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世界是一種力量,而不僅僅是存在”

張棗隨筆集 作者:張棗


“世界是一種力量,而不僅僅是存在”(1)

華萊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1879—1955),一八七九年十月二日出生于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的雷丁市。大學(xué)時就讀于哈佛,后在紐約法學(xué)院攻讀法律。一九〇三年畢業(yè)后,先在紐約干了十幾年律師工作,一九一六年進入康涅狄格州的哈特福德意外事故保險公司,一九三四年出任公司副總裁,一直干到退休。在這個公司的高職位上,他的兢兢業(yè)業(yè),他的條理分明,他豐富的內(nèi)心和隱忍的語言分寸感,不僅使他能夠輕松打理公司必要的日常事務(wù),也使他在詩歌這個超級虛構(gòu)的美麗事業(yè)有所成就。他使我們相信,詩歌就是一種因地制宜,是對深陷于現(xiàn)實中的個人內(nèi)心的安慰。

史蒂文斯大學(xué)時代已開始寫作,二十四歲時,他的四首作品得以在美國著名的文學(xué)雜志《詩歌》上發(fā)表,并獲該雜志的戰(zhàn)時詩歌特輯獎。這些使得他的同事和客戶對他稍稍有點另眼相看,也多了一份對他的尊敬。但在文學(xué)專業(yè)圈里,基本沒有人關(guān)注他,更沒有人想到,一個未來的詩學(xué)大師,一個企盼承傳美國詩歌傳統(tǒng),在新時代重新發(fā)明所謂“美國崇高”的雙面人,正在悄悄地堅韌地工作著。

一九二三年,四十三歲的他出版了他第一本詩集《簧風(fēng)琴》(Harmonium),十幾年后才出版他第二本詩集《秩序的觀念》(Ideas of Order,1936)和組詩《彈藍色吉他的人》(The Man with the Blue Gitar,1937)。一九五〇年出版《秋天的極光》(Auroras of Autumn)。一九五五年,他七十六歲,因癌癥屢次接受住院治療,嗅到死之臨近,才不情愿地出版他的全集??梢娝且粋€大器晚成的詩人,一個耐心的循序漸進的大師,一個羞于詩歌的外在名望而只沉溺于“語言之樂”奇異的享樂主義者,一個精致的浪費者。

在早一些的詩里,史蒂文斯似乎愛用兩種頗有差別的語式說話,一種偏向譏諷,甚至在不少人的感受中,是惡意。這類語式的詩一般顯得怪異,奇想迭起,用詞忽兒粗俚,忽兒艷俗,一種雅皮士的姿態(tài)譏諷自身的出格和與世界的格格不入,因而在元詩層面上也就故意擺出反詩的派頭,來渲染對溫雅守舊的寫作的不滿。另一種語式是抒情而崇高的,同時洋溢著康德式的明朗圓潤的理性,散發(fā)出西方古老的詩哲同源的明晰觀念,這類作品有《黑的統(tǒng)治》《雪人》《壇子軼事》《看一只黑鳥的十三種方式》《胡恩宮殿里的茶話》《我叔叔的單片眼鏡》《星期天早晨》《彼得·昆斯彈琴》《十點鐘的幻滅》等等,它們一般更受學(xué)院批評家如布魯姆(H. Bloom)、文德樂(H. Vendler)、米勒(J. H. Miller)、克爾莫得(F. Kermode)等人的關(guān)注,也成了他們用以演繹自己詩學(xué)理論的經(jīng)典原本;在世界文學(xué)范圍內(nèi),這類作品似乎也流傳更廣,一般也被讀作是與史蒂文斯晚期創(chuàng)作,或者說典型的史蒂文斯,共生同構(gòu)的一部分。

史蒂文斯堅稱想象力是對諸神隱遁后之空白的唯一彌補,是人類遭遇世界時的唯一可能的安慰,“上帝即想象力”(《徐緩篇》)。當(dāng)想象力作用于現(xiàn)實(reality),現(xiàn)實便從其單純的事實顯象中脫穎而出,一躍成為“猛虎,可以殺人”,成為“獅子,從天空跑下來飲水”,成為鮮活的動力,成為我們的紫氣繚繞的氣候:

莫以為我在紫氣繚繞中穿越

所謂極至的孤單并降落西天,

我就會少了一點我自己。

我胡須上亮閃閃的膏藥,

不絕于耳的頌歌,大海在我內(nèi)部的

潮漲潮落,這些不算什么嗎?

我的心境下著金色的香油之雨,

我的耳里回旋著頌歌的聽覺,

我自己就是汪洋大海的羅盤。

我自己就是那個我漫游的世界,

我的所見所聞皆源于我自身;

那兒,我感到我更真實也更陌生。

(《胡恩宮殿里的茶話》)

可見,想象力作為主體,穿透萬物,占據(jù)現(xiàn)實,成為“汪洋大海的羅盤”和世界的慧心(mind),使生命趣味盎然,同時也拓展了主體的真實,給主體帶來獲得真實的陌生的驚異感。同樣,《基圍斯特的秩序觀世界》一詩里,那個用歌聲締造大海和世界的女歌者,也慶典似地宣告“世界從來就是她唱出的世界,對她而言,絕非它物”。如此世界,因為吐納著“更恰切的微妙,更清晰的聲響”,才秩序井然,因為有著“香門之詞,隱約被星空烘托”,才令人迷醉,也才值得棲居:

羅曼·費定南茲,可否告訴我

這是為何:當(dāng)歌聲結(jié)束,我們

回城,那些熒燈,那些

停泊的漁舟的燈火,面對

空中跌落的夜色,竟然

把握了夜,分配了夜?竟然

擺布出火樹銀花,安排,

加深,甚至迷醉了夜。

讀者應(yīng)該留意的是,史蒂文斯的偉大不僅僅在于他堅持了浪漫主義以來想象力的崇高,而且還在于他堅信現(xiàn)實世界之事實性和事理性的崇高?!笆澜绲拿匀酥幷鞘澜绫臼隆保ā缎炀徠罚澜绫旧砭褪亲罱K的價值和詩歌(想象力)最高的理由。盡管現(xiàn)實能夠升騰躍進成“秩序的激昂”,但詩歌卻不是現(xiàn)實的對立物,而是它的內(nèi)蘊物。也就是說,史蒂文斯對想象力的一切贊頌,都可以毫厘不差地被換置到現(xiàn)實本身。因而,現(xiàn)實就是想象,世界不自外于詩歌,詞就是物,寫作就是生存,而生存,這個“堆滿意象的垃圾場”,才是詩歌這個“超級虛構(gòu)”的唯一策源地。史蒂文斯一生追溯的詩意,就是圍繞著這個主題展開的;長篇組詩《超級虛構(gòu)筆記》和《彈藍色吉他的人》,連同他的經(jīng)典短詩和詩學(xué)文論,無與倫比地聚焦和演繹了這個迷人的核心主題。其一貫性和不屈不撓的表達意志,讓人驚嘆。詩人心智之豐滿隱密,處理手法之機敏玄妙,造境之美麗,令人艷羨和折服。

2008年4月,北京


(1)此文是張棗為史蒂文斯詩文集中譯本《最高虛構(gòu)筆記》(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所寫的序言。此書為張棗和陳東飚合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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