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博雞者事

高啟

高啟（1336—1374），字季迪，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元末隱居吳淞青丘，自號青丘子。明洪武元年（1368）應(yīng)詔授翰林院編修，以才學(xué)受到朱元璋賞識，命他教授諸王，纂修《元史》。高啟為人孤介，又受釋、道影響，不羨名祿，于洪武三年（1370）以“年少不敢當(dāng)重任”，固辭戶部侍郎之任。賜金放還后，授書自給。因賦詩議及朝政，遭朱元璋疑忌，后蘇州知府魏觀在張士誠原宮址上改建府治，高為作《上梁文》，有“龍?bào)椿⒕帷敝Z，魏以“謀反”被誅，高啟也被腰斬。年僅三十九歲。高啟在年輕時，即負(fù)詩名，與楊基、張羽、徐賁合稱“吳中四杰”，而散文不甚著名?！端膸烊珪偰俊吩u其文曰“生于元末，距宋未遠(yuǎn)，猶有前輩軌度，非洪宣以后，漸流為膚廓冗沓，號‘臺閣體’者所及”，殊為允當(dāng)。有《鳧藻集》，專收他的散文。

《書博雞者事》雖是一篇紀(jì)實(shí)性的作品，但是，作者卻有意只點(diǎn)出主要人物的身份，如博雞者、豪民、袁守、臺臣，而略去了他們的姓氏，使本文不但具有唐人傳奇的風(fēng)格，而且更重要的是，大大加強(qiáng)了本文主題的深刻性，從而具有更普遍的社會意義，這正是作者真正的用心所在：不是為紀(jì)實(shí)而紀(jì)實(shí)，是為了揭露元末社會的黑暗、腐朽?！瓣笆拐摺钡男帐?，是因?yàn)槲闹杏小瓣笆现印币徽Z的關(guān)系，不得已才予以保留的。本文其他特點(diǎn)，如語言凝煉，情節(jié)動人，也是一直為人所稱道的。

博雞者袁人[1]，素?zé)o賴，不事產(chǎn)業(yè)，日抱雞呼少年博市中。任氣好斗，諸為里俠者皆下之。

元至正間[2]，袁有守多惠政[3]，民甚愛之。部使者臧[4]，新貴，將按郡至袁[5]。守自負(fù)年德，易之，聞其至，笑曰：“臧氏之子也[6]?！被蛞愿骊埃芭?，欲中守法[7]。會袁有豪民嘗受守杖[8]，知使者意嗛守[9]，即誣守納己賕。使者遂逮守，脅服[10]，奪其官。袁人大憤，然未有以報(bào)也。

一日，博雞者遨于市。眾知有為，因讓之曰：“若素名勇，徒能藉貧孱耳。彼豪民恃其貲，誣去賢使君，袁人失父母。若誠丈夫，不能為使君一奮臂邪？”博雞者曰：“諾！”即入閭左呼弟子素健者[11]，得數(shù)十人，遮豪民于道。豪民方華衣乘馬，從群奴而馳。博雞者直前捽下提毆之。奴驚，各亡去。乃褫豪民衣自衣，復(fù)自策其馬，麾眾擁豪民馬前，反接，徇諸市，使自呼曰：“為民誣太守者視此！”一步一呼，不呼則杖其背，盡創(chuàng)。豪民子聞難，鳩宗族僮奴百許人[12]，欲要篡以歸。博雞者遂謂曰：“若欲死而父，即前斗；否則，闔門善俟，吾行市畢即歸若父，無恙也?！焙烂褡討炙煺葰⑵涓福桓覄?，稍斂眾以去。袁人相聚從觀，歡動一城?？や浭埋斨?span >[13]，馳白府，府佐快其所為[14]，陰縱之，不問。日暮，至豪民第門，捽使跪，數(shù)之曰：“若為民不自謹(jǐn)，冒使君，杖汝，法也，敢用是為怨望！又投間蔑污使君，使罷。汝罪宜死，今姑貸汝，后不善自改，且復(fù)妄言，我當(dāng)焚汝廬，戕汝家矣！”豪民氣盡，以額叩地，謝“不敢”，乃釋之。

博雞者因告眾曰：“是足以報(bào)使君未耶？”眾曰：“若所為誠快，然使君冤未白，猶無益也?！辈╇u者曰：“然?！奔催B楮為巨幅，廣二丈，大書一“屈”字，以兩竿夾揭之，走訴行御史臺[15]。臺臣弗為理，乃與其徒日張“屈”字遨金陵市中。臺臣慚，追受其牒，為復(fù)守官而黜臧使者。

方是時，博雞者以義聞東南。

高子曰：余在史館[16]，聞翰林天臺陶先生言博雞者之事[17]，觀袁守雖得民，然自喜輕上，其禍非外至也。臧使者枉用三尺[18]，以仇一言之憾，固賊戾之士哉！第為上者不能察，使匹夫攘袂群起以伸其憤，識者固知元政紊弛而變興自下之漸也。

【翻譯】

有個以斗雞作為賭博的人，是袁州人，一向游手好閑，不從事生產(chǎn)，每天只知道聚集一幫年輕人，在集市上斗雞為樂。不過，斗雞者的為人爭強(qiáng)好勝，剽悍不羈，所以，城中那些俠義豪爽之輩，對他都甘拜下風(fēng)。

元朝至正年間，袁州總管為地方辦了很多好事，極受百姓擁戴。碰上肅政廉訪司一位新近得勢的臧大人，巡視屬下，馬上就要抵達(dá)袁州?？偣茏砸詾槟旮咄兀床黄疬@種權(quán)貴，笑著對旁人說：“這個姓臧的小子啊！”有人把這話告訴了姓臧的，臧某大怒，一心要利用自己的執(zhí)法特權(quán)報(bào)復(fù)袁州總管。正好，袁州有個受過總管杖罰的富豪，得知廉訪大人對總管懷恨在心，趁機(jī)誣告總管曾經(jīng)收受自己的賄賂。臧大人于是把總管逮捕法辦，逼供成招，罷官免職。袁州百姓對此都憤憤不平，然而，卻也沒有辦法對付。

一天，斗雞者正在街上閑逛，大家都知道他好打不平，就用話激他：“你一向號稱勇士，其實(shí)，也只會欺侮弱者窮人罷了。如今，那個富豪仗著有幾個臭錢，誣陷總管，害得他丟了烏紗帽，老百姓們因此失去了這么好的父母官。你要真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難道還不敢為咱們的總管鳴冤叫屈嗎？”博雞者回答：“沒問題！”馬上跑回貧民區(qū)喚來幾十個血?dú)夥絼偟耐铮酱蠼稚先r截富豪。可巧，那家伙正前呼后擁，衣著錦繡，騎著高頭大馬，奔馳而來。博雞者徑直上前，一把將富豪拖下馬來，拳打腳踢。隨從見狀，一個個驚慌失措，抱頭鼠竄。博雞者剝下富豪的衣服，自己穿好，又跨上他的馬，指揮大家把富豪推到馬前，五花大綁，游街示眾，逼著他自己喊：“凡有身為平民，誣告總管的，與我同樣下場！”走一步喊一聲，稍有怠慢，就棍棒齊下，直打得富豪背上皮開肉綻。他的兒子聽說父親遭難，急忙糾集了同族上下及僮仆，大約一百人，跑來想把富豪搶回家去。博雞者對富豪兒子講：“如果不想讓你父親活了，盡管來搶。不然，趕快滾回去，乖乖呆在家里，等游完街，我就放了你爹，饒他不死?！蹦切∽由抡娴臅阉赣H亂棍打死，不敢輕舉妄動，急忙招呼手下的人，緩緩離去。此刻，袁州百姓成群結(jié)隊(duì)，前來圍觀，歡聲雷動。袁州錄事害怕此事鬧大，連忙騎馬到總管府去報(bào)告。府佐對博雞者的行為，心里覺得非常痛快、解氣，所以，故意任其所為，不加過問。直至傍晚，游街的隊(duì)伍才停在富豪的家門口，博雞者把富豪強(qiáng)行按在地上，跪好，當(dāng)眾教訓(xùn)他：“你身為百姓，不知安分守法，冒犯總管，受到杖責(zé)，本是罪有應(yīng)得。卻因此心懷不滿，還鉆空子誣陷總管，害得總管丟了官職。實(shí)屬罪該萬死。今天，我先留下你一條狗命。以后，如不悔過自新，再敢胡言亂語，我就一把火燒了你的宅院，送你全家上西天！”這時，富豪昔日的威風(fēng)早已掃地，直磕響頭，連說“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博雞者這才放他回家。

博雞者問大家：“今天的事，是不是足以報(bào)答總管了呢？”眾人都說：“你干的確實(shí)叫人拍手稱快。不過，總管的冤案未平，對他本人來說，還是沒有真正的好處呀！”博雞者承認(rèn)：“此話有理?！庇谑?，連忙動手用紙糊了一塊兩丈多長的橫幅，上面寫了一個大大的“屈”字，用兩根竹竿高高挑起，跑到江南行御史臺去上訴?？墒牵杏放_卻不予理睬，博雞者無奈，就和他的那伙人一起，每天舉著“屈”字橫幅，在金陵的大街上示威。御史心中有愧，只得受理了博雞者的上訴，為袁州總管恢復(fù)原職，并罷免了臧某肅政廉訪司的職務(wù)。

一時間，博雞者的俠義壯舉聞名于東南各地。

高某按：這件事的始末是我在史館任職時，親耳聽翰林天臺陶先生講述的。依我看，袁州總管雖然深得民心，卻沾沾自喜，目無上方，被免職是他禍由自取。至于姓臧的，濫用職權(quán)，因一句不順耳的話，公報(bào)私仇，不過證明了他確實(shí)是個頑劣之輩。但是，上級長官，不能明察此案的來龍去脈，致使平民百姓，挽袖奮臂，聚眾伸冤。有識之士完全可以認(rèn)識到——元代朝綱紊亂，法紀(jì)松弛，變亂的產(chǎn)生實(shí)際已經(jīng)在社會底層漸漸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