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荒誕的藩籬

西西弗神話 作者:(法)加繆


荒誕的藩籬

深刻的情感,如同偉大的作品,其蘊涵的意義總比有意表達的要多。內(nèi)心始終不渝的活動或反感,繼續(xù)存在于所做或所思的習慣中,這種恒定性所導致的后果,心靈本身全然不知。偉大的情感帶著自身的天地,或輝煌的或卑微的,遨游于世,以其激情照亮了一個排他性的世界,在那里又找回了適得其所的氛圍。忌妒、奢望、自私或慷慨,各有一方天地。所謂一方天地,就是一種形上境界和一種精神形態(tài)。專一化了的情感,所含的真實,比發(fā)端時的激動包含更多的真實。因為后者是未確定的,既模糊又“肯定”,既遙遠又“現(xiàn)實”,有如美好賦予我們的,或荒誕所引起的那種激動。

荒誕感,在隨便哪條街上,都會直撲隨便哪個人的臉上。這種荒誕感就這般赤裸裸叫人受不了,亮而無光,難以捉摸。然而這種難處本身就值得思考。作為一個人,我們很可能真的永遠認識不了,總有些不可制約的東西會把握不住。但我幾乎能認識世人,從他們的整體行為、從他們的生活歷程所引起的后果認出他們。同樣,對那些無法分析的種種非理性情感,我幾乎能界定,幾乎能鑒定,無非將其后果全盤納入智力范疇,無非抓住和實錄非理性情感的方方面面,重新描繪其天地??梢钥隙?,同一個演員,即便看過一百次,也不一定對他會有更深的認識。不過,假如把他扮演的角色歸總起來,歸總到他演的第一百個角色時,我對他就稍有認識了,此話總有幾分道理吧。因為明顯的悖論也含寓意,具有某種教益。教誨在于,一個人可以通過演戲,同樣也可以憑借自己真誠的沖動,來給自己定位。由此推及,比如一種忍聲的低調(diào),又如某些心底無處尋覓的情感,不禁因其激發(fā)的行動,因其假設的精神形態(tài),而部分地表露出來,也可以自我定位。讀者諸君感覺得出,這是在確定一種方法。但也感覺得出,這種方法是分析方法,并非認識方法。因為方法意味著形而上,不知不覺表露了有時硬說尚未認識的結論。正如一本書最后的篇章已經(jīng)體現(xiàn)在最初的篇幅中了。這是難以避免的。這里所確定的方法袒露了胸次:全盤真實的認識是不可能有的。唯有表象可以計數(shù),氣氛可以感覺。

這種不可捉摸的荒誕感,我們也許由此可以觸及了,在相異而博愛的世界里,諸如智力的世界里,生活藝術的世界里,或干脆說藝術的世界里,因為荒誕氣氛一開始就有了??傊@是荒誕的天地,是用自身固有的亮光照耀世界的精神形態(tài)。后者善于把得天獨厚而不可改變的面目識別出來,使其容光煥發(fā)。


一切偉大的行動和一切偉大的思想,其發(fā)端往往都微不足道。偉大的作品往往誕生于街道的拐彎處或飯店的小門廳。事情就是如此荒誕。與其他世界相比,荒誕世界更能從這種可憐兮兮的誕生中汲取其高貴。某些境況下,一個人被問及他的思想本質(zhì)時,答道:“沒有任何本質(zhì)”,也許是一種虛與委蛇吧。至親好友心里是很明白的。但,假如回答是真誠的,假如回答表示這么一種奇特的心境:虛無變得很能說明問題了,日常的鎖鏈給打斷了,心靈再也找不到銜接鎖鏈的環(huán)節(jié)了,那么這樣的回答就變成了荒誕的第一個征兆。

背景某天勢必倒塌。起床,有軌電車,辦公或打工四小時,吃飯,有軌電車,又是四小時工作,吃飯,睡覺;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同一個節(jié)奏,循此下去,大部分時間輕便易過。不過有一天,“為什么”的疑問油然而生,于是一切就在這種略帶驚訝的百無聊賴中開始了。厭倦處在機械生活的末端,但又是開啟意識活動的序幕:喚醒意識,觸發(fā)未來。未來,要么在循環(huán)中無意識的返回,要么徹底清醒。覺醒之后,久而久之,所得的結果,要么自殺,要么康復。百無聊賴本身帶有某種令人反感的東西。不過這里,應當?shù)贸鼋Y論說,百無聊賴也有好處。因為一切從覺悟開始,唯有通過覺悟才有價值。鄙見毫無獨到之處,不過是些不言自明的道理:適逢對荒誕的根源粗略了解,此亦足矣。單純的“憂慮”乃萬事之發(fā)端[1]。

同樣,天天過著沒有光彩的生活,時間載著我們走。但總有一天必須載著時間走。我們靠未來而生活:“明天”,“以后再說”,“等你有了出息”,“你到了年紀就明白了”。這些前言不搭后語的話挺可愛的,因為終于涉及死亡了。不管怎樣,人都有那么一天,確認或承認已到而立之年。就這樣肯定了青春已逝。但,同時給自己在時間上定位。于是在時間中取得了自己的位置。他承認處在一條曲線的某個時間點上,表明必將跑完這條曲線。他屬于時間了,不禁毛骨悚然,從時間曲線認出他最兇惡的敵人。明天,他期盼著明天,可是他本該摒棄明天的。這種切膚之痛的反抗,就是荒誕。但,并非本意上的荒誕。此處不在乎下定義,而是羅列可能包含荒誕的情感。羅列已經(jīng)完成,荒誕的意義卻言猶未盡。

較低一個層次,就是詭譎性:發(fā)覺世界是“厚實”的,瞥見一塊石頭有多么的奇異,都叫我們無可奈何;大自然,比如一片風景,可以根本不理會我們。一切自然美的深處都藏著某些不合人情的東西,連綿山丘、柔媚天色、婆娑樹蔭,霎時間便失去了我們所賦予的幻想意義,從此比失去的天堂更遙遠了。世界原始的敵意,穿越幾千年,又追向我們。一時間我們莫名其妙,因為幾百年間我們只是憑借形象和圖畫理解世界,而且這些形象和圖畫是我們預先賦予世界的,從此之后再使用這種人為的手段,我們就力莫能及了。世界逃脫了我們,再次顯現(xiàn)出自己的本色。那些慣于蒙面的背景又恢復了本來面目,遠離我們而去。同樣,有些日子,見到一個女人,面孔熟悉,如同幾個月或幾年前愛過的女人,重逢之下卻把她視同陌路,也許我們硬是渴望使我們突然陷于孤獨的那種東西。但時候未到哇。唯一可肯定的:世界這種厚實和奇異,就是荒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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