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書架

多想在平庸的生活擁抱你 作者:馮驥才等 著


第二章
人生的路走得跌跌撞撞,但我們必須全力以赴

他卻得了絕癥,肝癌。因為窮,醫(yī)院是去不得的。

精氣神兒好的時候,他會撐著出來走走。

小區(qū)的人,遠(yuǎn)遠(yuǎn)望見他,都避開走,生怕他傳染了什么。

他苦笑著說:“我這病,不傳染的。”我們點頭說:“是的,不傳染的。”

他得到安慰似的,長舒一口氣,眼睛里,蒙上一層水霧,感激地沖我們笑。

書架

馮驥才

大凡人們都是先有書,后有書架的:書多了,無處擱放,才造一個架子。我則不然。我僅有十多本書時,就有一個挺大、挺威風(fēng)、挺華美的書架了。它原先就在走廊貼著墻放著,和人一般高,紅木制的,上邊有細(xì)致的刻花,四條腿裹著厚厚的銅箍。我只知是家里的東西,卻不知原先是誰用的,而且玻璃拉門一扇也沒有了,架上也沒有一本書,里邊一層層堆的都是雜七雜八什么破布呀、舊竹籃呀、廢鐵罐呀、空瓶子呀等等,簡直就是個雜貨架子了。日久天長,還給塵土濃濃地涂了一層灰顏色,誰見了它都躲開走,怕沾臟了衣服,我從來也沒想到它會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年年入秋,我把那些大大小小的蟋蟀罐兒一排排擺在上邊,起先放在最下邊一層,隨著身子長高而漸漸一層層向上移。

至于拿它當(dāng)書架用,倒有一個特別的起因。

那是十一歲時,我到一個同學(xué)家里去玩兒,見到這同學(xué)的爺爺,一位皓首霜須、精神矍鑠、性情豁朗的長者。他的房間里四壁都是書架,幾乎瞧不見一塊咫尺大小的空墻壁。書架上整整齊齊排滿書籍。我感到這房間又神秘又寧靜,而且莫測高深。這老爺爺一邊輕輕捋著老山羊那樣一縷梢頭翹起的胡須,一邊笑嘻嘻地和我說話,不知為什么,我這張平日挺能說話的嘴巴始終緊緊閉著,不敢輕易地張開。是不是在這位擁有萬卷書的博知的長者面前,任何人都會自覺輕淺,不敢輕易開口呢?我可弄不清自己那冥頑混沌的少年時代的心理和想法,反正我回家后,就把走廊那大書架硬拖到我房間里,擦抹得干干凈凈,放在小屋最顯眼的地方,然后把自己的寶貝書也都一本緊挨著一本立在上邊。瞧,《敏豪生奇遇記》啦、《金銀島》啦、《說唐》啦、《祖母的故事》啦、《鐵木兒和他的伙伴》啦……一時我覺得自己有點像同學(xué)家那老爺爺了,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快感。遺憾的是,這些書總共不過十多本,放在書架上,顯得可憐巴巴,好比在一個大院子里只栽上幾棵花,看上去又窮酸又空洞。我就到爺爺、媽媽、姐姐妹妹的房間里去搜羅,凡是書籍,不論什么內(nèi)容,一把拿來放在我的書架上,惹得他們找不到就來和我吵鬧。我呢,就像小人國的仆役,急于要塞飽格列佛的大肚囊那樣,整天費盡心思和力氣到處找書。大概最初我就是為了填滿這大書架才去書店、遛書攤、逛書市的。我沒有更多的錢,就把乘車、看電影和買冰棒的錢都省下來買了書。

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不再為了充實書架而買書,記不得了。我有過一種感覺:當(dāng)許許多多好書擠滿在書架上,書架就變得次要、不起色,甚至沒什么意義了。我漸漸覺得還有一個碩大無比、永遠(yuǎn)也裝不滿的書架,那就是我自己。

此后,我就忙于填滿自己這個“大書架”了。

書是無窮無盡的,它像世界一樣廣闊無際和豐富多彩,甚至比現(xiàn)實世界還寬廣,還迷人。一本本書就像一個個潮頭,一頁頁書就像一片片浪花,書上的字便是一顆顆晶瑩的水珠。它們匯成了海洋嗎?那么你最多只是站立灘頭的弄潮兒而已。大洋深處,有誰到過?有人買書,總偏于某一類。我卻不然。兩本內(nèi)容完全是兩個領(lǐng)域的書,看起來毫無關(guān)系,就像各自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兩滴水珠,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一樣,但不知哪一天,出于一種什么機(jī)緣和需要,它倆也會倏地融成一滴。

這樣,我的書就雜了。還有些絕版的、舊版的書,參差地豎立在書架上,它們帶著不同時代的不同風(fēng)韻氣息,這一架子書所給我的精神享受是無窮無盡的。

一九六六年,正是我那書架的頂板上也堆滿書籍時,卻給驟然疾來的“紅色狂飆”一掃而空。這大概也叫作“物極必反”吧!我被狂熱無知的“小將”們逼著把書抱到當(dāng)院,點火燒掉。那時,我居然還發(fā)明了一種焚燒精裝書的辦法。精裝本是硬紙皮,平放燒不著,我就把書一本本立起來,扇狀地打開,讓一頁頁紙中間有空氣,這樣很快就燒去書心,剩下一排排熏黑的硬書皮立在地上。我這一項發(fā)明獲得監(jiān)視我燒書的“小將”的好感,免了一些戴紙帽、挨打和往臉上涂墨水的刑罰。

書架空了,沒什么用了,我又把它搬回到走廊上,放鹽罐、油瓶、碗筷和小鍋。它變得油膩、污黑、骯臟,重新過起我少年時代之前那種被遺棄一旁的空虛荒廢的生活。

有時,我的目光碰到這改作碗架的書架,心兒陡然會感到一陣酸楚與空茫。這感覺,只有那種思念起永別的親人與摯友的心情才能相比。痛苦在我心里漸漸鑄成一個決心:反正今后再不買書了。

生活真能戲弄人,有時好像成心和人較勁,它能改變你的命運,更不會把你的什么“決心”當(dāng)作一回事。

最近幾年,無數(shù)嶄新的書出現(xiàn)在書店里。每當(dāng)我站在這些書前,那些再版書就像久別的老朋友向我打招呼,新版書卻像一個個新遇見的富于魅力的朋友朝我微笑點首。我竟忍不住取在手中,當(dāng)手指肚輕輕撫過那光潔的紙面時,另一只手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伸進(jìn)口袋,掏出本來打算買襪子、買香煙、買橘子的錢來……

沾上對書的嗜好就甭想改掉。順從這高貴而美好的嗜好吧!我想。

如今我那書架又用堿水擦凈,鋪上白紙,擺滿油墨芳香四溢的新書,亭亭地立在我的房間里。

我愛這一架新書,但我依舊懷念那一架舊書。世界上丟失的東西,有些可以尋找回來,有些卻無有覓處。但被破壞了的好的事物總要重新開始,就像我這書架……

燈蛾埋葬之夜

郁達(dá)夫

神經(jīng)衰弱癥,大約是因無聊的閑日子過了太多而起的。

對于“生”的厭倦,確是促生這時髦病的一個病根;或者反過來說,如同發(fā)燒過后的人在嘴里所感味到的一種空淡,對人生的這一種空淡之感,就是神經(jīng)衰弱的一種征候,也是一樣。

總之,入夏以來,這癥狀似乎一天在比一天加重,遷居之后,這病癥當(dāng)然也和我一道地搬了家。

雖然是說不上什么轉(zhuǎn)地療養(yǎng),但新搬的這一間小屋,真也有一點田園的野趣。節(jié)季是交秋了,往后的這小屋的附近,這文明和蠻荒接界的區(qū)間,該是最有聲色的時候了。聲是秋聲,色當(dāng)然也是秋色。

先讓我來說所以要搬到這里來的原委。

不曉在什么時候,被印上了“該隱的印號”之后,平時進(jìn)出的社會里絕跡不敢去了。當(dāng)然社會是有許多層的,但那“印號”的解釋,似乎也有許多樣。

最重要的解釋,第一自然是叛逆,在做官是“一切”的國里,這“印號”的政治解釋,本盡可以包括了其他種種。但是也不盡然,最喜歡含糊的人類,有必要的時候,也最喜歡分清。

于是第二個解釋來了,似乎是關(guān)于“時代”的,曰“落伍”。天南北的兩極,只教用得著,也不妨同時并用,這便是現(xiàn)代人的智慧。

來往于兩極之間,新舊人同樣的可以舉用的,是第三個解釋,就是所謂“悖德”。

但是向額上摩摸一下,這“該隱的印號”,原也摩摸不出,更不必說這種種的解釋?;蛘咝懈`的人自己在心虛,自以為是犯了大罪,因而起這一種叫做被迫的Complex,也說不定。天下太平,本來是無事的,神經(jīng)衰弱病者可總免不了自擾。所以斷絕交游,拋撇親串,和地獄底里的精靈一樣,不敢現(xiàn)身露跡,只在一陣陰風(fēng)里獨來獨往的這種行徑,依小德謨克利多斯Robert Burton的分析,或者也許是憂郁病的最正確的癥候。

因為背上負(fù)著的是這么一個十字架,所以一年之內(nèi),只學(xué)著行云,只學(xué)著流水,搬來搬去的盡在搬動。暮春三月底,偶爾在火車窗里,看見了些淺水平橋,垂楊古樹,和幾群飛不盡的烏鴉,忽然想起的,是這一個也不是城市,也不是鄉(xiāng)村的界線地方。租定這間小屋,將幾本叢殘的舊籍遷移過來的,怕是在五月的初頭。而現(xiàn)在卻早又是初秋了。時間的飛逝,實在是快得很,真快得很。

小屋的前面左右,除一條斜穿東西的大道之外,全是些斑駁的空地。一壟一壟的褐色土壟上,種著些秋茄豇豆之類,現(xiàn)在是一棵一棵的棉花也在半吐白蕊的時節(jié)了。而最好看的,要推向上包緊,顏色是白里帶青,外面有一層毛茸似的白霧,菜莖柄上,也時時呈著紫色的一種外國人叫作Lettuce(英語,意為“萵苣”)的大葉卷心菜;大約是因為地近上海的緣故吧,純粹的中國田園,也被外國人的嗜好所侵入了。這一種菜,我來的時候,原是很多的,現(xiàn)在卻逐漸逐漸的少了下去。在這些空地中間,如突然想起似的,卑卑立著,散點在那里的,是一間兩間的農(nóng)夫的小屋,形狀奇古的幾株老柳榆槐,和看了令人不快的許多不落葬的棺材。此外同溝渠似的小河也有,以棺材舊板作成的橋梁也有;忽然一塊小方地的中間,種著些顏色鮮艷的草花之類的賣花者的園地也有;簡說一句,這里附近的地面,大約可以以江浙平地區(qū)中的田園百科大辭典來命名;而在這百科大辭典中,異乎尋常,以一張厚紙,來用淡墨銅版畫印成的,要算在我們屋后矗立著的那塊本來是由外國人經(jīng)營的龐大的墓地。

這墓地的歷史,我也不大明白,但以從門口起一直排著,直到中心的禮拜堂屋后為止的那兩排齊云的洋梧桐樹看來,少算算大約也總已有了六十幾歲的年紀(jì)。

聽土著的農(nóng)人說來,這仿佛是上海開港以來,外國人最先經(jīng)營的墓地,現(xiàn)在是已經(jīng)無人來過問了,而在三四十年前頭,卻也是洋冬至外國清明及禮拜日的滬上洋人的散步之所哩。因為此地離上海,火車不過三四十分鐘,來往是極便的。

小屋的租金,每月八元。以這地段說起來,似乎略嫌貴些,但因這樣的閑房出租的并不多,而屋前屋后,隙地也有幾弓,可以由租戶去蒔花種菜,所以比較起來,也覺得是在理的價格。尤其是包圍在屋的四周的寂靜,同在墳?zāi)估锼频募澎o,是在洋場近處,無論出多少金錢也難買到的。

初搬過來的時候,只同久病初愈的患者一樣,日日但伸展了四肢,躺在藤椅子上,書也懶得讀,報也不愿看,除腹中饑餓的時候,稍微吸取一點簡單的食物而外,破這平平的一日間的單調(diào)的,是向晚去田塍野路上行試的一回漫步。在這將落未落的殘陽夕照之中,在那些青枝落葉的野菜畦邊,一個人背手走著,枯寂的腦里,有時卻會洶涌起許多前后不接的斷想來。頭上的天色老是青青的,身邊的暮色也老是沉沉的。

但在這些前后沒有脈絡(luò)的斷想的中間,有時候也忽然大小腦會完全停止工作。呆呆地立在野田里,同一根枯樹似的呆呆直立在那里之后,會什么思想,什么感覺都忘掉,身子也不能動了,血液也仿佛是凝住不流似的;全身就如成了“所多馬”城里的鹽柱;不消說腦子是完全變作了無波紋無血管的一張扁平的白紙。

漫步回來,有時候也進(jìn)一點晚餐,有時候簡直茶也不喝一口,就爬進(jìn)床去躺著。室內(nèi)的設(shè)備簡陋到了萬分,電燈電扇等文明的器具是沒有的。月明之夜,睡到夜半醒來的時候,床前的小泥窗口,若曬進(jìn)了月亮的青練的光兒,那這一夜的睡眠,就不能繼續(xù)下去了。

不單是有月亮的晚上,就是平常的睡眠,也極容易驚醒。眼睛微微的開著,鼾聲是沒有的,雖則睡在那里,但感覺卻又不完全失去,暗室里的一聲一響,蟲鼠等的腳步聲,以及屋外樹上的夜鳥鳴聲,都一一會闖進(jìn)到耳朵里來。若在日里陷入于這一種假睡的時候,則一邊睡著,一邊周圍的行動事物,都會很明細(xì)的觸進(jìn)入意識的中間。若周圍保住了絕對的安靜,什么聲響,什么行動都沒有的時候,那在這假寐的一刻中,十幾年間的事情,就會很明細(xì)的,很快的,在一瞬間展開來。至于亂夢,那是更多了,多得連敘也敘述不清。

我自己也知道是染了神經(jīng)衰弱癥了。這原是七八年來到了夏季必發(fā)的老病。

于是就更想靜養(yǎng),更想懶散過去。

今年的夏季,實在并沒有什么大熱的天氣,尤其是在我這一個離群的野寓里。

有一天晚上,天氣特別的悶,晚餐后上床去躺了一忽,終覺得睡不著,就又起來,打開了窗戶,和她兩人坐在天井里候涼。

兩人本來是沒有什么話好談,所以只是昂著頭在看天上的飛云,和云堆里時時露現(xiàn)出來的一顆兩顆的星宿。

一邊慢搖著蒲扇,一邊這樣的默坐在那里,不曉得坐了多久了,室里桌上的一枝洋燭,忽而滅了它的芯光。

兩人既不愿意動彈,也不愿意看見什么,所以燈光的有無,也毫沒有關(guān)系,仍舊是默默地坐在黑暗里搖動扇子。

又坐了好久好久,天末似起了涼風(fēng),窗簾也動了,天上的云層,飛舞得特別的快。

打算去睡了,就問了一聲:

“現(xiàn)在不曉得是什么時候了?”

她立了起來,慢慢走進(jìn)了室內(nèi),走入里邊房里去拿火柴去了。

停了一會,我在黑暗里看見了一絲火光和映在這火光周圍的一團(tuán)黑影,及黑影底下的半面她的蒼白的臉。

第一枝火柴滅了,第二枝也滅了,直到了第三枝才點旺了洋燭。

洋燭點旺之后,她急急地走了出來,手里卻拿著了那個大表,輕輕地說:

“不曉是什么時候了,表上還只有六點多鐘呢?”

接過表來,拿近耳邊去一聽,什么聲響也沒有。我連這表是在幾日前頭開過的記憶也想不起來了。

“表停了!”

輕輕地回答了一聲,我也消失了睡意,想再在涼風(fēng)里坐它一刻。但她又繼續(xù)著說:

“燈盤上有一只很美的燈蛾死在那里。”

跑進(jìn)去一看,果然有一只身子淡紅,翅翼綠色,比蝴蝶小一點,但全身卻肥碩得很的燈蛾橫躺在那里。右翅上有一處焦影,觸須是燒斷了。默看了一分鐘,用手指輕輕撥了它幾撥,我雙目仍舊盯視住這撲燈蛾的美麗的尸身,嘴里卻不能自禁地說:

“可憐得很!我們把它去向天井里埋葬了罷!”

點了燈籠,用銀針向黑泥松處掘了一個圓穴,把這美麗的尸身埋葬完時,天風(fēng)加緊了起來,似乎要下大雨的樣子。

拴上門戶,上床躺下之后,一陣風(fēng)來,接著如亂石似的雨點,便打上了屋檐。

一面聽著雨聲,一面我自語似的對她說:

“霞!明天是該涼快了,我想到上海去看病去?!?/p>

種愛

丁立梅

認(rèn)識陳家老四,緣于我婆婆。

婆婆來我家小住,不過才兩天,她就跟小區(qū)的人,很熟了。我下班回家,陳家老四正站在我家院門口,跟婆婆熱絡(luò)地說著話??吹轿?,他靦腆地笑笑說,下班啦?我禮貌地點點頭說,是啊。他看上去,年齡不比我小。

他走后,我問婆婆,這是誰啊?婆婆說,陳家老四啊。

陳家老四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親過世早,上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都已另立門戶。他們與他感情一般,與母親感情也一般,平常不怎么往來。只他和寡母,守著祖上傳下的三間平房度日。

陳家老四沒正式工作,蹬著輛破三輪,上街幫人拉貨。婆婆怕跑菜市場,有時會托他帶一點蔬菜回來。他每次都會準(zhǔn)時送過來,看得出,那些蔬菜,已被他重新打理過,整整齊齊干干凈凈的。婆婆削個水果給他吃,他推托一會兒,接下水果,憨憨地笑。路上再遇到我,他沒頭沒腦說一句,你婆婆是個好人。

陳家老四卻得了絕癥,肝癌。因為窮,醫(yī)院是去不得的,只在家里吃點藥。精氣神兒好的時候,他會撐著出來走走,身旁跟著他的白發(fā)老母親。小區(qū)的人,遠(yuǎn)遠(yuǎn)望見他,都避開走,生怕他傳染了什么。他坐在我家的小院子里,苦笑著說:“我這病,不傳染的。”我們點頭說:“是的,不傳染的?!彼玫桨参克频?,長舒一口氣,眼睛里,蒙上一層水霧,感激地沖我們笑。

一天,他跑來跟我婆婆說:“阿姨,我怕是快死了,我的肝上積了很多水?!?/p>

我婆婆說:“別瞎說,你還小呢,有得活呢?!?/p>

他笑了,說:“阿姨,你別騙我,我知道我活不長的,只是扔下我媽一個人,不知她以后怎么過?!?/p>

我們都有些黯然,春天的氣息,正在蓬勃??諝庵?,滿布著新生命的香,葉在長,花在開,而他,卻像秋天樹上掛著的一枚葉,一陣風(fēng)來,眼看著它就要墜下來,墜下來。

我去上班,他在半路上攔下我,那個時候,他已瘦得不成樣,臉色蠟黃蠟黃,他靦腆地沖我笑:“老師,你可以幫我一個忙么?”我說:“當(dāng)然可以?!彼犃撕芨吲d,說他想在小院子里種些花。“你能幫我找些花的種子么?”他用期盼的眼神看著我,見我狐疑地盯著他,他補充道:“在家閑著也無聊,想找點事做?!?/p>

我跑了一些花店,找到許多花的種子帶回來,太陽花、鳳仙花、虞美人、喇叭花、一串紅……他小心地伸手托著,像對待小小的嬰兒,眼睛里,有歡喜在蕩漾。

這以后,難得見到他。婆婆說:“陳家老四中了邪了,筷子都拿不動的人,卻偏要在院子里種花,天天在院子里折騰,誰勸也不聽?!?/p>

我笑笑,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他捧著花種子的樣子,真希望他能像那些花兒一樣,生命有個重新開始的機(jī)會。

一晃,春天要過去了,某天,大清早的,買菜回來的婆婆突然說:“陳家老四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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