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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爾登湖旋舞曲

人間風景 作者:丁帆


瓦爾登湖旋舞曲

一個思想旅人的歸途

那年,我們江蘇作家代表團來波士頓造訪時,竟沒有去瓦爾登湖,真是覺得對不起這位偉大的生態(tài)主義先驅作家梭羅,尤其愧疚的是我,那時我們已經把《瓦爾登湖》納入了蘇教版的高中語文教材,正想去實地考察一番,卻未成行。此番來哈佛大學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無論如何也得去一次瓦爾登湖,了卻平生的一樁宿愿。

艷陽高照的金秋,在宋明煒兄的引領下,我們撲進了瓦爾登湖,第一眼看到當年梭羅居住過的簡陋而狹小的木屋時,發(fā)現(xiàn)它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小得多,那個只有不到十平米的小木屋最多放上一張床就滿滿當當了,其簡陋的程度超乎我原先的猜度,在整整一百七十年前的1845年的美國獨立紀念日那天,梭羅開始了那段成為曠世傳奇的獨居生活。兩年后,他帶著在湖邊生活時的原始生活記錄,永遠離開了那座親手所建的木屋。當年梭羅為了逃避工業(yè)革命給人帶來的喧囂嘈雜和追逐機械化奢靡生活的時尚,一頭扎進了這并不算大的森林與湖泊里,過著離群索居的原始人生活。作為從群居社會中突圍出來的單個人,他所承受的各種各樣的壓力是可以想象的,所謂食色性也,其生存的困境不僅僅是食物的攫取,更有生理與文化精神的需求。試想,一個失去了社會屬性的人,其內心的痛苦和掙扎是常人難以忍受的。它使我想起了上世紀九十年代翻譯到中國大陸并一時成為暢銷書的那個日本作家中野孝次的《清貧思想》一書,在物欲橫流的富足生活中,人為何要逃離文明與奢華,回歸自然和原始?而那場由知識分子興起的清心寡欲的新生活運動為什么又無疾而終?拋棄現(xiàn)代物質文明到北海道去過原始人生活的浪漫理想的破滅,給人類的啟迪又是什么?這一切都是二律背反的哲學命題。誠然,每一個厭倦了大都市生活壓迫的人都有一種逃避繁華、追求平靜的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情結,回歸大自然的懷抱成為每一個都市人精神療傷的最佳方法,于是,蝗蟲般的旅游者飛翔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里,足跡所至,森林涂炭,湖泊污染。工業(yè)革命不僅污染了大城市周邊的森林湖泊,而且也逐漸蔓延到了偏遠的原始腹地。

無疑,瓦爾登湖在梭羅死后的一百多年里,沒有被工業(yè)革命的粉塵所污染,她那清澈的湖水一眼望去分割成為由淺入深的三種顏色:近處,清澈見底的粼粼水波,讓你有一種掬一捧湖水醉飲一回的沖動;遠處,水色漸漸變綠,宛如綢緞一般隨風涌動,幾個泳者漂浮在水面上,撕破了平靜的湖面,真的有些不忍;再遠處,水色已經變成了深藍,所謂“春來江水綠如藍”的勝境在此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我們沿著湖邊的森林小道環(huán)湖而行,不時驚起一群鳥鷗。呼吸著清新的空氣,穿行在粗壯高大的樹木叢林中,我想,這就是梭羅當年行走過的灌木叢吧,近兩百年的滄桑沒有改變的是那份原始自然生態(tài)的氣息,唯有沉浸在這樣的情境里,你才會忘卻城市的煩擾和人類的憂愁。

在離這里不遠處生活和工作了十幾年的明煒兄告訴我們,像這樣的湖泊和森林在馬薩諸塞州有很多,馬薩諸塞州是世界上占有原始森林與湖泊面積第二大的地區(qū)。我們慨嘆美國地大物博的同時,更加羨慕的是他們治理生態(tài)的眼光,因為當工業(yè)革命在一步步侵蝕著這里的土地、森林和湖泊時,他們采取的是退耕還林的政策,有效地保護了大片原始生態(tài)的森林湖泊。最使我驚訝的,是當我們去參觀威勒斯雷女子學院時所遇見的從未見過的原始生態(tài)的自然之美。我對這個學校培養(yǎng)了多少各國的元首夫人和巨賈名媛沒有多大興趣,諸如中國的宋慶齡、謝冰心都是出于此校,讓我震驚的卻是她擁有的廣袤森林和似乎比瓦爾登湖還要大的湖泊,還有那連綿不絕的成片草坪。這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子校園,每天的每時每刻,你在湖邊漫步都能夠呼吸到大自然饋贈予你的最優(yōu)質的空氣,看到美女們愜意地躺在草坪上看書,慵懶地枕在湖邊的草坪上曬太陽,你會頓生羨慕嫉妒恨。然而,更能吸引你眼球的卻是棲息在湖邊枯枝上的野鴨和游弋在湖面上的野天鵝,它們自由放松地與你共同棲息著。

其實,瓦爾登湖水面并不算大,且周邊的森林和土地都很有限,加之公路又從這里穿過,面積就更小。她本是一個自然公園,非旅游旺季時游人并不如織,她因一個并不十分偉大的作家而出名,卻喚不來人類對她的深刻思考,也只有當世界感覺到工業(yè)革命和后工業(yè)革命帶來的后果不僅是環(huán)境的破壞,同時也給人類的精神世界帶來了不可療救的創(chuàng)傷時,才凸顯了梭羅行為藝術的意義,以及他的作品深遠的歷史價值。

這里的中國大陸游客甚少,或恐是因為讀過梭羅作品的人并不多。所以,我既為瓦爾登湖慶幸,又為中國游客遺憾。慶幸的是瓦爾登湖沒有被如潮的中國游客所驚擾,她安詳依舊;遺憾的是國人尚未意識到資本世界的工業(yè)革命給自己的家園帶來的將是一個什么樣的后果,因為他們沒有從瓦爾登湖這面清澈明亮的鏡子里,看到另一個世界的倒影。

梭羅當年詛咒工業(yè)文明對原始生態(tài)的破壞,文章里描寫的那個冒著白煙的蒸汽機火車穿行在瓦爾登湖旁,正是對工業(yè)革命的抗議,如今這條鐵路仍然橫臥在那里,不過比起中國大陸的高鐵而言,它又是那么落后和原始了。據(jù)說中國要為美國西部建設一條幾千公里長的高鐵,那將是后工業(yè)文明在宣示著它對美利堅共和國原始森林和山川湖泊的又一次挑戰(zhàn)。這個老牌的帝國主義將情何以堪,如何面對呢?

當我們離開瓦爾登湖時,那個年老的守門人告訴我們,瓦爾登湖旁邊的許多地方也將面臨著拆遷,這個消息對于在地下或是天上的梭羅來說,不知會如何看待?看到他所供奉的“神的一滴”遭此厄運,他會一聲嘆息嗎?

不過,讓我思考的另一個問題是,為何梭羅當年也沒有能夠堅持不懈地在瓦爾登湖過著原始人的生活,而是在兩年后又回到了城市和人群中?無疑,人類對大自然的破壞是一種罪孽,但是人類要發(fā)展,就必須付出一定的代價,而如何將代價降到最低值,讓現(xiàn)代文明去除污穢和血,以美好的姿態(tài)還自然和原始予人類生活,這才是梭羅作品的全部意義所在。

我們不能成為葉公好龍的旅游者,我們在回歸自然景觀的同時,需要用大腦去思考人與自然如何相處的問題,而非完成一次旅人的浪漫主義的文化消費。

2015年10月3日寫于紐約至上海飛機上

刊于《文匯報》“文匯筆會”2015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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