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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棵樹

三棵樹 作者:鮮章平


三棵樹

在人生的長河中,總會有一些人和事,深深地留在你的記憶里。有些時候,不用打撈,就會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我的生命里,有這樣三棵樹,不畏風沙,不怕鹽堿,頑強地生長在新疆大地上,牢牢地扎根在我的血脈里。

——題記

沙棗樹

在新疆,甚至在整個西北地區(qū),20世紀六七十年代出生的農(nóng)村孩子對沙棗樹的感情,恐怕用刻骨銘心來形容一點也不夸張。至少對于我,是這種感覺。就在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那淡淡的沙棗花香似乎又在執(zhí)著地走進我的記憶,占據(jù)著我的大片大片的童年時光。

對于我的童年來說,沙棗花是年年歲歲的期盼,是灰蒙蒙的日子里的一抹亮色。其實若說起沙棗花的生身父母,沙棗樹的外形讓人不敢恭維。遠遠望去,一棵棵沙棗樹就像一個個拄著打狗棒討要生活的叫花子,身形趔趔趄趄,東倒西歪。近看,那一身干裂的樹皮猶如粗糙的麻布。造成這身尊容的原因主要是由于缺少水分和養(yǎng)分而形成的。就像從小風吹雨打的窮人家的孩子,哪一個不是滿身凍瘡、皮粗肉糙呢?可越是這樣的環(huán)境,越是造就了頑強的生命力。我們這些生在西北邊陲的孩子,和一棵棵沙棗樹一起,在遮天蔽日的沙塵里,在貧瘠苦澀的鹽堿灘上,一天天茁壯地成長起來。

我想,這就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自然法則。其實很多動植物都有這樣的屬性,為了生存,只有去適應(yīng)周圍的環(huán)境。沙棗樹自然也不例外。一次,我看到人們?yōu)榱私o一顆沙棗樹完整地挪個窩,費勁了周折。當人們一點點刨開地表的土之后,再一點點向下延伸,這才傻了眼。你別看站在曠野里一點也不起眼的沙棗樹,她的根,卻是那樣壯觀。也許是為了汲取更多的水分和養(yǎng)分吧,那根拼命地往下扎,往四周蔓延,在貧瘠的戈壁縫隙里,在干旱的沙土堿地里,盤根錯節(jié)地建造了一個宏大的王國。整個根部的體積,甚至遠遠超過了長在地面的部分。這就是西北之樹的一個共同特點,為了生存,只有去苦心經(jīng)營自己的根系,使之成為支撐生命的源泉。

還有枝干。為了防備和我們一樣缺吃少穿的牛羊們,沙棗樹的樹干表皮干裂粗糙、沒有一點水分,那些枝條,則長著堅硬而尖利的犄角,使牲畜們無從下口。有了這些防御自然和適應(yīng)自然的本事,沙棗樹才能艱難地生存下去,可是生長速度卻很慢。同樣的年輪,生長在南方的樹早已枝繁葉茂、成才成林,而沙棗樹,也許才扎穩(wěn)了根,開始積蓄力量。沒有十年八年,一顆沙棗樹是很難成形的。這就讓童年的我們常常在渴望和失望中度過,因為今年去看,那一棵棵沙棗樹總是和去年沒有什么兩樣。

別看沙棗樹外表丑陋不堪,可她卻被人們稱為西北的“香水之樹”。這是因為她孕育了神奇的沙棗花。在那個物資貧乏的年代,香水似乎是天外來物,像我等生于荒原長于荒原的軍墾后代,就更不知其為何物了??墒俏覀儏s知道,沙棗花的香味是那樣的醒神開竅,令人難以忘卻。每當沙棗花開的季節(jié),就成了我們歡樂的節(jié)日。那一串串小黃花,被我們小心翼翼地藏在鉛筆盒里,插在簡陋的房間里,那淡淡而持久的香味,給我們單調(diào)的生活平添了許多憧憬和樂趣。直到花兒漸漸枯萎,花香漸漸變淡,我們都舍不得拋棄。

俗話說,兒不嫌母丑。那些香氣濃郁、嬌柔若仙的沙棗花,對自己母親的愛戀,堪稱自然界的楷模。一朵朵點綴在青灰色枝葉間的小花,在汲取了母親從干旱的沙石堿灘里傳輸來的養(yǎng)分后,逐漸長成了一個個青澀的果實,而后成熟而后金黃。卻始終不愿離開母親,牢牢地掛在枝頭,成為我們垂涎欲滴的目標。

如果說,沙棗花給了我們精神上的安慰,那么沙棗果則給了我們物質(zhì)上的享受。那個年代,始終追隨著我們的,總是那揮之不去的饑餓感。每到秋季,那一串串黃澄澄的沙棗,便成了我們牽腸掛肚的思念。于是放學后便一次次成群結(jié)隊地去離連隊很遠的沙棗林采摘沙棗?,F(xiàn)在想想,哪里叫采摘啊?簡直是瘋狂的掠奪。一個個餓得頭暈眼花的革命小將們爬上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是拽過一根枝條,把金黃色的果實一股腦捋下來,先拼命填滿了最再說!那情形,和豬八戒吃人參果別無二致。等到吃得滿嘴打著澀澀的飽嗝,便開始往身上裝。書包里,口袋里,甚至是扎著皮帶的背心里,都裝得鼓鼓囊囊。這時候沙棗樹開始了報復(fù),等到離開的時候,大家才會發(fā)現(xiàn),不是你的衣服被樹枝掛開了個口子,就是他的皮肉淌著血??晌覀円琅f興高采烈,因為有了這些沙棗,就意味著我們可以暫時忘卻饑餓的滋味。沙棗沁人心脾的香甜,也因此在記憶深處盤踞得更加頑強。

離開家鄉(xiāng)多年以后,有位朋友送給我了一套精致的檀香木茶具。不知怎的,嗅著淡淡的檀香味,我的心里,卻又飄起那留在久遠記憶里的沙棗花香。這花香緊緊地攫住了我的心,使我夜不能寐。于是我在一個雙休日帶著兒子驅(qū)車回到了生我養(yǎng)我的連隊。

遠遠地,看田野里孤零零地站著一棵沙棗樹,我驚喜地飛奔而去,只見樹枝上綴滿了久違的金黃色果實,迫不及待地擼下一把沙棗塞進嘴里。剎那間,一股清香充盈了我的整個身心??粗姨兆淼纳袂?,兒子也叫嚷著要吃??墒钱斔焉硹椃胚M嘴里立即就吐了出來,皺著眉頭直哈舌頭。是啊,在物質(zhì)極大豐富的今天,孩子們怎么能瞧上這遺落荒野的澀果呢。

可是我永遠不能忘記,是沙棗樹伴我度過了艱難的歲月。

在我的心里,沙棗樹,就是母親樹。

榆 樹

我家老屋門前的一棵榆樹,生長了快三十年了,卻只有碗口粗細。雖然現(xiàn)在已是人去屋空,但是每次回到團里,我都要去老屋看看。撫摸著榆樹粗糙的樹干,我的心里總是會泛起陣陣漣漪,感慨時光的流逝,感慨生長的艱難。

打小起,在我的心里,最崇敬的樹就有榆樹,究其原因,就是他的頑強、遒勁。所以我中學時就給自己起了個筆名:榆楊,一是因為喜歡這兩種樹,二是暗合我的姓氏之諧音。

論外形,榆樹是不能和白楊樹相提并論的,他沒有白楊樹的高大筆直;論味道,榆樹葉無法和沙棗樹比拼,他沒有沙棗花的香氣襲人。但這絲毫影響不了我喜歡它的熱情。因為他自有他的古樸和踏實,就像我故鄉(xiāng)的老鄰居,一個個皮膚黝黑,外表粗糙,卻是那么親切,憨厚中透著真誠。最為可貴的是,他們不挑環(huán)境,隨遇而安。記得小時候,我的家在距離伊寧市十多公里外的一個山溝里,父母和一群煤礦工人一起,用很原始的方法在煤礦里挖煤,工作艱苦而危險。后來據(jù)說是煤礦挖到了透水層,無法繼續(xù)了,這個叫作六十一團煤礦的單位便整體搬遷回了遠在八十多公里外的團轄地域。由于沒有更好的安置地可選,團里便劃了一塊荒無人煙、遍地石頭疙瘩的戈壁灘,算作是安身立命之處。于是六十一團便多了一個叫做園林二連的番號。那一年是1979年,我剛上小學。

既然是叫作園林二連,自然不能徒有虛名。作為老革命的連隊干部,父親和大家一起,冒著炎炎烈日打土塊,蓋房子。然后是植樹造林,開荒造田。包括母親,包括和母親一樣的女人們,她們揮汗如雨的樣子,我敢肯定今天的“女漢子”見了也會自愧不如。后來我才知道,當初被“發(fā)配”到煤礦去挖煤的人大多是變相的“勞改”,隨著“文革”的結(jié)束,大多數(shù)人得到了平反,可是并沒有人因此而去上訪要“國家賠償”,也沒有因此而講條件要求分配到更好的單位去,而是任勞任怨,兢兢業(yè)業(yè)地在戈壁灘上“創(chuàng)造”著園林二連。一晃三十七年過去了,父輩們的汗水澆灌出來的戈壁灘變成了“花果山”,成片的果園充滿生機,春天是一片花海,夏秋果實累累。園林二連也成了全團最富的連隊。作為軍墾二代,當年的“保疆”“衛(wèi)國”們都開上了嶄新的私家車,住進了漂亮的樓房。

那些當年栽種的老榆樹,枝繁葉茂地守護在果園周圍。這也使我更加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園林二連便是最好的注解。

或許正是由于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在新疆很多地方便有了榆樹的傳奇,伊犁更是不勝枚舉。記得很小的時候六十一團團部大街上就有三棵相偎相依的大榆樹,可謂高聳入云,遮天蔽日。最大的那棵,三四個人才能合抱。據(jù)有文化的老人說,這是左宗棠當年收復(fù)伊犁時栽種的。夏天的時候,借著它們的陰涼,人們聚集過來,竟成了一個袖珍的集貿(mào)市場,瓜果蔬菜,各種冷飲,應(yīng)有盡有。久而久之,大榆樹又成了地標,六十一團的人區(qū)分方向,以大榆樹為參照,住在十連的會給外人介紹說,過了大榆樹往東,一直走,就到我們連了。而房建隊的則會很自豪地告訴你,到了大榆樹,就到我們家了??梢?,大榆樹在六十一團人的心中是多么的重要。可惜,由于年老體衰,加上管護不到,20世紀末,三棵大榆樹相繼枯死,最終成為人們心中永遠的記憶。

因為有著根深蒂固、材質(zhì)堅硬、枝葉豐滿、抗旱耐澇的特征,新疆的蒙古族、錫伯族和哈薩克族人,也都視榆樹為神靈。很多地方都能看到系滿了紅絲帶的古老榆樹,飽含著人們祈福上天庇佑和對親人的美好祝福。記得20世紀80年代修建212省道的過程中,過雅馬渡大橋后,路中央有棵巨大的榆樹,傳說中是哈薩克族人的救命樹,樹上系滿了五顏六色的布條。為了尊重少數(shù)民族的風俗,筑路工人沒有將它砍去,而是留在了路中央。路到此處,一分為二,然后合二為一,繼續(xù)前行。直到2000年后,有一年夜里有位司機在大霧中撞上了古榆,車毀人亡。人大代表上書交通部門,最后多方征集方案,移走了這棵具有傳奇色彩的古樹。想起這件事,我就有些茫然:為什么象征著吉祥幸福的榆樹卻成了馬路殺手呢?究竟是人毀了樹,還是樹傷了人?看樣子,馬克思主義的哲學辯證法,還需好好鉆研。

去年夏天,父親去世了,埋在旱田山。怕父親太孤獨,哥哥在野外選了棵榆樹去栽在墳前。怕牲畜啃,用細長的樹枝扎捆包了一圈,怕干旱,抽空就用車拉一桶水去澆灌。父親一周年的時候,我們看到榆樹枝繁葉茂,甚至比有水源的樹還要精神。哥哥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我從未聽他表達過對榆樹的溢美之詞,但是我想既然他選中了榆樹去陪伴父親,在他的心里一定有著和我一樣喜愛榆樹的理由。這就是骨肉親情的心有靈犀吧。

白楊樹

在新疆,從高處俯瞰大地,那一片片整齊劃一,如同田字格一般的農(nóng)田,一定是兵團成員的杰作。而那田字格中的每一筆,無疑是枝挨著枝根連著根的白楊鑄就。

正是由于這個原因,第一次讀到茅盾先生的《白楊禮贊》時,親切之感便油然而生,我想,如果把沙棗樹比作母親樹的話,白楊樹則是當之無愧的父親樹。

很喜歡這樣的句子“白楊樹是樹中的偉丈夫”。確實,在我生長的大西北,白楊樹是最普通最常見的樹種之一,和西北特有的土著樹種相比,白楊樹是那么卓爾不群,別的樹是為了躲避風沙的肆虐,極力地往矮小里長,就連身穿的外衣也是疙疙瘩瘩,粗糙不堪。白楊樹卻不,它俯視著惡劣的環(huán)境,始終不屈地保持著自己“偉丈夫”的風度,表皮光滑,修長挺拔,真是鶴立雞群。

其實,哪一個兵團戰(zhàn)士不是“偉丈夫”呢?他們不是為了共和國的誕生經(jīng)歷過血雨腥風的革命軍人,就是告別家鄉(xiāng)不遠萬里來到新疆這亙古荒原的熱血青年,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來自五湖四海,都有一顆赤誠的心。因為他們的到來,新疆才會有今天的勃勃生機和迷人風采。

在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白楊樹永遠是郁郁蔥蔥和良田為鄰,或者說是為其開路,這是人們在與大自然的斗爭中得到的啟迪,也是從實踐中得來的智慧,因為新疆的風沙大,要想讓戈壁沙漠變良田,必須要先種樹,以此阻擋風沙,改良氣候環(huán)境。我是土生土長的軍墾后代,不僅目睹而且參與了植樹造林、抗擊風沙的勞動。

記得有一年團里開展大會戰(zhàn),全團上萬人來到了戈壁荒灘,浩浩蕩蕩的隊伍,驚飛了荒野里的鳥雀,野兔子慌不擇路,惹得我們這些半大的孩子一陣大呼小叫,追趕到最后,自然是空手而歸。大人卻沒有我們這般閑情逸致,他們先是用麻繩拉直了行距,用石灰做標記,然后甩開膀子,埋頭苦干,把地里的戈壁沙石挖出來,再把從遠處運來的黃土填進去,最后栽上白楊樹。等樹漸漸長高了,風沙也就漸漸小了,水土流失就治住了。這樣的樹林,兵團人把它叫作防風林。這時候,再在一片一片防風林的間隔里種植農(nóng)作物,才能確保成活。兵團團場的很多連隊都是這樣建設(shè)起來的。這樣的壯舉,從我記事起,一直到現(xiàn)在,從來沒有間斷過。

后來工作了,來到了伊寧市,這曾經(jīng)是座以“白楊”命名的小城。大街小巷隨處可見高大挺拔的白楊,白楊樹下曲徑通幽,到處是種滿了鮮花和葡萄的維吾爾庭院。在樹下流連,去造訪小院,是件很令人向往的事。可是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大片大片的白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樓房和筆直寬闊的柏油路。伊犁的白楊,更多是出現(xiàn)在文人墨客的回憶里。我心中有些沮喪,無法確定這是社會的進步還是倒退?;蛟S是為了表達對一個時代的紀念,人們便把20世紀五六十年代廣為栽植的那種有著銀灰色樹暈,筆直挺拔的白楊叫作新疆楊。

更讓我難以接受的是,現(xiàn)在正在進行的退耕還林工程,也都拋棄了我曾經(jīng)引以為豪的新疆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叫作速生楊的品種。據(jù)說這種樹生長速度快,能很快伐了去造紙漿,產(chǎn)生巨大的經(jīng)濟效益。還有一種叫作鉆天楊,其優(yōu)點也是長得快,不幾年個子就竄得老高,樹體能長到碗口粗細,但是禁不住狂風肆虐。一陣大風過后,便可見七零八落的斷肢殘體。斷裂開來的樹干,是空了芯的材質(zhì),絕不似新疆楊那樣質(zhì)地細密,堅韌不拔。我不禁想到,新疆楊和速生楊、鉆天楊,不正是我們幾代人的真實寫照嗎?但愿我們的后代,不要成為速生楊、鉆天楊,而是長成踏踏實實的新疆楊。我們的祖國,也更需要經(jīng)得起風雨的新疆楊,守衛(wèi)邊疆。

當然,白楊樹不僅僅能夠為我們遮擋風雨,改善生態(tài),這個樹中的偉丈夫也有著柔情的一面。不信?可以去看看,古老的《詩經(jīng)》里就有這樣一篇佳作:

東門之楊,東門外有白楊樹,

其葉牂牂。樹葉茂密綠茵茵。

昏以為期,兩人相約黃昏時,

明星煌煌。天上明星亮閃閃。

東門之楊,東門外有白楊樹,

其葉肺肺。樹葉繁盛翠蒼蒼。

昏以為期,兩人相約黃昏時,

明星晢晢。啟明星兒亮晶晶。

這時候我才恍然大悟:難怪兒時經(jīng)常在電影里看到,那個百廢待興的艱苦年代,滿懷羞澀的革命青年總是徘徊在高大的白楊樹下等待著愛情,或者在郁郁蔥蔥的白楊林中互訴衷腸。原來,自古以來,白楊樹下就是最樸素的浪漫之地??!

往 事

總是想起遙遠的往事

我就知道自己在走向衰老

就像秋日的樹葉思念大地

我的心兒在眺望故鄉(xiāng)的村莊

——題記

我家的老屋

每個人回憶的源頭大概都離不開童年,而每個人的童年大概都無一例外地定格在故鄉(xiāng)的背景之上。我的記憶自然也無法逃出這個俗套。

我有限的記憶是從五歲或者更早一些時候開始的。說它有限,是因為我到今天為止,也才僅僅三十七歲。請大家注意,是僅僅,說明雖然有些懷舊可是我對未來還是很有追求的哦。不過我想,對于我三十七歲的人生來說,三十年前的往事還是堪稱遙遠的,雖然在歲月的里程上,也就是一蹴而就的事。

想起要寫這樣一篇我遺落了三十年的記憶,是源于前幾天的一個深夜,我在夢里突然發(fā)現(xiàn)一些故事一下子變得清晰可見,那些一個又一個故人從塵封的記憶里走出來,排著隊在我的腦海里唱啊跳啊,那生動的笑聲和笨拙的動作,讓我不得不面對他們。于是我翻身而起,于半睡半醒之中漫步在過去和未來之間。

從我有記憶的日子算起,生活好像是從一個又一個滾燙的太陽開始的,因為我們的頭頂沒有一片云沒有一枝樹葉。我的家隨便地被丟在一個四面漏風的黃土坡上。房子的四周,是赭紅或者土黃的大地,一個個溝溝坎坎,像是人們的肋條,干瘦而無精打采。

我家的房子,就像肋條上的一顆痣。當然這是我很小的時候無意中的一大發(fā)現(xiàn),當時我很為自己的偉大而沾沾自喜。可是多年以后當我的思想有了一定的深度以后,我就一直想改變這種想法,為什么要是肋條上的一顆痣呢?要是讓它長在額頭或者下巴上該多好??!

長在眉心里可以是一顆美人痣,人見人愛;長在下巴上就更了不得,那是偉人痣,就像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那顆??墒菬o論我怎么設(shè)想,那記憶都根深蒂固冥頑不化,不肯做一點讓步,我只好為自己當年蹩腳的想象懊悔不已,連連責怪自己的淺薄和沒有有遠見。就此作罷。

那時候風總是從坡下的南臺子刮來。風像一個可惡的強盜,先是悄悄地從山下爬上來,到了跟前,卻張牙舞爪,擂著呼嘯的戰(zhàn)鼓,肆無忌憚地撕扯著零零星星散落在山坡上的老房子。山坡很瘦,瘦得連一棵草都不長,除了黃土還是黃土,所以風來的時候便長驅(qū)直入,從來沒有遇到過任何抵抗。更為可恨的是,隨后黃土也入伙風的隊伍,煤灰也入伙風的隊伍,風便長了氣勢,臉色由白變黃再變黑,盤旋著在我們頭頂咆哮,像傳說中的惡魔。這時候我們總是瞪著驚恐的眼睛,躲在老屋里,躲在母親的身后,大氣都不敢出。而老屋,也像孤苦伶仃飽經(jīng)風霜的老人,在風中戰(zhàn)栗著,卻始終傴僂著身子,不愿倒下或者隨風而逝。

所幸的是,最后我們那破舊的老屋總是有驚無險地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危險的季節(jié),直到我們最后的離去。而我們,也在母親的歌謠里慢慢長大,一個個遠離了老屋,就像蒲公英的種子,隨風飄落在祖國的大好河山,落地生根發(fā)芽。

到現(xiàn)在我還能清楚地記得老屋的眉目,她的整體布局應(yīng)該是一個北方特有的煙囪的拐把子造型,是五間呢還是六間?從正門進去是第一間,然后往右一拐,便是一字排開,間間相通的一溜,在我的記憶里,很高大很壯觀很空曠。說她高大是因為那時我太小;說她壯觀是因為我家的孩子多,所以房子排開比別人家的要長;說她空曠是因為房子里除了床幾乎沒有其他物件。

老房子很堅強,就那樣倔強地站在歲月里,任憑風一次又一次地撕扯,雨一次又一次地糾纏,太陽一次又一次地烘烤,卻始終不肯屈服,有些像面對嚴刑拷打而威武不屈的共產(chǎn)黨員(不好意思,我頗為有限的思維空間里能夠想象得出的最偉大的形象也僅限于此了)。

其實老屋這樣有骨氣,是和她的出身很有淵源的。要知道,造就她的,是一群特殊的共和國公民。這就是兵團人。也許是兵團的傳奇,造就了每一間兵團老屋的無一例外地這般滄桑。那么我家的老屋有些故事或者苦難的經(jīng)歷也就不足為奇了。

我可以想象當初我的父母和更多的挖煤工人(哦,到現(xiàn)在才想起來,忘了告訴大家,我的父母曾經(jīng)是一個成建制的兵團農(nóng)場煤礦的一分子)是怎樣艱難地一次又一次從遙遠的湟渠取來水,和著堅硬的黃土和石礫一鍬一鍬筑起老屋的脊梁,然后又怎樣從更遙遠的地方運來柏樺松楊等各色木頭,搭建起在這惡劣環(huán)境下賴以生存和扎根建設(shè)的老屋。

說到湟渠我要補充一句,也許有人注意過,這是一條和禁煙英雄林則徐息息相關(guān)的渠,或者也能夠叫作河。他是當年林則徐被流放到伊犁后帶領(lǐng)伊犁人民修建的一條人工水利設(shè)施,如今一百五十多年過去了,依舊在滋潤著伊犁河下游的幾十萬畝土地,為了紀念他人們也把這渠叫作林公渠。寫到這兒我才明白,為什么我家的老屋如此飽經(jīng)風雨而不屈,為什么我會具有如此笑對人生樂觀豁達的性格(有些自吹自擂了哦)。原來命中注定,我是受了民族英雄的惠澤,從小喝著父親從林公渠拉來的水,住在林則徐精神支撐下的房子里,才有幸成為黃土溝里走出來的一個不算棟梁的人才??!

寫到這里我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恨不得立即飛回我那魂牽夢繞一派破敗的記憶里去。當越野車一次又一次地跳躍著接近我的記憶時,我的心兒有些驚慌意亂,我不知道我將要面對的是一種怎樣的畫面。

憑著三十年前的頑固的記憶,我在滿坡散亂的黃土堆中找到了我家的老屋。經(jīng)過三十年歲月的侵蝕,我的記憶中高大的土坯墻明顯地萎縮了,只剩下一溜低矮的墻體依稀可見,就像遠古的城墻,凄涼地半躺在風中等著我回來,再看她一眼。我想,也許在和我會晤之后,她會很快消失得一干二凈,就像一片樹葉回到大地之后便沒了蹤影,更何況她本身就是大地的一部分??!這么多年,她始終站在這兒不肯離去,就是為了等著我,這遠方的游子的最后回眸嗎?我的眼睛濕潤了,貪婪地看著這久別了一切。雖然荒涼依舊,卻也親切依舊。

老屋身后的那個山溝,似乎也沒有我記憶里那么深不可測了,因為她的蒼老,或者是我的長大,她也變得瘦小了。我仔細地辨認,努力尋找當年丟下的每一個情節(jié)。我的玩具曾經(jīng)不小心滾入她的懷中,一直沒有找到。還有幾乎家里所有的垃圾,也毫不吝嗇地統(tǒng)統(tǒng)倒進去,她都默默地接受了。可是如今我卻找不到一個完整的碎片,想想那個時候我們的日子是多么環(huán)保,想留下一些不可降解的紀念都是難以實現(xiàn)。

就在我凝神懷念的時候,竟然有一些像鼴鼠一樣從地下爬出來的滿臉煤黑的人們驚奇地看著我們,我的記憶遲疑了:當年離開的時候,父親不是告訴我,這兒的煤炭挖完了,資源枯竭了嗎?

后來在團場的史志里,我看到了這樣一段話,該煤礦作為曾經(jīng)教育和改造政治犯和各類問題人員的特殊單位,“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予以撤銷,所有工作人員返回團部,重新組建新的單位。

仔細想想我們撤離的時候正是偉大的設(shè)計師鄧小平重新?lián)晤I(lǐng)導(dǎo)職務(wù)的日子,我這才恍然大悟,我的父老鄉(xiāng)親,是得到平反昭雪結(jié)束了流放生涯,才得以離開這個荒涼的地方。

阿力瑪里

由于血統(tǒng)的原因,阿力瑪里在我的記憶里顯得更濃墨重彩一些。根據(jù)史書記載,阿力瑪里曾經(jīng)是顯赫一時的中央帝國都城,是成吉思汗二兒子察合臺的領(lǐng)地。這兒,到處可以見到成吉思汗當年的足跡。

我們從當年那個破敗的小煤礦撤離之后就回到了這里,原來這里才是我們的家鄉(xiāng)。

我們抵達的時候,阿力瑪里到處都住滿了人,只有這片戈壁灘,還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等著我們。我們只好不情愿地選擇了這個地方。當然這個“不情愿”里面不包括我,但是“我們”里面卻包括我。因為那時我只有八歲,是只知道吃飽了不餓的年齡,哪里來的情愿不情愿呢?于是我就和大家一起在阿力瑪里扎下了根,沒有情愿,也沒有不情愿,就像當初母親生下了我,哪里容得了我去選擇呢?我們的拖拉機車隊走到這里就停下了,就像當年西遷的錫伯人一樣,停下了木輪車,便永遠地留在了伊犁,留在了伊犁河邊。而我們,永遠在阿力瑪里住下了,開始用坎土曼等等一切可以利用的工具開創(chuàng)我們的新生活。

這里是一片戈壁灘,大大小小的石頭像數(shù)百年前的士兵,列隊而立,等待著我們的檢閱。這兒的風一樣很大,呼呼怪叫著,從一個連隊跑到另一個連隊。有時候,你甚至可以看到石頭蛋子在戈壁灘上賽跑。

聽多了天氣預(yù)報,才知道這兒是個大風口子,從烏拉爾山南下或者從西伯利亞來的冷空氣,總是來勢洶洶,彪悍難擋。有一年冬天,把整個阿力馬里的果樹都凍死了。我們是在三天前就得到了消息,全村(或者叫全城?因為這里畢竟是有史書記載的古城?。┑娜硕季o張起來,大人小孩都行動起來,一時間阿力瑪里像個大的柴火垛,果園里、田埂上,到處都堆滿了柴火,夜半時分,得到消息的村長一聲號令,人們齊刷刷點燃了手中的火把,整個阿力瑪里便如同白晝一般,濃煙彌漫在阿力瑪里的上空??墒羌词惯@樣嚴陣以待,我們還是敗下陣來。那些硬硬的風,帶著不屑一顧的神情,不緊不慢地走遍了阿力瑪里的整個角落,走過的地方,什么都變硬了,腳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響,我們的耳朵,直愣愣得可以當冰雕作品參加冰雪節(jié)的展覽了。

第二年的春天,沒有一棵果樹開花,我們的耳朵,無一例外地淌著黃水,散發(fā)著一股怪怪的氣味。

可是當時我們沒有選擇。當我們的車隊經(jīng)過幾天跋涉回到自己的家園時,迎來的是一路上驚奇的目光,在這些散發(fā)著泥土氣息的人眼里,我們顯然是外星人。雖然,大家都是兵團戰(zhàn)士。可是由于離開得太久,我的父親和他的隊伍已經(jīng)被大家遺忘。唯一能證明他們存在的,是團場的紅頭文件和檔案室里的那幾頁紙。

后來我才知道,當年我的父親是受命于危難之中,其實也是為了我們一家老小能吃口飽飯。原來當時我的母親為了響應(yīng)毛主席老人家的號召,已經(jīng)由光榮的兵團戰(zhàn)士轉(zhuǎn)變?yōu)槌旨业母呤郑幢鴪F的行話叫家屬。可是無論母親怎樣精打細算,也無法用父親一人的工資填飽我們八張嗷嗷待哺的嘴。所以團場領(lǐng)導(dǎo)讓父親選擇去向時,父親便選擇了沒人愿去的勞改煤礦。當然,父親是去當?shù)V長,因為父親是老革命,所以父親有優(yōu)先選擇的權(quán)利。本來父親還有更好的單位在等著他,可是父親卻選擇了這個最荒涼最艱苦的地方。因為到了煤礦母親也能重新上崗,家里就能多一份收入。

因為父親的“一念之差”,我們多次面臨當孤兒的危險。在我幼小的記憶里,最恐怖的莫過于礦井上傳來的警報聲。每當這個時候,就能聽見整個礦區(qū)如臨大敵、慌亂奔跑的腳步和撕心裂肺的哭叫聲,我們也慌不擇路地跟著這些慌亂的聲音追到井口,就見一個又一個滿臉黝黑像面條一樣癱軟的漢子們被架了上來。婆姨們手忙腳亂地沖上去找到自己家的男人,拿著醋瓶子捏著嘴巴狂灌。不一會便有人驚喜地叫道“好了,好了!”隨后有男人醒過來的呻吟聲。但是也有灌了半天卻再也沒有反應(yīng)的,于是就聽到女人拖長了調(diào)子地哭天喊地,接著必定是一群大小不一高高低低的孩子的抽泣。我們便在這到處是滿滿的醋酸味的哭聲里驚慌失措,因為我們明白,這種危險隨時也會降臨到我們的頭上。

好在父親在經(jīng)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和死神的搏斗之后,終于取得了最后的勝利,完整地帶著我們回到了阿力瑪里。

我們的車隊是那個年代兵團特有的拖拉機大軍。說是搬家,可是在那個年代,有什么家當可搬呢?每家?guī)缀醵际乔逡簧膸字淮竽鞠浜蛶讖埓埠蛶赘贝舶?。剩下的,便是從老房子上拆下來的木頭和葦席,這是我們到了新地方將要繼續(xù)發(fā)揮重要作用的材料。還有些人,把家里燒剩下的煤炭也裝上了車。于是我們的隊伍便有些奇形怪狀,在阿力瑪里老村民的眼里,像是一支逃難的隊伍,又像一個吉卜賽部落,不是簡單的遷移,而是連根拔起,重新尋找落地的土壤。只是,我們不能隨遇而安,因為我們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我們的道路,是早已經(jīng)由團部首長定好的。我們只能在那個指定的時間,趕到指定的地點,然后,開始我們的新生活。

到了目的地,卸下所有的思念和委屈,幾乎所有的人都號啕大哭起來。這一天,他們等待了多少日子啊!在每一次出現(xiàn)塌方和瓦斯爆炸的時候,在每一次看到自己的同伴在事故中離開人世的時候,在每一次莫名其妙的運動中,他們就期盼著這個日子。今天,終于遠離了苦難和生命的威脅,看到了未來和希望,他們怎能不激動呢?

安頓好了我們之后,父親和母親便開始和大家一起搭建新的家園。依舊是老一套,自己打土塊,自己砌墻,自己上梁,自己抹墻,小煤礦里,能人多的是。更何況,這兒有從天山一路流淌下來的開根河水呢。一個夏天過去,所有的流放者就住進了自己親手蓋起來的土塊房子里。每個靈魂,都長舒一口氣。也許,所有的人都一樣,有了自己的房子才算有了家,有了家才算有了根。

后來我們才知道,我們撿了個多大的便宜。大家給我們留下的,竟然是阿里瑪里古城最中心的地帶。因為在我們家的屋后一個大土堆里,我一次又一次地撿到色彩斑斕的陶片,還有在開根溝河的沖刷下,一個又一個重見天日的土陶罐。

有一年春天,村民王三多在犁地的時候,被地里的一道亮光刺痛了眼,他就走過去看個究竟。沒想到這一低頭他竟然看見了一個天大的驚喜,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原來有一壇金元寶在那里等著他。這對于王三多一家,對于整個阿力瑪里來說,都可以算得上歷史性的發(fā)現(xiàn)了。

接著就又一撥又一撥的人來到這個大土堆細細地尋找和挖掘,最后據(jù)說有專家宣布,這是當年中央帝國都城的王宮遺址。我們這才知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句話是多么的偉大。雖然我們差點被歷史遺忘,可是老天卻留給了我們最輝煌的福祉。

后來過了很多年,王三多還陶醉在金元寶的夢境里不愿意醒來。每到春天的時候,王三多不再去播種,而是低了頭跟在閃亮的犁片后面,馬禾木和劉小四看見了,也一門心思地跟在犁片后面,阿力瑪里的其他村民見了,也怕自己失去了機會,一個個都低了頭跟在犁片后面。那場面很是壯觀??墒谴蠹覊粝氲捏@喜再也沒有出現(xiàn),只有偶爾被驚醒的幾只大老鼠在人們的唾罵中倉皇而逃。

阿力瑪里人卻改不了低著頭走路的習慣了。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全村(或者全城)的人都得了低頭癥,眼睛只盯著地里,看腳下一寸遠的地方。這樣過了沒多久,阿力瑪里就像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失去了往日的風采和生機。那些果樹們,默默地站在風中,枝丫上光禿禿的沒有一個蘋果。

這以后我就知道了關(guān)于阿力瑪里的一切。我睡在我家的土房子里,一閉眼卻總見滿山遍野的蒙古武士簇擁著一個巨大的戰(zhàn)車緩緩前行,那個紅臉膛的大汗正在威嚴地演講,隨著他的胳膊揮舞,人們便熱烈地歡呼。這時候一排大鳥從天上飛過,他皺了皺眉頭,從背后取下弓箭,仰起頭只那么隨便一拉,便有一只大鳥一聲不響地從空中撲棱棱地掉下來,其他的大鳥便驚叫著四散而逃。那只大鳥撲騰著掉下來的時候,翅膀幾乎遮住了整個天空。我驚異地醒來時,頭上的汗水還停留在千年以前。

我就想象著成吉思汗的大軍當年經(jīng)過長途跋涉,越過浩瀚的戈壁荒漠之后看到這果實累累的人間仙境之后的驚喜和狂歡,就想象著鞍馬勞頓的蒙古勇士們是怎樣地享受著亞當和夏娃的纏綿。在蘋果的氣息里,阿力瑪里日漸繁榮起來。

可也是這甜美的蘋果使阿力瑪里成為災(zāi)難的根源,殺戮和武力總是偷窺著美麗的女人和舒適的樂園,誰都想把美好據(jù)為己有,可貪婪和自私最終帶來的是毀滅。蘋果樂園在戰(zhàn)爭中走向衰敗,甚至消失。

直到我的父輩們跟隨著的紅色的大旗從南泥灣來到這里,那些枯萎的蘋果樹才重新煥發(fā)生機。

當我知道這一切時我的心情可想而知有多么的驕傲。我想,在這片土地上,我的父親是可以和成吉思汗相提并論的。因為他們都是騎著馬一路殺伐來到這里的。只不過,成吉思汗是為了擴大疆場,而我的父親卻是為了捍衛(wèi)和平。

成吉思汗只是一路創(chuàng)造著輝煌,從一個城池殺向另一個城池。阿力瑪力,只是其中的一個。

父親卻永遠地留在了這里。他的戰(zhàn)刀化作了犁鏵,他的戰(zhàn)馬拉起了一個時代。亞當和夏娃,再一次回到這蘋果樂園。

阿力瑪里的大地,便花紅柳綠,人丁興旺起來。

(注:阿力瑪里,突厥語蘋果城的意思。)

黑 哞

黑哞剛到我們家的時候,似乎很不習慣,它圓睜了兩眼,東看看西瞅瞅,然后仰起頭對著天哞哞地叫個不停,叫完了,就站在墻角想自己的心事,我去給它添草,它不理我。不理我也倒罷了,它還對我家院子里的雞呀羊呀的統(tǒng)統(tǒng)不屑一顧的樣子,我就有些看不慣,上去抓住籠頭提起皮鞭狠狠地揍了它一頓。

那一年我十二歲,黑哞大概四個月大。

我沒想到黑哞會對我的那頓下馬威耿耿于懷。隨后的幾天里,只要是我一進后院的牲畜圈,它就停止了吃草,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好像隨時提防著我,看上半天見我沒有什么動作,它就會轉(zhuǎn)過頭去,輕蔑地打個響鼻,有時候甚至甩出一攤鼻涕,嚇得我趕緊跳著躲開。我想這時候它的心里一定在偷偷地樂。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幾天后的一個傍晚,黑哞突然趁我們不注意,從圈里跑出來,一溜煙向著太陽方向跑去,好像太陽是它的親爹親娘一樣。我張開胳膊我攔了一下,它竟然全然不顧,直對著我沖過來。它那眼神,恨恨地冒著紅光,我一看,就知道這家伙想報那頓皮鞭之仇,心里一激靈,趕緊給它讓開了去路。

沒想到這一讓可就苦了我和父親。這家伙對著太陽落山的方向撒開蹄子沒命地跑去,我和父親只好甩開兩腳拼命地去追,這可是我們花了一百元錢買回來的一頭小母牛,還指望她給我們窘迫的日子帶來點起色呢!在當時,一百元錢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沒想到黑哞這么不講信用,就因為我打過它一次就懷恨在心,背信棄義。我一邊追,一邊恨恨地想,等抓回來看我不再狠狠地給你一頓老鞭!

好在我和父親熟悉地形,就在黑哞跑到了開根溝河邊,對著嘩嘩的河水發(fā)愣的時候,我從另一個方向迂回到了河對岸。黑哞顯然看見了我。它猶豫了一下,還是試著把蹄子踏進了河水里。從它的眼里,我看到了一種堅定的信念。我想,看樣子它今天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了。這讓我很惱火,決心無論如何也不讓它的陰謀得逞。這時候父親也試圖和我來個合臂包圍,只要抓住它脖子上的韁繩就算大功告成了。我當時心里一陣狂喜,心想,小家伙看你再狂,要知道俺爹可是老革命,是騎著馬打過土匪的正宗騎兵呢!

可是黑哞好像一眼就看穿了我們的企圖,干脆孤注一擲迅速跳進了河水里,從我和父親的包圍中突圍出去。過了河,它就更有信心了,撒開蹄子開心地哞哞大叫著絕塵而去。這下可苦了我和父親。兩只腳和四個蹄子賽跑,難度可想而知。更何況,這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我們追得倉促,沒有帶電筒,也沒有來得及吃晚飯,此時餓得前胸貼后背,實在是無法敵得過剛剛吃飽喝足體力充沛的黑哞。再加上正是秋天,一路上有很多才秋翻過的麥地,大大小小的土坷垃像是黑哞設(shè)下的路障,影響了我們的速度。我們只好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黑哞身后,一路追蹤而去。

好在父親雖然已經(jīng)是近六十歲的人了,卻因為有當年騎兵團戰(zhàn)士的老底子在,身子骨還算硬朗,我也正是小老虎一樣的年齡,這天晚上我們硬是跟著黑哞一口氣跑了六七公里,直到它歡叫著跑進一個到處彌漫著玉米清香的村莊,我們才算到達目的地。

我們的到來首先驚動了村頭放哨的狗,它先是看到了黑哞,想必是認識的原因,就一聲不響地放它過去了??墒堑任液透赣H跟頭把勢地追到路口時,這家伙卻突然從路邊一個陰暗的角落里躥出來,勇敢地追了上來。這是一條白色的大公狗,個頭幾乎和黑哞差不多高。我先是被它的突然出現(xiàn)嚇得一愣神,很快我就反應(yīng)過來,蹲下身子裝作尋找石頭的樣子。我知道全世界的狗都一樣害怕石頭。這一招果然很靈,大白狗立即警惕地停止了攻擊,扭頭就往回跑。這下我算是放心了,看樣子這畜生也就是個子大而已,智商和其他狗沒有什么兩樣。

于是我和父親繼續(xù)前進,毫不猶豫地進了村。我一站起來往前走大白狗立即又扭轉(zhuǎn)身追了回來?,F(xiàn)在形勢發(fā)生了變化,我和父親且戰(zhàn)且退,大白狗不依不饒地跟在我們身后。它的嚎叫兇狠而又膽怯,像是在給全村的狗們報信,盼望著他們的增援。聽到了它的信號,哪個狗還好意思不來呢?這下村子里可就熱鬧起來。幾乎全村的狗都糾集到一起,追趕著我和父親這對不速之客,就像是在憤怒地聲討我們的到來打擾了它們的好夢。這樣在狗們的一路糾纏中我們來到一個高高的農(nóng)家大院。黑哞已經(jīng)在深情地呼喚了。父親買牛時來過,告訴我這是黑哞的老主人家。我們便停了下來,狗們也不敢貿(mào)然前進,而是站得遠遠地望著我們仰天干嚎。那聲音已經(jīng)沒了先前的憤怒,像是罵大街的潑婦罵累了之后而又不甘心失敗的情形。

聽到黑哞的叫聲,農(nóng)家后院也很快有了回應(yīng),是一聲更比一聲高的牛哞,那聲音一聽就知道是黑哞的母親。于是此起彼伏的牛哞聲就在寂寞的村莊拖長了調(diào)子。母女倆的二重唱和狗們的“大合唱”很快驚醒了主人。當老兩口提著煤油燈看到在院門口凄涼和急切地用蹄子刨著門的黑哞,隨后又看到坐在石墩上喘著粗氣的我們爺倆,簡直驚呆了。

于是主人趕緊打開圈門先把黑哞放了進去。黑哞立即跑到一頭和它一樣閃著油亮毛色的黑牛跟前,迫不及待地跪在母親的腳下大口吞咽著香甜的乳汁。那頭黑母牛則開心地甩著尾巴,低下頭親熱地舔著黑哞。

走,先讓這小牛犢子吃個飽,讓它們娘倆好好親熱親熱,你們父子倆也跑累了吧?到家里休息一會,喝點熱水!見了父親,主人一看什么都明白了。

聽說我們還沒有吃飯,男主人立即叫老伴拉起了風箱,不一會就端出了一大盤白花花熱騰騰的杠子饃,還有一大盤白菜粉條肉。我和父親也真是餓了,就不客氣地大吃起來。在我的記憶里,那可是一頓絕佳的美味,當我一口氣吃下三個大饅頭時,老大娘有些擔心地提醒我:小伙子,慢慢吃,別急,喝口水。我這才覺得自己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笑,聽著父親邊吃邊和主人家聊天。

后來等我們謝絕主人的熱情留宿時已經(jīng)是夜半時分了,我和父親牽著黑哞,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后來黑哞果然不負眾望,生下了一個又一個小牛犢,我們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好起來。那一年正是分田到戶的好光景開始的時候。

多少年之后,我還常常想起黑哞,想起那晚和父親一起走過的路。那一路的奔跑,真是鍛煉了我。

狗蛋的命運

在我的眼里,整個阿力瑪里,就狗蛋一家有些來路不明。

雖然那時候大家都是清一色的藍色工作服(本來那個年代最流行的是黃軍裝,可是被管教的對象卻沒有這個資格了),但是狗蛋的爹娘混在人群里就像兩顆土豆,或者像一顆土豆一棵白菜放進了裝翡翠瑪瑙的盒子里,那樣的顯眼,怎么看,都不協(xié)調(diào)。

現(xiàn)在想來,可能是氣質(zhì)的原因。那些牛鬼蛇神,都是有些深厚的歷史淵源或者傳奇故事的。比如那個眼鏡像酒瓶蓋一樣厚實的黃三怪,就是留過洋會說三國語言的敵特分子;那個叫王麻子的,父親跟著蔣介石跑到了臺灣那個孤島上還一直念念不忘反攻大陸,自然是要被監(jiān)管起來防患于未然的;那個叫二流子的,母親是上海最大的走資派的姨太太,雖然新中國成立后另嫁了人,可是二流子的出身卻由不得己,無法更改了……凡此種種,那時候能流放到那個小煤窯的,皆非等閑之輩?。】墒枪返暗牡锼闶裁茨??狗蛋的爹娘僅僅是一對盲流。

盲流就是自己跑來的,盲目流動的意思。其實僅僅是盲流也就罷了,關(guān)鍵是狗蛋他爹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是腦袋瓜子卻很活,盲流到了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不說,還搞起了投機倒把的買賣,于是就有幸被發(fā)落到了那個小煤窯,跟著我父親一起不見天日地為社會主義做貢獻。狗蛋的娘是從犯,也只好一起跟著來了。

可即使是勞改犯,也分三六九等,以后誰要再說過去老百姓不知道尊重知識分子我就跟他急,因為從小我就知道,“臭老九”比“盲流”有身份。記得有一次搞批斗,實在找不到人斗了,就把狗蛋爹娘揪上了臺。可是批判什么呢?實在找不出什么“罪大惡極”的理由,有一個群眾就拿著皮帶抽狗蛋他爹,抽一句罵一句:人家黃三怪和王麻子是特務(wù),二流子是國民黨的狗崽子,可人家都有文化,你算什么玩意,也跑來湊什么熱鬧!可見,雖然那時候?qū)Α俺衾暇拧蓖创蚵渌愤€要踩上一腳,但其實貧下中農(nóng)們心里對有文化的人從內(nèi)心深處是充滿著仰慕嫉妒恨的。

也許是這種反差,也許是太多的苦難,讓我牢牢記住了狗蛋一家。

狗蛋是我的同學,之所以以他作為我的標題主角,是因為我的記憶里只有他現(xiàn)在還是清晰的,還繼續(xù)在阿力瑪里,在我們老家的屋后經(jīng)營著一家人賴以生存的一畝三分地。

那個時代為了響應(yīng)偉大領(lǐng)袖的號召,婦女們都從工作崗位上回到了家里,沒事干就拼命地生孩子,狗蛋的娘雖然是“異己”分子,可是響應(yīng)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號召一點也不含糊,于是就有了哆來咪發(fā)少拉西多一樣排列的狗蛋的兄弟姐妹們。

孩子生下來就得起名啊,那時候好像大家都比著看誰家的孩子名字起得更賤,名字越賤越好養(yǎng)活,是那個年代非常流行的說法。因此狗蛋和他的兄弟姐妹們的“賤名”便應(yīng)運而生。我的記憶里,能和“蛋”組成的難聽詞幾乎被他們家給用完了。什么狗蛋、孬蛋、黑蛋、臭蛋之類的統(tǒng)統(tǒng)沒能幸免。當然,唯獨壞蛋有些太涇渭分明,狗蛋的老子可能是狠狠心放棄了它。再就是狗蛋還有一個姐姐和兩個妹妹,因為是女孩子,也幸免于被冠之什么蛋之類的大名。

那個年代,生活沒有方向,就像一條拋了錨的破船,任由它隨波逐流,而災(zāi)難似乎也隨時發(fā)生,那破船就時時面臨著沉沒的危險,但是大家已經(jīng)習慣了。對于中國人,習慣貧窮和災(zāi)難好像是與生俱來的天性。于是我們在某一個早晨或者傍晚,就常常會聽見某一家人哭天搶地的悲慟。而在這之前,大家都在平靜地生活,就像在默默等待噩耗降臨,雖然事先并沒有任何先兆。當然,災(zāi)難來臨的方式也絕不雷同,總是有些讓人出乎意料,卻又好像來的天經(jīng)地義無法抗拒。人們便漸漸麻木了,習慣了生離死別的場面,頂破天會有人搖搖頭滿臉無奈地搖搖頭:唉,好人不長命,壞人活萬年啊!

狗蛋的一家,便是在這種情形下開始了多舛的命運。

先是狗蛋的弟弟孬蛋,揭開了狗蛋一家悲慘命運的序幕。這孩子最后一個來到狗蛋家,倒第一個離開了這個世界。

那一天我趴在自家的窗戶上,脖子都快扭歪了,兩眼望得酸巴巴直流眼淚,好不容易才盼回了下井回來的爸爸媽媽。我噢的一聲大叫,就像一只撒歡的小狗娃子從黑黢黢的屋子里躥了出去。就是這個時候,我聽見我家屋后傳來一陣殺豬似的號叫,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那聲音實在是慘得瘆人。仔細一聽,是從狗蛋家傳來的,女主角是狗蛋的媽。

不一會母親就匆匆回來了,原來是狗蛋的小弟弟孬蛋出事了。那時候,大人們?nèi)ド习?,一般都是把孩子鎖在家里。孬蛋也就剛剛學會走路,大概是睡覺醒來渴了,就在家里找水喝,找到了放在墻角裝水的大鐵桶,就踮起腳爬上去喝,不曾想?yún)s一個倒栽蔥,掉進了水桶里,活活淹死了。

接著是狗蛋的哥哥黑蛋,家中的老大。那一年父母結(jié)束了被流放的日子,從沒有一滴水的黃土旮旯回到了山清水秀的阿力瑪里。大人們歡天喜地,我們小孩子自然也是像回到草原上的小羊羔,撒丫子蹦跶。從來沒見過水渠的黑蛋就把水稀罕得不行,尤其是看見水渠里還有游來游去的小魚,更是喜出望外。就在他逆流追隨著一尾小魚來到一個過水的涵洞下,小魚搖搖尾巴過去了,他卻因為身體太大,被卡在了涵洞里無法通過。黑蛋不得要領(lǐng),不知道后退,而是拼命往里鉆,結(jié)果水越漫越高,最后他被自己的身體擋住的水淹死了。這一年,他大概十五歲。

好在回到了阿力瑪里不久,團場就拉開了包產(chǎn)到戶的序幕,批斗大會再也不開了,人們的生活變得有了希望,狗蛋的父母也就慢慢從失去了兒子的痛苦中解脫出來。這時候大伙都開始鉚足了勁往地里灑汗珠子,恨不得立馬從土里刨出金子來??墒枪返暗牡鶇s又不安心了,先是偷偷摸摸地從相鄰的地方農(nóng)村換來一點雞蛋,趁天黑給說好的人家送去。后來看看沒啥動靜,狗蛋爹的單子就慢慢大了起來,開始大明大方地從事起老本行來。

狗蛋爹在老家的時候?qū)W過殺豬,真所謂“殺豬殺屁股,各有各的殺法”,狗蛋爹可能是學藝不精,經(jīng)他宰殺的豬,血總是放不盡,所以肉就是血乎啦嘰的,讓人看著不放心。再加上偶爾耍小聰明賣過幾次老母豬肉,大家就對狗蛋爹失去了信任,他的豬肉自然就不好賣了。如此幾番,狗蛋爹就更覺得失去了心勁。常常失魂落魄地坐在牛車上,任由老牛自己滿世界亂逛,走到哪個連隊就在哪個連隊吆喝幾聲,有時候迷迷糊糊睡著了,頂風冒雨地在外面晃悠一天,肉也賣不了幾斤。

沒辦法只好用剩下的肉剁碎了灌香腸??墒窍隳c依然做不好,甚至有些肉變質(zhì)了還要灌進去,連里人路過狗蛋家,大老遠就能聞到一股怪味,熏得人胃里翻江倒海。沒辦法,整個連隊的人出門都躲著他家走。

狗蛋的母親身體不好,大家都叫她“半條命”,她沒法干地里的活,也沒法幫狗蛋爹去賣肉,我的記憶里,見得最多的就是她坐在門前拿個錐子扎床板里的虱子。因為環(huán)境衛(wèi)生不好,狗蛋家成了虱子跳蚤的天堂,孩子一個個被咬得滿身紅包,哭爹喊娘的??墒怯捎谑犹啵馐怯缅F子扎解決不了問題。沒辦法,曬被子、曬床板就成了蛋狗家最大的工程之一。大太陽暴曬之下,虱子們躲不住了,就從床板的縫隙和小洞里爬出來,狗蛋娘這時候眼疾手快,只聽得叭叭的響聲,一個個虱子臭蟲就在手中粉身碎骨了。以至于最后一到冬天,狗蛋幾兄妹最大的樂趣就是抓虱子。冬天的時候,一個抱著一個的頭,那全神貫注的樣子,讓人想起峨眉山的猴子。記得有一次我去狗蛋家拿個東西,狗蛋娘很熱情地請我坐,可是看著黑咕隆咚的屋里到處是油光發(fā)亮的臟衣服和散發(fā)著臭味的香腸,我哪里能坐得下去??!在屋子里站了一會,我拿上東西就趕緊離開了??杉词故沁@樣,回到家我就開始渾身發(fā)癢,第二天起了一身紅疹子,抹了好多天氟輕松軟膏也不見好轉(zhuǎn),后來實在沒辦法,父親帶我去師醫(yī)院開了中藥才慢慢治好。

20世紀80年代,由于好政策的來臨,大家的日子都慢慢有了起色??墒枪返凹矣捎趧诹ι?,又不會經(jīng)營,日子依舊過得窩窩囊囊。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段時間蛋狗一家人平平安安,再沒有出現(xiàn)什么意外。要說意外,唯一的一次也就是狗蛋掏黑八出了點事,好在有驚無險。我現(xiàn)在想想“大難不死必有后?!边@句話好像就是專門為他準備的。團場的孩子有個好處,不管家里再窮,學是一定要上的。所以即使家里臭肉堆積如山,狗蛋一天到晚一樣和我們一起背著軍綠色的書包大老遠地跑著去學校。別看狗蛋長得很木訥,而且腿短胳膊長,活像一只大猩猩,可是他有一個特殊的本領(lǐng),就是掏鳥窩。再高大再滑溜的樹,他往手心里吐兩口口水,然后抱著樹干,兩腿一夾,赤溜赤溜就上去了。所以我們都喜歡和他一路上學放學。有一天中午,走到半道上,聽到路旁的高壓電線桿上有“嘰嘰喳喳”的鳥叫聲,狗蛋一聽內(nèi)行地告訴我們:這是一窩小黑八,再不掏下來就要出窩起飛了。我們看著電線害怕地說:上面有高壓線,會打死人的!可是狗蛋毫不畏懼三下兩下就爬上去了。正當我們?yōu)樗境鲆恢患饨械男▲B鼓掌的時候,只聽一陣噼噼啪啪的響聲,狗蛋哎呀一聲雙手丟開了水泥桿,身子懸在半空中,隨著高壓電線一上一下,我們嚇得大哭起來。好在上下懸浮了幾下,電線的吸力減弱了,狗蛋從高空中掉了下來,正好落在一堆沙子上,滿嘴冒著白色的泡沫,就像剛開瓶的啤酒,豐富而恐怖。我們趕緊跑去找來連里的衛(wèi)生員,才把狗蛋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時間一晃就到了20世紀90年代,大家的日子越來越紅火,可是狗蛋家依然沒有多大起色,厄運卻又不斷來糾纏著他家。先是出嫁的大妹不堪家暴,喝了一瓶“敵敵畏”農(nóng)藥自殺了。接著弟弟臭蛋又得了癔癥,一天到晚歪著個脖子看誰都不順眼,動不動就和連隊里的小伙子打架。后來莫名其妙地離開了連隊據(jù)說是出去闖世界,就再也沒有回來。

沒幾年,狗蛋的父母也都先后去世了,狗蛋一家就剩下姐弟四個。大姐嫁到了遠方,一直過得不溫不火,算是平平安安吧。妹妹的情況要差一些,嫁了個隔壁連隊的青年,感情不和離了婚?;貋聿痪茫腥擞值昧瞬?,中風癱瘓在床,妹子看著不忍心,又回去端屎端尿地伺候。那個之前生龍活虎動不動就動拳頭的男人哭了好多場,覺得自己對不起老婆,幾次想要自殺都沒有成功。

經(jīng)過二三十年的改造,連隊的戈壁灘變成了寶地,阿力瑪里成了名副其實的蘋果城,狗蛋帶著弟弟響應(yīng)團場多元增收的號召,在果園里養(yǎng)雞養(yǎng)鴨,很快也成了腰包鼓起來的一族。有一天狗蛋的外甥來報喜說,自己考上了大學??丛谒廊ッ妹玫那榉稚希幌驌搁T的狗蛋咬咬牙給了幾百元路費,送走了外甥。沒想到當晚老婆和狗蛋一場大戰(zhàn),第二天不辭而別,回了娘家。等到秋天該采摘蘋果了,還不見老婆回來,狗蛋這才慌了神,去地方鄉(xiāng)村的岳父岳母家尋找。沒想到岳父岳母一聽很驚奇,撕扯著狗蛋要人。

兩手空空的狗蛋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這些年掙的錢都在老婆手里,究竟有多少都是一筆糊涂賬。老婆這一跑,狗蛋一下子回到解放前,成了窮光蛋。這下整個阿力瑪里都轟動了,傳言說狗蛋的老婆卷走了幾十萬。男人們都開始捂緊了錢袋子,生怕落得個蛋狗一樣的下場。

好在老天有眼,狗蛋埋頭苦干了幾年,蟠桃園連續(xù)獲得大豐收,手里又有了幾十萬元的存款,一個當年從連隊嫁出去的小媳婦,離了婚在外面晃悠了很多年,又回到了娘家。在熱心人的撮合下,狗蛋終于又有了個溫暖的家。

當我回老家看到狗蛋開著新買的越野車咧著嘴對我憨笑的時候,我的心里感到熱乎乎的,這就是我的鄉(xiāng)鄰,不管經(jīng)歷多少波折,最終還是通過勤勞的雙手過上了好日子。

我想,狗蛋的父母如果泉下有知,也應(yīng)該知足了。

新疆的味道

在那花園的香氣中,在薰衣草和晚禱的氣息中,在星期日的一片寧靜中,她寫信給我。

——(瑞典詩人)拉格克維斯特

記得新疆著名詩人沈葦曾經(jīng)寫過一篇文章,說孜然的味道就是新疆的味道,也是古老西域的味道。這一點,我深以為然。可是今天我要說,除了孜然,還有薰衣草。薰衣草的味道,是現(xiàn)在新疆和未來新疆的味道。無論如何,今后新疆的名片上,是應(yīng)該寫上薰衣草的芳名。

不可否認,孜然在新疆人的生活里,有著根深蒂固的記憶和影響??墒寝挂虏菽??歷經(jīng)半個甲子的耕耘,薰衣草,正在不斷地浸潤到新疆人甚至是世界上每個家庭的生活里。

孜然和薰衣草,就像下里巴人和陽春白雪,一個陶醉著人們的胃口,一個美麗著人們的青春。現(xiàn)代人的生活里,孜然和薰衣草,一個也不能少。從孜然到薰衣草,印證著一個時代的變遷,一個社會的進步。毋庸置疑,孜然和薰衣草,將成為新疆的象征,新疆的味道,無時無刻不貫穿于人們的生活中。是否可以說,這一過程從一個側(cè)面真實地記錄了新中國成立六十年來中國人民從溫飽到小康的歷史進程呢?

既然孜然已經(jīng)被大師沈葦寫得淋漓盡致了,今天我就集中筆墨好好說一說薰衣草吧。

追根溯源

“薰衣草”的名字非常古老,早在公元前4世紀古希臘的Theophrastus所著的《植物志》中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她的芳名。不過因為時間的久遠,現(xiàn)在已無從考證這個在地球上至少香了二千四百多年的芳香植物究竟是哪位中國人又在何時給她起的中文名字,但可肯定地說這個名字取得有根有據(jù),因為薰衣草的學名“l(fā)avandula”,以及英文名“l(fā)avender”、法語“l(fā)avande”、意大利語“l(fā)avanda”的詞根都來自于古拉丁語的“l(fā)avo”,即“洗物”之意,也就是說古時的人們將洗好的衣物用薰衣草來賦香,或放之于浴缸里洗浴。

薰衣草為唇形科的半灌木植物。高三十至五十厘米,基部多分枝,密生短柔毛,葉為線開或線狀被針形,對生。輪傘花序,通常有六至十花,著生在莖頂端,成連續(xù)的穗狀花序。花期為每年6至7月,果期為每年8至9月。花中含有蕓香油0.8%(干花含油1.5%),精油主要成分為乙酸芳樟醇、丁酸芳樟醇及香豆素,用途很廣泛。不過取名者也許沒有想到,今天已經(jīng)很少有人用薰衣草給衣裳薰香了,從薰衣草中提取的芳香油是高級化妝品的寶貴原料,也用于陶瓷工業(yè)、醫(yī)藥制品等方面。此外它還具有消炎、防瘤、鎮(zhèn)痛、利尿等作用。它還是維吾爾族醫(yī)療的常用藥,可解表祛風、活血止痛。而更多的人迷戀薰衣草則是因為她傳奇的色彩。每年的六七月份,你若是到新疆的伊犁河谷來,一定會被這兒大片大片紫色的海洋所震撼。相信在那奇異的清香里,所有看到這種景致的人都產(chǎn)生夢幻般的感覺。

過去,世界上最為有名的薰衣草種植地是日本北海道的富良野和法國南部的普羅旺斯。追溯起來,這兩個因薰衣草而聞名世界的地方,普羅旺斯應(yīng)該算是始祖。早在1937年,有一位名叫曾田政治的人(后成為日本曾田香料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在法國南部的普羅旺斯的山丘上,被沐浴著盛夏陽光的藍紫色景色所感動,于是買了五公斤的薰衣草種子帶到了日本,因為不知道種在哪里合適,就將種子分成幾份,試種在岡山、長野、千葉、北海道,幾年后在北海道的富良野取得了種植的成功。但之后的薰衣草并不一帆風順,據(jù)富田忠雄先生(原富良野種植薰衣草的農(nóng)民,后在20世紀90年代在法國獲得薰衣草修道騎士稱號)回憶道:由于戰(zhàn)爭缺食少糧,再加上品種選育技術(shù)的不發(fā)達薰衣草的發(fā)展一直受到限制,直到1961年在國家的支持下,成立了“北海道薰衣草技術(shù)者聯(lián)合組織”,有專門的技術(shù)人員進行品種改良技術(shù)的研究,通過連續(xù)不斷地研究終于形成了早花(YOUTAI)、中花(OKAMURASAKI)和晚花(HANAMOIWA)三種優(yōu)良品種,這些品種的誕生不但緩解了一次性大量集中收獲帶來的原料不能及時加工的問題,還使其精油含有率得到了大幅地提高,精油品質(zhì)也得到了改善,薰衣草觀光期也比過去拉長了三倍的時間。

意想不到的是1972年以后,隨著合成化學的迅猛發(fā)展,許多單體化合物被不斷合成成功,低成本的合成香料將天然香料打翻在地,薰衣草又一次被冷落了,那時幾乎所有的富良野種植薰衣草的農(nóng)民們?yōu)榱松娌坏貌蝗掏锤類鄯艞壛宿挂虏莸姆N植,但當時還很年輕的富田先生卻堅守薰衣草的信念,他相信薰衣草還有生存的希望,說服家人寧可忍凍挨餓也要在自己家的田地上保住薰衣草的最后一片陣地。十幾年后正如富田先生所期望的那樣,紫色的花海又回到了富良野。后來富田先生這段感人的故事被傳為佳話,一直傳到薰衣草的故鄉(xiāng)——法國普羅旺斯,1990年普羅旺斯薰衣草故鄉(xiāng)的人民將“薰衣草修道騎士”的榮譽稱號給予了富田忠雄,以表達對這位忠誠的薰衣草的捍衛(wèi)者的尊敬和愛戴。這使我不能不想到我所生活的伊犁,歷史竟是如此相似,新疆兵團農(nóng)四師的薰衣草種植戶們也在市場的海洋里經(jīng)歷了和富良野花農(nóng)同樣的低潮,如今總算柳暗花明,峰回路轉(zhuǎ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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