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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位 官位 心位

有問集 作者:史鐵生 著


神位 官位 心位

有好心人勸我去廟里燒燒香,拜拜佛,許個愿,說那樣的話佛就會救我,我的兩條業(yè)已作廢的腿就又可能用于走路了。

我說:“我不信。”

好心人說:“你怎么還不信哪?”

我說:“我不相信佛也是這么跟個貪官似的,你給他上供他就給你好處?!?/p>

好心人說:“哎喲,你還敢這么說哪!”

我說:“有什么不敢?佛總不能也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吧?”

好心人說:“哎喲哎喲,你呀,腿還想不想好哇?”

我說:“當然想。不過,要是佛太忙一時顧不上我,就等他有工夫再說吧,要是佛心也存邪念,至少咱們就別再犯一個拉佛下水的罪行?!?/p>

好心人苦笑,良久默然,必是驚訝著我的執(zhí)迷不悟,痛惜著我的無可救藥吧。

我忽然心里有點兒怕。也許佛真的神通廣大,只要他愿意就可以讓我的腿好起來?老實說,因為這兩條枯枝一樣的廢腿,我確實丟失了很多很多我所向往的生活。夢想這兩條腿能好起來,夢想它們能完好如初,二十二年了,我以為這夢想已經(jīng)淡薄或者已經(jīng)不在,現(xiàn)在才知道這夢想永遠都不會完結(jié),一經(jīng)喚起也還是一如既往地強烈。唯一的改變是我能夠不露聲色了。不露聲色但心里卻有點兒怕,或者有點兒慌:那好心人的勸導(dǎo),是不是佛對我的忠心所做的最后試探呢?會不會因為我的出言不遜,這最后的機緣也就錯過,我的夢想本來可以實現(xiàn)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底完蛋了呢?

果真如此么?

果真如此也就沒什么辦法:這等于說我就是這么個命。

果真如此也就沒什么意思:這等于說世間并無凈土,有一雙好腿又能走去哪里?

果真如此也就沒什么可惜:佛之救人且這般唯親、唯利、唯蜜語,想來我也是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

果真如此也就沒什么可怕:無非又撞見一個才高德淺的郎中,無非又多出一個吃賄的貪官或者一個專制的君王罷了。此“佛”非佛。

當然,倘這郎中真能醫(yī)得好我這雙殘腿,傾家蕩產(chǎn)我也寧愿去求他一次。但若這郎中偏要自稱是佛,我便寧可就這么坐穩(wěn)在輪椅上,免得這野心家一日得逞,眾生的人權(quán)都要聽其擺弄了。

我既非出家的和尚,也非在家的居士,但我自以為對佛一向是敬重的。我這樣說絕不是承認剛才的罪過,以期佛的寬宥。我的敬重在于:我相信佛絕不同于圖賄的貪官,也不同于專制的君王。我這樣說也絕不是拐彎抹角的恭維。在我想來,佛是用不著恭維的。佛,本不是一職官位,本不是寨主或君王,不是有求必應(yīng)的神明,也不是可卜兇吉的算命先生。佛僅僅是信心,是理想,是困境中的一種思悟,是苦難里心魂的一條救路。

這樣的佛,難道有理由向他行賄和諂媚么?燒香和禮拜,其實都并不錯,以一種形式來寄托和堅定自己面對苦難的信心,原是極為正當?shù)?,但若期待現(xiàn)實的酬報,便總讓人想起提著煙酒去叩長官家門的景象。

我不相信佛能滅一切苦難。如果他能,世間早該是一片樂土。也許有人會說:“就是因為你們這些慧根不足、心性不凈、執(zhí)迷不悟的人鬧的,佛的宏愿才至今未得實現(xiàn)?!笨墒?,真抱歉——這邏輯豈不有點兒像庸醫(yī)無能,反怪病人患病無方么?

我想,最要重視的當是佛的憂悲。常所謂“我佛慈悲”,我以為即是說,那是慈愛的理想同時還是憂悲的處境。我不信佛能滅一切苦難,佛因苦難而產(chǎn)生,佛因苦難而成立,佛是苦難不盡中的一種信心,抽去苦難佛便不在了。佛并不能滅一切苦難,即是佛之憂悲的處境。佛并不能滅一切苦難,信心可還成立么?還成立!落空的必定是賄賂的圖謀,依然還在的就是信心。信心不指向現(xiàn)實的酬報,信心也不依據(jù)他人的證詞,信心僅僅是自己的信心,是屬于自己的面對苦難的心態(tài)和思路。這信心除了保證一種慈愛的理想之外什么都不保證,除了給我們一個方向和一條路程之外,并不給我們?nèi)魏谓Y(jié)果。

所謂“證果”,我久思未得其要。我非佛門弟子,也未深研佛學經(jīng)典,不知在佛教的源頭上“證果”意味著什么,單從大眾信佛的潮流中取此一意來發(fā)問:“果”是什么?可以證得的那個“果”到底是什么?是苦難全數(shù)地消滅?還是某人獨自享福?是世上再無值得憂悲之事?還是某人有幸獨得逍遙,再無煩惱了呢?

苦難消滅自然也就無可憂悲,但苦難消滅一切也就都滅,在我想來那與一網(wǎng)打盡同效,目前有的是原子彈,非要去勞佛不可?若苦難不盡,又怎能了無煩惱?獨自享福萬事不問,大約是了無煩惱的唯一可能,但這不像佛法倒又像貪官庸吏了。

中國信佛的潮流里,似總有官的影子籠罩。求佛拜佛者,常抱一個極實惠的請求。求兒子,求房子,求票子,求文憑,求戶口,求福壽雙全……所求之事大抵都是官的職權(quán)所轄,大抵都是求官而不得理會,便跑來廟中燒香叩首。佛于這潮流里,那意思無非一個萬能的大官,且不見得就是清官,徇私枉法乃至殺人越貨者竟也去燒香許物,求佛保佑不致東窗事發(fā)抑或鋃鐺入獄。若去香火濃烈的地方做一次統(tǒng)計,保險:因為靈魂不安而去反省的、因為信心不足而去求教的、因為理想認同而去禮拜的,難得有幾個。

我想,這很可能是因為中國的神位,歷來少為人的心魂而設(shè)置,多是為君的權(quán)威而籌謀?!熬龣?quán)神授”,當然求君便是求神,求官便是求君了,光景類似于求長官辦事先要去給秘書送一點兒禮品。君神一旦同一,神位勢必日益世俗得近于衙門。中國的神,看門、掌灶、理財、配藥,管紅白喜事,管吃喝拉撒,據(jù)說連廁所都有專職的神來負責。諸神如此地務(wù)實,信徒們便被培養(yǎng)得淡漠了心魂的方位;諸神管理得既然全面,神通廣大且點滴無漏,眾生除卻歌功頌德以求實惠還能何為?大約就只剩下吃“大鍋飯”了?!按箦侊垺背缘讲幻顣r,還有一句“此處不養(yǎng)爺”來泄怨,還有一句“自有養(yǎng)爺處”來開懷。神位的變質(zhì)和心位的缺失相互促進,以致佛來東土也只熱衷俗務(wù),單行其“慈”,那一個“悲”字早留在西天。這信佛的潮流里,最為高渺的祈望也還是為來世做些務(wù)實的鋪陳——今生滅除妄念,來世可入天堂。若問:何為天堂?答曰:無苦極樂之所在。但無苦怎么會有樂呢?天堂是不是妄念?此問則大不敬,要惹來斥責,是慧根不夠的征兆之一例。

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曾引出眾口一詞的感慨以及嘲罵:“美國也(他媽的)不是天堂?!笨桑l說那是天堂了?誰曾告訴你紐約專門兒是天堂了?人家說那兒也是地獄,你怎么就不記著?這感慨和嘲罵,泄露了國產(chǎn)天堂觀的真相:無論急于今生,還是耐心來世,那天堂都不是心魂的圣地,仍不過是實實在在的福樂。福不圓滿,樂不周到,便失望,便怨憤,便嘲罵;并不反省,倒運足了氣力去譏貶人家??磥?,那“無苦并極樂”的向往,單是比凡夫俗子想念得深遠:不圖小利,要中一個大彩。

就算天堂真的存在,我的智力還是突破不出那個“證果”的邏輯:無苦并極樂是什么狀態(tài)呢?獨自享福則似貪官,苦難全消就又與集體服毒同效。還是那電視劇片頭的幾句話說得好,那兒是天堂也是地獄。是天堂也是地獄的地方,我想是有一個簡稱的:人間。就心魂的朝圣而言,紐約與北京一樣,今生與來世一樣,都必是慈與悲的同行,罪與贖的攜手,苦難與拯救一致地沒有盡頭,因而在地球的這邊和那邊,在時間的此岸和彼岸,都要有心魂應(yīng)對苦難的路途或方式。這路途或方式,是佛我也相信,是基督我也相信,單不能相信那是官的所轄和民的行賄。

還有“人人皆可成佛”一說,也作怪,值得探討。怎么個“成”法兒?什么樣兒就算“成”了呢?“成”了之后再往哪兒走?這問題,我很久以來找不到通順的解答。說“能成”吧,又想象不出成了之后可怎么辦,說“永遠不能成”吧,又像是用一把好歹也吃不上的草料去逗引著驢兒轉(zhuǎn)磨。所謂終極發(fā)問、終極關(guān)懷,總應(yīng)該有一個終極答案、終極結(jié)果吧?否則豈不荒誕?

最近看了劉小楓先生的《走向十字架上的真理》,令我茅塞頓開。書中講述基督性時說:人與上帝有著永恒的距離,人永遠不能成為上帝。書中又談到,神是否存在?神若存在,神便可見、可及乃至可做,難免人神不辨,任何人就都可能去做一個假冒偽劣的神了;神若不存在,神學即成扯淡,神位一空,人間的造神運動便可順理成章,肅貪和打假倒沒了標準。這可如何是好?我理解那書中的意思是說:神的存在不是由終極答案或終極結(jié)果來證明的,而是由終極發(fā)問和終極關(guān)懷來證明的,面對不盡苦難的不盡發(fā)問,便是神的顯現(xiàn),因為恰是這不盡的發(fā)問與關(guān)懷可以使人的心魂趨向神圣,使人對生命取了嶄新的態(tài)度,使人崇尚慈愛的理想。

“人人皆可成佛”和“人與上帝有著永恒的距離”,是兩種不同的生命態(tài)度,一個重果,一個重行,一個為超凡的酬報描述最終的希望,一個為神圣的拯救構(gòu)筑永恒的路途。但超凡的酬報有可能是一幅幻景,以此來維護信心似乎總有懸危。而永恒的路途不會有假,以此來堅定信心還有什么可怕!

這使我想到了佛的本義,佛并不是一個名詞,并不是一個實體,佛的本義是覺悟,是一個動詞,是行為,而不是絕頂?shù)囊惶帉氉_@樣,“人人皆可成佛”就可以理解了,“成”不再是一個終點,理想中那個完美的狀態(tài)與人有著永恒的距離,人即可朝向神圣無止地開步了。誰要是把自己披掛起來,擺出一副偉大的完成態(tài),則無論是光芒萬丈,還是淡泊逍遙,都像是搔首弄姿?!盁兰雌刑帷?,我信,那是關(guān)心,也是拯救?!耙磺蟹鸱ㄎㄔ谛性浮?,我信,那是無終的理想之路。真正的宗教精神都是相通的,無論東方還是西方。任何自以為可以提供無苦而極樂之天堂的哲學和神學,都難免落入不能自圓的窘境。

1994年2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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