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朗讀者 王耀慶

朗讀者(3) 作者:董卿 主編


Family

家,簡單一個字,能引起無數(shù)人的情感共鳴。因為家是每一個人最初的記憶,也是我們最終的歸宿。說小了,它是兩個人的結合;說大了,它是鄉(xiāng)土中國的基座。

喬治·穆爾說,“走遍天涯覓不到你自己所想,回到家你發(fā)現(xiàn)它就在那里。”而中國古人則推崇“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家是個人通向外界的重要紐帶。

在“家”這個主題里,讓我最有感觸的是作家梁曉聲的那句話:“每一個人都有現(xiàn)實的家園,而書本可以構建一個精神家園?!奔?,真的是一個充滿內涵,又充滿象征意義的詞。

家天然帶有一種溫度,它不僅是我們身體修行的地方,更是我們心靈停靠的港灣。倦鳥歸林、落葉歸根,這都是對家的渴望,也是生命在追尋著的一種歸宿。它隱藏著一個人的缺點,包容著一個人的失敗,同時更生發(fā)著無盡的愛,孕育著嶄新的希望。

關于家,我們有太多復雜的情感,也有太多值得分享的故事。

朗讀者 王耀慶

王耀慶1974年出生于臺灣臺北市。綜藝主持、電視、電影,都有涉足。2008年,他以《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等作品,在臺灣話劇界占有一席之地。2011年,第一次出演大陸電影《失戀33天》,并被提名為第31屆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男配角”。短短幾年時間,憑借在《小爸爸》《畢業(yè)歌》《我是杜拉拉》《好先生》等影視作品中高密度的亮相,王耀慶在大陸人氣陡升,被稱為“熒屏第一金領”。

生活中的王耀慶,并未因“走紅”而忽視家人。作為家族中的長孫,他自小便深諳責任的意義。他與妻子相伴幾十年,關系始終如一。如今他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隨著工作的增多,王耀慶與家人聚少離多,但他的心始終朝著家的方向,傾注著自己的愛與責任。

朗讀者 訪談

董卿:這是你今天帶來的讀本嗎?《少年Pi的奇幻漂流》。

王耀慶:對。這個很有意思。因為它里面說到一件事情,非常重要,就是人應該珍惜當下,好好說再見。這讓我想起我爺爺。我當時在看這部電影的時候,看到最后一個畫面,極其感動。有那么多的觀眾希望看到老虎回頭,但是導演和編劇就得扛住這個壓力,它就是要用這樣的結局告訴你:現(xiàn)實是殘酷的,時間就是不等人的。

董卿:那你說的這種珍惜當下、好好告別,是指你和爺爺之間的故事嗎?

王耀慶:我爺爺是一個很可愛的人。他和我奶奶都是山東人,到臺灣以后他們才認識的。在還沒有開放探親的時候,我奶奶就已經跟她的家人聯(lián)絡上了。我奶奶也順便幫我爺爺打聽,他的家人還在不在。然后通過大概半年多的時間,輾轉找到了我爺爺?shù)膵寢?。然后我爺爺花了一年的時間準備,因為他已經那么久沒有回去了,有點兒近鄉(xiāng)情怯。但是等到他在第二年的4月份,鼓起勇氣回到山東的時候,他媽媽在2月的時候已經走了。所以,他失去了一個跟他媽媽說再見的機會。

董卿:那爺爺后來又去山東老家看過嗎?

王耀慶:大概在我奶奶腿還能夠比較自如的時候,他們是每年都要回山東的。

董卿:因為還有兄弟姐妹是嗎?

王耀慶:對。我覺得他們是想找回當年的親情吧。雖然因為時代的關系,大家分開了,中間相隔了三四十年,但是情感是不會斷的。

董卿:那每次回來待多長時間?

王耀慶:可以待夠簽注有效期,三個月。

董卿:那一段時間他們會做些什么呢?

王耀慶:什么也不做啊。就包餃子,做饅頭,打牌,打麻將。

董卿:其實我覺得這樣的一種相伴,真正的目的是為了未來告別的時候,可以有很多的記憶留在心底,不至于讓自己是空白的。

王耀慶:對。如果真的要問我人生中有什么遺憾,那我爺爺去世的時候,全家人都在,但是我不在,大概算是。我從小是我爺爺奶奶帶大的。

董卿:那在你的記憶當中,爺爺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王耀慶:他是一個……我們習慣叫他“小狐貍”,因為他有一些小聰明,他很“賊”。具體,我舉不出來什么例子,但是他話確實不多。從他送走家人,然后自己走這件事,我覺得他應該是一個貓科動物,因為只有貓才這樣。所以,當有人建議讀這篇文章的時候,我覺得剛剛好。

董卿:那這篇朗讀,是要送給爺爺嗎?

王耀慶:我希望能送給爺爺,雖然他走了已經有五六年了,我覺得他偶爾還會回來看我。他會用一種奇妙的方式告訴我他來了。記得我連續(xù)兩年拍戲,冬天的時候在酒店房間里面,整層樓只有我的房間會斷電。第一年來檢修的工人說,是因為我燒水的時候,水裝太滿了,一下就短路了。但是第二年的時候,我里面沒有裝太多的水,一樣是短路的。于是我笑了。我們家人的關系就是這樣子,他關心你他不告訴你。而且我們見了面會互相開玩笑,會用一種放肆或者是“損”人的方式。所以這篇文章希望獻給我的爺爺,也獻給所有希望從這一刻開始懂得珍惜,然后能夠好好說再見的人。

朗讀者讀本 少年Pi的奇幻漂流(節(jié)選)(存目)

朗讀者 梁曉聲

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講,回憶起自己的童年時光,都會覺得那是一段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的日子,但梁曉聲卻說,“在我的童年,沒有任何幸福的畫面?!币驗榧揖池毨В踔料脒^去死。如今,他已成為中國文壇的常青樹。

四十多年來,他創(chuàng)作了一千多萬字的小說、雜文和影視劇本,是當代作家中無可爭議的高產作家。他開了知青文學創(chuàng)作的先河,以自己在北大荒的知青歲月為靈感,相繼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小說。他的《今夜有暴風雪》被視為“知青小說”中里程碑式的作品,在讀者中引起強烈共鳴。后期的作品則將目光投向了社會最底層的平民生活。根據(jù)他的小說改編的影視劇如《雪城》《今夜有暴風雪》《年輪》《知青》等,總是能夠成為大街小巷熱議的話題。他仿佛是時代的書記員。

出身貧寒的梁曉聲,始終在為社會底層的人們奮筆疾書,他一方面質詢、批判著社會不公,“若窮人的孩子永遠像父輩一樣在窮困之中掙扎無望,這世界是該趁早毀掉的?!币环矫嬗肿穼ぁ⒉蹲街诵灾?。他曾引述托爾斯泰評論高爾基的話說:“那樣的生活足以將您變成賊、騙子或殺人犯,而您卻成了作家。您使我無法不對您深懷敬意?!?/p>

朗讀者 訪談

董卿:一說到家,您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梁曉聲:自從家產生了,就產生了最初的家庭倫理。全部人類文化的這棵大樹都是在家這個塊根之上生長起來的,然后結出宗教的果實、哲學的果實、文化的果實、科技的果實,因此沒有家?guī)缀蹙蜎]有文化這一棵大樹。

董卿:所以在您看來,家是一個非常深遠的話題。如果歸結到個人的話,您自己的家給您帶來的是什么樣的影響?

梁曉聲:談到我自己的家的時候,它是關于貧窮、愁苦、無奈這些詞匯的一種注腳。

董卿:像這樣的詞語,用它來形容自己小時候成長的環(huán)境,可見當時的家真的是沒有給您留下太多美好的記憶。

梁曉聲:我的家最早是在哈爾濱市的一個叫“安”字片的地方,街道名叫安興街、安化街等等。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時候,是由從蘇俄流亡到中國的最底層的僑民建立起來的。后來他們回國之后,中國闖關東的,我的父親那一代山東的移民,就成了那個片區(qū)的主人。哈爾濱市像這樣的片區(qū)至少有十幾個。

我父親是中國第一代建筑工人。六十年代初的時候,他就到大西北去了。之后,我的母親為了掙十七元的工資,也參加了工作。我還有一個哥哥,哥哥有的時候睡在學校里。那么家里既沒有哥哥,也沒有父親,還沒有母親,我也只有小學三年級,弟弟妹妹們那么小,像小貓、小狗一樣看著我,然后我去上學,有時候真的做不到。因此,常常是我便逃學了。

董卿:一個媽媽帶著五個孩子,丈夫常年不在家,那是一種什么樣的艱苦的生活場景!很早以前看過您寫的一篇文章《過年》,說您最不喜歡的就是過節(jié)、過年,因為到那個時候總是會看到母親鼓起勇氣但是又實在沒什么勇氣的樣子去借錢。

梁曉聲:對。因為我父親每個月只能給我們寄回家來三十元,但是隨著我哥哥上學,我也上學,然后兩個弟弟也先后上學了,就必須去借錢。學校里有的時候要組織同學看一場電影,然后要寫觀后感,我大抵是只能寫讀后感。那時候看一場電影只要五分錢,但這五分錢你是很難向母親開口要的。因為五分錢可以買一小碟咸菜,夠一家人吃兩頓。

董卿:您的母親是一個目不識丁的人,那您對文學的熱愛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梁曉聲:我非常幸運。我的哥哥有一個同學,他們家里是開小人書鋪的,我經常要求哥哥借來給我們看。還有就是我哥哥的中學課本,課本里居然有《孔雀東南飛》,有《希臘悲劇故事》,有聞一多的詩,還有魯迅的雜文,還有《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岳飛槍挑小梁王》。

董卿:您記得這么清楚,是不是因為當時這些文字為您打開了另外一個世界?

梁曉聲:那是一個文藝生活內容非常匱乏的時代。人類只有在這個時候和書籍的親情是最緊密的,因為書籍那時候成了一切文化的載體。

董卿:它可能讓你在一個很貧困的時代,無論是物質還是文化都很匱乏的時代,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梁曉聲:當現(xiàn)實生活過于逼仄、物質過于貧乏、文化也過于板結、文藝內容過于單一的情況下,人本能地去尋求一個超現(xiàn)實的所在。但是,那時候我沒有向母親要過錢買書,而是撿釘子、撿鞋底、撿牙膏皮,撿一切可賣的東西去賣。只要湊足了一角錢,就可以買你想買的書。我們哈爾濱有的地方是坡地,腳夫拉車的時候非常吃力。我們那時候愿意做的事叫拉腳套——自己做一個鉤子,拴很長的繩子,守在坡地的下邊,看到腳夫上坡的時候幫著拉上去,人家可能會給你兩分錢、三分錢,就這樣攢下來買書。

董卿:對于你喜歡看書,媽媽是怎么看的?

梁曉聲:在讀書這件事上,她對我們是絕對的好。比如我去買糧、買煤、買劈柴,只要剩下三四分錢,母親總是說你留著。我就到小人書鋪去看書。我父親是反對看閑書的,但是我母親本能地知道,閑書里一定是有做人的營養(yǎng)。

董卿:從看連環(huán)畫到看哥哥的課本,到后來建立了一個自己的精神家園。

梁曉聲:我特別感謝書籍,使我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所作所為跟別的青年不一樣。比如說我從外地回到母校的時候,在樓道里看到我的語文老師,她已經被剝奪了教師的資格,在打掃廁所。那么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個教過我的女人,需要我比以往更鄭重地叫她一聲“老師”。我退后一步,很恭敬地給她鞠一躬,然后說上一句:我們全家都問您好。因為這個,我們語文老師到“文革”結束很久的時候,還一直記著這件事。

董卿:我們應該為當年這個青年的舉動鼓鼓掌。

梁曉聲:是這樣,董卿,當書改變了你的時候,你再看這個世界的眼光是不一樣的。

董卿:從您今天的講話我有一個感受,其實所謂家,一個是現(xiàn)實的家園,一個是精神的家園。而當你從書籍當中獲取力量,建設起了一個相對比較完整的精神家園的時候,你才可能比較成熟、比較正確地去對待這個世界,去對待幸福,或者苦難。那您今天是要為誰朗讀?

梁曉聲:我朗讀的是我被收入課本的,關于母親的一段文字。我個人覺得,我的母親、我的父親其實未嘗不是我們這一代許多人的父親和母親。

董卿:這里面最讓我感動的就是媽媽沖著那些工友們說的那一句:“我挺高興他愛看書的?!?/p>

梁曉聲:對,我非常感謝我母親的這句話。下鄉(xiāng)的時候我把我所有的書都放在一個小木箱里。我對母親說,媽,這是我全部的財富,你要替我保管好。我母親說,你放心兒子,即使家里著火了,我也要第一個把這箱子拖出來。我大學畢業(yè)之后再回到那個破家的時候,收拾屋子,從床底下拖出來那只發(fā)霉的箱子,把鎖敲掉之后,發(fā)現(xiàn)所有的書都爛了,老鼠已經在里邊絮了窩。那時我才知道,啊,那是我當年的精神世界,我媽媽精心呵護的精神世界。

董卿:真好!就像您最喜歡的《悲慘世界》里,雨果也說過一句話:有了物質那是生存;有了精神,那才是生活。

朗讀者讀本 母親(節(jié)選)

梁曉聲

我的家搬到光仁街,已經是1963年了。那地方,一條條小胡同仿佛煙鬼的黑牙縫。一片片低矮的破房子仿佛是一片片疥瘡。饑餓對于普通的人們的嚴重威脅畢竟開始緩解。我是小學五年級的學生了。我已經有三十多本小人書。

“媽,剩的錢給你?!?/p>

“多少?”

“五毛二?!?/p>

“你留著吧?!?/p>

買糧、煤、劈柴回來,我總能得到幾毛錢。母親給我,因為知道我不會亂花,只會買小人書。每個月都要買糧買煤買劈柴,加上母親平日給我的一些鋼镚兒,漸漸積攢起來就很可觀。積攢到一元多,就去買小人書。當年小人書便宜。厚的三毛幾一本。薄的才一毛幾一本。母親從不反對我買小人書。

我還經常去租小人書。在電影院門口、公園里、火車站。有一次火車站派出所一位年輕的警察,沒收了我全部的小人書。說我影響了站內秩序。

我一回到家就號啕大哭。我用頭撞墻。我的小人書是我巨大的財富。我覺得我破產了。從綽綽富翁變成了一貧如洗的窮光蛋。我絕望得不想活。想死。我那種可憐的樣子,使母親為之動容。于是她帶我去討還我的小人書。

“不給!出去出去!”

車站派出所年輕的警察,大檐帽微微歪戴著,上唇留兩撇小胡子,一副葛列高利那種桀驁不馴的樣子。母親代我向他承認錯誤,代我向他保證以后絕不再到火車站租小人書,話說了許多,他煩了,粗魯?shù)貙⒛赣H和我從派出所推出來。

母親對他說:“不給,我就坐臺階上不走?!?/p>

他說:“誰管你!”砰的將門關上了。

“媽,咱們走吧,我不要了……”

我仰起臉望著母親,心里一陣難過。親眼見母親因自己而被人呵斥,還有什么事比這更令一個兒子內疚的?

“不走。媽一定給你要回來!”

母親說著,母親就在臺階上坐了下去,并且扯我坐在她身旁,一條手臂摟著我。另外幾位警察出出進進,連看也不看我們。

“葛列高利”也出來了一次。

“還坐這兒?”

母親不說話,不瞧他。

“嘿,靜坐示威……”

他冷笑著又進去了……

天漸黑了。派出所門外的紅燈亮了,像一只充血的獨眼,自上而下虎視眈眈地瞪著我們。我和母親相依相偎的身影被臺階斜折為三折,怪誕地延長到水泥方磚廣場,淹在一汪紅暈里。我和母親坐在那兒已經近四個小時。母親始終用一手臂摟著我。我覺得母親似乎一動也沒動過,仿佛被一種持久的意念定在那兒了。

我想我不能再對母親說——“媽,我們回家吧!”

那意味著我失去的是三十幾本小人書,而母親失去的是被極端輕蔑了的尊嚴。一個自尊的女人的尊嚴。

我不能夠那樣說……

幾位警察走出來了。依然并不注意我們,紛紛騎上自行車回家去了。

終于“葛列高利”又走出來了。

“嗨,我說你們想睡在這兒呀?”

母親不看他。不回答。望著遠處的什么。

“給你們吧!……”

“葛列高利”將我的小人書連同書包扔在我懷里。

母親低聲對我說:“數(shù)數(shù)。”語調很平靜。

我數(shù)了一遍,告訴母親:“缺三本《水滸》。”

母親這才抬起頭來。仰望著“葛列高利”,清清楚楚地說:“缺三本《水滸》?!?/p>

他笑了,從衣兜里掏出三本小人書扔給我,嘟噥道:“喲哈,還跟我來這一套……”

母親終于拉著我起身,昂然走下臺階。

“站住!”

“葛列高利”跑下了臺階,向我們走來。他走到母親跟前,用一根手指將大檐帽往上捅了一下,接著抹他的一撇小胡子。

我不由得將我的“精神食糧”緊抱在懷中。

母親則將我扯近她身旁,像剛才坐在臺階上一樣,又用一條手臂摟著我。

“葛列高利”以將軍命令兩個士兵那種不容違抗的語氣說:“等在這兒,沒有我的允許不準離開!”

我惴惴地仰起臉望著母親。

“葛列高利”轉身就走。

他卻是去攔截了一輛小汽車,對司機大聲說:“把那個女人和孩子送回家去。要一直送到家門口!”

……

我買的第一本長篇小說是《青年近衛(wèi)軍》。一元多錢。母親還從來沒有一次給過我這么多錢。

我還從來沒有向母親一次要過這么多錢。

我的同代人們,當你們也像我一樣,還是一個小學五年級學生的時候,如果你們也像我一樣,生活在一個窮困的普通勞動者家庭的話,你們?yōu)槲易鲎C,有誰曾在決定開口向母親要一元多錢的時候,內心里不缺少勇氣?

當年的我們,視父母一天的工資是多么非同小可呵!

但我想有一本《青年近衛(wèi)軍》想得整天失魂落魄,無精打采。

我從同學家的收音機里聽到過幾次《青年近衛(wèi)軍》長篇小說連續(xù)廣播。那時我家的破收音機已經賣了,被我和弟弟妹妹們吃進肚子里了。

直接吃進肚子里的東西當然不能取代“精神食糧”。

我那時還不知道什么叫“維他命”,更沒從誰口中聽說過“卡路里”,但頭腦卻喜歡吞“革命英雄主義”。一如今天的女孩子們喜歡嚼泡泡糖。

在自己對自己的慫恿之下,我去到母親的工廠向母親要錢。母親那一年被鐵路工廠辭退了,為了每月二十七元的收入,又在一個街道小廠上班。一個加工棉膠鞋幫的中世紀奴隸作坊式的街道小廠。

一排破窗,至少有三分之一埋在地下了。門也是。所以只能朝里開。窗玻璃臟得失去了透明度,烏玻璃一樣。我不是邁進門而是躍進門去的。我沒想到門里的地面比門外的地面低半米。一張?zhí)つ_的小條凳權作門里臺階。我踏翻了它,跌進門的情形如同掉進一個深坑。

那是我第一次到母親為我們掙錢的那個地方。

空間非常低矮。低矮得使人感到心理壓抑。不足二百平米的廠房,四壁潮濕頹敗。七八十臺破縫紉機一行行排列著,七八十個都不算年輕的女人忙碌在自己的縫紉機后。因為光線陰暗,每個女人頭上方都吊著一只燈泡。正是酷暑炎夏,窗不能開,七八十個女人的身體和七八十只燈泡所散發(fā)的熱量,使我感到猶如身在蒸籠。那些女人們熱得只穿背心。有的背心肥大,有的背心瘦小,有的穿的還是男人的背心,暴露出相當一部分豐厚或者干癟的胸脯。千奇百怪。氈絮如同褐色的重霧,如同漫漫的雪花,在女人們在母親們之間紛紛揚揚地飄蕩。而她們不得不一個個戴著口罩。女人們母親們的口罩上,都有三個實心的褐色的圓。那是因為她們的鼻孔和嘴的呼吸將口罩濡濕了,氈絮附著在上面。女人們母親們的頭發(fā)、臂膀和背心也差不多都變成了褐色的。毛茸茸的褐色。我覺得自己恍如置身在山頂洞人時期的女人們母親們之間。

我呆呆地將那些女人們母親們掃視一遍,卻發(fā)現(xiàn)不了我的母親。

七八十臺破縫紉機發(fā)出的噪聲震耳欲聾。

“你找誰?”

一個用竹篾子拍打氈絮的老頭對我大聲嚷,卻沒停止拍打。

毛茸茸的褐色的那老頭像一只老雄猿。

“找我媽!”

“你媽是誰?”

我大聲說出了母親的名字。

“那兒!”

老頭朝最里邊的一個角落一指。

我穿過一排排縫紉機,走到那個角落,看見一個極其瘦弱的毛茸茸的褐色的脊背彎曲著,頭湊近在縫紉機板上。周圍幾只燈泡的電熱烤我的臉。

“媽……”

“……”

“媽!……”

背直起來了,我的母親。轉過身來了,我的母親。骯臟的毛茸茸的褐色的口罩上方,眼神兒疲竭的我熟悉的一雙眼睛吃驚地望著我,我的母親的眼睛……

母親大聲問:“你來干什么?”

“我……”

“有事快說,別耽誤媽干活!”

“我……要錢……”

我本已不想說出“要錢”兩字,可是竟說出來了!

“要錢干什么?”

“買書……”

“多少錢?”

“一元五角就行……”

“……”

母親掏衣兜。掏出一卷毛票,用指尖龜裂的手指點著。

旁邊一個女人停止踏縫紉機,向母親探過身,喊:“大姐,別給!沒你這么當媽的!供他們吃,供他們穿,供他們上學,還供他們看閑書哇!……”又對我喊:“你看你媽這是在怎么掙錢?你忍心朝你媽要錢買書哇?……”

母親卻已將錢塞在我手心里了,大聲回答那個女人:“誰叫我們是當媽的??!我挺高興他愛看書的!”

母親說完,立刻又坐了下去,立刻又彎曲了背,立刻又將頭俯在縫紉機板上了,立刻又陷入手腳并用的機械忙碌狀態(tài)……

那一天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的母親原來是那么瘦小,竟快是一個老女人了!那時刻我努力要回憶起一個年輕的母親的形象,竟回憶不起母親她何時年輕過。

那一天我第一次覺得我長大了,應該是一個大人了。并因自己十五歲了才意識到自己應該是一個大人了而感到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我鼻子一酸,攥著錢跑了出去……

那天我用那一元五毛錢給母親買了一聽水果罐頭。

“你這孩子,誰叫你給我買水果罐頭的?!不是你說買書,媽才舍得給你錢的么?!……”

那一天母親數(shù)落了我一頓。數(shù)落完了我,又給我湊足了夠買《青年近衛(wèi)軍》的錢……

我想我沒有權利用那錢再買任何別的東西,無論為我自己還是為母親。

從此我有了第一本長篇小說……

提起知青文學,梁曉聲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名字。他以自己的親身經歷為藍本,既寫出了青春無悔,也寫出了時代弄人。他的散文也是,真實的經歷和苦難的生活都是這些文字的底色,由此他塑造出平凡的人物、抒發(fā)出質樸的情感。《母親》是作家回憶母親的長篇敘事散文,同時也記錄了個人成長史和時代發(fā)展變遷。被節(jié)選收入課本之后,改名為《慈母情深》。梁曉聲常被稱為“平民的文學代言人”,他關注普通人的悲歡離合、弘揚小人物身上“活著”的堅韌和剛毅,因而他的作品也打動著無數(shù)的普通人。

朗讀者 鄒市明 冉瑩穎 軒軒 皓皓

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拳王鄒市明的家,那應該就是“剛柔相濟”。

鄒市明是中國男子拳擊隊四十八公斤級拳擊運動員。在國家隊,他拿到過二十多個全國冠軍。三次參加奧運會,他奪得兩金一銅,由此成為歷史上首位衛(wèi)冕輕蠅量級奧運會冠軍,也成為中國拳壇的傳奇。2013年,三十二歲的鄒市明正式進軍職業(yè)拳壇。2016年,他成為WBO(世界拳擊組織)蠅量級世界拳王金腰帶得主,是繼熊朝忠后中國第二位職業(yè)拳王。

冉瑩穎是“拳王背后的女人”,她放棄了自己的工作,全力支持丈夫的事業(yè)。他們有兩個可愛的孩子,軒軒和皓皓。鄒市明常年在外拼搏,為了讓丈夫沒有后顧之憂,冉瑩穎幾乎獨自撐起了全家的生活。有人說,推動搖籃的手,能夠推動這個世界。一個女人,一個母親,常常意味著不可思議的力量。

家,是永恒的牽掛,也是永恒的動力。拳擊這種運動,赤膊相見,每一次拳頭打在鄒市明身上,也打在冉瑩穎心頭。而在鄒市明心中,妻小全心全意的支持都轉化成了力量,讓他滿是沖勁:“要對得起家人的犧牲,也要對得起自己的付出。等真正勝利后,多回去陪陪家人孩子,彌補一些歡樂時光。”硬漢說起家人,也盡是柔情。

朗讀者 訪談

董卿:你們一家子來到臺上,一下子就讓我們感到家的氛圍。我覺得,你們其實是一個蠻特殊的家庭,特別是對于瑩穎來說。

冉瑩穎:市明是一名職業(yè)的拳擊運動員。拳擊運動,大家看到的就是這樣,(播放拳擊比賽中被對手攻擊的畫面)每次都會讓我們的心……

董卿:承受不了。

冉瑩穎:(點頭)

鄒市明:給媽媽鼓掌。

冉瑩穎:應該給爸爸鼓掌。

董卿:我也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只要是市明的比賽,你是場場必到的。

冉瑩穎:對。其實我原來沒有那么勇敢,也沒覺得自己一定要去看他的比賽。但有一場比賽我真的缺席了之后,我就決定每一場都去。當時是我懷著鄒明皓的時候,因為肚子太大了,不能坐飛機,我就通過電視轉播來了解他的比賽。他是報喜不報憂的。過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來那場比賽結束以后,他馬上就被送到了醫(yī)院。所以我就想,與其讓別人告訴我他怎么樣了,我情愿自己親眼看到發(fā)生了什么。當他在每個回合一扭頭的時候,我還可以給他最大的鼓勵。然后結束了之后,我可以沖上去第一個擁抱他。

董卿:市明是不是一扭頭看到瑩穎在那兒,你就真的會獲得力量。

鄒市明:其實以前我真的很害怕她去看我的比賽,因為她每次看都會哭。但是就是那一次她沒有在,我反而有點不習慣了。從那一次以后,每場比賽我必須要讓她坐在那個熟悉的位置。每個回合,我走回我的拳臺坐下休息的那一分鐘,我都會給她遞個眼神:我很好,放心。然后在場的人都會歡呼:鄒市明,好樣的!唯獨她的聲音,會很清晰地傳到我的耳朵中。

冉瑩穎:每次去,我的前面可能坐的都是什么史泰龍、施瓦辛格,然后我到那兒的第一句話總是先說:對不起,我一會兒要大聲叫。他們說沒關系沒關系,我們知道,因為之前見過你,你在后面不停地叫。(全場笑)

董卿:這是一種特別直接的鼓勵和力量。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孩子們你也帶著去看,這是為什么呢?

冉瑩穎:其實因為市明在家的時間比較少,我想讓孩子們知道,爸爸從事什么樣的職業(yè),爸爸為什么沒有時間陪你們。你們血管里面流淌的,就是拳擊手的血液。所以你們要知道,爸爸在怎么樣做一個男子漢。

鄒明軒:所以我現(xiàn)在也會打拳了。

董卿:你會了嗎?打給我看看。

鄒市明:不可以打阿姨。

董卿:來試試看。

鄒明軒:不敢。(全場笑)

董卿:這個是耳濡目染的,他看到你是什么樣的,他們就會變成什么樣的。

鄒市明:對。

冉瑩穎:讓他們知道我們這個家庭是什么樣的家庭,我們這個家族的基因是什么樣的。

鄒市明:我們從小教他們,你身上的力量,你的拳頭是幫助人的,不是去欺負人的,對不對?

冉瑩穎:去爭得榮譽。

董卿:你們也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讓他們明白,什么東西是要靠自己的努力去贏得的,就像你們的生活,也是靠鄒市明的努力去贏得的。

冉瑩穎:對。也曾經有人問過我說,市明已經是在從事這個職業(yè)了,如果有一天,鄒明軒或者鄒明皓說:媽媽,我也想打拳,我也想成為職業(yè)的拳擊手,你會怎么做?我以前的回答都是:那我要受不了,那我要崩潰的。我的心臟年輕時候受的刺激就夠了,都到老年了還要這樣刺激,估計夠嗆??墒锹?,我最近有一點變化,如同剛才董卿姐您看到的,我覺得軒軒他有這個基因,他有這個愛好,他的精力也非常強。還有就是,拳擊其實是西洋人的運動,我們中國人在這個運動當中能夠占有一席之地真的不容易。都說以前有霍元甲,有陳真,還有李小龍,可是我們中國在武術這個領域,在拳擊這個領域,還有更大的空間。如果能讓更多的人知道中國人的力量,如果我的兒子可以做到,有什么不可以的?所以我就想,將來尊重他們,如同我現(xiàn)在尊重市明一樣。

董卿:你怎么評價自己的愛人。

鄒市明:其實我覺得她是個非常強悍的女人。第一就是給我了兩個寶寶。而且在懷皓皓八個月的時候,還在美國開車、買菜、做飯、洗衣服,所有我拳擊以外的東西,她都在幫我處理。我所有的成績里面都有她的一部分。

冉瑩穎:其實我能做的很少,因為我不能代替他上去打。我就想,圍繩以外的我來做,圍繩以內的你去戰(zhàn),我們分工。

董卿:家是什么?家就是最堅強的后盾,最有力的支撐,家是軍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那你們今天為大家?guī)淼淖x本是什么?

冉瑩穎:是《猜猜我有多愛你》。

董卿:真可愛。山姆·麥克布雷尼的一個繪本。它其實就是家庭的兩只兔子,大兔子和小兔子之間一種愛的表達。為什么選擇這個讀本?

冉瑩穎:因為這個小兔子用身體和語言,想要跟媽媽來比,究竟誰愛對方更多,但是比來比去,永遠都是孩子的愛比不過媽媽的愛更深、更廣。

董卿:這個朗讀是要一家人來完成嗎?

冉瑩穎:對,我想邀請我的丈夫,還有我兩個可愛的孩子,也把這個故事送給他們。我覺得,在家里,愛要常常表達出來。

朗讀者讀本 猜猜我有多愛你(存目)

朗讀者 畢飛宇

畢飛宇是當代著名作家,曾獲第四屆英仕曼亞洲文學獎、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第一屆和第三屆魯迅文學獎。作品被譯為英、法、德、西、韓等十多個語種在海外發(fā)行。而當董卿問起,你對家的印象是什么?他脫口而出兩個字:漂泊。

他生在蘇北的村子里,在河邊和牛群里長大。后又隨父母搬到中堡鎮(zhèn),再搬到興化縣城,最后去揚州讀大學,“幾乎把中國的行政區(qū)劃由小到大住了一遍”。“童年經驗是作家們在成長過程中形成的有關世界的原始‘圖譜’,深深地左右了作家自身的藝術創(chuàng)造?!碑咃w宇的文學創(chuàng)作就受到童年經驗的深刻影響。居無定所的漂泊、社會底層人物的冷暖悲喜、鄉(xiāng)村世界的安靜恬淡,都為他的創(chuàng)作積累下深厚的經驗和素材,促使他在作品中呈現(xiàn)出小人物的生命力、在困境中開掘出美好的事物。

2014年,一部聚焦盲人的電影《推拿》走進觀眾視線,在電影斬獲各項大獎的同時,同名原著小說及其作者畢飛宇也逐漸為大眾熟知。事實上早在《推拿》之前,張藝謀導演的《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徐帆主演的《青衣》,其原著小說都出自畢飛宇之手。

朗讀者 訪談

董卿:你究竟經歷了什么樣的童年、少年時代,讓你對家的印象是“漂泊”這兩個字。

畢飛宇:第一,我沒有根。第二,父母的工作移動性比較大。我的父親是一個身世很不明朗的人,他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即使后來有一個所謂的“養(yǎng)父”,在他很年輕的時候,也去世了。所以,我們家沒有根。

董卿:對于中國人來講,所謂“有根”就是有一個在清明節(jié)可以磕頭的地方。

畢飛宇:你說得特別好。你知道在我的童年時代,覺得最神秘和最羨慕別人的一件事是什么嗎?是看我的小伙伴上墳。為什么到了一個特定的日子,下雨或不下雨,許多家庭排成小隊伍,在父親的帶領之下,要去做這個事情?而當一個人代表一個家族對著泥土說話的時候,傳統(tǒng)不僅賦予了他這個權利,而且成了他的責任。這一切我們家都沒有。我父親告訴我,那是迷信,一句話就把我給打發(fā)了。你知道我心目中什么是祖先?祖先是從哪兒來的?祖先不是從過去來的,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所以現(xiàn)在我要和父親商量,你行行好,你必須要給我們做兒子、做孫子的人留一個和土地說話的機會和權利。你必須給我們留一個讓我們高貴的膝蓋可以跪的地方。

董卿:從什么時候開始感覺到,你的家跟別的孩子的家有點不一樣?

畢飛宇:1957年的時候,父親就從縣城里頭被送到鄉(xiāng)下去勞動。我始終覺得我父親這一代的命運全在一張紙上。一紙調令,對人的命運的改變是非常巨大的。

董卿:你們家大概每隔多少年就要發(fā)生這樣一次搬家?

畢飛宇:四到五年。男孩兒,在童年時代和少年時代,他一定是群居的。像我們鄉(xiāng)村里面長大的孩子,跟鳥,跟鴨子,跟豬,跟牛,跟羊一樣的,非得要十幾個在一塊兒。你想一堆一堆的人里面的某一個,那就是我,突然就要離開這一堆了,就會有一些復雜。還有就是一個村子里面要么全部姓王,要么全部姓張,唯一一個姓畢的就是我們家,它怎么可能一樣!

董卿:你是為這種不一樣感到驕傲呢,還是感到不安或者自卑?

畢飛宇:不安是有的,驕傲也是有的。這個不安不是一個理性認識,不能像我現(xiàn)在向你表達的這樣,它是一個很具體的感受。但是永遠不會給我?guī)碜员案校喾?,它會給我?guī)碜院栏?。村子里面那些目不識丁的農民,看到外地來的兩個老師即將教他們的孩子識字,即將教他們的孩子加法、減法、打算盤、數(shù)豆子,每一個人見到我父親都叫畢先生;見到我母親,都叫陳先生。你想想,這樣的情形給我?guī)淼母杏X是不一樣的。

而且,你知道,在我們江蘇,語言有個特點,有時候三四里路就有區(qū)別。如果說我有什么不適應的話,那就是語言。按說一個六七歲的孩子不懂什么叫語言。就是說話唄,但正是因為不停地搬家,讓我很早就意識到了語言的存在。我想這也冥冥之中決定了我的職業(yè)??梢赃@樣說,我的一生基本上全交給語言了。

董卿:你跟父親的關系是什么樣的?

畢飛宇:我的父親,在我看來完全是一個被命運所耽擱的人。那個時候他是絕望的。絕望的人會有一個標志,就是對日常生活徹底喪失了興趣:他對物質徹底喪失了興趣;他對人際徹底喪失了興趣。那么他靠什么活著?他把那些他看不懂的數(shù)學書找來,把看不懂的物理書找來,然后在家里面研究。我始終覺得他不存在。為什么?因為他不說話,他跟你不親。

我記得特別清楚,有一次我?guī)腋赣H去看病,因為不得已,他緊張,我就把手給了他,可是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他,那五六分鐘對我來講,難受至煎熬。那個時候我已經四十大幾歲了,跟我爸爸的手握在一塊兒,我太緊張了,身上都要冒汗的感覺。

董卿:第一次嗎?因為從小到大,沒有養(yǎng)成這樣的習慣,沒有這種很親密的接觸。

畢飛宇:我跟我爸爸說,你幾乎就不知道什么是愛;你也不知道怎么去關心孩子。他現(xiàn)在聽得進去的。

董卿:但是反過來講,你就知道什么是愛了嗎?你連他攥著你的手,你都想逃開。

畢飛宇:我也不知道。我覺得你的這個話問得特別對。愛的教育也好,好的生活形態(tài)也好,真的是需要好幾代人一點一點地去建立。而我在這兒很輕松地說,我的父親不懂得愛;也很有可能,二十年之后,我會聽到我兒子這樣說我,雖然我知道我很愛我的兒子。

董卿:可能很多現(xiàn)在的年輕人在聽你講述的時候,會有一個疑問:漂泊不是只有你那一代人才有的,現(xiàn)在我們也在漂。很多大城市里都充滿了從各地漂泊來的,來尋求更好的生活的人。

畢飛宇:當你離開家出去尋找生活的時候,那是你主動選擇的。如果你根本就沒有選擇,命運讓你四處漂散,那叫漂泊。所以我覺得這是有質的區(qū)別的。我們可以說浮萍是漂泊的,但不能說鴨子和魚在漂泊。

董卿:所以我明白你所說的小時候的種種體驗,其實可能是在大的時代背景下個人的一種無力感。

畢飛宇:對。所以在過去的十多年里,有許多機會我可以離開南京,但我一直沒走,重要的原因就是,無論如何,我要讓南京成為我兒子的故鄉(xiāng)。我曾在一本書里寫,我是一個有故鄉(xiāng)的人,只不過命運把它們切成了許多塊,分別丟在了不同的地方。

董卿:你帶來了你的《推拿》這本書,是跟今天的朗讀有關嗎?

畢飛宇:對。《推拿》這個小說是我2008年5月10日寫完的,5月12日,我的父親看不見了,失明了。一個作家,他的父親那么愛讀書,他寫了一個有關盲人的小說,命運卻最后讓他的爸爸成為了一個盲人,然后,他利用這么好的一個平臺,讀一段書給爸爸聽聽。

董卿:那你覺得你的父親要是聽了之后,會有什么樣的反應?

畢飛宇:我覺得我給我父親讀這個片段,對他的意義并不大,但對我的意義非常大。因為我是他的兒子,因為我還是我兒子的父親,這個是人類最重要的一個主題,生生不息。所以,我要感謝你,讓我有機會朗讀。如果人類的生生不息伴隨著閱讀,這個生生不息將變得偉大、變得深刻、變得歡愉。

朗讀者讀本 推拿(節(jié)選)

畢飛宇

小馬還小,也就是二十出頭。如果沒有九歲時的那一場車禍,小馬現(xiàn)在會在干什么呢?小馬現(xiàn)在又是一副什么樣子呢?這是一個假設。一個無聊、無用卻又是繚繞不去的假設。閑來無事的時候,小馬就喜歡這樣假設,時間久了,他就陷進去了,一個人恍惚在自己的夢里。從表面上看,車禍并沒有在小馬的軀體上留下過多的痕跡,沒有斷肢,沒有恐怖的、大面積的傷痕。車禍卻摧毀了他的視覺神經。小馬徹底瞎了,連最基本的光感都沒有。

小馬的眼睛卻又是好好的,看上去和一般的健全人并沒有任何的區(qū)別。如果一定要找到一些區(qū)別,其實也有。眼珠子更活絡一些。在他靜思或動怒的時候,他的眼珠子習慣于移動,在左和右之間飄忽不定。一般的人是看不出來的。正因為看不出來,小馬比一般的盲人又多出一分麻煩。舉一個例子,坐公共汽車——盲人乘坐公共汽車向來可以免票,小馬當然也可以免票。然而,沒有一個司機相信他有殘疾。這一來尷尬了。小馬遇上過一次,剛剛上車,司機就不停地用小喇叭呼吁:乘客們注意了,請自覺補票。小馬一聽到“自覺”兩個字就明白了,司機的話有所指。盯上他了。小馬站在過道里,死死地拽著扶手,不想說什么。哪一個盲人愿意把“我是盲人”掛在嘴邊?吃飽了撐的?小馬不開口,不動。司機有意思了,偏偏就是個執(zhí)著的人。他端起茶杯,開始喝水,十分悠閑地在那里等。引擎在空轉,怠速勻和,也在那里等。等過來等過去,車廂里怪異了,有了令人冷齒的肅靜。僵持了幾十秒,小馬到底沒能扛住。補票是不可能的,他丟不起那個臉;那就只有下車了。小馬最終還是下了車。引擎轟的一聲,公共汽車把它溫暖的尾氣噴在小馬的腳面上,像看不見的安慰,又像看不見的譏諷。小馬在大庭廣眾之下受到了侮辱,極度地憤怒。他卻笑了。他的微笑像一幅刺繡,掛在了臉上,針針線線都連著他臉上的皮?!疫@個瞎子還做不成了,大眾不答應。笑歸笑,小馬再也沒有踏上過公共汽車。他學會了拒絕,他拒絕——其實是恐懼——一切與“公共”有關的事物。待在屋子里挺好。小馬可不想向全世界莊嚴地宣布:先生們女士們,我是瞎子,我是一個真正的瞎子??!

不過小馬帥。所有見過小馬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看法,他是個標準的小帥哥。一開始小馬并不相信,生氣了。認定了別人是在挖苦他。可是,這樣說的人越來越多,小馬于是平靜下來了,第一次認可了別人的看法,他是帥的。小馬的眼睛在九歲的那一年就瞎掉了,那時候自己是什么模樣呢?小馬真的想不起來了。像一個夢。是遙不可及的樣子。小馬其實已經把自己的臉給忘了。很遺憾?,F(xiàn)在好了,小馬自己也確認了,他帥。Sh-u-ɑi-Shuɑi。一共有三個音節(jié),整個發(fā)音的過程是復雜的,卻緊湊,干脆。去聲。很好聽。

很帥的小馬有一點帥中不足,在脖子上。他的脖子上有一塊面積驚人的疤痕。那不是車禍的紀念,是他自己留下來的。車禍之后小馬很快就能站立了,眼前卻失去了應有的光明。小馬很急。父親向他保證,沒事,很快就會好的。小馬就此陷入了等待,其實是漫長的治療歷程。父親帶著小馬,可以說馬不停蹄。他們輾轉于北京、上海、廣州、西安、哈爾濱、成都,最遠的一次甚至去了拉薩。他們在城市與城市之間輾轉,在醫(yī)院與醫(yī)院之間輾轉,年少的小馬一直在路上,他抵達的從來就不是目的地,而是失望。可是,父親卻是熱情洋溢的,他的熱情是至死不渝的。他一次又一次向他的寶貝兒子保證,不要急,會好的,爸爸一定能夠讓你重見光明。小馬尾隨著父親,希望,再希望。心里頭卻越來越急。他要“看”。他想“看”。該死的眼睛卻怎么也睜不開。其實是睜開的。他的手就開始撕,他要把眼前的黑暗全撕了。可是,再怎么努力,他的雙手也不能撕毀眼前的黑暗。他就抓住父親,暴怒了,開始咬。他咬住了父親的手,不松。這是發(fā)生在拉薩的事情。可父親突然接到了一個天大的喜訊——在南京,他們漫長旅程的起點,一位眼科醫(yī)生從德國回來了,就在南京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小馬知道德國,那是一個更加遙遠的地方。小馬的父親把小馬抱起來,大聲地說:“孩子,咱們回南京,這一次一定會好的,我向你保證,會好的!”

“從德國回來的”醫(yī)生不再遙遠,他的手已經能夠撫摸小馬的臉龐了。九歲的小馬頓時就有了極其不好的預感。他相信遠方。他從來都不相信“身邊”的人,他從來也不相信“身邊”的事。既然“從德國回來的”手都能夠撫摸他的臉龐,那么,這只手就不再遙遠。后來的事實證明了小馬的預感,令人震驚的事情到底發(fā)生了,父親把醫(yī)生摁在了地上,他動用了他的拳頭。事情就發(fā)生在過道的那一頭,離小馬很遠。照理說小馬是不可能聽見的,可是,小馬就是聽見了。他的耳朵創(chuàng)造了一個不可企及的奇跡,小馬全聽見了。父親和那個醫(yī)生一直鬼鬼祟祟的,在說著什么,父親后來就下跪了。跪下去的父親并沒有打動“從德國回來的”醫(yī)生,他撲了上去,一下就把醫(yī)生摁在了地上。父親在命令醫(yī)生,讓醫(yī)生對他的兒子保證,再有一年他的眼睛就好了。醫(yī)生拒絕了。小馬聽見醫(yī)生清清楚楚地說:“這不可能。”父親就動了拳頭。

九歲的小馬就是在這個時候爆炸的。小馬的爆炸與任何爆炸都不相同,他的爆炸驚人的冷靜。沒有人相信那是一個九歲的孩子所完成的爆炸。他躺在病床上,耳朵的注意力已經挪移出去了。他聽到了隔壁病房里有人在吃東西,有人在用勺子,有人在用碗。他聽到了勺子與碗清脆的撞擊聲。多么的悅耳,多么的悠揚。

小馬扶著墻,過去了。他扶著門框,笑著說:“阿姨,能不能給我吃一口?”

小馬把臉讓過去,小聲地說:“不要你喂,我自己吃?!?/p>

阿姨把碗送到了小馬的右手,勺子則塞在了小馬的左手上。小馬接過碗,接過勺,沒有吃。咣當一聲,他把碗砸在了門框上,手里卻捏著一塊瓷片。小馬拿起瓷片就往脖子上捅,還割。沒有人能夠想到一個九歲的孩子會有如此駭人的舉動。阿姨嚇傻了,想喊,她的嘴巴張得太大了,反而失去了聲音。小馬的血像彈片,飛出來了。他成功地引爆了,心情無比的輕快。血真燙啊,飛飛揚揚??尚●R畢竟只有九歲,他忘了,這不是大街,也不是公園。這里是醫(yī)院。醫(yī)院在第一時間就把小馬救活了,他的脖子上就此留下了一塊駭人的大疤。疤還和小馬一起長,小馬越長越高,疤痕則越長越寬,越長越長。

也許是太過驚心觸目的緣故,不少散客一躺下來就能看到小馬脖子上的疤。他們很好奇。想問。不方便,就繞著彎子做語言上的鋪墊。小馬是一個很悶的人,幾乎不說話。碰到這樣的時候小馬反而把話挑明了,不挑明了反而要說更多的話?!澳阆胫肋@塊疤吧?”小馬說??腿酥缓脩M愧地說:“是?!毙●R就拖聲拖氣地解釋說:“眼睛看不見了嘛,看不見就著急了嘛,急到后來就不想活了嘛。我自己弄的。”

“噢——”客人不放心了,“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現(xiàn)在不著急了。現(xiàn)在還著什么急呢?”小馬的這句話是微笑著說的。他的語氣是安寧的,平和的。說完了,小馬就再也不說什么了。

既然小馬不喜歡開口,王大夫在推拿中心就盡可能避免和他說話。不過,回到宿舍,王大夫對小馬還是保持了足夠的禮貌。睡覺之前一般要和小馬說上幾句。話不多,都是短句,有時候只有幾個字。也就是三四個回合。每一次都是王大夫首先把話題挑起來。不能小看了這幾句話,要想融洽上下鋪的關系,這些就都是必需的。從年齡上說,王大夫比小馬大很多,他犯不著的。但是,王大夫堅持下來了。他這樣做有他的理由。王大夫是盲人,先天的,小馬也是盲人,卻是后天的。同樣是盲人,先天的和后天的有區(qū)別,這里頭的區(qū)別也許是天和地的區(qū)別。不把這里頭的區(qū)別弄清楚,你在江湖上肯定就沒法混。

就說沉默。在公眾面前,盲人大多都沉默??沙聊卸喾N多樣。在先天的盲人這一頭,他們的沉默與生俱來,如此這般罷了。后天的盲人不一樣了,他們經歷過兩個世界。這兩個世界的鏈接處有一個特殊的區(qū)域,也就是煉獄。并不是每一個后天的盲人都可以從煉獄當中穿越過去的。在煉獄的入口處,后天的盲人必須經歷一次內心的大混亂、大崩潰。它是狂躁的、暴戾的、摧枯拉朽的和翻江倒海的,直至一片廢墟。在記憶的深處,他并沒有失去他原先的世界,他失去的只是他與這個世界的關系。因為關系的缺失,世界一下子變深了,變硬了,變遠了,關鍵是,變得詭秘莫測,也許還變得防不勝防。為了應付,后天性的盲人必須要做一件事,殺人。他必須把自己殺死。這殺人不是用刀,不是用槍,是用火。必須在熊熊烈火中翻騰。他必須聞到自身烤肉的氣味。什么叫鳳凰涅槃?鳳凰涅槃就是你得先用火把自己燒死。

光燒死是不夠的。這里頭有一個更大的考驗,那就是重塑自我。他需要鋼鐵一樣的堅韌和石頭一樣的耐心。他需要時間。他是雕塑家。他不是藝術大師。他的工序是混亂的,這里一鑿,那里一斧。當他再生的時候,很少有人知道自己是誰。他是一尊陌生的雕塑。通常,這尊雕塑離他最初的愿望會相距十萬八千里。他不愛他自己。他就沉默了。

后天盲人的沉默才更像沉默。仿佛沒有內容,其實容納了太多的呼天搶地和艱苦卓絕。他的沉默是矯枉過正的。他的寂靜是矯枉過正的。他的淡定也是矯枉過正的。他必須矯枉過正,并使矯枉過正上升到信仰的高度。在信仰的指引下,現(xiàn)在的“我”成了上帝,而過去的“我”只能是魔鬼??赡Ч硪廊辉隗w內,他只能時刻保持著高度的警覺與警惕:過去的“我”是三千年前的業(yè)障,是一條微笑并含英咀華的蛇。蛇是多么的生動啊,它妖嬈,通身洋溢著蠱惑的力量,稍有不慎就可以讓你萬劫不復。在兩個“我”之間,后天的盲人極不穩(wěn)定。他易怒。他要克制他的易怒。

從這個意義上說,后天的盲人沒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涅槃之后,他直接抵達了滄桑。他稚氣未脫的表情全是炎涼的內容,那是活著的全部隱秘。他透徹,懷揣著沒有來路的世故。他的肉體上沒有瞳孔,因為他的肉體本身就是一直漆黑的瞳孔——裝滿了所有的人,唯獨沒有他自己。這瞳孔時而虎視眈眈,時而又溫和纏綿。它懂得隔岸觀火、將信將疑和若即若離。離地三尺有神靈。

小馬的沉默里有雕塑一般的肅穆。那不是本色,也不是本能,那是一種爐火純青的技能。只要沒有特殊的情況,他可以幾個小時、幾個星期、幾個月甚至幾年保持這種肅穆。對他來說,生活就是控制并延續(xù)一種重復。

但生活究竟不可能重復。它不是流水線。任何人也無法使生活變成一座壓模機,像生產肥皂或拖鞋那樣,生產出一個又一個等邊的、等質的、等重的日子。生活自有生活的加減法,今天多一點,明天少一點,后天又多一點。這加上的一點點和減去的一點點才是生活的本來面目,它讓生活變得有趣、可愛,也讓生活變得不可捉摸。

小馬的生活里有了加法。日子過得好好的,王大夫加進來了,小孔也加進來了。

選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推拿》

《推拿》不是第一部以盲人為主角的小說。史鐵生的《命若琴弦》,東西的《沒有語言的生活》都是名篇。在黑暗的世界中,作家尋找這個群體內心的光亮,尋找他們命運的支點,更尋找他們面對日常的勇氣和耐力。畢飛宇說:“我跟我的盲人朋友交往的時候,沒覺得他們苦兮兮的,所以我寫這本書的目的是呈現(xiàn)他們的樂觀、快樂、自食其力?!币苍S因為身體的障礙,他們的愛和生活反而顯得更為賣力,更為執(zhí)著。

朗讀者 趙文瑄

趙文瑄三十二歲開始演戲,在演員里算是極遲。但一出道就是李安電影的男主角,又算是極幸運。他演《喜宴》里為愛隱身的高偉同;演《紅玫瑰白玫瑰》里徘徊于朱砂痣和白月光間的佟振保;演《雷雨》里的周萍——都是文藝氣息濃郁的人物,他因此常被冠以“儒雅”之名。

后來,當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電視里的“謙謙君子”,竟以“天涯體”書寫博客縱橫江湖,自封“趙蜀黍”和“國際瑄”時,不禁嘩然。他蛻去斯文的外表,忽然露出嬉笑怒罵、伶牙俐齒、前衛(wèi)風趣的一面。很多人覺得趙文瑄是分裂的:他溫文爾雅的一面不像裝出來的,他網(wǎng)絡上狂放不羈的一面也是如此真實。

現(xiàn)實生活中的趙文瑄,并不覺得自己分裂。他一個人生活,熱愛閱讀、書寫,熱愛美食、寵物?!叭绻總€人到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任務的話,我的任務就是來做天使。希望能夠帶給人間祥和、快樂。對人沒有惡意,沒有攻擊性,無害。”趙文瑄這樣歸納自己,“你可以不喜歡我、看不慣我或是有自己的意見,那對不起,你可能在辜負老天給這個世界的一份很好的禮物哦,你沒有福氣。”

朗讀者 訪談

董卿:這個袋子太可愛了!

趙文瑄:這是我的貓,叫大咪,因為今天上節(jié)目要談談它,所以就找了一件紀念品送給你。

董卿:謝謝!所以這就是你特殊的家人,是嗎?

趙文瑄:對。是我的經紀人有一次在加油站加油,看到一只小貓在一個盒子里面,像死了一樣。他看了覺得有點不忍心,就帶回來了。我一看,當時就決定要把它好好養(yǎng)起來。

董卿:但是當時其實你并沒有想到未來會怎樣,后來怎么慢慢地就離不開它了?

趙文瑄:主要是因為它開始太虛弱了,所以我就特別地上心。不拍戲的時候我在家里看書、看劇本、聽音樂,都把它放在我身邊,每隔幾個小時就要喂它一點東西。它也挺爭氣的,慢慢長大了。大概三四個月的時候,有一次我?guī)退丛瑁赐暝枰院蟠碉L,它就好像被吹蒙了似的。我抱著它真的覺得它的心跳跟我是連接的。我那時候才第一次體會到,原來心疼一個人,就是這種感覺。不只是我是主人,它是寵物,而是有一種家人的感覺,像是靈魂上有了聯(lián)系。

董卿:聽說就是因為它,所以你更多地住在北京了?

趙文瑄:對。有了大咪以后,我回到臺北,不到一天我就要想它(笑)。后來我就在北京安家了。

董卿:大咪對你改變太大了,改變了你生活的環(huán)境,是不是也改變了你工作的節(jié)奏呢?

趙文瑄:是的。其實在遇到大咪之前,有一段時間我很想退休。主要原因是2006年的時候,我拍了一部電視劇叫《寒夜》。這個主人公到后來的境遇非常悲苦。演到后來,我去醫(yī)院檢查,說是得了肺炎。拍完那部戲以后,我消沉了好長一段時間,癥狀很接近憂郁癥。但遇到大咪以后,心里的郁結就消解了,無論是戲里還是戲外。我這里要說一句詩詞,就是李白的《清平調》。

董卿:哪一首?“云想衣裳花想容”?

趙文瑄:不是,是第三首。

董卿:名花傾國兩相歡。

趙文瑄:長得君王帶笑看。你看看大咪,會不會想笑出來?

董卿:我覺得你說起它,真的比一般的父母說到孩子還要由衷地愛。你現(xiàn)在一共收養(yǎng)了幾只?

趙文瑄:有五只貓。本來有六只,去年有一只白色的貓咪離我而去了。

董卿:有狗狗嗎?

趙文瑄:有,四只。有一只叫豹豹,也叫小豹子,我送給朋友了。

董卿:為什么要送走它呢?

趙文瑄:我們有一個女演員的貓剛剛死了,她很想那只貓;然后看到我那么多只,她就說:趙老師,你可不可以給我一只,我們家有一個很大的院子,一定會好好對待它的。她開車帶著貓咪的各種玩具、用具,向我證明會更好地待貓咪的時候,我就想到豹豹了,因為她有更大的院子嘛,應該比跟著我要好。那天他們來帶豹豹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豹豹在椅背上,我去抓它它居然也沒有跑。它這樣轉頭看著我,那眼神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

董卿:好像知道你要把它送給別人的樣子。

趙文瑄:驚惶不解的眼神。但是那時候我沒有感覺,我就把它抱著送人了(哭)。第二天了,回家以后我開始點名:大咪、小奶牛、丫丫。哎,豹豹呢?我助手說,你把它送給蓮兒了。我一想,哦,對了。我就走回房間,哭了半個鐘頭。我說我們把它要回來,我舍不得它。我說以后不要再做這樣的事情了。

董卿:我在想,像你跟大咪的這樣一種緣分,會不會因為你的父母都已經不在了?

趙文瑄:對,我父母他們生我的時候年紀比較大了,都四十出頭了。所以等到我有能力回饋、反哺的時候,他們都走了。我有一次做夢,夢到我一直在算:我畢業(yè),我服完兵役,我做事,大概要存多少年的錢,我要買個房子把爸媽接過來,怎么算都覺得報答不了幾年了。我三十歲的話,我媽媽就七十歲了。醒來的時候才意識到她已經過世了,那時候就掉眼淚,枕頭都濕了。后來,這方面我很少去想,但是自從大咪打開了我心里最柔軟的部分以后,我開始常常想這些事情。我也沒有子女,它們真的就像我的小孩一樣。

董卿: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它們去世了,怎么辦呢?

趙文瑄:我擁有跟它們的回憶。我常常想到一個畫面,聽說人死了以后會經過一個隧道,然后前面一片光明。我常想,我通過長長的隧道的時候,看到我的大咪在門口等我。

董卿:在通往天國的道路上,你希望最后還是能夠和它們一起。那你今天要為它讀什么呢?

趙文瑄:本來我拿不定主意要讀什么,想讀我很喜歡的童話《快樂王子》,但是太長了。結果,有人幫我推薦了一篇季羨林先生的文章。他也是一個愛貓人,寫了一篇文章紀念他的老貓。我在念的時候,發(fā)現(xiàn)里邊有一段話,是我對大咪說過的。

董卿:真的嗎?

趙文瑄:對。大咪八歲的時候,我已經開始有危機意識了:它老了,它有一天會離開我,聯(lián)想到大咪好幾年的時光跟我在一起,帶給我這么多快樂,我獲得這么多,我感謝它。然后我說,大咪,你現(xiàn)在八歲了,七八五十六;大咪你跟我是同齡人,我們兩個一樣大。我發(fā)現(xiàn)季老的文章里也有這么一段。

董卿:你還把今天要讀的部分手抄下來了?字很漂亮,而且抄寫非常工整。我覺得一方面體現(xiàn)了你對你們家大咪的感情;還有,當然是你對我們節(jié)目的尊重。非常感謝!而且,我覺得你選的真的是一篇很能夠表達你心情的文章。其實季先生到晚年的時候也曾說過一句話,他說:雖然這個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孤家寡人,但是你又怎么能說我沒有一個溫暖的家呢?他指的就是他的那些貓。

朗讀者讀本 老貓

季羨林

老貓虎子蜷曲在玻璃窗外窗臺上一個角落里,縮著脖子,瞇著眼睛,渾身一片寂寞、凄清、孤獨、無助的神情。

外面正下著小雨,雨絲一縷一縷地向下飄落,像是珍珠簾子。時令雖已是初秋,但是隔著雨簾,還能看到緊靠窗子的小土山上叢草依然碧綠,毫無要變黃的樣子。在萬綠叢中赫然露出一朵鮮艷的紅花。古詩“萬綠叢中一點紅”,大概就是這般光景吧。這一朵小花如火似燃,照亮了渾茫的雨天。

我從小就喜愛小動物。同小動物在一起,別有一番滋味。它們天真無邪,率性而行;有吃搶吃,有喝搶喝;不會說謊,不會推諉;受到懲罰,忍痛挨打;一轉眼間,照偷不誤。同它們在一起,我心里感到怡然,坦然,安然,欣然。不像同人在一起那樣,應對進退、謹小慎微、斟酌詞句、保持距離,感到異常別扭。

十四年前,我養(yǎng)的第一只貓,就是這個虎子。剛到我家來的時候,比老鼠大不了多少。蜷曲在窄狹的窗內窗臺上,活動的空間好像富富有余。它并沒有什么特點,僅只是一只最平常的貍貓,身上有虎皮斑紋,顏色不黑不黃,并不美觀。但是異于常貓的地方也有,它有兩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兩眼一睜,還真虎虎有虎氣,因此起名叫虎子。它脾氣也確實暴烈如虎。它從來不怕任何人。誰要想打它,不管是用雞毛撣子,還是用竹竿,它從不回避,而是向前進攻,聲色俱厲。得罪過它的人,它永世不忘。我的外孫打過它一次,從此結仇。只要他到我家來,隔著玻璃窗子,一見人影,它就做好準備,向前進攻,爪牙并舉,吼聲震耳。他沒有辦法,在家中走動,都要手持竹竿,以防萬一,否則寸步難行。有一次,一位老同志來看我,他顯然是非常喜歡貓的。一見虎子,嘴里連聲說著:“我身上有貓味,貓不會咬我的?!彼焓窒肴崮λ扇f萬沒有想到,我們虎子不懂什么貓味,回頭就是一口。這位老同志大驚失色??傊搅撕髞?,虎子無人不咬,只有我們家三個主人除外,它的“咬聲”頗能聳人聽聞了。

但是,要說這就是虎子的全面,那也是不正確的。除了暴烈咬人以外,它還有另外一面,這就是溫柔敦厚的一面。我舉一個小例子?;⒆觼砦覀兗乙院蟮牡谌?,我又要了一只小貓。這是一只混種的波斯貓,渾身雪白,毛很長,但在額頭上有一小片黑黃相間的花紋。我們家人管這只貓叫洋貓,起名咪咪;虎子則被尊為土貓。這只貓的脾氣同虎子完全相反:膽小、怕人,從來沒有咬過人。只有在外面跑的時候,才露出一點野性。它只要有機會溜出大門,但見它長毛尾巴一擺,像一溜煙似的立即竄入小山的樹叢中,半天不回家。這兩只貓并沒有血緣關系。但是,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一進門,虎子就把咪咪看作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它自己本來沒有什么奶,卻堅決要給咪咪喂奶,把咪咪摟在懷里,讓它咂自己的干奶頭,它瞇著眼睛,仿佛在享著天福。我在吃飯的時候,有時丟點雞骨頭、魚刺,這等于貓們的燕窩、魚翅。但是,虎子卻只蹲在旁邊,瞅著咪咪一只貓吃,從來不同它爭食。有時還“咪噢”上兩聲,好像是在說:“吃吧,孩子!安安靜靜地吃吧!”有時候,不管是春夏還是秋冬,虎子會從西邊的小山上逮一些小動物,麻雀、蚱蜢、蟬、蛐蛐之類,用嘴叼著,蹲在家門口,嘴里發(fā)出一種怪聲。這是貓語,屋里的咪咪,不管是睡還是醒,聳耳一聽,立即跑到門后,饞涎欲滴,等著吃母親帶來的佳肴,大快朵頤。我們家人看到這樣母子親愛的情景,都由衷地感動,一致把虎子稱作“義貓”。有一年,小咪咪生了兩個小貓。大概是初做母親,沒有經驗,正如我們圣人所說的那樣“未有學養(yǎng)子而后嫁者也”,人們能很快學會,而貓們則不行。咪咪丟下小貓不管,虎子卻大忙特忙起來,覺不睡,飯不吃,日日夜夜把小貓摟在懷里。但小貓是要吃奶的,而奶正是虎子所缺的。于是小貓暴躁不安,虎子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叼起小貓,到處追著咪咪,要它給小貓喂奶。還真像一個姥姥樣子,但是小咪咪并不領情,依舊不給小貓喂奶。有幾天的時間,虎子不吃不喝,瞪著兩只閃閃發(fā)光的眼睛,嘴里叼著小貓,從這屋趕到那屋;一轉眼又趕了回來。小貓大概真是受不了啦,便辭別了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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