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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雪·第三夜

滄月·七夜雪 作者:滄月


風(fēng)綠和霜紅一大早趕過來的時候,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小姐居然裹著毯子,在霍展白懷里安靜地睡去了!霍展白將下頜支在紫衣麗人的頭頂上,雙臂環(huán)著她的腰,倚著梅樹打著瞌睡,砌下落梅如雪,凋了兩人一身。雪鷂早已醒來,卻反常地乖乖站在架子上,側(cè)頭看著梅樹下的兩個人,發(fā)出溫柔的咕咕聲。

“我的天啊,怎么回事?”綠兒看到小姐身邊的正是那個自己最討厭的家伙,眼珠子幾乎要掉出來,“這——嗚!”

一旁的霜紅及時捂住了她的嘴,將她拉了出去。

“從來沒見過小姐睡得這樣安靜呢……”跟了薛紫夜最久的霜紅喃喃,“以前生了再多的火也總是嚷著冷,半夜三更睡不著,起來不停走來走去——現(xiàn)在就讓她多睡一會兒吧?!?/p>

“可是……秋之苑那邊的病人……”綠兒皺了皺眉,有些不放心。

那個病人昨天折騰了一夜,不停地抱著腦袋厲呼,聽得她們都以為他會立刻死掉,一大早慌得跑過來想問問小姐,結(jié)果就看到了這樣尷尬的一幕。

“???!”正在幾個侍女商量進退的時候,庭院里卻傳來了一聲驚呼,震動內(nèi)外,“這、這是干嗎?”

“小姐醒了!”綠兒驚喜道。隨即卻聽到了砰的一聲,一物破門從院外飛了進來。

“霍展白!你占我便宜!”

還沒睡醒的人來不及應(yīng)變,就這樣四腳朝天地狼狽落地,一下子痛醒了過來。

“你……”睡眼惺忪的人一時間還沒回憶起昨天到底做了什么讓這個女人如此暴跳,只是下意識地躲避著如雨般飛來的杯盞,在一只酒杯砸中額頭之時,他終于回憶起來了,大叫,“不許亂打!是你自己投懷送抱的!不關(guān)我事……對,是你占了我便宜!”

“胡說!你這個色鬼!根本不是好人!”薛紫夜沖出來,惡狠狠指著他的鼻子,吩咐左右侍女,“這里可沒你的柳花魁!給我把他關(guān)起來,弄好了藥就把他踢出谷去!”

“是,小姐!”綠兒歡喜地答應(yīng)著,完全沒看到霜紅在一邊皺眉頭。

薛紫夜拉下了臉,看也不看他一眼,哼了一聲掉頭就走:“去秋之苑!”

在所有人都呼啦啦走后,霍展白才回過神來,從地上爬了起來,摸了摸打破的額頭——這算是醫(yī)者對病人的態(tài)度嗎?這樣氣勢洶洶的惡女人,完全和昨夜那個貓一樣安靜乖巧的女子兩樣啊……自己……是不是做夢了?

可是,等一下!剛才她說什么?“柳花魁”?

她、她怎么知道自己認識揚州玲瓏花界的柳非非?

他忽然一拍大腿跳了起來。完了,難道是昨夜喝多了,連這等事都被套了出來?他泄氣地耷拉下了眼皮,用力捶著自己的腦袋,恨不得把它敲破一個洞。

薛紫夜帶著人往秋之苑匆匆走去,猶自咬牙切齒。

居然敢占她的便宜!看回頭怎么收拾那家伙!……她氣沖沖地往前走,旁邊綠兒送上了一襲翠云裘:“小姐,你忘了披大氅呢,昨夜又下小雪了,冷不冷?”

冷?她忽然愣住了——是啊,下雪了嗎?可昨夜的夢里,為什么一直是那樣地溫暖?

她拿著翠云裘,站在藥圃里出神。

來到秋之苑的時候,打開門就被滿室的濃香熏住。

“一群蠢丫頭,想熏死病人嗎?”她怒罵著值夜的丫頭,一邊動手卷起四面的簾子,推開窗,“一句話吩咐不到就成這樣,你們長點腦子好不好?”

“別……”忽然間,黑暗深處有聲音低微地傳來,“別打開?!?/p>

薛紫夜吃驚地側(cè)頭看去,只見榻上厚厚的被褥陰影里,一雙淺藍色的眼睛奕奕閃光,低低地開口:“關(guān)上……我不喜歡風(fēng)和光。受不了……”

她心里微微一震,卻依然一言不發(fā)地一直將簾子卷到了底,雪光唰地映射了進來,耀住了里面人的眼睛。

“關(guān)上!”陷在被褥里的人立刻將頭轉(zhuǎn)向床內(nèi),厲聲。

她揮了揮手,示意侍女們退出去,自己坐到了榻邊。

“沒有風(fēng),沒有光,一直被關(guān)著的話,會在黑暗里腐爛掉的?!彼χ?,耳語一樣對那個面色蒼白的病人道,“你要慢慢習(xí)慣,明介。你不能總是待在黑夜里。”

她的手搭上了他的腕脈,卻被他甩開。

“你叫誰明介?”他待在黑暗里,冷冷地問,“為什么要救我?你想要什么?”

他的眼睛里沒有絲毫喜怒,只是帶著某種冷酷和提防,以及無所謂。

她愣住,半晌才伸過手去探了探他的額頭,喃喃:“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恢復(fù)了一部分記憶了,怎么還會問這樣的問題?我救你,自然是因為我們從小就認識——你是我的弟弟啊?!?/p>

“呵?!彼麉s在黑暗里譏諷地笑了起來,“弟弟?”

出自大光明宮修羅場的絕頂殺手是不可能有親友的——如果有,就不可能從三界里活下來;如果有,也會被教官勒令親手格殺。

這個女人在騙他!

說什么拔出金針,說什么幫他治病——她一定也是中原武林那一邊派來的人,他腦海里浮現(xiàn)的一切,只不過是用藥物造出來的幻象而已!她救了他,只是想用盡各種手段,從他身上挖出一點魔教的秘密——

這種事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太多。

半年前,在刺殺敦煌城主得手后來不及撤退,他一度被守護城主的中原武林擒獲,關(guān)押了整整一個月才尋到機會逃離。為了逼他吐露真相,那些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用盡了各種駭人聽聞的手段——其中,就嘗試過用藥物擊潰他的神智。

連那樣的酷刑都不曾讓他吐露半句,何況面前這個顯然不熟悉如何逼供的女人。

他在黑暗中冷笑著,手指慢慢握緊,準備找機會發(fā)出瞬間一擊。

他必須要拿到龍血珠……必須要拿到!

“你還沒記起來嗎?你叫明介,是雪懷的朋友,我們一起在摩迦村寨里長大?!鳖D了頓,薛紫夜的眼睛忽然黯淡下來,輕聲,“你六歲就認識我了……那時候……你為我第一次殺了人——你不記得了嗎?”

黑暗里的眼睛忽然閃了一下,仿佛回憶著什么,泛出了微微的紫。

他的眼眸,仿佛可以隨著情緒的不同而閃現(xiàn)出不同的色澤,誘惑人的心。

殺人……第一次殺人。

他頓住了被褥底下剛剛抬起來的手,只覺得后腦隱約地痛起來。眼前忽然有血色潑下,兩張浮腫的臉從記憶里浮凸出來了——那是穿著官府服裝的兩名差役。他們的眼睛瞪得那樣大,臉成了青紫色,居然自己卡住了自己的喉嚨,生生將自己勒死!

地上……地上躺著一個蒼白瘦弱的女人,被凌辱后的一地血紅。

那個小女孩抱著那個衣不蔽體的女人嚶嚶哭泣,眸子是純粹的黑白色。

他忽然覺得喘不過氣來。

“你不記得了嗎?十九年前,我和母親被押解著路過摩迦村寨,在村前的驛站里歇腳。那兩個人面獸心的家伙卻想凌辱我母親……”即使是說著這樣的往事,薛紫夜的語氣也是波瀾不驚,“那時候你和雪懷正好在外頭玩耍,聽到我呼救,沖進來想阻攔他們,卻被惡狠狠地毒打——就在那時候,你情急之下,第一次用瞳術(shù)殺了人。

“母親死后我成了孤兒,流落在摩迦村寨,全靠雪懷和你的照顧才得以立足。

“我們?nèi)齻€人成了很好的朋友——我比你大一歲,還認了你當(dāng)?shù)艿?。?/p>

他抱著頭,拼命對抗著腦中那些隨著話語不停涌出的畫面,急促地呼吸。是假的……是假的!就如瞳術(shù)可以蠱惑人心一樣,她也在用某種方法試圖控制他的記憶!

“你不記得了面?就是因為殺了那兩個差役,你才被族里人發(fā)現(xiàn)了身上的奇異天賦,被視為妖瞳再世,關(guān)了起來?!毖ψ弦沟穆曇糨p而遠,“明介,你被關(guān)了七年,我和雪懷每天都來找你說話……一直到滅族的那一夜?!?/p>

滅族那一夜……滅族那一夜……

記憶再度不受控制地翻涌而起。

外面的雪在飄,房子陰暗而冰冷,手足被鐵索釘在墻上,蜷縮在黑暗的角落里。

有人打開了黑暗的房間,對他說話:

“你,想出去嗎?”

那個聲音不停地問他,帶著某種誘惑和魔力。

“那一群豬狗一樣的俗人,不知道你有多大的力量……只有我知道你的力量,也只有我能激發(fā)出你真正的力量。你,想跟我走嗎?”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他在黑暗中大喊,感覺自己快要被逼瘋。

“好,我?guī)愠鋈?。那個聲音微笑著,但是,你要臣服于我,成為我的瞳,凌駕于武林之上,替我俯視這大千世界、蕓蕓眾生。你,答應(yīng)嗎?”

“還是,愿意被歧視,被幽禁,被挖出雙眼一輩子活在黑暗里?”

放我出去!他用力地拍著墻壁,想起今日就是族長說的最后期限,心魂欲裂,不顧一切地大聲呼喊:只要你放我出去!

忽然間,黑暗裂開了,光線將他的視野四分五裂,一切都變成了空白。

空白中,有血色迸射開來,伴隨著凄厲的慘叫。

那是、那是……血和火!

“那一夜……”她垂下了眼睛,語聲里帶著悲傷和仇恨。

“閉嘴!”他忽然間低低地叫出聲來,再也無法控制地暴起,一把就扼住了薛紫夜的咽喉!

她被抵在墻上,驚訝地望著面前轉(zhuǎn)變成琉璃色的眸子,一瞬間驚覺了他要做什么,在瞳術(shù)發(fā)動之前及時地閉上了眼睛。

“看著我!”他卻騰出一只手來,毫不留情地撥開了她的眼睛,指甲幾乎摳入她的眼球,“看著我!”

她被迫睜開了眼,望著面前那雙妖瞳,感覺到一種強大的力量正在侵入她的心。

“聽著,馬上把龍血珠還給我!否則……否則我……會讓你慢慢地死?!?/p>

他的臉色蒼白而慘厲,充滿了不顧一切的殺氣,宛如修羅。明介怎么會變成這樣?如今的他,就如一個嗜血無情的修羅,什么也不相信,什么也不容情,只不顧一切地追逐著自己想要的東西,連血都已經(jīng)慢慢變冷。

這,就是大光明宮修羅場里的殺手?

意識開始渙散,身體逐漸不聽大腦的指揮,她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做什么——然而,就在那個瞬間,掐著她喉嚨的手松開了。仿佛是精神力耗盡,那雙琉璃色的眼睛瞬間失去了攝人心魄的光芒,黯淡無光。是的,以他目下的力量,已經(jīng)不足夠再發(fā)動一次瞳術(shù)。

瞳急促地呼吸著,整個人忽然砰的一聲向后倒去,在黑暗里一動不動。

同一瞬間,她也癱倒在地。

不知多久,她先回復(fù)了神智,第一個反應(yīng)便是撲到他身側(cè),探了探他的腦后——那里,第二枚金針已經(jīng)被這一輪激烈的情緒波動逼了出來,針的末尾脫離了靈臺穴,有細細的血開始滲出。

“明介……”她第一次有了心驚的感覺,有些不知所措地將他的頭抬起放在自己懷里,望著外面的天空,喃喃——明介,如今的你,已經(jīng)連自己的回憶都不相信了嗎?

那么多年來,你到底受了什么樣的折磨啊。

霍展白明顯地覺得自己受冷落了——自從那一夜拼酒后,那個惡女人就很少來冬之館看他,連風(fēng)綠霜紅這兩個管事的大丫頭都很少來了,只有一些粗使丫頭每日來送一些飯菜。

雖然他的傷已經(jīng)開始好轉(zhuǎn),也不至于這樣把他擱置一旁吧?

難道是因為那個小氣的女人還在后悔那天晚上的投懷送抱?應(yīng)該不會啊……那么兇的人,臉皮不會那么薄。那么,難道是因為他說漏了嘴提到了那個花魁柳非非,打破了他在她心中一貫的光輝形象?

心里放不下執(zhí)念是真,但他也并不是什么圣賢人物,可以十幾年來不近女色??烊哪腥耍律砦慈?,身邊有一幫狐朋狗友,平日出入一些秦樓楚館消磨時間也是正常的——他們八大名劍哪個不自命風(fēng)流呢?何況柳花魁那么善解人意,偶爾過去說說話也是舒服的。

他無趣地左右看著,腦袋里想入非非起來。

丫頭進來布菜,他在一旁看著,無聊地問:“你們小姐呢?”

“小姐在秋之苑……”那個細眉細眼的丫頭低聲回答。

“哦,秋之苑還有病人嗎?”他看似隨意地套話。

“嗯,是啊?!蹦莻€丫頭果然想也不想地脫口答應(yīng),立刻又變了顏色,“啊……糟糕。小姐說過這事不能告訴霍公子的!”

霍展白眼神陡然亮了一下,臉色卻不變,微笑:“為什么呢?”

那個丫頭卻一句話也不敢多說,放下菜,立刻逃了出去。

她走后,霍展白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冬之館里,望著庭外的梅花發(fā)呆。為什么呢?……加上自己,十面回天令已經(jīng)全部收回,今年的病人應(yīng)該都看完了,怎么到了現(xiàn)在又出來一個?以那個女人的性格,肯浪費精力額外再收治,想來只有兩個原因:要么是那個病人非常之有錢,要么……就是長得非常之有型。

如今這個,到底是哪一種呢?難道比自己還帥?

他摸著下巴,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忽然間蹙眉:可是,為什么不想讓他知道?

“喂,你說,那個女人最近抽什么風(fēng)?。俊彼麑茏由系难_說話,“你知不知道?替我去看看究竟可好?”

“咕?!毖_歪著頭看了看主人,忽地撲扇翅膀飛了出去。

第二枚金針靜靜地躺在了金盤上,針末同樣沾染著黑色的血跡。

榻上的人在細微而急促地呼吸,節(jié)奏凌亂。

薛紫夜坐在床前,靜靜地凝視著那個被痛苦折磨的人——那樣蒼白英俊的臉,卻隱含著冷酷和殺戮,即使昏迷中眼角眉梢都帶著逼人的殺氣……他,真的已經(jīng)不再是昔年的那個明介了,而是大光明宮修羅場里的殺手之王:瞳。

瞳……她心里默念著這個名字,想起了他那雙詭異的眼睛。

作為醫(yī)者,她知道相對于武學(xué)一道,還存在著念力和幻術(shù)——但是,她卻從來不敢想象一個人可以將念力通過雙眸來擴張到極致!那已經(jīng)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范圍。

難道,如村里老人們所說,這真的是摩迦一族血脈里傳承著的魔力?

最后一枚金針還留在頂心的百會穴穴上。她隔著發(fā)絲觸摸著,雙手微微發(fā)抖——沒有把握……她真的沒有把握,在這枚入腦的金針拔出來后,還能讓明介毫發(fā)無損地活下去!

行醫(yī)十年來,她還是第一次遇到了“不敢動手”的情況!

聯(lián)想起這八年來一直困擾她的事,想起那個叫沫兒的孩子終究無法治好,她的心就更加難受——無能為力……盡管她一直被人稱為“神醫(yī)”,可她畢竟只是一個醫(yī)生,而不是神啊!

怎么辦……怎么辦……

深沉而激烈的無力感,幾乎在瞬間將一直以來充滿自信的女醫(yī)者擊倒。

十二年前她已經(jīng)失去了雪懷,今日,怎么可以再失去明介?

薛紫夜靜靜坐了許久,霍然長身立起,握緊了雙手,身子微微顫抖,朝著春之庭那邊疾步走了出去。一定要想出法子來,一定要想出法子來!

不同于冬之館和秋之苑,在湖的另一邊,風(fēng)卻是和煦的。

溫泉從夏之園涌出,一路流經(jīng)了這一個春之庭,然后注入了湖中,和冷泉交融。此處的庭院里,處處都是旖旎春光,盛開著一簇簇的碧桃,薺菜青青,綠柳如線。

一個蒼老的婦人拿著云帚,在階下打掃,忽地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谷主,是您?”春之庭的侍女已經(jīng)老了,看到她來有些驚訝。

谷主已經(jīng)有很久沒有回這里來了……她天賦出眾,勤奮好學(xué),又有著深厚的家學(xué)淵源,十四歲師從前代藥師廖青染后,更是進步一日千里,短短四年即告出師,十八歲開始正式接掌了藥師谷。其天賦之高,實為歷代藥師之首。

自從她出師以來,就很少再回到這個作為藏書閣的春之庭了。

“寧姨,麻煩你開一下藏書閣的門?!毖ψ弦拐咀?,望著緊閉的高樓,眼角有一種堅決的神色,“我要進去查一些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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