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變革中的心靈顫抖

阿來研究資料 作者:陳思廣


大變革中的心靈顫抖

——讀阿來的《奧達的馬隊》

白崇人

我讀完了阿來的中篇小說《奧達的馬隊》(《民族作家》1987年第4期),心中涌動著惆悵。惆悵之后是長久的回味和思索。

《奧達的馬隊》(以下簡稱《馬隊》)寫的是川西藏區(qū)四個馱腳漢在馬隊即將消亡的一段日子里的生活。公路在向山區(qū)的縱深處延伸。奧達馬隊“不得不離開一個個貨源豐富、氣候適宜的地區(qū),向人煙稀少而貧瘠的地區(qū)轉(zhuǎn)移。眼下,整個岷山據(jù)說還有三支專事運輸?shù)鸟R隊。各自占據(jù)著一條山溝。這條長不到三百里的山溝已住進了公路勘探隊。這就等于宣告:三五年后,這支以奧達命名的馬隊就將消失了”。用汽車替代馬隊,這無疑是一個進步。公路將給山區(qū)帶來繁榮。許多人對它抱有美好的感情。那個與馬隊同行的勘探隊女醫(yī)生就贊美公路是“多美的一個弧線”。而山區(qū)小學(xué)老師則教學(xué)生寫文章說:“修公路的炮聲像春雷一樣。”但公路對馱腳漢來說卻是災(zāi)難、是魔鬼。它將逼迫曾經(jīng)延續(xù)、興旺了千百年的馬隊自行消亡,它將使馱腳漢失去他們熱愛、迷戀的職業(yè)。它像一塊巨石壓在馱腳漢的心頭;它像一把尖刀刺痛了他們的心。阿來以激動人心的筆墨描述了奧達馬隊在消亡前夕一段時間里四個馱腳漢的精神世界,他們的感情波瀾以及公路與馬隊的尖銳沖突所蕩起的歷史回聲。

這支馬隊共有四個馱腳漢:“頭兒”奧達,一個把所有的愛都灌注在馱腳生涯中的老馱腳;窮達,一個還俗的和尚;阿措,一個多病但不愿離開馬隊的老頭和“我”——從小受人欺凌的私生子、在馬隊才找到溫暖的年輕人奪朵。阿來在小說中著力刻畫了他們的性格特點和內(nèi)心世界。他們的身世不同、思想境界不同、性格不同,但共同的生活道路鑄成了他們的共同命運和思想基調(diào)。他們都習(xí)慣了并深深熱愛著馬隊生活。奧達就“把驛路當成神”,在馱腳生涯中尋找和享受著人生的最大樂趣。阿措不愿回家安度晚年,而寧愿在馬隊閉上雙眼。他們終年往返于崇山峻嶺之中,過著艱苦的流動生活。但這生活自由自在,充滿活力,充滿友情,充滿野性的歡樂。他們和幾匹漂亮的坐騎結(jié)下深厚無比的友誼,和女人、和酒、和仗義的刀……編織著故事。馬背生涯把他們“塑造成一條能夠熱愛,能夠痛恨的硬漢,養(yǎng)育了他們自由的天性?!钡?,現(xiàn)在公路已經(jīng)把他們逼到最后一條山溝了。“我”就飽含感情地說:“我會告別這自由自在、使我成為一條真正男子漢的生活嗎?不能。”

但是,公路是無情的。它緊緊地追趕著馬隊。這不能不使馱腳漢憂心忡忡。窮達痛哭流涕地說:“啊,三五年后,我們到哪里存身?公路一通,那么多條文就跟著來了,打獵、獵鹿、捕麝,一條法令把你送進監(jiān)牢。種地?你的土地在哪里?放牧?你的草場、羊群在哪里?”阿措在臨終前也對伙伴們說:“我就這樣先走了,伙計們。這是我一心所望的啊,可公路來了你們怎么辦?”公路在他們心中是多么可怕!他們覺得沒有馬隊就沒有了生活的保證和生存的條件。一種新的、先進的交通工具強迫舊的落后的交通工具自行消亡,是歷史前進的標志之一。但它又給那些依靠落后的交通工具生存的人們帶來巨大的痛苦和失望。

但是,這只不過是對個人生計的擔心,對未來生活的恐懼。馱腳漢們還有更深一層的疑慮。奧達就憤憤地說:“公路一通,飛蝗一樣無禮的人群就要來了。這些地方就要被糟蹋了。”“那些人會把這里變成枯樹的顏色?!遍L期處于封閉狀態(tài)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人們,對外部世界知之甚少,他們對本地區(qū)不可避免的開放趨勢,產(chǎn)生一種本能的抗拒力。這里既有習(xí)慣勢力的惰性,同時也不可否認有一種民族間缺乏交流所釀成的誤解和抵觸情緒。

馱腳漢不愿聽到“公路”二字,但又不由自主要提到令他們反感、厭惡的“公路”。一種絕望的情緒在他們心中彌漫,有時竟變成了怨恨。奧達本來是一條言語不多的硬漢,但此時也壓抑不住心頭的怒氣。他對女醫(yī)生吼道:“我們的道路是鐵蹄的道路,你們橡膠輪子的鋼鐵機器是多么蠻橫無理?。 薄颁撹F、橡膠、泊漆的氣味都是魔鬼的氣味。”窮達則詛咒道:“讓流沙和懸崖撕碎公路勘探隊?!?/p>

這是愚昧的發(fā)泄,也是將要失去自己所熱愛的職業(yè)的人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痛苦呼喚。

但是,公路勘探隊照常熱火朝天地工作著,公路也隨之向深山溝延伸。馱腳漢的憤怒詛咒是無濟于事的。馬隊消亡的命運早已注定,無可挽回了。這時,馱腳漢們的心中不禁蕩漾起對過去生活的回憶。有多少激動人心的記憶深藏在他們心底!回憶那艱苦而自由的馱腳生活,回憶伙伴之間那患難與共的友情,回憶起與母親的告別、與姑娘的相會、與鄉(xiāng)親們的暢飲……這一切多么讓馱腳漢們留戀?。』貞洶殡S著他們的行程,回憶成了他們治療心疾的良藥。我們不要把這僅僅看成是馱腳漢個人的感情波瀾,也不要把這只看做是舊習(xí)慣勢力的自我安慰,而其中都包含著更深層次的意蘊。請看《馬隊》中的這段描述:

“瑪魯查卡!”奧達喃喃地說。

他們鄭重其事地告訴你:瑪魯查卡是一個早已湮滅于這片浩渺森林的一個部落的名字,部落的名字也被用以為這片森林命名。這森林中間有三條河流的源頭,向東、向東南、向西南流落,在群山地帶,孕育了上百個古代部落。

“查卡是源頭的意思?!备F達說。

“是母親?!卑⒋胝f。

“是臍帶?!眾W達說。

而你只是想大聲呼叫,想到這里,那林海似乎已經(jīng)在你的嘯聲中動蕩起來。

這是多么震撼人心的精彩描寫??!馱腳漢的憂愁、痛苦、怨恨原來還蘊含著對自己民族和故土、對自己民族歷史文化傳統(tǒng)深沉、真摯的愛。這種愛在奔騰向前的歷史洪流面前也許顯得渺小和可憐,但它卻代表了一個民族的心聲,具有催人淚下的民族精神和巨大的感召力量。在一個民族前進的歷程中,在進步與保守的沖突中,他們是不愿舍棄自己悠久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在新的征途上他們也仍然懷念著自己民族的光榮過去,頑強地尋找著自己民族的英靈。這是阿來小說的基本思想之一。

歷史是無情的。現(xiàn)實也是無情的。抗拒命運的奧達馬隊恰恰正在促進自己的消亡。他們運送的物資,其中大部分是修筑公路的器材、炸藥、汽油和勘探隊員的食品、報紙。馱腳漢在為自己的馬隊挖掘著墳?zāi)?。阿措的女兒,正在開著卡車賺錢,而奪朵的生父給他寄來的又是一張卡車提貨單。這是多么具有諷刺意味!新與舊、進步與落后的矛盾就是這么錯綜復(fù)雜。但新的交通工具畢竟要取代舊的交通工具,并正在被山區(qū)人民接受。沒有舊事物的悲劇,就沒有新事物的誕生。這就是歷史的辯證法。

馱腳漢,特別是年輕人奪朵也逐漸意識到了“行業(yè)”給自己生活帶來的危機。姑娘們已經(jīng)不像過去滿足于和馱腳漢做“萍水夫妻”了。奪朵的舊情人盡管還對他情意綿綿,但卻拒絕了他,向他提出:如果真要她,就把她帶回他的家鄉(xiāng)。新情人也強烈要求他過安定的生活。只有在馬隊結(jié)局的那天晚上才躺進他的被窩。最后,阿措死在驛路上;奧達和窮達離開了奪朵,不知去向;奪朵也安家立業(yè),結(jié)束了馱腳生涯。奧達馬隊就這樣無聲無息了。奪朵感到“就像他們和我有過的那一段生活,不過是一場不真實的夢一樣”。歷史的長河還在流,山區(qū)藏民的生活正在變。但像夢的過去是不會被輕易忘卻的。

社會的進步和變革是不可阻擋的。但長期處于封閉或半封閉狀態(tài)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人們,在社會大變革的沖擊下改變原有的思想觀念和生活方式要比我們想象的艱難得多復(fù)雜得多。因為被沖擊的主體是人,是人的生活秩序、思想觀念、心理結(jié)構(gòu)和感情世界,所以,不要以為歷史變革和社會進步給人們帶來的都是欣喜和歡樂,這種變革也會給人們(起碼是一部分人)帶來憂慮、恐懼和痛苦,也會觸發(fā)他們對原有生活(盡管是含有落后甚至是愚昧成分的生活)的深沉回憶和無限留戀。此外,伴隨著進步與變革而來的也有丑陋和污穢。如那個藏族小學(xué)老師在漢族女醫(yī)生和自己同胞面前不屑講藏話,那個汽車司機借女人搭車之機與之野合之類。伴隨著進步與變革而來的也可能有對美好事物的破壞,如原始森林被砍光、農(nóng)田、草場被毀壞之類。所以,奧達等人的思想動蕩和感情波瀾既有個人得失的考慮,習(xí)慣勢力的惰性,也有對民族和故土的熱愛,對民族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眷戀。

舊的思想觀念和生活秩序必然要被新的思想觀念和生活秩序所取代。但是,舊思想觀念和生活秩序是由歷史鑄造并經(jīng)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它們往往優(yōu)劣雜糅、美丑并陳。難道馱腳漢吃苦耐勞的精神、慷慨豪放的性格、淳樸善良的品德以及愛故土、重友誼的情操不值得贊揚和繼承嗎?難道馬隊在歷史上的貢獻和閃現(xiàn)過的光彩不值得記住和緬懷嗎?正因為如此,馬隊的消亡在人們心中激起的惆悵、留戀和惋惜之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馱腳漢的命運悲劇不可避免,但卻值得同情。擴而大之,一個民族在進步與變革中,在新與舊的沖突中,這個民族的人民也會經(jīng)常沉浸在惆悵、留戀和惋惜的感情波濤里。這里除了消極和守舊的基因之外,還包含著對民族歷史的肯定,對民族文化的摯愛,對民族未來的渴望。歷史和過去的生活是不能全盤否定的。

阿來沒有到原始森林和荒山僻野尋找人生價值和生命之謎。他直視著藏族人民的現(xiàn)實變革和歷史進程;他沒有過多地去追求作品的永恒性,但他的一些作品卻回蕩著歷史回聲和閃爍著哲理光彩。他的立足點是寫自己的民族。他以特有的民族心理和敏銳的審美眼光去捕捉藏族地區(qū)在時代大潮沖擊下的矛盾焦點和人們心靈的顫抖,并以獨特的視角和深沉的思考去表現(xiàn)自己對歷史、對現(xiàn)實、對人生的理解。因此,他的一些小說如《馬隊》《老房子》《獵鹿人的故事》等,不但具有鮮明的民族特點和時代感,而且具有了超越民族的普遍的思想意義和審美價值。

馬隊的消亡,使我們對已經(jīng)發(fā)生的和將要發(fā)生的許多類似的事物以及許多類似馱腳漢的人們有了深一層的理解。在當今中國,這類事和這類人每時每刻都發(fā)生著和存在著。從《馬隊》我看到了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創(chuàng)作優(yōu)勢,盡管這種優(yōu)勢還不被一些理論家和評論家所承認。

當然,《馬隊》在創(chuàng)作上還比較粗糙,缺乏錘煉,因此結(jié)構(gòu)比較松散,旁枝別杈較多,語言也欠考究。這應(yīng)引起阿來的特別注意。

以上就是我對阿來《奧達的馬隊》的基本認識。

(原載《當代文壇》1988年第4期)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