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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雪·第二夜

滄月·七夜雪 作者:滄月


外面還在下著雪。

薛紫夜坐在黑暗里,側(cè)頭傾聽著雪花簌簌落下的聲音,感覺到手底下的人還在微微發(fā)抖。過了整整一天,他的聲音已經(jīng)嘶啞,反抗也逐步微弱下去。

她站起身,點(diǎn)燃了一爐醍醐香。醒心明目的香氣充斥在黑暗的房里,安定著狂躁不安的人。

過了很久,在天亮的時候,他終于清醒了。

這一次他沒有再做出過激的行為,不知道是覺得已然無用還是身體極端虛弱,只是靜默地躺在榻上,微微睜開了眼睛,望著黑暗中的房頂。

“為什么不殺我?”許久,他開口問。

她微微笑了笑:“醫(yī)者不殺人?!?/p>

“那……為什么要救我?我沒有回天令?!彼H坏亻_口,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你是藥師谷的神醫(yī)?!?/p>

“嗯。”她點(diǎn)點(diǎn)頭,“我也知道你是大光明宮的殺手?!?/p>

她在黑暗中拿起了一個白玉面具,放到了自己臉上——那是她派人搜索了谷外冷杉林后帶回來的東西。而那邊的林里,大雪掩埋著十二具尸體,是昆侖大光明宮座下的十二銀翼殺手。

而率領(lǐng)這一批光明界里頂尖精英的,就是魔教里第一的殺手:瞳。

那個傳說中暗殺之術(shù)天下無雙,讓中原武林為之震驚的嗜血修羅。

在她將面具覆上臉的一剎那,他側(cè)頭看了一眼,忽然間霍地坐起——閃電般地伸出手來,在她來不及反應(yīng)之前抓到了那個面具!然后仿佛那個動作耗盡了所有的體能,他的手指就停在了那里,凝望著她,激烈地喘息著,身體不停發(fā)抖。

“你究竟是誰?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他望著面具上深嵌著的兩個洞,夢囈般地喃喃,“我好像……好像在哪里看到過……”

是的,方才他在冰湖之上頓住了手,就是因?yàn)榭吹搅诉@樣的一雙眼睛!

薛紫夜卻微微笑了起來——已經(jīng)不記得了?或許他認(rèn)不出她的臉,但是她的眼睛,他應(yīng)該還記得吧?

她抓住了他的手,輕輕按下:“我也認(rèn)得你的眼睛。”

“你……你到底是誰?”瞳在黑暗里不做聲地急促呼吸著,望著面具后那雙眼睛,忽然間感覺頭又開始裂開一樣地痛。他低呼了一聲,抱著頭倒回了榻上,然而彌漫全身的殺氣和敵意終于收斂了。

“你放心,”他聽到她在身側(cè)輕輕地說,“我一定會治好你?!?/p>

“我一定不會再讓你,被一直關(guān)在黑暗里。”

第二輪的診療在黑暗中開始。

醍醐香在室內(nèi)縈繞,她將銀針刺入了他的十二處穴位。令人詫異的是,雖然是在昏迷中,那個人身上的肌肉卻在銀針刺到的瞬間,下意識地發(fā)生了凹陷,穴位在轉(zhuǎn)瞬間移開了一寸。

乾坤大挪移?

薛紫夜驚詫地望著這個魔教的殺手。竟然掌握了圣火令上的絕頂秘術(shù)?難怪霍展白都會栽在這個人手上??墒恰裟甑哪莻€孩子,是怎么活下來的,又是怎么會變成如今這般?

她微微嘆了口氣,盤膝坐下,開始了真正的治療。

無論如何,不把他腦中的病痛解除,什么都無法問出來。

這是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因?yàn)樗系模⒉皇巧眢w上的傷。要如何治療瞳術(shù)引發(fā)的混亂和癲狂,她尚未有過任何經(jīng)驗(yàn)。遲疑了許久,終于暗自點(diǎn)了點(diǎn)頭,既然如此,那么,就試試和瞳術(shù)同源的“觀心”吧!

觀心乃是“治心之術(shù)”,用于癲狂及失憶之癥。

在銀針順利地刺入十二穴后,她俯下身去,雙手按著他的太陽穴,靠近他的臉,靜靜地在黑暗里凝視著他的眼睛,輕輕開口:“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那個人模糊地應(yīng)了一聲。醍醐香的效果讓瞳陷入了深度昏迷,眼睛開了一線,神智卻處于游離的狀態(tài)。

“你叫什么名字?”她繼續(xù)輕輕問。

“瞳?!彼眢w動了動,忽然間起了痛苦的抽搐,“不,我不叫瞳。我叫……我叫……我想不起來……”

第一個問題便遇到了障礙。她卻沒有氣餒,凝視著他,緩緩開口:“是不是,叫作明介?”

手底下痛苦的顫動忽然停止了,他無法回答,仿佛有什么阻攔著他回憶。

“明介……”他喃喃重復(fù)著,“我……聽過這個名字?!?/p>

“明介,你從哪里來?”她一直一直地凝視著他半開的眼睛,語音低沉溫柔。

從哪里來?他從哪里……他忽然間全身一震。

是的,那是一個飄著雪的地方,還有終年黑暗的屋子。他是從那里來的……不,不,他不是從那里來的——他只是用盡了全力想從那里逃出來!

他忽然間大叫起來,用手捂住了眼睛:“不要……不要挖我的眼睛!放我出去!”

那一瞬間,血從耳后如同小蛇一樣細(xì)細(xì)地蜿蜒而下。他頹然無聲地倒地。

怎么了?薛紫夜變了臉色:觀心術(shù)是柔和地啟發(fā)和引誘,用來逐步揭開被遺忘的記憶,不可能導(dǎo)致如今這樣的結(jié)果!這血……難道是?她探過手去,極輕地觸摸了一下他的后腦。細(xì)軟的長發(fā)下,隱約摸得到一枚冷硬的金屬。

她不敢再碰,因?yàn)槟且幻督疳?,深深地扎入了玉枕死穴。她小心翼翼地沿著頭顱中縫摸上去,在靈臺、百會兩穴又摸到了兩枚一模一樣的金針。

她變了臉色:金針封腦!

難道,他的那一段記憶,已經(jīng)被某個人封???那是什么樣的記憶……關(guān)系著什么樣的秘密?到底是誰……到底是誰,屠戮了整個摩迦一族,殺死了雪懷,又封印了這一切?

她握著銀針,俯視著那張苦痛中沉睡的臉,眼里忽然間露出了雪亮的光。

月下的雪湖。冰封在水下的那張臉還是這樣年輕,保持著十六歲時候的少年模樣,然而匍匐在冰上的女子卻已經(jīng)是二十多的容顏。

她伏在冰上,對著那個微笑的少年喃喃自語。

雪懷……雪懷,你知道嗎?今天,我遇到了一個我們都認(rèn)識的人。

你還記得那個被關(guān)在黑屋子里的孩子嗎?是的,明介,他回來了!這么多年來,只有我陪你說說話,很寂寞吧?看到了認(rèn)識的人,你一定覺得也很開心吧?雖然他已經(jīng)不記得了,但畢竟,那是你曾經(jīng)的同伴,我的弟弟。

你們曾經(jīng)那么要好,也對我那么好。

所以,你放心,我一定會盡全力把明介治好。

不惜一切,我也一定要追索出當(dāng)年的真相,替摩迦全族的人復(fù)仇!

將手里的藥丸扔出去,雪鷂一個飛撲叼住,銜回來給他,咕咕地得意。

再扔出去。再叼回來。

在這種游戲繼續(xù)到二十五次的時候,霍展白終于覺得無趣。

自從他被飛針扎中后,死人一樣地昏睡了整整兩天,然而醒來的時候身邊竟然沒有一個人,榻邊的小幾上只放了一盤冷了的飯菜,和以前眾星拱月的待遇大不相同。但是知道那個女人一貫做事古怪,他也不問,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又吃,閑著的時候就和雪鷂做做游戲。

這樣又過去了三天。

他的耐心終于漸漸耗盡。開始左顧右盼,希望能在館里找到一兩個侍女,問問這那個死女人究竟去了哪里,竟然將他那么重要的一個垂危病人扔在這里自生自滅。

墻上掛了收回的九面回天令,他這里還有一面留了八年的——今年的病人應(yīng)該早已看完了,可這里的人呢?都死哪里去了?他還急著返回臨安去救沫兒呢!

可惜的是居然連綠兒都不見了人影,問那幾個來送飯菜的粗使丫頭,又問不出個所以然——那個死女人對手下小丫頭們的管束之嚴(yán)格,八年來他已經(jīng)見識過。

他悶在這里已經(jīng)整整三天。

“人呢?人呢?”他終于忍不住大叫了一聲,震得塵土簌簌下落,“薛紫夜,你再不出來,我要把這里拆了!”

“喲,七公子好大的脾氣?!豹{吼功果然是有效的,正主兒立刻被震了出來。薛紫夜五天來第一次出現(xiàn),推開房門施施然進(jìn)來,手里托著一套銀針:“想挨針了?”

他一看到她就沒了脾氣。

“嘿嘿……想你了嘛?!彼吐曄職獾刭r笑臉,知道目下自己還是一條砧板上的魚,“這幾天你都去哪里啦?不是說再給我做一次針灸嗎?你要再不來——”

“嗯?”薛紫夜拈著針,冷哼著斜看了他一眼。

“你要再不來,這傷口都自己長好啦!”他繼續(xù)賠笑。

她看也不看,一反手,五支銀針就甩在了他胸口上,登時痛得他說不出話來。

“好得差不多了,再養(yǎng)幾天,可以下床?!贝盍舜蠲},她面無表情地下了結(jié)論,敲著他的胸口,“你也快到而立之年了,動不動還被揍成這樣——你真的有自己號稱的那么厲害嗎?可別吹牛來騙我這個足不出戶的女人啊?!?/p>

“你沒看到我一劍平天下的雄姿英發(fā)嘛……我可是昔年被鼎劍閣主親授墨魂劍的人??!”他翻了翻白眼,大言不慚地吹噓,“要不是我再三推辭,如今我就是鼎劍閣主了!”

“我看你挨打的功夫倒算是天下第一,”薛紫夜卻沒心思和他說笑,只是小心翼翼地探手過來繞到他背后,摸著他肩胛骨下的那一段脊椎,眉頭微微蹙起,“這次這里又被傷到了。以后再不小心,癱了別找我。這不是開玩笑?!?/p>

她甚至比他自己更熟悉這具傷痕累累的身體:他背后有數(shù)條長長的疤,干脆利落地劃過整個背部,仿佛翅膀被唰的一聲斬斷留下的痕跡。那,還是她三年前的杰作——在他拿著七葉明芝從苗疆穿過中原來到藥師谷的時候,她從他背部挖出了足足一茶杯的毒砂。

她的手指輕輕叩在第四節(jié)脊椎上,疼痛如閃電一樣沿著背部竄入了腦里。

他脫口大叫,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不要再逞能了?!毖ψ弦箛@了口氣,第一次露出溫和的表情,低聲,“你的身體已經(jīng)到極限——想救人,但也得為自己想想。我不可能一直幫到你?!?/p>

霍展白劇烈地喘息,手里握著被褥,忽然有某種不好的預(yù)感。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他抬起頭看她,發(fā)現(xiàn)幾日不見她的臉有些蒼白,也沒有了往日一貫的生氣勃勃叱咤凌厲,他有些不安,“出了什么事?你遇到麻煩了?”

她從被褥下抽出手來,只是笑了笑,將頭發(fā)攏到耳后:“沒啊,因?yàn)槟玫搅私馑?,你就不必再來這里挨我的罵了……那么高的診金你又付不起,所以以后還是自己小心些?!?/p>

他松了一口氣,笑:“怎么會不來呢?我以身抵債了嘛?!?/p>

薛紫夜扯著嘴角笑了一下,眼睛里卻殊無笑意——如果……如果讓他知道,八年前那一張薈萃了天下奇珍異寶的藥方,原來只是一個騙局,他又會怎樣呢?

沫兒的病是胎里帶來的,秋水音懷孕的時候顛沛流離,又受了極大打擊,這個早產(chǎn)的孩子生下來就先天不足,根本不可能撐過十歲。即便是她,窮盡了心力也只能暫時保住那孩子的性命,而無力回天。

但是那時候她剛執(zhí)業(yè),心腸還軟,經(jīng)不起他的苦苦哀求,也不愿意讓他們就此絕望,只有硬著頭皮開了一張幾乎是不可能的藥方——里面的任何一種藥材,都是世間罕見,江湖中人人夢寐以求的珍寶。

她只是給了一個機(jī)會讓他去盡力,免得心懷內(nèi)疚。

因?yàn)槟莻€孩子,一定會在他風(fēng)塵仆仆搜集藥物的途中死去。

然而,她沒有想到一年年過去,這個人居然如此鍥而不舍不顧一切地追尋著,將那個藥方上的藥材一樣一樣配齊,拿到了她面前。而那個孩子在他的精心照顧下,居然也一直奄奄一息地活到了今天。這一切在她這個神醫(yī)看來,都不啻是一個奇跡。

這個世間,居然有一個比自己還執(zhí)迷不悟的人?

她微微嘆了口氣。如今……又該怎生是好。

到了現(xiàn)在再和他說出真相,她簡直無法想象霍展白會有怎樣的反應(yīng)。

“好痛!你怎么了?”在走神的一剎那,聽到他詫異地問了一聲,她一驚,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居然將刺在他胸口的一根銀針直直按到了沒尾。

“啊呀!”她驚呼了一聲,“你別動!我馬上挑出來,你千萬別運(yùn)真氣!”

霍展白有些驚訝地望著她,八年來,他從未見過這個彪悍的女人如此驚惶失措。他內(nèi)心有些不安:她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卻不肯說出來。

認(rèn)識了那么久,他們幾乎成了彼此最熟悉的人。這個孤獨(dú)的女子有著諸多秘密,卻一直絕口不提。但是畢竟有一些事情,瞞不過他這個老江湖的眼睛:比如說,他曾不止一次地看見過她伏在那個冰封的湖面上喃喃說話,而湖底下,封著一個早已死去多年的人。

他在一側(cè)遙望,卻沒有走過去。

他甚至從未問過她這些事——就像她也從未問過他為什么要鍥而不舍地求醫(yī)。

八年來,他不顧一切地拼殺。每次他沖過血肉橫飛的戰(zhàn)場,她都會在這條血路的盡頭等著……他欠她那么多。自己的心愿已然快要完結(jié),到底有沒有什么方法、可以為她做點(diǎn)什么?

“嗯,我說,”他看著她用繡花針小心翼翼地挑開口子,把那枚不小心按進(jìn)去的針重新挑出來,忍著痛開口,“為了慶祝我的痊愈,今晚一起喝一杯怎么樣?”

薛紫夜愣了一下,抬起頭來,臉色極疲倦,卻忽地一笑:“好啊,誰怕誰?”

天黑之前,在赴那個賭酒之約前,她回了一次秋之苑。

重重的簾幕背后,醍醐香縈繞,有人在沉沉昏睡。

腦后的血已經(jīng)止住了,玉枕穴上的第一根金針已經(jīng)被取出,放在一旁的金盤上。尖利的針上凝固著黑色的血,仿佛是從血色的回憶里被生生拔出。

黑暗如鐵的裹尸布一樣將他層層裹住。

幻象一層層涌出。

這是哪里……這是哪里?是……他來的地方嗎?

手腳都被吊在墻壁上,四周沒有一絲光。他抱著膝蓋縮在黑暗的角落里,感覺腦袋就如眼前的房子一樣一片空白。沒有人來看他,這個小小的冰冷的木屋里,從來只有他一個人。

外面隱約有同齡人的笑鬧聲和風(fēng)吹過的聲音。

那里頭有一個聲音如銀鈴一樣悅耳,他一側(cè)頭就能分辨出來:是那個漢人小姑娘,小夜姐姐——在全村的淡藍(lán)色眼眸里,唯一的一雙黑白眼睛。

在被關(guān)入這個黑房子的漫長時間里,所有人都繞著他走,只有小夜和雪懷兩個還時不時地過來安慰他,隔著墻壁和他說話。那也是他忍受了那么久還沒有崩潰的原因所在。

“別煩心呢,病人是不該亂走的,”她的眼睛從墻壁的小孔里看過來,一閃一閃,含著笑意,“明介,你很快就會好了,很快就可以出來和我們一起玩了!”

是嗎……他很快就好了?可是,到底他得的是什么???有誰告訴他他得了什么?。?/p>

他有些茫然地望著小孔后的那雙眼睛。好多年沒見,小夜也應(yīng)該長大了吧?可是他卻看不見。他已經(jīng)快記不得她的樣子,因?yàn)槠吣陙?,他只能從小洞里看到她的那雙眼睛:明亮的,溫暖的,關(guān)切的——自從他七歲時殺了人開始,大家都怕他,叫他怪物,只有她還一直叫自己弟弟。

外面的笑語還在繼續(xù),吵得他心煩。她在和誰玩呢?怎么昨天沒來和他說話?現(xiàn)在……外頭又是什么季節(jié)了?可以去冰河上抽陀螺了嗎?可以去鑿冰舀魚了嗎?都已經(jīng)那么久了,為什么他還要被關(guān)在這里?

他有沒有做錯事!他要出去……他要出去!

因?yàn)閼嵟徒^望,黑暗中孩子的眼睛猛然閃出了奕奕的光輝,璀璨如琉璃。

“嘎吱——”旁邊的墻壁裂開了一條口子,是活動的木板被抽出了,隨即又推送了回來,上面放著一條干魚和一碗白飯,千篇一律。

“小怪物,吃飯!”外頭那個人啞著嗓子喝了一聲,十二分地嫌惡。

那是鵠,他七年來的看守人。

從六歲的那件事后,他被關(guān)入了這個沒有光的黑房子,鎖住手腳釘在墻壁上,整整過了七年。聽著外面的風(fēng)聲和笑語,一貫沉默的孩子忽然間爆發(fā)了,忽地橫手一掃,所有器皿丁零當(dāng)啷碎了一地。

“小怪物!”看守人隔著墻壁聽到了里頭的聲音,探頭進(jìn)來,瞪著他,“找死啊?”

然而,那一瞬間,只看得一眼,他的身體就癱軟了。

黑暗里,孩子用力搖晃著鎖鏈,眼睛牢牢地貼著送飯的口子往外看,爆發(fā)出了怒吼:“我要出去!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該死的,放我出去!”

隨著他的聲音,癱軟的看守人竟然重新站了起來,然而眼神是直直的,動作緩慢,喀嚓喀嚓地走到貼滿了封條的門旁,拿出了鑰匙,木然地插了進(jìn)去,竟然真的如言打開了門。

突如其來的光刺痛了黑暗里孩子的眼睛,他瑟縮了一下,卻看到那個兇神惡煞的人面無表情地走了進(jìn)來,一言不發(fā)地俯身,解開他手足身上的鎖鏈。

咦,這個家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連眼神都發(fā)直?

然而十三歲的他來不及想,只是歡呼著沖出了那扇禁閉了他七年的門,外面的風(fēng)吹到了他的臉上,他在令人目眩的日光里舉起了手臂,對著遠(yuǎn)處嬉戲的同村孩子們歡呼:“小夜姐姐!雪懷!我出來了!”

看守者跟了幾步,似乎想追上他。

他回頭瞪了對方一眼,轉(zhuǎn)頭就跑:“別跟著我!去死吧!”

但是,就在他這個念頭閃過的一剎那,聽到了背后房間內(nèi)傳來了一聲慘叫。

他驚駭?shù)鼗仡^,看到了極其恐怖的一幕——那個看守者,居然將鐵質(zhì)的鑰匙一分分插入了自己的咽喉!他面上的表情極其痛苦,然而手卻仿佛被惡魔控制了,一分一分地推進(jìn),生生插入了喉間,將自己的血肉扭斷。

孩子驚得連連后退,一屁股坐在了門外的地上,揉著自己的眼睛。

不會吧?這、這應(yīng)該是幻覺吧?

鵠怎么會忽然間做出這種行為……就像當(dāng)初驛站里那兩個差役一樣,自己扼住自己的脖子,活活把自己扼死!

難道……就是因?yàn)樗痪湎乱庾R說了一句“去死”?

“啊!殺人了!怪物……怪物殺人了!”遠(yuǎn)處的孩子們回過頭看到了這可怕的一幕,一起尖叫起來,你推我擠踉踉蹌蹌地跑開了。那個漢人女孩被裹在人群中,轉(zhuǎn)瞬在雪地上跑得沒了蹤影。

小夜……小夜……我好容易才跑出來了,為什么你見了我就跑?

他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想追出去,忽然間后腦重重挨了一下,眼前驟然黑了下來。

“死小子,居然還敢跑出來!”背后有人拎著大棒,一把將他提起。

他被拖入了族里祠堂,有許多人圍上來了,驚慌地大聲議論:“上次殺了官差的事好容易被掩下來了,可這次竟然殺了村里人!這可怎么好?”

“族里又出了怪物!老祖宗就說,百年前我們之所以被從貴霜國驅(qū)逐,就是因?yàn)樽謇锍鲞^這樣一個怪物!那是妖瞳啊!”

“大家別吵了。其實(shí)他也還是個小孩子啊……上次殺了押解的官差也是不得已。”有一個老人聲音響起,唉聲嘆氣,“但是如今他說殺人就殺人,可怎么辦呢?”

“族長,你不能再心軟了,妖瞳出世,會禍害全族!”無數(shù)聲音提議,群情洶涌,“看來光關(guān)起來還不行,得挖了他的眼睛,絕了禍害!”

老人沉吟著,雙手有些顫抖,點(diǎn)了幾次火石還點(diǎn)不上。

居于深山的摩迦一族,眼睛雖然呈現(xiàn)出中原和西域都不曾有的淡藍(lán)和深黑,但平日卻沒有絲毫異?!静幌駛髡f中那樣,曾經(jīng)出過殺人于一個眼神之間、導(dǎo)致貴霜全國大亂的惡魔。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摩迦一族因?yàn)檠}里有魔性而被驅(qū)逐的傳說是假的,然而不料在此刻,在一個孩童的眼眸里,一切悲劇重現(xiàn)了。

“爺爺,不要挖明介的眼睛,不要!”忽然間有個少年的聲音響亮起來,不顧一切地沖破了阻攔,“求求你,不要挖明介的眼睛!他不是個壞人!”

“雪懷,大人說話沒你的事,一邊去!”毫不留情地推開寵愛的孫子,老人厲叱,又看到了隨著一起沖上來的漢人少女,更是心煩,“小夜,你也給我下去——我們摩迦一族的事,外人沒資格插手!”

如果不是為了這個外來的漢人女孩,明介也不會變成今日這樣。

“給我先關(guān)回去,三天后開全族大會!”

在睜開眼睛的瞬間,黑暗重新籠罩了他,他拼命搖晃著手腳的鎖鏈,嘶聲大喊。

不要挖我的眼睛!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明介?!北澈蟮膲ι虾鋈粋鱽磔p輕的聲音。

他狂喜地?fù)涞搅藟ι?,從那個小小的缺口里看出去,望見了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夜姐姐!是你來看我了?”

“別怕。那些混賬大人說你的眼睛會殺人,可為什么我看了就沒事?他們胡說!”那雙眼睛含著淚,盈盈欲泣,“你是為了我被關(guān)進(jìn)來的——我和雪懷說過了,如果、如果他們真挖了你的眼睛,我們就一人挖一只給你!”

從洞口看出去,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淚水滑落。

他看得出神。在六歲便被關(guān)入黑房子,之后的七年里他從未見過她。即便是幾天前短暫的逃脫里,也未曾看清她如今的模樣——小夜之于他,其實(shí)便只是缺口里每日露出的那一雙明眸而已:明亮,溫柔,關(guān)懷,溫暖……黑白分明,宛如北方的白山和黑水。

小夜姐姐……雪懷……那一瞬間,被關(guān)了七年卻從未示弱過的他在黑暗中失聲痛哭。

你,從哪里來?

黑暗中有個聲音冥冥問他。明介,你從哪里來?

假的……假的……這一切都是假的!他不過是墜入了另一個類似瞳術(shù)的幻境里!

在那個聲音響徹腦海的一剎那,一雙明眸越來越模糊,他在心里對自己大呼,極力抵抗那些聯(lián)翩浮現(xiàn)的景象。是假的!絕對、絕對不要相信……那都是幻象!

“明介,明介!”耳邊有人叫著這樣一個名字,死死按住了他抓向后腦的雙手,“沒事了……沒事了。不要這樣,都過去了……”

他在黑暗中睜開眼,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一雙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

“小夜姐姐?”回憶忽然和眼前重合了,他抓住了面前人的手,忽然間覺得疲倦和困乏,喃喃,“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真的是我,”她在黑暗里緊緊握住他的手,“我回來了?!?/p>

他的神智還停在夢境里,只是睜開眼睛茫然地看她,極力伸出手,仿佛要觸摸她的臉頰,來確認(rèn)這個存在的真實(shí)性。然而手伸到了半途便無力滑落,重新昏沉睡去。

薛紫夜站起身,往金狻猊的香爐里添了一把醍醐香,側(cè)頭看了一眼睡去的人。

金盤上那一枚金針閃著幽幽的光——她已然解開了他被封住的一部分記憶。然而,在他的身體沒有恢復(fù)之前,大概不能貿(mào)然地將三枚金針一下子全部拔出,否則明介可能因?yàn)槌惺懿蛔∧菢拥臎_擊而徹底瘋狂。

看來,只有一步一步地慢慢來了。

她安頓好了病人,準(zhǔn)備去赴那個賭酒之約。

極北的漠河,即便是白天,天空也總是灰蒙蒙,太陽蒼白而疲倦地掛在地平線上。

薛紫夜指揮侍女們從梅樹底下的雪里,挖出了去年埋下去的那甕“笑紅塵”。冬之館的水邊庭園里,紅泥小火爐暖暖地升騰著,熱著一壺琥珀色的酒,酒香四溢,饞得架子上的雪鷂不停地嘀咕,爪子窸窣地抓撓不休。

“讓它先來一口吧?!毖ψ弦箓?cè)頭笑了笑,先倒了一杯出來,隨手便是一甩。杯子劃了一道弧線飛出,雪鷂噗拉拉一聲撲下,叼了一個正著,心滿意足地飛回了架子上,脖子一仰,咕嚕喝了下去,發(fā)出了歡樂的咕咕聲。

“真厲害,”雖然見過幾次了,她還是忍不住驚嘆,“你養(yǎng)的什么鳥啊!”

“有其主人必有其鳥嘛?!被粽拱壮脵C(jī)自夸一句。

話音未落,只聽那只杯子啪的一聲掉到雪地里,雪鷂醉醺醺地?fù)u晃了幾下,一個倒栽蔥掉了下來,快落下架子時右腳及時地抓了一下,就如一只西洋自鳴鐘一樣打起了擺子。

“當(dāng)然,主人的酒量比它好千倍!”他連忙補(bǔ)充。

兩人就這樣躺在梅樹下的兩架胡榻上,開始一邊喝酒一邊聊天——他嗜酒,她也是,而藥師谷里自釀的“笑紅塵”又是外頭少有的佳品,所以八年來,每一次他傷勢好轉(zhuǎn)后就迫不及待地提出要求,于是作為主人的她也會欣然捧出佳釀相陪。

當(dāng)然,是說好了每甕五十兩的高價。

“你的酒量真不錯,”想起前兩次拼酒居然不分勝負(fù),自命海量的霍展白不由贊嘆,“沒想到你也好這一口?!?/p>

“十四歲的時候落入漠河,受了寒氣,所以肺一直不好,”她自飲了一杯,“谷里的酒都是用藥材釀出來的,師父要我日飲一壺,活血養(yǎng)肺?!?/p>

“哦?!彼粲兴嫉赝h(yuǎn)處的湖面,似是無意,“怎么掉進(jìn)去的?”

薛紫夜眉梢一挑,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明白自己碰了壁,霍展白無奈地嘆了口氣,悶聲喝了幾杯,只好轉(zhuǎn)了一個話題:“你沒有出過谷吧?等我了了手頭這件事,帶你去中原開開眼界,免得你老是懷疑我的實(shí)力?!?/p>

“呵,”她飲了第二杯,面頰微微泛紅,“我本來就是從中原來的?!?/p>

霍展白微微一驚,口里卻刻?。骸爸性尤贿€能出姑娘這般的英雄人物啊……”

“我本來是長安人氏,七歲時和母親一起被發(fā)配北疆,”仿佛是喝了一些酒,薛紫夜的嘴也不向平日那樣嚴(yán)實(shí),晃著酒杯,眼睛望著天空,“長安薛家——你聽說過嗎?”

霍展白手指握緊了酒杯,深深吸了一口氣,嗯了一聲,免得讓自己流露出太大的震驚。

怎么會沒有聽說過!

長安的國手薛家,是傳承了數(shù)百年的杏林名門,居于帝都,向來為皇室的御用醫(yī)生,族里的當(dāng)家人世代官居太醫(yī)院首席。然而和墨家不同,薛家自視甚高,一貫很少和江湖人士來往,唯一的前例,只聽說百年前薛家一名女子曾替聽雪樓主診過病。

“那年,十歲的太子死了。替他看病的祖父被當(dāng)場庭杖至死,抄家滅門。男丁斬首,女眷流放三千里與披甲人為奴?!毖ψ弦灌溃凵穹路鹂吹搅藰O遠(yuǎn)的地方,“真可笑啊……宮廷陰謀,卻對外號稱太醫(yī)用藥有誤。伴君如伴虎,百年榮寵,一朝斷送?!?/p>

她晃著杯里的酒,望著映照出的自己的眼睛:“那時候,真羨慕在江湖草野的墨家呢?!?/p>

“是流放途中遇到了藥師谷谷主嗎?”他問,按捺心里的驚訝。

“不是。”薛紫夜靠在榻上望著天,“我和母親被押解,路過了一個叫摩迦的荒僻村寨,后來……”說到這里她忽然停住了,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側(cè)過頭,直直望著霍展白,“怎么,想套我的話?”

他被問住了,悶了片刻,只道:“我想知道能幫你什么。”

“嗯?”薛紫夜似乎有點(diǎn)意外,支起下巴看著他,眼色變了變,忽地瞇起了眼睛笑,“好吧,那你趕快多多掙錢,還了這六十萬的診金。我谷里有一群人等米下鍋呢!”

這個問題難倒了他,有點(diǎn)尷尬地抓了抓頭:“這個……你其實(shí)只要多看幾個病人就可以補(bǔ)回來了??!那么斤斤計較地愛財,為什么一年不肯多看幾個?”

“那個,”她抓了一粒果脯扔到嘴里,“身體吃不消?!?/p>

他有點(diǎn)意外地沉默下去:一直以來,印象中這個女人都是強(qiáng)悍而活躍的,可以連夜不睡地看護(hù)病人,可以比一流劍客還敏捷穩(wěn)定地處理傷口,叱喝呵斥支配身邊的一大群丫頭,連鼎劍閣主、少林方丈到了她這里都得乖乖聽話。

沒人看得出,其實(shí)這個醫(yī)生本身,竟也是一個病人。

“而且,我不喜歡這些江湖人,”她繼續(xù)喃喃,完全不顧身邊就躺著一個,“這種耗費(fèi)自己生命于無意義爭奪的人,不值得挽救——有那個時間,我還不如多替周圍村子里的人看看風(fēng)寒高熱呢!”

霍展白有些受寵若驚:“那……為什么又肯救我?”

“這個嘛……”薛紫夜捏著酒杯仰起頭,望了灰白色的天空一眼,忽地笑彎了腰,伸過手刮了刮他的臉,“因?yàn)槟氵@張臉還算賞心悅目呀!谷里都是女人,多無聊??!”

他無奈地看著她酒紅色的臉頰,知道這個女子一直都在聰明地閃避著話題。

他從榻上坐起了身,一拍胡榻,身側(cè)的墨魂劍發(fā)出嗆然長響,從鞘中一躍而出落入了他手里。他足尖一點(diǎn),整個人化為一道光掠了出去。

風(fēng)在剎那間凝定。

等風(fēng)再度流動的時候,院子里那一樹梅花已悄然而落。

他在一個轉(zhuǎn)身后輕輕落回了榻上,對著她微微躬身致意,伸過了劍尖:劍身上,整整齊齊排列著十二朵盛開的梅花,清香襲人。

“紫夜,”他望著她,決定不再繞圈子,“如果你遇到了什么為難的事,請務(wù)必告訴我?!?/p>

那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薛紫夜怔了怔,忽地笑了起來:“好好的一樹梅花……真是焚琴煮鶴。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其實(shí)真得很厲害?”

他撇了撇嘴:“本來就是。”

“好?!彼纱嗟卮饝?yīng),“如果我有事求你,一定會告訴你,不會客氣?!?/p>

“一定?”他有些不放心,因?yàn)橹肋@個女子一向心思復(fù)雜。

“一定?!彼齾s笑得有些沒心沒肺,仿佛是喝得高興了,忽地翻身坐起,一拍桌子,“姓霍的,你剛才不是要套我的話嗎?想知道什么???怎么樣,我們來這個——”她伸出雙手比了比劃拳的姿勢,“只要你贏了我,贏一次,我回答你一件事,如何?”

來不及多想,他就脫口答應(yīng)了。

然而下一刻他就悔青了腸子,因?yàn)橄肫鹨粍t江湖上一度盛傳的笑話:號稱賭王的軒轅三光在就醫(yī)于藥師谷時,曾和谷主比過劃拳,結(jié)果大戰(zhàn)三天后只穿著一條褲衩被趕出了谷,據(jù)說除了十萬的診金外,還輸光了多年贏來的上百萬身家。

“那好,來!”見他上當(dāng),薛紫夜眼睛貓一樣地瞇了起來,中氣十足地伸出手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大喝,“三星照啊,五魁首!你輸了!——快快快,喝了酒,我提問!”

……

那一場酒究竟喝了多久,霍展白已經(jīng)記不得了。醒來的時候,夜色已經(jīng)降臨,風(fēng)轉(zhuǎn)冷,天轉(zhuǎn)暗,庭里依稀有雪花落下。旁邊的爐火還在燃燒,可酒壺里卻已無酒。桌面上杯盞狼藉,薛紫夜不知何時已經(jīng)坐到了他同側(cè)的榻上,正趴在案上熟睡。

仗著學(xué)劍出來的耳目聰敏,他好歹也贏了她十?dāng)?shù)杯,看來這個丫頭也是不行了。

但是……但是……他仰起沉重的腦袋,在冷風(fēng)里搖了搖,努力回想自己方才到底說了什么。他只依稀記得自己喝了很多很多酒,被一個接一個地問了許多問題。那些問題……那些問題,似乎都是平日里不會說出來的。

“為什么不肯接任鼎劍閣主的位置?墨魂劍不是都已經(jīng)傳給你了嗎?”

“因?yàn)椤菚r候徐重華他也想入主鼎劍閣啊……秋水來求我,我就……”

“原來是為了女人啊!可是,好像最后老閣主也沒把位置傳給那個姓徐的呀?”

“那是第二個問題了。先劃拳!”

“九連環(huán)啊……滿堂紅!我又贏了!你快回答嘛?!?/p>

“呃……因?yàn)椤w里的元老都不答應(yīng)。說他為人不夠磊落寬容,武學(xué)上的造詣也不夠。所以……老閣主還是沒傳位給他。”

“哦……來來來,再劃!”

她問得很直接很不客氣,仗著酒勁,他也沒有再隱瞞。

何況,沫兒的藥也快要配好了,那些事情終究都要過去了……也不用再隱瞞。

他的生平故事,其實(shí)在中原武林里幾乎人人皆知:

他本是天山派的大弟子,天資過人,年紀(jì)輕輕便成為武林中有數(shù)的頂尖好手,被鼎劍閣南宮老閣主欽點(diǎn)入閣,成為鼎劍閣八大名劍之一。十五歲起,他就單戀同門師妹秋水音,十幾年來一往情深,然而秋水音卻嫁給了鼎劍閣八大名劍的另一位:汝南徐家的徐重華。

他是至情至性之人,雖然傷心欲絕,卻依然對她予取予求,甚至為她而辭去了鼎劍閣主的位置,不肯與她的夫婿爭奪。

然而被長老們阻攔,徐重華最終未能如愿入主鼎劍閣,性格褊狹激烈的他一怒之下殺傷多名提出異議的長老,叛離中原投奔魔教大光明宮。

他奉命追捕,于西昆侖星宿海旁將其斬殺。

從此后,更得重用。南宮老閣主幾度力邀這個年輕劍客入主鼎劍閣,卻均被婉拒。

“為什么當(dāng)初……你要主動請求去追捕他呢?”喝得半醉時,那個女人還有這樣靈敏的頭腦,醉醺醺地問,“那是個吃力不討好的事……你又不是、又不是不知道?!?/p>

他苦笑著,剛想開口說什么,充滿了醉意的眼神忽然清了清,重新沉默。

“秋水求我去的……”最終,他低下頭去握著酒杯,說出了這樣的答案,“因?yàn)閾Q了別人去的話……可能、可能就不會把他活著帶回來了。他口碑太壞,人緣也差?!?/p>

“可是……你也沒有把他帶回來啊……”她醉了,喃喃,“你還不是殺了他?!?/p>

“不!我沒有……”他說到一半停住,霍然咬住了牙。

雖然已經(jīng)是酒酣耳熱,但是一念及此,他的臉色還是漸漸蒼白——那是一個禁忌的話題。

他永遠(yuǎn)無法忘記西昆侖上那一場決斗,那是他一生里做出的最艱難的取舍。最終,他孤身返回中原,將徐重華的佩劍帶回,作為遺物交給了秋水音。

秋水音聽聞?wù)煞蜇亩绠a(chǎn),從此纏綿病榻,對他深恨入骨。

“嘻嘻……聽下來,好像從頭到尾……都沒有你什么事嘛。人家的情人,人家的老婆,人家的孩子……從頭到尾,你算什么呀!干嗎那么拼命……”問完了所有問題后,薛紫夜已然醉了,伏在案上看著他吃吃地笑,那樣不客氣地刺痛了他,忽然一拳打在他肩上,“霍展白,你是一個……大傻瓜……大傻瓜!”

醉了的她出手比平時更重,痛得他叫了一聲。

然而笑著笑著,她卻落下了淚來。

他驚訝地看到一貫冷靜的她滾倒到酒污的桌子上,時哭時笑,喃喃自語,然而他卻什么也聽不懂。他想知道她的事情,可最終說出的卻是自己的往日——她是聰明的,即便是方才偶爾的劃拳輸了,被他提問的時候,她都以各種方法巧妙地避了開去。

他只勉強(qiáng)知道了一些零碎的情況:比如她來到藥師谷之前,曾在一個叫摩迦的村子里生活過;比如那個冰下的人,是在和她一起離開時死去的……然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導(dǎo)致她的離開,他的死去,她卻沒有提過。

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卻依然不肯釋放自己內(nèi)心的壓力,只是莫名其妙地哭笑。最后抬起頭看著他,認(rèn)真地、反復(fù)地說著“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呢?是他一直欠她人情啊。

最終,她醉了,不再說話。而他也不勝酒力地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月亮很亮,而夜空里居然有依稀的小雪紛飛而落。雪鷂還用爪子倒掛在架子上打擺子,發(fā)出咕嚕咕嚕的嘀咕,空氣中浮動著白梅的清香,紅泥火爐里的火舌靜靜地跳躍,映照著他們的臉——天地間的一切忽然間顯得從未有過的靜謐。

他靜靜地躺著,心里充滿了長久未曾有過的安寧。

那是八年來一直奔波于各地,風(fēng)塵仆仆血戰(zhàn)前行的他幾乎忘卻了的平和與充實(shí)。明月年年升起,雪花年年飄落,可他居然從未留意過。生命本來應(yīng)該是如此寧靜和美麗,可是,到底他是為了什么還在沉溺于遙遠(yuǎn)的往事中無法自拔?從頭到尾,其實(shí)都沒有他的什么事。

自己……難道真是一個傻瓜嗎?

“嗯……”趴在案上睡的人動了動,嘀咕了一句,將身子蜷起。

沉浸于這一刻寧靜的他驚醒過來,看了看醉得人事不知的薛紫夜,不由嘆著氣搖了搖頭:這個女人年紀(jì)也不小了,還是一點(diǎn)也不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那樣冷的夜,居然就這樣趴在案上睡著了。

他把她從桌上扶起,想讓她搬到榻上。然而她頭一歪,順勢便靠上了他的肩膀,繼續(xù)沉沉睡去。他有些哭笑不得,只好任她靠著,一邊用腳尖踢起了掉落到塌下的毯子,披到熟睡人的身上,將她裹緊。

“雪懷……”忽然間,聽到她喃喃說了一句,將身體縮緊,“冷……好冷啊……”

她微微顫抖著,向著他懷里蜷縮,仿佛一只怕冷的貓。沉睡中,她的表情是從未有過的茫然和依賴,仿佛尋求溫暖和安慰一樣一直靠過來。他不敢動,只任她將頭靠上他的胸口,蹭了蹭,然后滿足地嘆息了一聲繼續(xù)睡去。

他覺得自己的心忽然漏跳了幾拍,然后立刻心虛地低下頭,想知道那個習(xí)慣耍弄他的女人是否在裝睡——然而她睡得那樣安靜,臉上還帶著未褪的酒暈。

于是他長長松了一口氣,用毯子把她在胸前裹起來,然后看著雪中的月亮出神。

天地一時間顯得如此空曠,卻又如此充盈,連落下來的雪仿佛都是溫暖的。

他望著身邊睡去的女子,心里卻忽然也涌起了暖意。

如果能一直這樣就好了……生命是一場負(fù)重的奔跑,他和她都已經(jīng)疲憊不堪,那為什么不停下片刻,就這樣對飲一夜?這一場浮生里,一切都是虛妄和不長久的,什么都靠不住,什么都終將會改變,哪怕是生命中曾經(jīng)最深切的愛戀,也抵不過時間的摧折和消磨。

唯有,此刻身邊人平穩(wěn)的呼吸才是真實(shí)的,唯有這相擁取暖的夜才是真實(shí)的。

這種感覺……便是相依為命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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