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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中的古墓

我的兩個世界 作者:方舟子 著


博物館中的古墓

加拿大的秋天短暫而美麗,美麗得令人心醉。在漫山遍野的紅葉的包圍下,只能在慢速道上緩慢地開著車,到達(dá)多倫多唐人街時已是午后。走下車,看著滿街的漢字招牌和東方面孔,那感覺就像當(dāng)年的周末走在合肥三孝口的街頭。一樣地在書店和音響店轉(zhuǎn)轉(zhuǎn),一樣地往挎包中塞進(jìn)沉甸甸的過時的書,一樣地找一家小餐館坐下。在一堆港粵風(fēng)味的菜單中,看到“福建炒飯”,毫不猶豫就點了。因為放多了醋而使原味盡失,慢吞吞地吃著竟然心里越吃越酸。也許所謂的鄉(xiāng)愁,就是這樣的一盤原味盡失的炒飯吧。

吃完了飯,日已偏西,穿過多倫多大學(xué)的校園,去尋找安大略王家博物館。旅游手冊說,它是海外博物館中收藏中國文物最多的一個,不能不去見識一下。這也不是第一次在海外品賞我們祖先的杰作了,華盛頓、底特律、印第安納波利斯等或大或小的博物館,總會有那么間中國的展廳,讓來自展品的故鄉(xiāng)的參觀者在贊嘆之余也未免會感到一絲的慚愧和憤怒。看多了也就麻木了吧。商周的青銅,漢朝的瓦當(dāng),唐朝的三彩,件件是精品,樣樣是稀世珍寶。說明上說,這只是收藏品中極少的一部分,等到宋前中國文物室建成,才會有較完全的展覽。以下宋元明清,展品越來越齊全,越來越精細(xì),我也就越不認(rèn)真看??赐炅诉@些展室,進(jìn)了一個大廳,迎面是一面玻璃砌成的墻,只見屋外的樹木在微風(fēng)中搖曳,而陽光透射進(jìn)來,照著兩個石坊,一對石人,一對石虎,一個高高拱起的墳?zāi)?,讓人仿佛置身于野外的墓地。這就是參觀指南里所說的明墓了,我本以為是哪個無名小卒的墳?zāi)贡磺Ю锾鎏龅赝诰蛄诉\過來,走過去一看說明,赫然寫著大明一品大將祖大壽之墳。

中國人不重生而重死,講究的是“備極哀榮”,仿佛親人的死去反而給了子孫們一個顯示孝順和炫耀財勢的機(jī)會。只要看看今天的農(nóng)民手里剛剛有了幾個錢,便開始大修祖墳,即可知這種心態(tài)是于今尤烈。而歷代統(tǒng)治者,都不厭其煩地制定出葬儀的種種規(guī)定,什么級別的官員應(yīng)該有什么樣的墓碑,多高的墳?zāi)?,多大的墓地,什么樣的擺設(shè),都規(guī)定得清清楚楚。級別不夠,再有錢也不能越禮,否則就有可能招來殺身之禍。知道了這一點,就可以明白商人、財主為什么都那么熱衷于花一大筆錢買一官半職,也可明白當(dāng)今政府對葬儀級別的種種規(guī)定不過是歷史的遺俗而已。因而沈從文死時因為級別不夠連一則訃告都登不了也就沒什么可大驚小怪的了。明朝一品官員的墳?zāi)?,按?guī)定應(yīng)該有石人、石虎、石馬、石羊、望柱各一對,這個展覽室還缺少好幾樣,如果不是當(dāng)初沒有完全運來,就是運來了擺不下——我已很驚訝于這個博物館竟會浪費這么大的一塊地盤給這些在中國毫不稀罕的石頭。清朝的典章制度基本上照抄明朝,清朝一品官員的墳?zāi)古c明朝的想必不會有什么不同。那么祖大壽的墳?zāi)咕烤故敲髂惯€是清墓?

說明中對祖大壽的生平事跡只字不提,但對于對明末清初的史實略有涉獵的人,乍聽到這個名字可以說是如雷貫耳吧。在袁崇煥威震遼東之時,祖大壽是袁手下最得力的大將,在寧遠(yuǎn)保衛(wèi)戰(zhàn)、寧錦大捷、北京保衛(wèi)戰(zhàn)中都立下了汗馬功勞。在遼東將士中,他又是唯一一位親見自己的主帥在殿前被捕下獄的,所受的刺激更強(qiáng)于別人,當(dāng)時已驚嚇得手足無措,之后干脆領(lǐng)兵反叛,毀山海關(guān)東走。是袁崇煥在獄中的一紙書信把他招了回來,是他的母親及孫承宗勸他奮勇殺敵以贖出袁督師。在遼東將領(lǐng)中,他又是營救袁崇煥最賣力的一位,曾請求削職為民,以自己的官階贈蔭換取袁督師的性命。但袁爺最終還是被他奮勇保衛(wèi)的人千刀萬剮了。祖大壽在悲哀之余,只能接過袁督師的擔(dān)子,率領(lǐng)袁爺舊部這支大明最精銳的部隊,駐守寧遠(yuǎn)、錦州、大凌河等要塞,抵御清兵的入侵。到了崇禎四年(1631),祖大壽奉孫承宗之命守大凌河城,八月,城才修了一半,皇太極以傾國之師,把大凌河城團(tuán)團(tuán)包圍住。祖大壽突圍不得,援軍又被擊退,只能閉城堅守?;侍珮O不斷地送信勸他投降,他都不予理睬。堅守了三個月,城里糧食吃完了,開始?xì)ⅠR吃。馬殺完了,開始吃平民百姓。平民百姓吃光了,開始吃軍中的老弱病殘。軍中的老弱病殘也吃光了,接下去就該是健壯將士的互相殘殺了。無論如何,城是沒法再守下去了,所有的將領(lǐng),除了副將何可綱,都認(rèn)為只剩下投降一條路了。于是祖大壽長嘆一聲:“人生豈有不死之理?但為國為家為身,三者并重。今既盡忠報國,惟惜此身命?!敝缓脷⒘耸乃啦粡牡暮脻h何可綱,與皇太極在城外設(shè)壇盟誓,算是投降了。然后他向皇太極獻(xiàn)策說,趁外地明軍還不知道他投降,他愿意帶一支兵馬去錦州,在城里當(dāng)內(nèi)應(yīng),這樣清軍夢想多年的錦州要塞便唾手可得?;侍珮O聽得滿心歡喜。但祖大壽一進(jìn)了錦州城,便把與皇太極的盟誓置之腦后,繼續(xù)當(dāng)他的大明總兵官,抵抗起清軍來了?;侍珮O惱羞成怒,兩次御駕親征攻打錦州、寧遠(yuǎn),都無功而返。祖大壽又為明朝守了十年的城,直到崇禎十四年(1641)四月,清兵再次傾國而來包圍錦州城。這一次整整圍了一年,洪承疇的十四萬援軍在松山被擊潰,洪承疇投降;祖大壽糧盡援絕,城中又開始人吃人,只好再次投降。這次皇太極連立壇盟誓都不要了,也不再信任祖大壽,不敢再讓他帶兵。祖大壽倒樂得不必像孔有德、尚可喜那樣去屠殺自己的族人,從此身在曹營心在漢,退出了歷史舞臺。史書中記載他投降以后的唯一事跡,是曾經(jīng)寫信勸他的外甥吳三桂投降。吳三桂當(dāng)時還沒有“沖冠一怒為紅顏”,這種勸降信自然毫無作用。祖大壽平平安安地活到了順治十三年(1656),老死。

順治十三年,明朝已滅亡了十三年,再過四五年,龜縮在云南的南明永歷帝也要被吳三桂用弓勒死,而外國人建的博物館卻告訴參觀者說,那時候造的墳?zāi)故敲髂?,已?dāng)了十幾年清朝大官、被載入《清史稿》而不是《明史》的祖大壽是明朝一品大將,還用一隊穿著明人服裝的瓷人排列成的送葬隊伍暗示祖大壽當(dāng)初就是這么給埋葬的。也不知哪位漢學(xué)家在這里向大家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若能起祖大壽于地下,面對此情此景,他該是喜是悲?

一個漢學(xué)家,不管他是多么的熟悉中國史實,多么的熱愛中國文化,當(dāng)他面對明末清初的這段歷史時,其感受肯定沒有中國人那么痛切。這是一個大變動的時代,每一個英雄豪杰或遲或早都要面臨生與死,忠與奸的抉擇;這又是一個悲慘的時代,每一個英雄豪杰幾乎都以鮮血為自己的人生畫上了句點。從戰(zhàn)死沙場的滿桂、趙率教、孫祖壽,到含笑就戮的何可綱,就連賣國求榮的吳三桂最終也逃脫不了身敗名裂的命運。祖大壽總算在屈辱中得了善終,享受到了一品大臣的哀榮。誰又料到幾百年后他的墳?zāi)箙s被整個挖了送到國外展覽,當(dāng)做明墓的標(biāo)本供人鑒賞呢?只有北京白塔寺的祖家街,還能讓哪一個有心的路人匆匆路過時會偶爾想起祖家的昔日威風(fēng)吧。

我不能不想到前面提到的這些英雄豪杰們的主帥袁崇煥。當(dāng)他以大明國里的“亡命徒”自命為國守邊時,是不會想到日后自己是否能備極哀榮的。他甚至本來就不應(yīng)該有墳?zāi)埂.?dāng)他在西市口忍受千刀萬剮,血肉被愚民們搶食一空時,是他的一個姓佘的謀士在半夜里冒死去收拾他的殘骸,埋葬在廣渠門內(nèi)的廣東義園。這位姓佘的謀士從此終生為袁爺守墳,死后就葬在袁崇煥墓旁。此后,佘家世世代代為袁爺秘密守墳,守了三百年,一直守到了民國,才由康有為發(fā)起,為袁崇煥修了一座廟堂,供后人瞻仰禮拜,扼腕嘆息。

有沒有墳廟,墳廟是否高大宏偉,其實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真正的豐碑永遠(yuǎn)只矗立在后人的心中。

1994年1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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