太陽。墻角有舊網(wǎng)亦不必掃,讓灰塵蒙落,日久繩粗,如老樹盤根,可作立體壁畫,讀傳統(tǒng),讀現(xiàn)代,常讀常新。

要日記,就記夢。夢醒夜半,不可睜目,慢慢坐起回憶靜伏入睡,夢復續(xù)之。夢如前世生活,或行善,或兇殺,或作樂,或受苦,記其跡體驗心境以察現(xiàn)實,以我觀我而我自知,自知乃于囂煩塵世則自立。

出門掛鎖,鎖宜舊,舊鎖能避蟊賊破損門,屋中箱柜可在鎖孔插上鑰匙,賊來能保全箱柜完好。

說舍得

世界是陰與陽的構成,人在世上活著也就是一舍一得的過程。我們不否認我們有著強烈的欲望,比如面對了金錢、權勢、聲名和感情,欲望是人的本性,也是社會前進的動力。但是,欲望這頭猛獸常常使我們難以把握,不是不及,便是過之,于是產生了太多的悲?。河腥擞且@得愈是獲得不了;有人終于獲得了卻大受其害。會活的人,或者說取得成功的人,其實懂得了兩個字:舍得。不舍不得,小舍小得,大舍大得。翻讀古書,歷史上有過了許多著名人物,韓信能胯下受辱方成大器;勾踐臥薪嘗膽終得滅吳;田忌與齊王賽馬,以下肆對齊上肆、上肆對齊中肆、中肆對齊下肆,舍了小負之悲,得了全勝之喜。人是如此,萬事萬物何嘗不也是這樣呢?蛇是在蛻皮中長大,金是在沙礫中淘出,按摩是疼痛后的舒服,春天是走過冬天的繁榮?;仡櫸覀兘洑v過的事吧,許多時候我們因沒有小忍而壞了大謀,許多時候我們吃了一點虧懊喪不已卻贏取了利好,為了保持我們的本真沒有被一時的浮華迷惑,聲名太盛則又使我們失去了行動的自在。舍舍得得、得得舍舍就充滿在我們瑣碎的日常生活中,演繹著成功和失敗的故事啊,舍得實在是一種哲學,也是一種藝術。

人病

我突然患了肝病,立即像當年的“四類分子”一樣遭到歧視。我的朋友已經很少來串門了,偶爾有不知我患病消息的來,一來又嚷著要吃要喝,行立坐臥狼藉無序,我說,我是患肝炎了,他們那么一呆,接著說:“沒事的,能傳染給我嗎?”但飯卻不吃了,茶也不喝,抽自己口袋的劣煙,立即拍著腦門道:“哎喲,瞧我這記性,我還要去××處辦一件事的!”我隔窗看見他們下了樓,去公共水龍頭下沖洗,一遍又一遍,似乎那雙手已成了狼爪,恨不能剁斷了去。末了還湊近鼻子聞聞。肝炎病毒是能聞出來的嗎?蠢東西!有一位愛請客的熟人,十天半月就要請一次有地位的人,每一次還要拉我去作陪,說是“寒舍生輝”。這丈夫就又邀了我去,婦人當然熱情,但我看出了她眉宇間的憂愁,我也知道她的為難了,說,多給我一個碟子一雙筷子吧。我用一雙筷子把大盤的菜夾到我的小碟里,再用另一雙筷子從小碟夾菜送到我口中。我笑著對被請的那位領導說:“我現(xiàn)在和你一樣了,你平日是一副眼鏡,看戲是一副眼鏡,批文件又是另一副眼鏡?!背粤T了,我叮嚀婦人要將我的碗筷蒸煮消毒,婦人說:哪里,哪里。我才出門,卻聽見一陣瓷的破碎聲,接著是攆貓的聲,我明白我用過的碗筷全摔破在垃圾筐,那貓在貪吃我的剩菜,為了那貓的安全,貓挨了一腳。這樣的刺激使我實在受不了,我開始不大出門,不參加任何集會,不去影院,不乘坐公共車。從此,我倒活得極為清靜,左鄰右舍再不因我的敲門聲而難以午休,遇著那些可見可不見的人數(shù)米外抱拳一下就敷衍了事了,領導再不讓我為未請假的事一次又一次交檢討了,那些長舌婦和長舌男也不用嘴湊在我的耳朵上是是非非了。我遇到任何難纏的人和難纏的事,一句“我患了肝炎”,便是最好的遁詞。妻子說:“你總是宣講你的病,讓滿世界都知道了歧視你嗎?”我的理由是,世界上的事,若不讓別人尷尬,也不讓自己尷尬,最好的辦法就是自我作踐。比如我長得丑,就從不在女性面前裝腔作勢,且將五分的丑說到十分的丑,那么丑中倒有它的另一可愛處了。相聲藝術里不就是大量運用這種辦法嗎?見人我說我有肝病,他們防備著我的接觸而不傷和氣,我被他們防備著接觸亦不感到難下臺,皆大歡喜,自賤難道不是一種維護自己尊嚴的妙招良方嗎?再者,別人問起:你這些年是怎么混的,怎么沒有更多的作品出版?怎么沒有當個××長,怎么沒能出國一趟,怎么陽臺上沒植花鳥籠里沒養(yǎng)鳥?怎么只生個女孩,怎么不會跳舞,沒個情人,沒一封讀者來信是姑娘寫的?“我是患了肝炎呀!”一句話就回答了。

但是,人畢竟是群居動物,當我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不禁無限地孤獨和寂寞。

唯有父親和母親、妻子和女兒親近我,他們沒有開除我的家籍。他們越是待我親近,我越是害怕病毒傳染給他們。我與他們分餐,我有我的臉盆、毛巾、碗筷、茶缸,且各有固定的存放處,我只坐我的座椅,我用腳開門關門,我瞄準著馬桶的下泄口小便。他們不忍心我這樣,我說:這不是個感情問題!我惱怒著要求妻子女兒只能向我做飛吻的動作,每夜燒兩盤蚊香,使叮了我血的蚊子不能再去叮我的父母,我卻被蚊香熏得頭疼。我這樣做的時候,我的心在悄悄滴淚,當他們用滾開的熱水燙泡我的衣物,用高壓鍋蒸熏我的餐具,我似乎覺得那燙泡的、蒸熏的是我的一顆靈魂,我成了一個廢人了,一個可怕的魔鬼了。

我盼望我的病能很快好起來,可惜幾年間吃過了幾簍中藥、西藥,全然無濟于事。我笑我自己一生的命運就是寫作掙錢,掙了錢就生病吃藥,現(xiàn)在真正成了什么都沒有就是有病,什么都有就是沒錢。我平日是不吃葷的,總是喜食素菜,如今數(shù)年里吃藥草,倒懷疑有一日要變成牛和羊,說不定前世就是牛羊所變的吧。

我終于要求住進了傳染病院。

病院里,我們像囚犯一樣要穿病服,要限制行動于一個極小的院子里,雖然那院墻是鐵制的柵欄,可以看見外邊的人。但看見了外邊行人穿著花花綠綠行走,就頓生列入另冊的凄涼。我們渴望自由,每天打過吊針之后,就在院子里看紅紅的太陽,看涌動的云,弄著嘴唇逗引柵欄外樹上的小鳥。小鳥卻飛走了,落下那一根或兩根的羽毛,我們皆如年節(jié)的小孩搶拾炮仗一樣去爭撿個不亦樂乎。這行動被柵欄外的一個孩子瞧著,那小小的眼睛里充滿了在動物園看籠中動物的神氣,他竟大膽地走近了幾步。他的母親,一個肥胖的女人就喊:“走遠點,那是傳染病!”這話使我潸然淚下,我只有背過身去,默默地注視著院中的一片玫瑰花和花壇臺上的一群黑色的螞蟻。啊,美麗而善良的玫瑰不怕傳染,依舊花紅如血,勇敢的螞蟻不怕傳染,依舊在為我們表演負重的遠距離的運動,這一個夜晚我們皆要等到很晚方回去睡覺,迎接那依舊潔亮的月亮,它隨我們到了柵欄里,它不嫌棄。

我們最不喜歡看到的是柵欄角上的那一個蜘蛛網(wǎng),它好大,狀若一個笸籃,為我平生之少見。我們傍晚用竿子挑破它,第二天,它又完好無缺,像一個通了電的鐵網(wǎng),又像是監(jiān)視我們行動的雷達。我們無可奈何,開始產生了一個惡毒的念頭,后悔我們?yōu)槭裁匆晱堊约菏歉窝谆颊?,為什么要來住傳染病院?人們在歧視我們,我們何不到人群廣眾中去,要吃大桌飯,要擠公共汽車,要進影劇院,甚至對著那些歧視者偏去摸他們的手臉,對著他們打哈欠,吐唾沫。那么,我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們就和我們是一樣的人了!

病院中的人都是面色青黃,目光空洞,步履虛弱。看著他們的形象我也知道自己的模樣。我們是忌諱用鏡子的,但我們對黃色并不反感,黃在中國是皇權的象征,于世界也是流行色。于是我們都顯得親熱,在過道上、院子里,誰和誰見了都要點頭,微笑也隨之綻開,似乎我們有緣分,數(shù)十年前就認識似的,互相詢問名姓和單位。醫(yī)生和護士是從不喚我們名姓的,直呼床號。世界上叫號的只有監(jiān)獄和病院。我先是“+235”,后一個病號出院了,我正式成了“235”?!?35!235!”這是在賣飯了,飯勺不挨著我的碗,熱湯幾次就淋到我的手上。“235!235!”這是護士在送體溫表了,她們查看了溫度便去我們看得見的地方洗手。我先是極不習慣這種代號,但后來想通了,“賈平凹”不也是一個代號嗎?雖然“235”不是爹媽為我起的名字,可現(xiàn)在滿社會不是都在叫“張書記”“李主任”“劉主席”嗎?我在打吊針的時候,目光一直是看著天花板的,天花板很潔凈,而我還是看出了上邊的細小的紋路,并且從這紋路上看出了眾多的魚蟲山水人物。有人說,天花板是病人的一部看不完的書,這話真對。然后我在琢磨“+235”,想,有“+”號,這是不吉利的,因為乙肝之所以是乙肝,就是各項指標是陽性,陽性表示出來就是“+”號。待到正式為“235”了,我思索2、3、5三位數(shù)相加是10,這還好不是個13,但10也是不好,應該是9恰好,圍棋的最高段位不就是9嗎?中國人是愛好3、6、9的,幸喜有個3字。

在醫(yī)院的西樓角,也即在廁所的旁邊,是有一株古槐的,古槐的樹杈上白天常見到臥一個貓頭鷹。每到夜里,它就叫了,它一叫,我們都驚慌起來,肯定在第二日,最遲不超過第三日,定要抬出去一個的。這不是迷信,一定是貓頭鷹聞著了欲亡人的氣味在鳴叫。大家都走出來,默默地目注著一個裹著床單的軀體去太平間。他永遠太平無煩惱苦痛了。他的毛巾、牙具被拿出來放在窗臺,他的母親或者他的妻子在地上滾著哭。那條床單也折價永遠歸了他。他或許不忍心家屬的啼哭,或許滿意這床單的便宜,或許在向我們作別,這時候,有許多蒼蠅在嗡嗡飛,哪一只是他的靈魂所變呢?我們無聲地祈禱他靈魂安妥,卻不愿有蒼蠅落在我們身上。從此,我們皆害怕貓頭鷹,但我們沒有一個人敢詛咒它,更沒有人動手去打殺它,甚至連這么個念頭都不曾有。當一日數(shù)次去廁所經過古槐下,都不自覺地往樹杈上看看,那是驚慌的一看,也是盼望的一看,我們在心中默默地向它祈禱,企望它能饒恕了自己。我至此方明白了人人恨閻王卻還要給他修廟塑像稱他是閻王爺?shù)脑颍堫^鷹也該是稱作爺?shù)?,也該是有廟和塑像的。人怕什么,又奈何不了,人就想著法兒去討好、去供奉,這就是世上神的產生,貓頭鷹就是一個神。

在這個監(jiān)獄似的天地里,我們這些病人是互不歧視的,它同監(jiān)獄的區(qū)別正在這里。犯人是要互相監(jiān)督互相打小報告而爭取減刑,這是因為他以前曾經“犯”過人,以犯人入獄,又以犯人減刑出獄。我們患了病,并不是企圖犯人,入院的一半是為了自己,一半也是為了不犯了別人,所以我們互相關心、體貼。每有一個出院,我們歡欣慶賀他的康復,也為了自己能治好而增加自信。一個病人進來,我們少半為又要認識一個朋友而高興,多半?yún)s為他也染了病又悲傷。我們歡迎他的儀式雖不是握手和擁抱,卻提醒他怎樣買飯票,怎樣服藥,怎樣不必悲觀。病友和學友的感情一樣珍貴,有待我們統(tǒng)統(tǒng)治愈出院后,我們在社會上仍可以形成一個關系網(wǎng),這個關系網(wǎng)是受歧視之下,在生與死的分界線上建立的天長地久的友誼,它比那些互為利用的官網(wǎng)、商網(wǎng)、情網(wǎng)、烏七八糟的網(wǎng)純凈高尚得多。

我們失卻了社會上所謂的人的意義,我們卻獲得了嶄新的人的真情,我們有了寶貴的同情心和憐憫心,理解了寬容和體諒,熱愛了所有的動物和植物,體會到了太陽的溫暖和空氣的清新。說老實話,這里的檔案袋只有我們的病史而沒有政史,所以這里沒有猜忌,沒有幸災樂禍,沒有鉤心斗角,沒有落井下石,沒有勢利和背棄。我們共同的敵人只是乙肝病毒。男女沒有私欲,老少沒有代溝。不酗酒,不賭博,按時作息,遵守紀律,單人單床,不納妓宿娼,貴賤都同樣吃藥,從沒人像官倒爺那樣貪婪而嗜藥成性。醫(yī)護是我們的菩薩,我們給他們發(fā)出的笑是真正從心底來的,沒有虛偽。貓頭鷹是我們的上帝,我們畏懼而崇拜,沒有絲毫的敷衍。我們?yōu)榛▔械哪且黄倒鍧菜?,?shù)得清那共有多少花瓣,也記載了多少片落花被我們安葬。那洞穴的螞蟻和檐下的壁虎,我們差不多認得了誰是誰的父母和兒女。我們雖然是壞了肝的人,但我們的心臟異常地好。

據(jù)說,在我們中國,患乙肝的是十個人中就有一個或兩個的,我們這些人差不多都是在偶然的檢查身體時發(fā)現(xiàn)病的。所以,當我站在鐵柵欄內向外張望那些歧視我們的人時,總在想:別神氣十足以為你們干凈吧,或許,你們是沒有查出乙肝的病人,我們是查出了乙肝的健康人!中國人這么多,如果逐個查檢一下,這里就是一個多大的世界了,那么,都能來這里待待,人際的感情恐怕要比鐵柵欄之外要好得多呢。

我們是病人,人卻都病了,我的貓頭鷹上帝!

笑口常開

著作得以出版,殷切切送某人一冊,扉頁上恭正題寫:“贈×××先生存正。”一月過罷,偶爾去廢舊書報收購店見到此冊,遂折價買回,于扉頁上那條題款下又恭正題寫:“再贈×××先生存正。”寫畢郵走,踅進一家酒館坐喝,不禁樂而開笑。

大學畢業(yè),年屆三十,婚姻難就,累得三朋四友八方搭線,但一次一次介紹終未能成就。忽一日,又有人送來游票,鄭重講明已物色著一位姑娘,同意明日去公園××橋第三根欄桿下見面。黎明早起,趕去約會,等候的姑娘竟是兩年前曾經別人介紹見過面的。姑娘說:“怎么又是你?”掉身而去。木木在橋上立了半晌,不禁樂而開笑。

好友×君,編輯十五年雜志,清苦貧困,英年早逝。保存下那一支筆和一副深度近視鏡。租三輪車送亡友去火葬場火化,待化的隊列冗長,忽見墻上張貼有“本場優(yōu)待知識分子”,立即返回取來編輯證書,果然火化提前,免受尸體臭爛,不禁樂而開笑。

入廁所大便完畢,發(fā)現(xiàn)未帶手紙,見旁邊有被揩過的一片臟紙,應急欲用,卻進來一個人蹲坑,只好等著那人便后先走。但那人也是沒手紙,為難半天,也發(fā)現(xiàn)那片臟紙,企圖我走后應急。如此相持許久,均心照不宣,后同時欲先下手為強,偏又進來一人,背一簍,拄一鐵條,為撿廢紙者,鐵條一點,扎去臟紙入簍走了。兩人對視,不禁樂而開笑。

居住于A城的伯父,沉淪于二十年右派生涯,早妻離子散,平反后已垂垂暮老,多回憶早年英武及故友。我以他大學的一位女生名義去信慰藉,不想他立即復信,只好信來信往,談當年的友情,談數(shù)十年的思念,談現(xiàn)在鰥寡人的處境,及至發(fā)展到黃昏戀。我半月一封,連續(xù)四年不斷,且信中一再說要去見他,每次日期將至又以患病推延。伯父終老弱病倒,我去看他,臨咽氣說:“我等不及她來了。她來了,你把這個箱子交她?!庇终f一句:“我總沒白活?!卑苍旑?。掩埋了伯父,打開箱子,竟是我寫給他的近百封信,得意為他在愛的幸福中度過晚年,不禁樂而開笑。

陪領導去某地開會,討論席上,領導突然脖子發(fā)癢,用手去摸,摸出一個肉肉的小東西,臉色微紅旋又若無其事說:“我還以為是個虱子哩!”隨手丟到地上。我低頭往地上瞅,說:“噢,我還以為不是個虱子哩!”會后領導去風景區(qū)旅游,而我被命令返回,列車上買一個雞爪邊嚼邊想,不禁樂而開笑。

有了妻子便有了孩子,仍住在那不足十平方米的單間里。出差馬上就要走了,一走又是一月,夫妻想親熱一下,孩子偏死不離家。妻說:“小寶,爸爸要走了,你去商店打些醬油,給你爸爸做一頓好吃的吧!”孩子提了醬油瓶出門,我說:“拿這個去,”給了一大口淺底盤子,“別灑了??!”孩子走了,關門立即行動。畢,趕忙去車站,于巷口遠遠看見孩子雙手捧盤,一步一小心地回來,不禁樂而開笑。

夜里正在床上半醒半睡,有人影推門閃進來,在立柜里翻,翻出一堆破衣服和書報,扔了;再往架板上翻,翻出各類米袋子、面袋子和書報,扔了;在桌斗里又翻,是一堆讀書卡片,湊眼前看了看,扔了。咕噥了一句順門便走,我在床上說:“朋友,把門拉上,夜里有風的?!毙⊥蛋验T拉上了。天明起來整理房間,一地亂書亂報,竟發(fā)現(xiàn)找了好久未找著的一份資料,不禁樂而開笑。

上大街回來,擠了一身臭汗,牢騷道:“用槍得在街十字路口掃一通!”回家一杯茶未喝盡,樓梯上步聲雜亂,巷中有人呼:“大街上有人用槍打死幾十人了!”遂也往街上跑,街上人山人海,彎腰往里擠,問:“尸體在哪兒?”一熟人說:“不是說是你講的嗎?”忽記得那一句順口的牢騷,不禁樂而開笑。

劇場里正巧和一位官太太鄰座,太太把持不住放一屁,四周騷嘩;罵問:“誰放的?不文明!”太太窘極不語,罵問聲更甚。我站起說:“我放的!”眾人騷嘩即息,卻以手作扇風狀,太太也扇,畏我如臭物,回望她不禁樂而開笑。

出外突然有人迎面過來打招呼,立即停下,作疑惑狀?!澳悴徽J識我了?”“怎不認識?”于是握手,互問哪兒來,到哪兒去,互問老人康健孩子可乖,互說又胖了,又瘦了,半天的淡而無味的話。分手了,終想不起這是誰,不禁樂而開笑。

弄文學的窮朋友來家侃山,酒癮發(fā)而酒瓶僅能空出一杯酒,取馬鬃四根,各人蘸吮,卻大聲劃拳:“八匹馬,五魁手……你一盅(鬃)!我一盅(鬃)!”窗外賣茶蛋的老嫗對老翁說:“怪不得咱出錢讓人家寫文章宣傳咱不干,人家錢多酒量也大,喝了整晌也未醉!”聽著不禁樂而開笑。

路過一條小巷,忽見有長隊排出,以為又在出售緊俏物件了,急忙列入其中,排到跟前,方見是巷口唯一的廁所,居民等候出恭,不禁樂而開笑。

去給孩子買一雙襪子,昨日看時價是一元,今日是一元二角,怏怏出店門,打響一個噴嚏,噴帶出一口痰。正想是售貨員在嘲笑我,我方有噴嚏打出,一位戴“衛(wèi)管員”袖章的人卻責斥我吐了痰要罰五角錢。掏出那一元錢,衛(wèi)管員沒零錢找,遂再當?shù)赝乱豢?,憤憤而走,走過十步,不禁樂而開笑。

出差去旅社住宿,服務員開發(fā)票將“作協(xié)”寫成“做鞋”,不禁樂而開笑。

夏月偏停電,爬十二層樓梯去辦公室,氣喘吁吁到門口了,門鑰匙卻和自行車鑰匙系在一起,遺忘在車子鎖孔了,不禁樂而開笑。

路遇一女子,回望我嫣然一笑,極感幸福,即趨而前去搭話,女子閃進一家商店,尾隨入店,玻璃上映出自己衣服紐扣錯位,不禁樂而開笑。

名字是自己的,別人卻用得最多,不禁樂而開笑。

寫完《笑口常開》草稿,去吸一根煙,返身要謄寫時,草稿不見了,妻說:“是不是一大頁寫過的紙,我上廁所用了?!斌@呼:“那是一篇散文!”妻說:“白紙舍不得用,我只說寫過的紙就沒用了?!奔北紟叶殉舻慈珴?,捂鼻子抄出此份,不禁樂而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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