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蒼蠅

澤瀉集、過去的生命 作者:周作人 著


蒼蠅

蒼蠅不是一件很可愛的東西,但我們在做小孩子的時候都有點喜歡他。我同兄弟常在夏天乘大人們午睡,在院子里棄著香瓜皮瓤的地方捉蒼蠅,——蒼蠅共有三種,飯蒼蠅太小,麻蒼蠅有蛆太臟,只有金蒼蠅可用。金蒼蠅即青蠅,小兒謎中所謂“頭戴紅纓帽身穿紫羅袍”者是也。我們把他捉來,摘一片月季花的葉,用月季的刺釘在背上,便見綠葉在桌上蠕蠕而動,東安市場有賣紙制各色小蟲者,標題云“蒼蠅玩物”,即是同一的用意。我們又把他的背豎穿在細竹絲上,取燈心草一小段放在腳的中間,他便上下顛倒的舞弄,名曰“嬉棍”;又或用白紙條纏在腸上縱使飛去,但見空中一片片的白紙亂飛,很是好看。倘若捉到一個年富力強的蒼蠅,用快剪將頭切下,他的身子便仍舊飛去。希臘路吉亞諾思(Loukianos)的《蒼蠅頌》中說,“蒼蠅在被切去了頭之后,也能生活好些時光,”大約二千年前的小孩已經(jīng)是這樣的玩耍的了。

我們現(xiàn)在受了科學的洗禮,知道蒼蠅能夠傳染病菌,因此對于他們很有一種惡感。三年前臥病在醫(yī)院時曾作有一首詩,后半云,

“大小一切的蒼蠅們,

美和生命的破壞者,

中國人的好朋友的蒼蠅們呵,

我詛咒你的全滅,

用了人力以外的,

最黑最黑的魔術的力?!?/p>

但是實際上最可惡的還是他的別一種壞癖氣,便是喜歡在人家的顏面手腳上亂爬亂舔,古人雖美其名曰“吸美”,在被吸者卻是極不愉快的事。希臘有一篇傳說說明這個緣起,頗有趣味。據(jù)說蒼蠅本來是一個處女,名叫默亞(Muia),很是美麗,不過太喜歡說話。她也愛那月神的情人恩迭米盎(Endymion),當他睡著的時候,她總還是和他講話或唱歌,弄得他不能安息,因此月神發(fā)怒,使她變成蒼蠅。以后她還是記念著恩迭米盎,不肯叫人家安睡,尤其是喜歡攪擾年青的人。

蒼蠅的固執(zhí)與大膽,引起好些人的贊嘆。訶美洛思(Homeros)在史詩中嘗比勇士于蒼蠅,他說,雖然你趕他去,他總不肯離開你,一定要叮你一口方才罷休。又有詩人云,那小蒼蠅極勇敢地跳在人的肢體上,渴欲飲血,戰(zhàn)士卻躲避敵人的刀鋒,真可羞了。我們僥幸不大遇見渴血的勇士,但勇敢地攻上來舐我們的頭的卻常常遇到。法勃耳(Fabre)的《昆蟲記》里說有一種蠅,乘土蜂負蟲入穴之時,下卵于蟲內(nèi),后來蠅卵先出,把死蟲和蜂卵一并吃下去。他說這種蠅的行為好像是一個紅巾黑衣的暴客在林中襲擊旅人,但是他的慓悍敏捷的確也可佩服,倘使希臘人知道,或者可以拿去形容阿迭修思(Odysseus)一流的狡獪英雄罷。

中國古來對于蒼蠅似乎沒有什么反感?!对娊?jīng)》里說,“營營青蠅,止于樊。豈弟君子,無信讒言?!庇衷?,“非雞則鳴,蒼蠅之聲?!睋?jù)陸農(nóng)師說,青蠅善亂色,蒼蠅善亂聲,所以是這樣說法。傳說里的蒼蠅,即使不是特殊良善,總之決不比別的昆蟲更為卑惡。在日本的俳諧中則蠅成為普通的詩料,雖然略帶湫穢的氣色,但很能表出溫暖熱鬧的境界。小林一茶更為奇特,他同圣芳濟一樣,以一切生物為弟兄朋友,蒼蠅當然也是其一。檢閱他的俳句選集,詠蠅的詩有二十首之多,今舉兩首以見一斑。一云,

“笠上的蒼蠅,比我更早地飛進去了?!?/p>

這詩有題曰“歸庵”。又一首云,

“不要打哪,蒼蠅搓他的手,搓他的腳呢?!?/p>

我讀這一句,常常想起自己的詩覺得慚愧,不過我的心情總不能達到那一步,所以也是無法,《埤雅》云,“蠅好交其前足,有絞繩之象,……亦好交其后足,”這個描寫正可作前句的注解。又紹興小兒謎語歌云,“像烏豇豆格烏,像烏豇豆格粗,堂前當中央,坐得拉胡須,”也是指這個現(xiàn)象。(格猶云“的”,坐得即“坐著”之意。)

據(jù)路吉亞諾思說,古代有一個女詩人,慧而美,名叫默亞,又有一個名妓也以此為名,所以滑稽詩人有句云,“默亞咬他直達他的心房?!敝袊穗m然永久與蒼蠅同桌吃飯,卻沒有人拿蒼蠅作為名字,以我所知只有一二人被用為諢名而已。

(十三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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