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篇 鳥兒歸來

醒來的森林 作者:[美] 約翰·伯勒斯(John Burroughs) 著;楊碧瓊 譯


第一篇 鳥兒歸來

灰胸長尾霸鹟

在我們生活的北方氣候下,春季可以說一直從三月中旬持續(xù)到六月中旬。至少,春潮直到六月中都還未止息,而且要待夏至之后,嫩芽和新枝才開始長成結(jié)實的木材,草葉才開始不復先前的新鮮多汁。

這段時期也標志著鳥兒的歸來。先是一兩種較耐寒或半野生的,像歌帶鹀(song sparrow)和藍鴝(bluebird),通常在三月份光臨;殿后的是一些更罕見更漂亮的林鳥,六月份出現(xiàn)。但季節(jié)流轉(zhuǎn)的每一個階段,都伴隨著特定的鳥類與特定的花。蒲公英告訴我何時去尋燕子,美洲豬牙花(dog-toothed violet)告訴我何時去盼棕林鶇(wood thrush),看到延齡草開花,我就知道春天已正式開場。對我來說,這種花不光意味著知更鳥(Robin)[1]的醒來——因他醒來已有數(shù)周了——更意味著宇宙萬物復蘇,自然界重現(xiàn)生機。

可是鳥兒的來去多少帶著些神秘和意外。我們清晨出門,還聽不到鶇鳥(thrush)或綠鵑(vireo)的絲毫動靜;再出門,每一棵林木、每一處樹叢上都有鳥鳴婉轉(zhuǎn);第三次出門,一切又復歸寧靜。誰見他們來?誰見他們?nèi)ィ?/p>

比如說這只不安分的小小冬鷦鷯(winter wren),在籬笆內(nèi)外疾飛,一會兒沖進這邊的垃圾堆,一會兒又從幾碼之外冒了出來。他是如何辨識經(jīng)緯和氣溫帶,總能憑借那對小圓翅膀趕在恰當?shù)臅r候到來?剛過去的這個八月,我還見他在阿迪朗達克(Adirondacs)的荒山野地里,一如既往地好奇好動;幾周之后,這不懼寒冷的小探子又在波托馬克河(Potomac)上迎接我。他可是將一叢灌木接著一叢灌木、一片林子接著一片林子依次越過,輕松到此?還是說,這個結(jié)實的小軀體內(nèi)藏著挑戰(zhàn)暗夜和高空氣流的力量和膽識,一鼓作氣飛行了數(shù)百里格[2]?

還有天邊那只以大地之色暈胸、以天空之色染背的藍鴝,他在那個明媚的三月清晨自天堂下凡,可是為了溫婉如斯地對我們說“睜眼看吧,春天已經(jīng)來臨”?確實,整個鳥兒歸來的過程中,沒有比這個藍衫小家伙的首次露面——或露面之前的預告聲——更讓人好奇、更惹人遐想的了。初時,似乎只是空氣里一絲縹緲之音,某個晴朗的三月早晨你聽見那鳴叫或歡唱,卻無法確定其方向來源;又似晴天里的一滴雨,任你使盡眼力耳力,總是徒勞。變天了,也許是一陣伴著雪花的倒春寒,大約一周之后我才再次聽見那叫聲。這一次,也可能是下一次,就看見那鳥兒停在籬笆樁上,張開翅膀快活地喚他的伴侶?,F(xiàn)在叫聲日漸頻繁;鳥的數(shù)目也增多了,這里那里,飛來飛去,婉轉(zhuǎn)叫聲中透出更多自信與歡快。他們膽子也大了,不久就帶著一副輕狂好事的神情在谷倉和外屋上方盤旋,往鴿舍和馬廄的窗戶里窺視,探查木節(jié)孔和漿泵,只為找個筑巢的地方。他們向知更鳥和鷦鷯宣戰(zhàn),故意跟燕子吵架,似乎還就如何武力占領(lǐng)燕子的一個泥屋商討了好幾天。但隨著季節(jié)的推移,他們逐漸開始回撤,放棄了初期還樂此不疲的征戰(zhàn)方針,安靜地回到樹樁遍地的荒野,在舊居里安頓下來。

藍鴝之后不久,知更鳥來了。有時在三月,但在大多數(shù)北部州,四月才是知更鳥的時節(jié)。他們成群結(jié)隊占領(lǐng)了田野和樹叢。你能聽見他們在草甸上、在牧場里、在山岡上鳴囀。走在林子里,能聽見干葉在他們翅膀的呼扇下策策作響,空氣里回蕩著他們快樂的叫聲。他們似乎有著無盡的歡樂與活力,就那樣跑著跳著叫嚷著,在空中追逐嬉戲,一會兒沖進林子,一會兒又倏地掠過,速度快得嚇人。

制糖是人類一項自在美妙、半正經(jīng)半戲耍似的勞作,和新英格蘭地區(qū)一樣,紐約州的很多地方依然保留著這一傳統(tǒng)。人類勞作時,知更鳥常來作伴。天氣晴朗、大地空曠時,你時時處處都看得到、聽得到他。日暮時分,在高高的槭樹頂上,他仰頭向天,帶著一種完完全全的恣意,歌唱著簡單的旋律。就這樣坐在空落落、沉寂寂的樹枝間,腳下的大地潮濕冰冷,周圍空氣里寒意猶存——全年當中再無比他更合時宜、更溫柔甜蜜的歌者。他的歌聲正合此情此景。那些音符多么圓潤真摯,我們的耳朵變得多么貪婪!第一個音符剛起,冬的魔咒即告破解,冬的記憶也瞬間遠離。

知更鳥是我們這里最本土、最大眾化的鳥類之一。他是家族的一員;比起那些清高、生分的外來珍稀候鳥如圃擬鸝(orchard starling)或玫胸白斑翅雀(rose-breasted grosbeak),知更鳥與我們親近得多。他堅韌、吵鬧、活潑,習性溫良,翅膀強健,膽識可嘉,是鶇鳥中的先行軍;他預告了后繼而來的優(yōu)雅藝術(shù)家,身為先驅(qū)可謂不辱使命,某種程度上也為我們做好了迎接的準備。

只有在筑巢這個方面,我惟愿知更鳥能少些本土和大眾氣質(zhì),他的巢用材低劣,工程粗糙,其原因既不在其工匠技巧,也不在其作為藝術(shù)家的品位。在觀察那邊蜂鳥(hummingbird)的巢時,我尤其強烈地感覺到知更鳥在此方面的不足。蜂鳥的巢是因地制宜建筑的杰作,是這個帶翅尤物的理想憩息處:其主體由一種白色毛氈狀物構(gòu)成,可能是植物絨毛或昆蟲體毛,用細若蛛絲的精線編織在一起,之后再借助細密的樹苔加以修飾,與其所在的樹枝渾然一體。知更鳥的俊美外形和優(yōu)美歌聲讓我們有理由期待他的住所同樣體面優(yōu)雅,我希望最起碼能像王霸鹟(king-bird)的巢那樣整潔精美——要知道,王霸鹟的尖聲鳴叫跟知更鳥的晚歌比起來,就像是鍋碗瓢盆的撞擊之于長笛的悠揚。我愛知更鳥的歌聲和舉止,甚至勝于圃擬鸝或橙腹擬鸝(Baltimore oriole);可他的巢跟人家的比起來,就如半地下式洞穴與羅馬莊園的差別。懸巢自有某種氣度與詩性——在一座空中城堡旁邊,有一間懸在高樹細枝上的陋室,于風中不住搖擺振蕩。既有翅膀,何須擔心跌落?為什么偏偏選在頑童夠得著的地方建巢?說到底,我們只能歸因于知更鳥的大眾氣質(zhì);他并非貴族,而是人民中的一分子,因此對于他的建造手藝,我們該期待的是穩(wěn)固而非精致。

另外一位四月來客,是灰胸長尾霸鹟(Phoebe-bird),她的露面有時早于、有時晚于知更鳥。這位霸鹟中的先鋒給我留下了珍貴的記憶。我過去曾在內(nèi)陸農(nóng)村遇見她,在復活節(jié)前后某個明朗的清晨,她站在谷倉或干草棚頂上,儀態(tài)萬千地宣告自己的到來。到目前為止,你或許還只聽過藍鴝那哀婉的懷鄉(xiāng)曲,或歌帶鹀那微弱的顫音;灰胸長尾霸鹟用清亮、歡快的叫聲宣告其真身駕臨,再次讓我們的耳朵如沐天恩。在愜意的歌唱間隙,她會在空中畫個圓或橢圓,像是在搜尋昆蟲,但我懷疑這其實是個藝術(shù)處理手法,插入的目的是以某種方式彌補她在音樂表演中的缺憾。如果說外表的樸實無華暗示著在音樂上的巨大能量(通常確實如此),那么灰胸長尾霸鹟的音樂才能可以說無可匹敵,因那身灰白色的行頭絕對是樸實到了極點,其體態(tài)也很難稱得上是鳥類中的“完美體形”。但她來時不早不晚,舉止又彬彬有禮,足可抵消在歌唱和外形上的一切瑕疵。幾周過去,灰胸長尾霸鹟就很少出現(xiàn)了,只偶爾才從橋梁或斜崖底下覆著青苔的巢里出來露上一面。

第三位是金翅(gold-winged woodpecker),又名撲翅(flicker),[3]幾乎緊隨紅胸知更鳥而來。不只在這個季節(jié),到了秋天這兩位也是相繼出現(xiàn)。他是我少年時期的摯愛,其歌聲對我來說意味深長。他來時伴著一聲長而嘹亮的叫聲,隨即站在干樹枝或籬笆樁上一遍遍重復——那是美妙絕倫的四月之聲。我想起所羅門在詠春詩篇里如此結(jié)尾,“斑鳩的聲音在我們境內(nèi)也聽見了”,[4]而面對鄉(xiāng)間同樣美妙的春天,我的贊歌也應(yīng)以同樣的方式作結(jié)——“撲翅的叫聲在樹林上方響起”。

那是一聲響亮、熱烈、圓潤的呼喊,似乎并不期待回應(yīng),更像是為了表達愛意或傳播音樂。它是撲翅式的和平宣言及祝愿辭。細究之下我發(fā)現(xiàn),大部分非著名鳴禽的鳥,在春季都會發(fā)出某種類似樂曲的音符、聲響或者鳴叫,部分程度上滿足了對美與藝術(shù)的要求。如同“閃亮的鴿子身上流轉(zhuǎn)的虹彩更加鮮艷”,[5]年輕男子的心思輕快地轉(zhuǎn)向了他美麗的表妹,同樣的新鮮氣息觸動了這些“無聲的歌者”,他們不再緘默,開始怯怯吐出開啟這美妙樂章的第一組音節(jié)。聽哪,鳳頭山雀(gray-crested titmouse)清亮甜美的鳴叫,(nuthatch)柔和的鼻音,藍鴝多情歡快的鳴囀,草地鷚(meadowlark)渾厚的長音,鵪鶉(quail)的哨音,披肩榛雞[6]的鼓翼聲,燕子的活潑聒噪,如此種種。就連母雞都在唱一支簡單自得的頌歌;貓頭鷹在我看來也有用音樂將夜填滿的強烈愿望。所有鳥兒在春天都是新生的或曰未來的歌唱家,甚至雞鳴之中都能找到佐證。槭樹的花不如木蘭那般顯眼,但確實正值花期。

沒有哪位作家認為我們司空見慣的小麻雀即棕頂雀鹀(Socialis)是一位歌者;可是,只要見過他停在路邊,態(tài)度虔誠地反復詠唱著那優(yōu)美圓潤的曲調(diào),任誰都會感覺之前對他太過疏忽。誰聽過雪鳥(snowbird)[7]唱歌?可他那含混的顫音確實十分悅耳。我甚至在二月就聽見他忘情沉迷在自己的歌聲里。

就連牛鸝(cow bunting)都感受到了這股音樂狂潮,也渴望加入隊伍,直抒胸臆。他通常在每天午前時段,由配偶或配偶們陪著棲在最高處的枝丫上——牛鸝推崇多配偶制,身邊總有兩三只通身灰黑、形態(tài)端莊的小淑女相伴——嘔心瀝血般吐出一串串音符。這些顯然費了不少體力和心力、含混不清地從他體內(nèi)發(fā)出的聲音,帶著一聲奇異而微妙的鳴響落入聽者耳中,好似玻璃瓶中出水,倒也不乏某種動聽的節(jié)奏。

啄木鳥對于春的愛意也并非全然無感;而且,和披肩榛雞一樣,他對音律的鑒賞也依照著一種極原始的方式。你在某個清透靜謐的三月早晨穿行林間,大地和空氣里還殘留著冬日的肅殺之感,忽然,從干枝或短樁上傳來長久不絕的啄擊聲,打破了寂靜。這是那小毛球在給春天敲起床鼓。我們滿心愉悅,站在完全的靜寂里,在形態(tài)剛直的樹木中間,傾聽著;由于在這個季節(jié)要比在其他時候更常聽到他,我樂于認為那位打擊樂手如此作為并非出于美食動機,而是為了呈獻一場真正的音樂演出。

因此可以預見,金翅定會應(yīng)時節(jié)大勢所趨,為春日合奏曲奉上一己之力。他的四月之聲是他最優(yōu)秀的才能,是其音樂表達的極致。

我記得在一大片糖槭林的邊緣處,有一棵古老的槭樹哨兵一樣立著,一窩金翅年復一年在它空心的軀干里安身。在筑巢真正開始之前一兩周,幾乎每個晴朗的早晨都能看到三四只這樣的鳥,在槭樹枯敗的枝丫中間追逐嬉鬧、談情說愛。有時你只能聽到一聲輕柔的勸慰,或者一通壓低了嗓子的機密對談;接著便出現(xiàn)了那悠長響亮的呼喊,他們悠閑地停在裸露的枝干上,先由一只起頭,其余的隨即接上;俄而,又爆發(fā)出一陣狂放的笑聲,夾雜著各式大呼小叫,仿佛有什么事惹得他們樂不可支。這種群體狂歡到底是為了慶祝配對或交尾儀式,或者僅僅是每年在重返夏日駐地時都會進行的“暖房”活動,我尚無定論。

金翅和多數(shù)近緣親屬不同,比起深林里的隱秘地帶,他更喜歡田野和林子邊緣,因此他的生計手段也和同族習慣相反,主要依靠從地上捕捉螞蟻和蟋蟀。他對于啄木鳥這一身份并不太滿意,因此學了知更鳥和燕雀(finch)的樣兒,放棄樹木,只找草地,急切地以漿果和谷物充饑。這樣的生活結(jié)局如何,是個值得達爾文思忖的問題。他的地面活動和足行功力是否會使其腿部變長?以漿果和谷物為食是否會導致體色暗淡、聲音柔和?效仿知更鳥是否也能讓他精通音律?

確實,有什么比過去兩三百年的鳥類史更有趣味呢?鑒于鳥類是在人類社會中繁殖,人類的存在確實給他們帶來了非常顯著且積極的影響。據(jù)說加利福尼亞在墾荒之前,那里的鳥基本不鳴不叫,另外我也懷疑印第安人是否能和我們一樣聽聞棕林鶇的鳴囀。在北有草場、南有稻田之前,刺歌雀(bobolink)在哪里尋歡作樂?他那時是否和現(xiàn)在一樣是個體態(tài)輕盈、無憂無慮的公子哥兒?還有雀鹀、云雀和金翅雀(goldf inch),這些鳥如此偏愛開闊的田野而抗拒叢林,我們甚至無法想象他們在沒有人類的遼闊荒原上該如何生活。

言歸正傳。歌帶鹀,這普世的摯愛,春的初生子,在四月之前就來了,簡單的鳴囀曲調(diào)讓所有心靈都歡欣愉悅。

五月是燕子和黃鸝(oriole)的時節(jié)。也有其他許多不俗的來客,實際上到了五月的最后一個星期,九成鳥類都會齊聚于此,但其中以燕子和黃鸝最為突出。黃鸝一身鮮艷的羽衣,真像是從熱帶而來。我看見他們在開花的樹木中間穿梭,整個上午都聽見他們不停地囀鳴調(diào)笑。燕子在谷倉周圍上下翻飛,嘰嘰喳喳,或是尖聲叫喚著在檐下筑巢;披肩榛雞在新抽芽的樹上鼓翼;草地鷚悠長而輕柔的鳴叫從草地上傳來;傍晚,沼澤和池塘里響起雨蛙(hyla)的萬聲齊鳴。五月是過渡的月份,其存在是為了聯(lián)結(jié)四月與六月,聯(lián)結(jié)根與花。

到了六月,萬物繁盛,我們心滿意足,再無所求。季節(jié)的至善至美帶來諸多妙物,鳥類歌聲與羽衣的完美無缺便是其一。藝術(shù)大師群集在此,早前由知更鳥和歌帶鹀勾起的萬千期待此時盡數(shù)成真。鶇鳥已悉數(shù)到來;我遇著一塊巖石便坐下,手里握著滿把的粉色杜鵑花(azalea),細心聆聽。據(jù)我觀察,杜鵑(cuckoo)不到六月是不會出現(xiàn)的,金翅雀、王霸鹟和猩紅麗唐納雀(scarlet tanager)也常常拖到這時才來。刺歌雀在草地上占盡芳華;田雀鹀(field sparrow)在高山牧場上唱著輕松愉悅的晚禱;樹林張開臂膀,全情接納鶇鳥的歌聲。

杜鵑是我們的森林中最孤僻的鳥類之一,又出奇地溫順安靜,寵辱不驚,無憂無懼。他的心思似乎總在遠方。他的鳴叫,是一個迷茫、彷徨的生靈發(fā)出來的聲音,聽在農(nóng)人耳朵里就成了雨水的預言。在一片歡樂甜蜜的鑿鑿之音中,我愛聽這先知一般的奇特叫聲。自四分之一英里外的森林深處傳來,這聲音里透露出某種不同尋常的怪異與克制。華茲華斯歌頌歐洲杜鵑的詩句[8]也很適合我們新大陸的這一種:


你啊,歡暢的新客!

我聽到你便覺喜悅:

杜鵑??!我該稱你飛鳥,

還是流浪的音波?

我躺在青草地上,

聽你高歌,聲入云霄!

從這山岡飄向那山岡,

音猶在耳,便覺迢遙!

……

歡迎,歡迎,春之驕子!

盡管在我的眼里,

你并非鳥類,而是精靈,

是音波,是難解的謎。


我所在的地方只可見到黑嘴美洲鵑(black-billed),黃嘴美洲鵑(yellow-billed)則大量生活在南部地區(qū)。二者的鳴叫近乎一致,前者叫聲有時類似火雞,后者叫聲可記錄為:咕——咕咕——咕咕。

黃嘴美洲鵑

黃嘴鵑慣于在一棵樹上落定,仔細搜索每一根樹枝,直至捉到所有毛蟲。他停在一根細枝上,一邊用特別的姿態(tài)晃著腦袋,一邊檢查身邊的枝葉,一旦發(fā)現(xiàn)獵物,就抖動翅膀迅速撲上。

黑嘴鵑在六月會徹底巡查果園和花園,盡情享用害蟲。此時的他是天底下最溫順的鳥兒之一,允許你進入他周圍幾碼之內(nèi)。我有一次甚至離他只有數(shù)英尺遠,似乎也未引起他的驚恐或疑心。他單純得很,也可能是完全無所謂。

杜鵑的羽衣呈濃艷的亮棕色,比我所知道的任何中性色調(diào)都要美。其緊實精致也是無與倫比。

盡管在體格和顏色上存在差異,黑嘴美洲鵑身上還是有一些特征讓人聯(lián)想到旅鴿(passenger pigeon)。眼部的紅圈、頭部的形狀、起落時的動作,都有明顯的相似之處;但論及飛行時的身姿和速度,他就大為遜色了。他的尾巴和褐彎嘴嘲鶇(red thrush)一樣似顯過長,而且他在林中穿行時非常安靜,與知更鳥或鴿子明顯的撲棱聲形成強烈對比。

你可聽過田雀鹀的歌聲?如果你曾在有著遼闊高地牧場的農(nóng)村地區(qū)生活過,十之八九不會錯過他。據(jù)我所知,威爾遜[9]稱他為“草鹀”(grass finch),而且顯然并未見識過其歌聲的魅力。他尾部有兩根白色側(cè)羽,你走在田間時,他總愛在你前面幾碼外跳躍閃躲。你憑借這兩點就足以辨識他。若要尋他,不應(yīng)找草地或果園,要往那些微風習習的高地牧場上去。他的鳴叫在日落之后眾鳥噤聲時最是清晰,因而他也極恰當?shù)乇环Q為“黃昏雀鹀”(vesper sparrow)[10]。黃昏時分趕著牲口從田里歸來的農(nóng)人能聽見他最甜美的曲調(diào):不像歌帶鹀的叫聲那般短促多變,要更柔也更狂野,更甜也更凄苦。將歌帶鹀樂曲中最妙的部分,加上林雀鹀(wood sparrow)甜蜜的顫音,便構(gòu)成了黃昏雀鹀的晚歌;他是荒原牧場的詩人。走上那些平坦遼闊、牧著牛羊的高地,在暮色中隨便揀一塊尚有余溫的干凈石頭坐下,聽他歌唱。歌聲從牲畜正在啃食的短草中間升起,不分方向,無論遠近。開頭三兩聲悅耳的長音,平和寧靜,加上結(jié)尾一陣漸弱的鳴囀和顫音,便成了一支單曲。通常你只能捕捉到一兩個小節(jié),因為小音階部分都隨清風消散了。多么無欲無求、安靜祥和、自然流淌的旋律!這是自然界中最獨特的聲音之一。那一草一石、殘茬畦溝、安靜的畜群以及群山之間溫暖的暮光,全都透過這歌聲精妙地傳達出來了,這算是他們的成就。

雌田雀鹀在開闊地里搭了一個簡易鳥巢,沒有費神用灌木、薊、草叢之類來做防護或標記;它可能被你一腳踏中,也可能被牛直接踩進地里。不過我猜想,這等威脅在田雀鹀看來并不比另一種更堪憂。小雀兒非常清楚,臭鼬和狐貍有著恬不知恥的好奇心,無論是田埂、樹籬還是蔓生的草薊,一切可能給老鼠或鳥類提供保護或遮擋的東西,都會被那些狡猾的壞蛋翻個底朝天。披肩榛雞肯定和田雀鹀有相同的考慮,因為她把巢建在無防護的開闊地帶,避免一切表面上的隱藏——她從幾乎密不透風的密林深處搬到干凈開闊的小樹林,在這里她能掌握所有路徑,能輕易地飛往任何方向。

另外一種特別受人喜愛但很少被注意到的雀鹀是林雀鹀或稱灌叢雀鹀(bush sparrow),鳥類學家常稱其為“Spizella pusilla”。其體格形態(tài)同棕頂雀鹀,但特征不那么鮮明,顏色偏暗紅。他偏愛石南叢生的偏僻荒地,他的歌聲美妙絕倫,有時聽起來非常清晰,尤其是在早春時節(jié)。還記得那個晴朗的四月天,我正坐在還未長出新葉的林子里,幾桿[11]距離開外就有一只這樣的鳥唱起歌來,一首接著一首,持續(xù)近一個小時。那真是絕妙的林間音樂,而且由于投射在如此空曠遼闊的靜寂之中,自然更顯清亮驚艷。那歌如詞句:“飛哦,飛哦,浮喲,浮喲,飛飛飛?!眲傞_始高亢隨意,唱著唱著調(diào)子轉(zhuǎn)急,尾聲又變得低沉柔和。

依然屬于未被認識范疇的白眼鶯雀(white-eyed vireo),或稱白眼霸鹟,特別值得一提。這種鳥的叫聲說不上特別柔美,相反還有點生硬刺耳,像靛彩鹀(indigo-bird)或黃鸝的叫聲;但說到明快、流暢、表演技巧和模仿能力,北方的任何一種鳥都難望其項背。他平日里的叫聲強勁有力,但如前所說,并不十分悅耳,像是在說“豈可——啊咧——豈可”,一邊叫一邊藏在低矮濃密的灌木叢里,巧妙地避開你最機警的搜尋,仿佛在和你玩游戲。不過到了七八月份,倘若與森林諸神相處融洽,你將有幸見識到一場極為罕見、藝術(shù)性極高的表演。起初你會以為那叢杜鵑或那簇濕地越橘里藏著三四只不同的鳴禽,個個想爭當領(lǐng)唱。如此豐富的混雜音律,包括了田野和森林里半數(shù)鳴禽的音符特征,再無比清晰、異??焖俚貎A吐而出,我確信你只有在純種小嘲鶇(mockingbird)[12]的聚居地才有可能領(lǐng)略。即便不是完全的、精確的復制,那里面至少也有像極了知更鳥、鷦鷯、灰嘲鶇(catbird)、撲翅、金翅雀和歌帶鹀叫聲的音符。那模仿歌帶鹀的啾啾聲簡直出神入化,我敢肯定連歌帶鹀自己都會信以為真;而且整個吐音過程承接得如此迅速,好像一段曲調(diào)的尾音動作必得同時發(fā)出下一段曲調(diào)的起始音符才行。如此產(chǎn)生的效果極為豐富,在我聽來也是全然獨特的。表演者十分謹慎地隱藏著自己的蹤跡,但他的歌聲里有一種有意為之的氣息,讓我產(chǎn)生了他已知道我的存在、知道自己已贏得注意的印象。從中可察覺到驕傲、歡樂的調(diào)子,偶爾還夾雜著詼諧的打趣。我相信只有在極少的情況下,當他面對聽眾抱有自信時,才會以此方式炫耀自己的才華。要想找他,高樹密林是不行的,要在蠓蚊聚集的濕地周圍,找那些茂密的矮灌木叢。

冬鷦鷯也是出類拔萃的歌者,說到這位也不免盛贊之辭。他不像白眼霸鹟那樣深諳自己的力量且對效果追求甚高,但他的歌聲帶給你的震撼和愉悅絲毫不遜。除了鷦鷯公認的滔滔不絕、細碎繁瑣之外,他還具有極少與這兩個特點并存的一種野性、甜美而又富有節(jié)奏的抑揚頓挫,讓人著迷不已。忘不了那個美妙的六月天,我在一片古老的矮鐵杉(hemlock)林里悠閑漫步,走在教堂般靜謐的林間道上,涼爽和新鮮似乎是永恒之福;忽然,一陣快速不絕的鳴囀打破了寂靜,又帶著那般野性的、森林里的婉轉(zhuǎn)氣息,竟讓我聽得呆住了。那位小小吟游詩人多羞澀啊,我兩度進入樹林,才終于弄明白是誰在唱歌。在夏天,他屬于那類隱藏在北方深林里的鳥,就像帶斑加拿大威森鶯(Canada warbler)和隱夜鶇(hermit thrush),只有幸運的人才能耳聞其聲。

植物在某一特定區(qū)域內(nèi)的分布和鳥類的分布一樣明確清晰。植物學家面對一片風景,能告訴你去哪里找尋仙履蘭(lady’s slipper)、耬斗菜(columbine)或圓葉風鈴草(harebell)。同樣地,鳥類學家會指點去哪里找綠鶯雀(greenlet)、林雀鹀或棕脅唧鹀(chewink)。在同一緯度、同為內(nèi)陸但地理構(gòu)成和林木種屬不同的相鄰國度,你會發(fā)現(xiàn)截然不同的鳥類。我在長著山毛櫸和糖槭的地區(qū),找不到據(jù)我知道在橡樹、栗樹、月桂的生長地區(qū)會有的鳴禽。從某個老紅砂巖地區(qū)走到一片古老的深成巖上,不足五十英里的距離,我在林子里沒見到棕夜鶇(veery)、隱夜鶇、栗脅林鶯(chestnut-sided warbler)、黑喉藍林鶯(blue-backed warbler)、黑喉綠林鶯(green-backed warbler)、紋胸林鶯(black and yellow warbler)等,取而代之的是棕林鶇、棕脅唧鹀、橙尾鴝鶯(redstart)、黃喉地鶯(yellow-throat)、黃喉鶯雀(yellow-breasted flycatcher)、白眼霸鹟、鵪鶉和斑鳩(turtle-dove)。

在我居住的高地鄉(xiāng)村,鳥類的分布異常鮮明。我總能在村子南邊發(fā)現(xiàn)某一特定種類,在北邊發(fā)現(xiàn)另外一種。只有在一處長滿杜鵑和濕地越橘的地方,肯定能找到黑枕威森鶯(hooded warbler)。在繁茂的山胡椒(spice-bush)、金縷梅(witch-hazel)和榿木(alder)叢里,我遇見了食蟲鶯(worm-eating warbler)。在一塊人跡罕至的林間空地上,長滿了石南和蕨類植物,間或夾雜著一株栗樹或橡樹,七月我常去那里聽林雀鹀歌唱,歸途中經(jīng)過一小片淺水塘時,總能看見灶鶯。

我活動的區(qū)域范圍內(nèi),只有一個地方似乎能吸引所有鳥類來客,資源幾乎足夠你研究本州的所有鳥類。那是一片巖石地帶,很久之前被清理過,但現(xiàn)在又急速退回自然的野生瘋長狀態(tài),呈現(xiàn)一派鳥類和男孩們鐘愛的半墾半荒景象。那里兩側(cè)分別鄰著村莊和公路,在多處與馬車道交叉,又有通往四面八方的小路和岔道,成天總見大兵、農(nóng)場工人和曠課的頑童經(jīng)過。由于遠遠地躲開了斧頭鉤刀,那一排排散亂生長的雪松、月桂和黑莓,竟得以與遠方的森林山巒你呼我應(yīng)起來。這片土地上主要長著雪松和栗樹,也有很多石南和懸鉤子(bramble)灌木叢,不過最大的特點在于中心地帶植物的繁茂多樣,那里有山茱萸(dogwood)、水青岡(water-beech)、沼澤岑木(swampash)、榿木、山胡椒、榛樹等,以及大片纏繞著的菝葜屬植物和河岸葡萄(frost grape)。一條用做鄰近沼澤排澇渠道的小溪蜿蜒淌過這片雜亂的林子,即便難說滋養(yǎng)了整片樹林,至少也造就了這里大部分的特征和物產(chǎn)。不喜石南或雪松、栗樹的鳥,肯定有理由造訪林子中央這塊混雜生長區(qū)。大多數(shù)常見鳥類群集于此;我在這里也見過很多珍稀品種,如大冠蠅霸鹟(great-crested flycatcher)、孤鶯(solitary warbler)、藍翅蟲森鶯(blue-winged swamp warbler)、食蟲鶯、狐色雀鹀(fox sparrow)等。由于毗鄰村莊,這里沒有食肉猛禽,蠅蟲倒有無數(shù),這是任何懼怕鷹隼、愛好和平的鳴禽都不會等閑視之的優(yōu)越環(huán)境,因此就成了頗受歡迎的勝地。

但在所有這些知更鳥、霸鹟和鶯鳥當中,最大的榮光當屬棕林鶇。除了知更鳥和灰嘲鶇,就屬他數(shù)量最多,每一塊巖石上、每一叢灌木里都有他的身影。五月份剛露面時他還有些害羞內(nèi)向,沒到六月底就已變得溫順熟絡(luò)了,不是在你頭頂上方的樹上、就是在你前面幾步遠的石頭上唱歌。附近一棟避暑宅邸門前有一片空地,一對棕林鶇甚至在距離那里只有十來英尺的地方筑巢育兒。不過當客人到來時,屋前廣場上開始擠滿歡樂的人群,我注意到鳥媽媽舉止間顯出某種惶恐和不安;她謹慎而安靜,慣于一語不發(fā)地長時間坐在離寶貝幼鳥幾英尺的地方,照此看來,這可愛的造物似乎已下定決心,要盡量避免一切注意。

若以旋律的優(yōu)美程度來檢驗,棕林鶇、隱夜鶇和棕夜鶇當之無愧位于鳴禽排行榜中的最前列。

小嘲鶇無疑擁有最廣泛的純正才藝、最全面的表演能力,每次聆聽都會帶給你全新體驗;但他終歸只是一個模仿者,永遠不會有隱夜鶇那樣的超然之美和高尚氣質(zhì)。聽小嘲鶇的鳴叫,我最大的感受是敬佩,盡管剛開始少不了又驚又疑。那么多迥然不同的音符都出自同一副嗓子,這是奇跡,我們看他表演時的感受類似于目睹運動員或體操選手驚人技藝時的心情——但僅此而已,雖然他的許多模仿音調(diào)完全再現(xiàn)了原版的清新與甜美。相比之下,那些鶇鳥的歌聲所激發(fā)的情感屬于更高境界,源自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美與和諧最深層的感知。

棕林鶇無愧于加諸其身的一切贊譽,且要遠甚之。對比其欣賞者的數(shù)量,他的親戚及同類——隱夜鶇——受到的冷遇實在讓人驚愕。威爾遜和奧杜邦[13]這兩位偉大的鳥類學家都對前者大加褒揚,對后者的鳴囀卻甚少或全無評論。奧杜邦稱其有時還算悅耳,但顯然他從未聽過。不過我高興地發(fā)現(xiàn),納托爾[14]在這個問題上更具辨識力,給予了隱夜鶇更充分的公正評價。

隱夜鶇是一種極罕見的鳥,性情十分羞澀孤僻,生活在中東部各州,唱歌的季節(jié)只會躲在最深幽荒僻的老林里,通常位于濕地和沼澤地帶。正因如此,阿迪朗達克山區(qū)的人稱之為“沼澤天使”。如此徹底的遁世隱居,怪道人類普遍不甚了解。

其歌聲與棕林鶇的極為類似,即便是經(jīng)驗豐富的觀鳥者也很容易把二者混淆。但如果同時聽,差別就很明顯了:隱夜鶇的歌聲調(diào)兒更高,更脫俗不羈。他以銀號為器,躲在最隱秘的地方吹奏。棕林鶇的歌聲則更曼妙悠然,聽上去像是出自某種少見的弦樂器。一般人會認為,如果棕林鶇愿意縱情發(fā)揮,他的影響范圍和力量也許會更大;但綜合來看,相比于隱夜鶇純凈、祥和、圣歌般的天籟之音,棕林鶇還是稍遜一籌。

不過,只聽過棕林鶇歌唱的人很可能認為他在業(yè)內(nèi)首屈一指。他確實堪稱一位王室詩人,并且在整個大西洋沿岸地區(qū)廣泛分布,因此或許在所有鳥類中,他對我們平常聽到的林間奏鳴曲貢獻最多。你或許要說他的調(diào)音時間過長,可是他隨意不定的調(diào)試恰恰顯示了其嗓音獨特的音域及力度。

我認識的鳴禽中,除了金絲雀(canary),就只有他在發(fā)揮自己的音樂天賦時會表現(xiàn)出不同的熟練程度。不久前的一個周日,我和同伴正走在一個挨著樹林的果園邊兒上,就聽到了這樣一只,他的叫聲明確無誤地勝過所有對手,就連平常對這類事情反應(yīng)遲鈍的同伴也忍不住好奇贊嘆;我們不約而同地駐足細聽這位罕見的歌者表演。相比于音色特征,他的表現(xiàn)差異更多在于音符數(shù)量。簡直就是噴涌而出,連綿不絕。前奏悠長、奮進、振人心脾!如此突然而至狂喜異常的序曲,就連最木訥的耳朵都會為之陶醉。他確實是一位無可匹敵的大師級藝術(shù)家。之后我又聽了兩次,才意識到那歌聲出自同一歌者。

棕林鶇是鶇科中最俊美的一種。論儀態(tài)的優(yōu)雅精致,他無與倫比;氣質(zhì)儒雅,飛翔和移動時的從容自如無可效仿。他一言一行皆成詩文,舉手投足均是美態(tài),連捉甲蟲或從泥里叼蟲這樣最尋常的動作,由他做來都像智言妙語般賞心悅目。他可是昔日的王子,轉(zhuǎn)世時還保留著王族的神采風范?他的體形多么協(xié)調(diào),色彩簡潔卻那么濃烈——背部是明亮的赤褐色,前胸雪白,帶有明顯的心形斑點。我們對別的鳥或許都有微詞:知更鳥聒噪又好炫耀,會急忙飛走或一邊惱怒地叫著一邊飛上樹枝,帶著粗鄙的疑心撲扇著翅膀;褐彎嘴嘲鶇像罪犯似的鬼鬼祟祟,躲在繁茂的榿樹枝里;灰嘲鶇不但好賣弄風情,還是個長舌婦;棕脅唧鹀像日本人一樣偷窺你的一舉一動,盡顯冷淡。但棕林鶇身上完全沒有這些缺乏教養(yǎng)的毛病。他或者不加防備地向我致意,或者態(tài)度矜持且高貴地婉拒我——如果我保持安靜不過分好奇,他還會友善地跳上前,像是要和我打招呼或者想和我結(jié)識。我曾從他的巢下經(jīng)過,離他的妻兒僅數(shù)英尺,他坐在旁邊的樹枝上目光犀利地盯著我,但并未開口;可是我剛一朝著他毫無防備的家園抬起手,他就怒氣沖天,那樣子甚為美妙。

他的傲氣是多么高貴驕人啊!不久前的十月,我一連幾天都在旁邊的樹林深處見到一只棕林鶇,而那時他的愛侶和同伴都已南飛多日了。他悄無聲息地四下跳躍,表情十分嚴肅,不言不語,似乎因違背了某些尊嚴原則之故正在自我懲戒。經(jīng)過多次小心翼翼的迂回靠近,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的尾羽還有部分尚未長成。想必這位森林王子不能允許自己在如此窘態(tài)下回朝,所以選擇在飄零的落葉和凄冷的秋雨中,耐心等待自己的時機到來。

棕夜鶇柔和純凈的笛音在森林合奏曲中的作用,相當于栗肩雀鹀在田野大合唱中的作用。他和夜鶯一樣慣于在傍晚唱歌——實際上所有鶇鳥都有此習性。在溫暖的六月黃昏,距離樹林還有五十桿遠的地方,就能聽到他們輕柔的反復鳴囀,從十幾副嗓子里同時發(fā)出。

那是一種極簡單的曲調(diào),簡單到像一條幾何曲線,它帶給人的愉悅來自它所包含的純粹的和諧與美,而非什么新奇或華麗的變調(diào),因此也就完全不同于像刺歌雀那樣快活而吵鬧的鳴禽。那些鳥讓我們感到愉快,是因為他們鈴兒般的清脆鳴叫,言語和發(fā)音上的出色才能,以及表演者身上顯而易見的自負與歡樂。

對于灰嘲鶇,我不知道自己是歡喜多一點,還是著惱多一點??赡芩悬c過于普通,而且在大合唱里的表現(xiàn)又有點太張揚。你正努力從合唱中辨識另外一種鳥的聲音,可她指定會想方設(shè)法成為聲音最響、拖音最長的那個,淹沒其他所有聲音;你想安靜地坐下以便仔細觀察偏愛的鳥類或者新遇的鳥種,可她偏偏不知收斂好奇心,從各個方位審度你、譏諷你。不過我也不會忽略她;只是將她稍微降格,讓她別那么惹眼而已。

灰嘲鶇

她是森林里的俳諧詩人,歌聲里總暗藏著一絲玩笑似的、戲謔的、半嘲諷的調(diào)子,像是在有意模仿并以此迷惑某些她妒忌的鳴禽。雖然在歌唱方面很有抱負,私底下還排演練習,但她似乎是所有森林詩人中最缺乏真心實意的一位,就好像她選擇音樂只是為了追求時髦,或者為了不輸給知更鳥和鶇鳥。也就是說,她唱歌是出于某種外部動機,而非內(nèi)在的愉悅。她是個不錯的韻文家,但稱不上偉大的詩人。她的表演活潑、歡快、豐富且不失精妙,但缺乏任何突出的、寧靜的旋律,如梭羅筆下松鼠的叫聲一樣,總需要有觀眾捧場。

但她的歌聲里確有某種優(yōu)雅氣質(zhì),類似俗世中一位大家閨秀的輕快談吐,值得贊賞。她的母性本能同樣非常強烈,那個用枯枝和干草搭起來的簡易建筑物是她憂心的重點。前不久,我正在林子里散步,忽然被一陣大聲叫喚吸引了注意力。在一些野薔薇、懸鉤子和常青菝葜叢中間,有一小塊植被茂密的沼澤地,從那里傳出陣陣驚恐的呼喊,提示著某種可怕的災(zāi)難正威脅著我那一身暗色的吟游詩人。我想弄出一條通道過去,為此不得不脫掉外套、摘下帽子,好減少受荊棘和懸鉤子阻擋的面積。最后終于到達一塊一平方碼大小的干地,我四下環(huán)顧,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目睹一幕又惡心又神奇的場景。距我三四碼開外即是鳥巢,巢下方盤踞著一條長飾帶般的大黑蛇;一只長到三分之二大小的幼鳥,正一點一點消失在他張開的大口里。他似乎并未覺察到我在場,我便一動不動地在那里觀察進展。他緩慢地把鳥裹進翕張自如的大嘴里;把頭放平,脖子扭動著、鼓脹著,閃著光澤的軀體上下起伏了兩三下,這便完事了。接著,他小心謹慎地抬起身,嘴里的信子還在泛光,一邊曲身朝向鳥巢,伴隨著輕微的波狀動作,仔細檢查內(nèi)部。我想象不出,對于毫無防備的鳥家族來說,還有什么比自家頭頂上方突現(xiàn)大敵的頭頸更可怕;這情景足以讓他們魂飛魄散。在巢內(nèi)搜尋未果,他便滑到低處的一根樹枝上,開始朝其他方向擴大搜索范圍,鬼鬼祟祟地在枝丫間游走,打定主意要逮住一只成鳥。一個沒腿沒翼的生物,在通常認為只有鳥和松鼠才能施展自如的地方,行動居然可以如此輕松敏捷,一會兒抬身,一會兒俯身,順著柔軟的樹枝爬行,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交叉穿過整片茂密的灌木叢,這不能不讓人稱奇。我想起那個最古老的神話,想起撒旦和“我們一切苦難的根源”,不由好奇魔鬼現(xiàn)在是否正在自己面前續(xù)演他的惡作劇。稱他為蛇或魔并不重要,只是我不能不贊嘆他那可怖的美:黑色光亮的表皮,輕松自如的滑行動作,頭高昂著,眼放著光,信子閃動如一團暗焰,當然還有使他幾乎如翼在身的那種神秘的移動方式。

與此同時,成鳥夫婦一直在痛苦萬分地叫著,時不時憤怒地撲打著翅膀在獵食者周圍盤旋,甚至當真用喙和爪揪住敵人的尾巴。蛇遭此襲擊時,會猛地將身體對折,順著自己的身體向后發(fā)動一次戰(zhàn)略攻擊,幾乎就要讓獵物動彈不得、束手就擒了。不過還是差一點。沒等他把這垂涎已久的獵物吞進嘴里,成鳥拼死掙脫,明顯還驚魂未定,便飛到一處高枝上去了。他素來聞名的震懾力量這次沒什么效用,不過倘若換成一只更弱小、不那么好斗的鳥,很可能已經(jīng)中了那個致命的魔咒。過了一會兒,他正順著一棵歪榿樹的細干往下滑的當口,被我一個輕微的胳臂動作吸引了注意力;有那么一刻,他用那種我相信只有蛇和魔鬼才做得到的蓄勢待發(fā)的、紋絲不動的眼神直盯著我,然后快速轉(zhuǎn)過身——這讓他看上去就像是從自己身上爬了過去——穿過樹枝游走了,顯然在我身上認出了曾經(jīng)被他使詐毀掉的那兩個遠古人類。之后又過了片刻,當他隨意地躺在一棵繁茂榿樹的頂端,憑著柔軟、光亮的外形努力想讓自己看似一根彎曲的樹枝時,人類古老的復仇心襲擊了他。我動用了我的稟賦,瞅準方向扔過去一塊石頭,迫使他打著卷扭動著回到地面上。在我擊退他并使這里恢復了部分寧靜之后,失去至親的家庭里另外一只半長成的幼鳥從躲藏處現(xiàn)身,跳上一根枯枝,興奮不已地叫著,無疑是在歡慶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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