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人生的路走得跌跌撞撞,但我們必須全力以赴

多想在平庸的生活擁抱你 作者:馮驥才等 著


第二章
人生的路走得跌跌撞撞,但我們必須全力以赴

他卻得了絕癥,肝癌。因為窮,醫(yī)院是去不得的。

精氣神兒好的時候,他會撐著出來走走。

小區(qū)的人,遠(yuǎn)遠(yuǎn)望見他,都避開走,生怕他傳染了什么。

他苦笑著說:“我這病,不傳染的?!蔽覀凕c頭說:“是的,不傳染的?!?/span>

他得到安慰似的,長舒一口氣,眼睛里,蒙上一層水霧,感激地沖我們笑。

書架

馮驥才

大凡人們都是先有書,后有書架的:書多了,無處擱放,才造一個架子。我則不然。我僅有十多本書時,就有一個挺大、挺威風(fēng)、挺華美的書架了。它原先就在走廊貼著墻放著,和人一般高,紅木制的,上邊有細(xì)致的刻花,四條腿裹著厚厚的銅箍。我只知是家里的東西,卻不知原先是誰用的,而且玻璃拉門一扇也沒有了,架上也沒有一本書,里邊一層層堆的都是雜七雜八什么破布呀、舊竹籃呀、廢鐵罐呀、空瓶子呀等等,簡直就是個雜貨架子了。日久天長,還給塵土濃濃地涂了一層灰顏色,誰見了它都躲開走,怕沾臟了衣服,我從來也沒想到它會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年年入秋,我把那些大大小小的蟋蟀罐兒一排排擺在上邊,起先放在最下邊一層,隨著身子長高而漸漸一層層向上移。

至于拿它當(dāng)書架用,倒有一個特別的起因。

那是十一歲時,我到一個同學(xué)家里去玩兒,見到這同學(xué)的爺爺,一位皓首霜須、精神矍鑠、性情豁朗的長者。他的房間里四壁都是書架,幾乎瞧不見一塊咫尺大小的空墻壁。書架上整整齊齊排滿書籍。我感到這房間又神秘又寧靜,而且莫測高深。這老爺爺一邊輕輕捋著老山羊那樣一縷梢頭翹起的胡須,一邊笑嘻嘻地和我說話,不知為什么,我這張平日挺能說話的嘴巴始終緊緊閉著,不敢輕易地張開。是不是在這位擁有萬卷書的博知的長者面前,任何人都會自覺輕淺,不敢輕易開口呢?我可弄不清自己那冥頑混沌的少年時代的心理和想法,反正我回家后,就把走廊那大書架硬拖到我房間里,擦抹得干干凈凈,放在小屋最顯眼的地方,然后把自己的寶貝書也都一本緊挨著一本立在上邊。瞧,《敏豪生奇遇記》啦、《金銀島》啦、《說唐》啦、《祖母的故事》啦、《鐵木兒和他的伙伴》啦……一時我覺得自己有點像同學(xué)家那老爺爺了,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快感。遺憾的是,這些書總共不過十多本,放在書架上,顯得可憐巴巴,好比在一個大院子里只栽上幾棵花,看上去又窮酸又空洞。我就到爺爺、媽媽、姐姐妹妹的房間里去搜羅,凡是書籍,不論什么內(nèi)容,一把拿來放在我的書架上,惹得他們找不到就來和我吵鬧。我呢,就像小人國的仆役,急于要塞飽格列佛的大肚囊那樣,整天費盡心思和力氣到處找書。大概最初我就是為了填滿這大書架才去書店、遛書攤、逛書市的。我沒有更多的錢,就把乘車、看電影和買冰棒的錢都省下來買了書。

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不再為了充實書架而買書,記不得了。我有過一種感覺:當(dāng)許許多多好書擠滿在書架上,書架就變得次要、不起色,甚至沒什么意義了。我漸漸覺得還有一個碩大無比、永遠(yuǎn)也裝不滿的書架,那就是我自己。

此后,我就忙于填滿自己這個“大書架”了。

書是無窮無盡的,它像世界一樣廣闊無際和豐富多彩,甚至比現(xiàn)實世界還寬廣,還迷人。一本本書就像一個個潮頭,一頁頁書就像一片片浪花,書上的字便是一顆顆晶瑩的水珠。它們匯成了海洋嗎?那么你最多只是站立灘頭的弄潮兒而已。大洋深處,有誰到過?有人買書,總偏于某一類。我卻不然。兩本內(nèi)容完全是兩個領(lǐng)域的書,看起來毫無關(guān)系,就像各自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兩滴水珠,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一樣,但不知哪一天,出于一種什么機(jī)緣和需要,它倆也會倏地融成一滴。

這樣,我的書就雜了。還有些絕版的、舊版的書,參差地豎立在書架上,它們帶著不同時代的不同風(fēng)韻氣息,這一架子書所給我的精神享受是無窮無盡的。

一九六六年,正是我那書架的頂板上也堆滿書籍時,卻給驟然疾來的“紅色狂飆”一掃而空。這大概也叫作“物極必反”吧!我被狂熱無知的“小將”們逼著把書抱到當(dāng)院,點火燒掉。那時,我居然還發(fā)明了一種焚燒精裝書的辦法。精裝本是硬紙皮,平放燒不著,我就把書一本本立起來,扇狀地打開,讓一頁頁紙中間有空氣,這樣很快就燒去書心,剩下一排排熏黑的硬書皮立在地上。我這一項發(fā)明獲得監(jiān)視我燒書的“小將”的好感,免了一些戴紙帽、挨打和往臉上涂墨水的刑罰。

書架空了,沒什么用了,我又把它搬回到走廊上,放鹽罐、油瓶、碗筷和小鍋。它變得油膩、污黑、骯臟,重新過起我少年時代之前那種被遺棄一旁的空虛荒廢的生活。

有時,我的目光碰到這改作碗架的書架,心兒陡然會感到一陣酸楚與空茫。這感覺,只有那種思念起永別的親人與摯友的心情才能相比。痛苦在我心里漸漸鑄成一個決心:反正今后再不買書了。

生活真能戲弄人,有時好像成心和人較勁,它能改變你的命運(yùn),更不會把你的什么“決心”當(dāng)作一回事。

最近幾年,無數(shù)嶄新的書出現(xiàn)在書店里。每當(dāng)我站在這些書前,那些再版書就像久別的老朋友向我打招呼,新版書卻像一個個新遇見的富于魅力的朋友朝我微笑點首。我竟忍不住取在手中,當(dāng)手指肚輕輕撫過那光潔的紙面時,另一只手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伸進(jìn)口袋,掏出本來打算買襪子、買香煙、買橘子的錢來……

沾上對書的嗜好就甭想改掉。順從這高貴而美好的嗜好吧!我想。

如今我那書架又用堿水擦凈,鋪上白紙,擺滿油墨芳香四溢的新書,亭亭地立在我的房間里。

我愛這一架新書,但我依舊懷念那一架舊書。世界上丟失的東西,有些可以尋找回來,有些卻無有覓處。但被破壞了的好的事物總要重新開始,就像我這書架……

燈蛾埋葬之夜

郁達(dá)夫

神經(jīng)衰弱癥,大約是因無聊的閑日子過了太多而起的。

對于“生”的厭倦,確是促生這時髦病的一個病根;或者反過來說,如同發(fā)燒過后的人在嘴里所感味到的一種空淡,對人生的這一種空淡之感,就是神經(jīng)衰弱的一種征候,也是一樣。

總之,入夏以來,這癥狀似乎一天在比一天加重,遷居之后,這病癥當(dāng)然也和我一道地搬了家。

雖然是說不上什么轉(zhuǎn)地療養(yǎng),但新搬的這一間小屋,真也有一點田園的野趣。節(jié)季是交秋了,往后的這小屋的附近,這文明和蠻荒接界的區(qū)間,該是最有聲色的時候了。聲是秋聲,色當(dāng)然也是秋色。

先讓我來說所以要搬到這里來的原委。

不曉在什么時候,被印上了“該隱的印號”之后,平時進(jìn)出的社會里絕跡不敢去了。當(dāng)然社會是有許多層的,但那“印號”的解釋,似乎也有許多樣。

最重要的解釋,第一自然是叛逆,在做官是“一切”的國里,這“印號”的政治解釋,本盡可以包括了其他種種。但是也不盡然,最喜歡含糊的人類,有必要的時候,也最喜歡分清。

于是第二個解釋來了,似乎是關(guān)于“時代”的,曰“落伍”。天南北的兩極,只教用得著,也不妨同時并用,這便是現(xiàn)代人的智慧。

來往于兩極之間,新舊人同樣的可以舉用的,是第三個解釋,就是所謂“悖德”。

但是向額上摩摸一下,這“該隱的印號”,原也摩摸不出,更不必說這種種的解釋?;蛘咝懈`的人自己在心虛,自以為是犯了大罪,因而起這一種叫做被迫的Complex,也說不定。天下太平,本來是無事的,神經(jīng)衰弱病者可總免不了自擾。所以斷絕交游,拋撇親串,和地獄底里的精靈一樣,不敢現(xiàn)身露跡,只在一陣陰風(fēng)里獨來獨往的這種行徑,依小德謨克利多斯Robert Burton的分析,或者也許是憂郁病的最正確的癥候。

因為背上負(fù)著的是這么一個十字架,所以一年之內(nèi),只學(xué)著行云,只學(xué)著流水,搬來搬去的盡在搬動。暮春三月底,偶爾在火車窗里,看見了些淺水平橋,垂楊古樹,和幾群飛不盡的烏鴉,忽然想起的,是這一個也不是城市,也不是鄉(xiāng)村的界線地方。租定這間小屋,將幾本叢殘的舊籍遷移過來的,怕是在五月的初頭。而現(xiàn)在卻早又是初秋了。時間的飛逝,實在是快得很,真快得很。

小屋的前面左右,除一條斜穿東西的大道之外,全是些斑駁的空地。一壟一壟的褐色土壟上,種著些秋茄豇豆之類,現(xiàn)在是一棵一棵的棉花也在半吐白蕊的時節(jié)了。而最好看的,要推向上包緊,顏色是白里帶青,外面有一層毛茸似的白霧,菜莖柄上,也時時呈著紫色的一種外國人叫作Lettuce(英語,意為“萵苣”)的大葉卷心菜;大約是因為地近上海的緣故吧,純粹的中國田園,也被外國人的嗜好所侵入了。這一種菜,我來的時候,原是很多的,現(xiàn)在卻逐漸逐漸的少了下去。在這些空地中間,如突然想起似的,卑卑立著,散點在那里的,是一間兩間的農(nóng)夫的小屋,形狀奇古的幾株老柳榆槐,和看了令人不快的許多不落葬的棺材。此外同溝渠似的小河也有,以棺材舊板作成的橋梁也有;忽然一塊小方地的中間,種著些顏色鮮艷的草花之類的賣花者的園地也有;簡說一句,這里附近的地面,大約可以以江浙平地區(qū)中的田園百科大辭典來命名;而在這百科大辭典中,異乎尋常,以一張厚紙,來用淡墨銅版畫印成的,要算在我們屋后矗立著的那塊本來是由外國人經(jīng)營的龐大的墓地。

這墓地的歷史,我也不大明白,但以從門口起一直排著,直到中心的禮拜堂屋后為止的那兩排齊云的洋梧桐樹看來,少算算大約也總已有了六十幾歲的年紀(jì)。

聽土著的農(nóng)人說來,這仿佛是上海開港以來,外國人最先經(jīng)營的墓地,現(xiàn)在是已經(jīng)無人來過問了,而在三四十年前頭,卻也是洋冬至外國清明及禮拜日的滬上洋人的散步之所哩。因為此地離上海,火車不過三四十分鐘,來往是極便的。

小屋的租金,每月八元。以這地段說起來,似乎略嫌貴些,但因這樣的閑房出租的并不多,而屋前屋后,隙地也有幾弓,可以由租戶去蒔花種菜,所以比較起來,也覺得是在理的價格。尤其是包圍在屋的四周的寂靜,同在墳?zāi)估锼频募澎o,是在洋場近處,無論出多少金錢也難買到的。

初搬過來的時候,只同久病初愈的患者一樣,日日但伸展了四肢,躺在藤椅子上,書也懶得讀,報也不愿看,除腹中饑餓的時候,稍微吸取一點簡單的食物而外,破這平平的一日間的單調(diào)的,是向晚去田塍野路上行試的一回漫步。在這將落未落的殘陽夕照之中,在那些青枝落葉的野菜畦邊,一個人背手走著,枯寂的腦里,有時卻會洶涌起許多前后不接的斷想來。頭上的天色老是青青的,身邊的暮色也老是沉沉的。

但在這些前后沒有脈絡(luò)的斷想的中間,有時候也忽然大小腦會完全停止工作。呆呆地立在野田里,同一根枯樹似的呆呆直立在那里之后,會什么思想,什么感覺都忘掉,身子也不能動了,血液也仿佛是凝住不流似的;全身就如成了“所多馬”城里的鹽柱;不消說腦子是完全變作了無波紋無血管的一張扁平的白紙。

漫步回來,有時候也進(jìn)一點晚餐,有時候簡直茶也不喝一口,就爬進(jìn)床去躺著。室內(nèi)的設(shè)備簡陋到了萬分,電燈電扇等文明的器具是沒有的。月明之夜,睡到夜半醒來的時候,床前的小泥窗口,若曬進(jìn)了月亮的青練的光兒,那這一夜的睡眠,就不能繼續(xù)下去了。

不單是有月亮的晚上,就是平常的睡眠,也極容易驚醒。眼睛微微的開著,鼾聲是沒有的,雖則睡在那里,但感覺卻又不完全失去,暗室里的一聲一響,蟲鼠等的腳步聲,以及屋外樹上的夜鳥鳴聲,都一一會闖進(jìn)到耳朵里來。若在日里陷入于這一種假睡的時候,則一邊睡著,一邊周圍的行動事物,都會很明細(xì)的觸進(jìn)入意識的中間。若周圍保住了絕對的安靜,什么聲響,什么行動都沒有的時候,那在這假寐的一刻中,十幾年間的事情,就會很明細(xì)的,很快的,在一瞬間展開來。至于亂夢,那是更多了,多得連敘也敘述不清。

我自己也知道是染了神經(jīng)衰弱癥了。這原是七八年來到了夏季必發(fā)的老病。

于是就更想靜養(yǎng),更想懶散過去。

今年的夏季,實在并沒有什么大熱的天氣,尤其是在我這一個離群的野寓里。

有一天晚上,天氣特別的悶,晚餐后上床去躺了一忽,終覺得睡不著,就又起來,打開了窗戶,和她兩人坐在天井里候涼。

兩人本來是沒有什么話好談,所以只是昂著頭在看天上的飛云,和云堆里時時露現(xiàn)出來的一顆兩顆的星宿。

一邊慢搖著蒲扇,一邊這樣的默坐在那里,不曉得坐了多久了,室里桌上的一枝洋燭,忽而滅了它的芯光。

兩人既不愿意動彈,也不愿意看見什么,所以燈光的有無,也毫沒有關(guān)系,仍舊是默默地坐在黑暗里搖動扇子。

又坐了好久好久,天末似起了涼風(fēng),窗簾也動了,天上的云層,飛舞得特別的快。

打算去睡了,就問了一聲:

“現(xiàn)在不曉得是什么時候了?”

她立了起來,慢慢走進(jìn)了室內(nèi),走入里邊房里去拿火柴去了。

停了一會,我在黑暗里看見了一絲火光和映在這火光周圍的一團(tuán)黑影,及黑影底下的半面她的蒼白的臉。

第一枝火柴滅了,第二枝也滅了,直到了第三枝才點旺了洋燭。

洋燭點旺之后,她急急地走了出來,手里卻拿著了那個大表,輕輕地說:

“不曉是什么時候了,表上還只有六點多鐘呢?”

接過表來,拿近耳邊去一聽,什么聲響也沒有。我連這表是在幾日前頭開過的記憶也想不起來了。

“表停了!”

輕輕地回答了一聲,我也消失了睡意,想再在涼風(fēng)里坐它一刻。但她又繼續(xù)著說:

“燈盤上有一只很美的燈蛾死在那里?!?/p>

跑進(jìn)去一看,果然有一只身子淡紅,翅翼綠色,比蝴蝶小一點,但全身卻肥碩得很的燈蛾橫躺在那里。右翅上有一處焦影,觸須是燒斷了。默看了一分鐘,用手指輕輕撥了它幾撥,我雙目仍舊盯視住這撲燈蛾的美麗的尸身,嘴里卻不能自禁地說:

“可憐得很!我們把它去向天井里埋葬了罷!”

點了燈籠,用銀針向黑泥松處掘了一個圓穴,把這美麗的尸身埋葬完時,天風(fēng)加緊了起來,似乎要下大雨的樣子。

拴上門戶,上床躺下之后,一陣風(fēng)來,接著如亂石似的雨點,便打上了屋檐。

一面聽著雨聲,一面我自語似的對她說:

“霞!明天是該涼快了,我想到上海去看病去?!?/p>

種愛

丁立梅

認(rèn)識陳家老四,緣于我婆婆。

婆婆來我家小住,不過才兩天,她就跟小區(qū)的人,很熟了。我下班回家,陳家老四正站在我家院門口,跟婆婆熱絡(luò)地說著話??吹轿?,他靦腆地笑笑說,下班啦?我禮貌地點點頭說,是啊。他看上去,年齡不比我小。

他走后,我問婆婆,這是誰???婆婆說,陳家老四啊。

陳家老四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親過世早,上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都已另立門戶。他們與他感情一般,與母親感情也一般,平常不怎么往來。只他和寡母,守著祖上傳下的三間平房度日。

陳家老四沒正式工作,蹬著輛破三輪,上街幫人拉貨。婆婆怕跑菜市場,有時會托他帶一點蔬菜回來。他每次都會準(zhǔn)時送過來,看得出,那些蔬菜,已被他重新打理過,整整齊齊干干凈凈的。婆婆削個水果給他吃,他推托一會兒,接下水果,憨憨地笑。路上再遇到我,他沒頭沒腦說一句,你婆婆是個好人。

陳家老四卻得了絕癥,肝癌。因為窮,醫(yī)院是去不得的,只在家里吃點藥。精氣神兒好的時候,他會撐著出來走走,身旁跟著他的白發(fā)老母親。小區(qū)的人,遠(yuǎn)遠(yuǎn)望見他,都避開走,生怕他傳染了什么。他坐在我家的小院子里,苦笑著說:“我這病,不傳染的?!蔽覀凕c頭說:“是的,不傳染的?!彼玫桨参克频?,長舒一口氣,眼睛里,蒙上一層水霧,感激地沖我們笑。

一天,他跑來跟我婆婆說:“阿姨,我怕是快死了,我的肝上積了很多水?!?/p>

我婆婆說:“別瞎說,你還小呢,有得活呢。”

他笑了,說:“阿姨,你別騙我,我知道我活不長的,只是扔下我媽一個人,不知她以后怎么過?!?/p>

我們都有些黯然,春天的氣息,正在蓬勃??諝庵?,滿布著新生命的香,葉在長,花在開,而他,卻像秋天樹上掛著的一枚葉,一陣風(fēng)來,眼看著它就要墜下來,墜下來。

我去上班,他在半路上攔下我,那個時候,他已瘦得不成樣,臉色蠟黃蠟黃,他靦腆地沖我笑:“老師,你可以幫我一個忙么?”我說:“當(dāng)然可以?!彼犃撕芨吲d,說他想在小院子里種些花?!澳隳軒臀艺倚┗ǖ姆N子么?”他用期盼的眼神看著我,見我狐疑地盯著他,他補(bǔ)充道:“在家閑著也無聊,想找點事做。”

我跑了一些花店,找到許多花的種子帶回來,太陽花、鳳仙花、虞美人、喇叭花、一串紅……他小心地伸手托著,像對待小小的嬰兒,眼睛里,有歡喜在蕩漾。

這以后,難得見到他。婆婆說:“陳家老四中了邪了,筷子都拿不動的人,卻偏要在院子里種花,天天在院子里折騰,誰勸也不聽?!?/p>

我笑笑,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他捧著花種子的樣子,真希望他能像那些花兒一樣,生命有個重新開始的機(jī)會。

一晃,春天要過去了,某天,大清早的,買菜回來的婆婆突然說:“陳家老四死了?!?/p>

像空谷里一聲絕響,讓人悵然。我買了花圈送去,第一次踏進(jìn)他家小院,以為定是灰暗與冷清的,卻不,一院子的姹紫嫣紅迎接了我。那些花,開得熱情奔放,仿佛落了一院子的小粉蝶。他白發(fā)的老母親,站在花旁,拉著我的手,含淚帶笑地說:“這些,都是我家老四種的?!?/p>

我一時感動無言,不覺悲哀,只覺美好。原來,生命完全可以以另一種方式,重新存活的,就像他種的一院子的花。而他白發(fā)的老母親,有了花的陪伴,日子亦不會太凄涼。

書塾與學(xué)堂

郁達(dá)夫

從前我們學(xué)英文的時候,中國自己還沒有教科書,用的是一冊英國人編了預(yù)備給印度人讀的同納氏文法是一路的讀本。這讀本里,有一篇說中國人讀書的故事。插畫中畫著一位年老背曲拿煙管帶眼鏡拖辮子的老先生坐在那里聽學(xué)生背書,立在這先生前面背書的,也是一位拖著長辮的小后生。不曉為什么原因,這一課的故事,對我印象特別的深,到現(xiàn)在我還約略諳誦得出來。里面曾說到中國人讀書的奇習(xí),說:“他們無論讀書背書時,總要把身體東搖西掃,搖動得像一個自鳴鐘的擺。”這一種讀書背書時搖擺身體的作用與快樂,大約是沒有在從前的中國書塾里讀過書的人所永不能了解的。

我的初上書塾去念書的年齡,卻說不清理了,大約總在七八歲的樣子;只記得有一年冬天的深夜,在燒年紙的時候,我已經(jīng)有點朦朧想睡了,盡在擦眼睛,打呵欠,忽而門外來了一位提著燈籠的老先生,說是來替我開筆的。我跟著他上了香,對孔子的神位行了三跪九叩之禮;立起來就在香案前面的一張桌上寫了一張上大人的紅字,念了四句“人之初,性本善”的《三字經(jīng)》。第二年的春天,我就夾著綠布書包,拖著紅絲小辮,搖擺著身體,成了那冊英文讀本里的小學(xué)生的樣子了。

經(jīng)過了三十余年的歲月,把當(dāng)時的苦痛,一層層地摩擦干凈,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書塾里的生活,實在是快活得很。因為要早晨坐起一直坐到晚的緣故,可以助消化,健身體的運(yùn)動,自然只有身體的死勁搖擺與放大喉嚨的高叫了。大小便,是學(xué)生們監(jiān)禁中暫時的解放,故而廁所就變作了樂園。我們同學(xué)中間的一位最淘氣的,是學(xué)官陳老師的兒子,名叫陳方;書塾就系附設(shè)在學(xué)宮里面的。陳方每天早晨,總要大小便十二三次。后來弄得先生沒法,就設(shè)下了一枝令簽,凡須出塾上廁所的人,一定要持簽而出;于是兩人同去,在廁所里搗鬼的弊端革去了,但這令簽的爭奪,又成了一般學(xué)生們的唯一的娛樂。

陳方比我大四歲,是書塾里的頭腦;像春香鬧學(xué)似的把戲,總是由他發(fā)起,由許多蝦兵蟹將來演出的,因而先生的撻伐,也以落在他一個人的頭上者居多。不過同學(xué)中間的有幾位狡滑的人,委過于他,使他冤枉被打的事情也著實不少;他明知道辯不清的,每次替人受過之后,總只張大了兩眼,滴落幾滴大淚點,摸摸頭上的痛處就了事。我后來進(jìn)了當(dāng)時由書院改建的新式的學(xué)堂,而陳方也因他父親的去職而他遷,一直到現(xiàn)在,還不曾和他有第二次見面的機(jī)會;這機(jī)會大約是永也不會再來了,因為國共分家的當(dāng)日,在香港仿佛曾聽見人說起過他,說他的那一種慘死的樣子,簡直和杜格納夫所描寫的盧亭,完全是一樣。

由書塾而到學(xué)堂!這一個轉(zhuǎn)變,在當(dāng)時的我的心里,比從天上飛到地上,還要來得大而且奇。其中的最奇之處,是我一個人,在全校的學(xué)生當(dāng)中,身體年齡,都屬最小的一點。

當(dāng)時的學(xué)堂,是一般人的崇拜和驚異的目標(biāo)。將書院的舊考棚撤去了幾排,一間象鳥籠似的中國式洋房造成功的時候,甚至離城有五六十里路遠(yuǎn)的鄉(xiāng)下人,都成群結(jié)隊,帶了飯包雨傘,走進(jìn)城來擠看新鮮。在校舍改造成功的半年之中,“洋學(xué)堂”的三個字,成了茶店酒館,鄉(xiāng)村城市里的談話的中心;而穿著奇形怪狀的黑斜紋布制服的學(xué)堂生,似乎都是萬能的張?zhí)鞄?,人家也在?cè)目面視,自家也在暗鳴得意。

一縣里唯一的這縣立高等小學(xué)堂的堂長,更是了不得的一位大人物,進(jìn)進(jìn)出出,用的是藍(lán)呢小轎:知縣請客,總少不了他。每月第四個禮拜六下午作文課的時候,縣官若來監(jiān)課,學(xué)生們特別有兩個肉饅頭好吃;有些住在離城十余里的鄉(xiāng)下的學(xué)生,于文課作完后回家的包裹里,往往將這兩個肉饅頭包得好好,帶回鄉(xiāng)下去送給鄰里尊長,并非想學(xué)潁考叔的純孝,卻因為這肉饅頭是學(xué)堂里的東西,而又出于知縣官之所賜,吃了是可以驅(qū)邪啟智的。

實際上我的那一班學(xué)堂里的同學(xué),確有幾位是進(jìn)過學(xué)的秀才,年齡都在三十左右;他們穿起制服來,因為背形微駝,樣子有點不大雅觀,但穿了袍子馬褂,搖搖擺擺走回鄉(xiāng)下去的態(tài)度,如另有著一種堂皇嚴(yán)肅的威儀。

初進(jìn)縣立高等小學(xué)堂的那一年年底,因為我的平均成績,超出了八十分以上,突然受了堂長和知縣的提拔,令我和四位其他的同學(xué)跳過了一班,升入了高兩年的級里;這一件極平常的事情,在縣城里居然也聳動了視聽,而在我們的家庭里,卻引起了一場很不小的風(fēng)波。

是第二年春天開學(xué)的時候了,我們的那位寡母,辛辛苦苦,調(diào)集了幾塊大洋的學(xué)費書籍費繳進(jìn)學(xué)堂去后,我向她又提出了一個無理的要求,硬要她去為我買一雙皮鞋來穿。在當(dāng)時的我的無邪的眼里,覺得在制服下穿上一雙皮鞋,挺胸伸腳,得得得得地在石板路大走去,就是世界上最光榮的事情;跳過了一班,升進(jìn)了一級的我,非要如此打扮,才能夠壓服許多比我大一半年齡的同學(xué)的心。為湊集學(xué)費之類,已經(jīng)羅掘得精光的我那位母親,自然是再也沒有兩塊大洋的余錢替我去買皮鞋了,不得已就只好老了面皮,帶著了我,上大街上的洋廣貨店里去賒去;當(dāng)時的皮鞋,是由上海運(yùn)來,在洋廣貨店里寄售的。

一家,兩家,三家,我跟了母親,從下街走起,一直走到了上街盡處的那一家隆興字號。店里的人,看我們進(jìn)去,先都非??蜌?,摸摸我的頭,一雙一雙的皮鞋拿出來替我試腳;但一聽到了要賒欠的時候,卻同樣地都白了眼,作一臉苦笑,說要去問賬房先生的。而各個賬房先生,又都一樣地板起了臉,放大了喉嚨,說是賒欠不來。到了最后那一家隆興里,慘遭拒絕賒欠的一瞬間,母親非但漲紅了臉,我看見她的眼睛,也有點紅起來了。不得已只好默默地旋轉(zhuǎn)了身,走出了店;我也并無言語,跟在她的后面走回家來。到了家里,她先掀著鼻涕,上樓去了半天;后來終于帶了一大包衣服,走下樓來了,我曉得她是將從后門走出,上當(dāng)鋪去以衣服抵押現(xiàn)錢的;這時候,我心酸極了,哭著喊著,趕上了后門邊把她拖住,就絕命地叫說:

“娘,娘!您別去吧!我不要了,我不要皮鞋穿了!那些店家!那些可惡的店家!”

我拖住了她跪向了地下,她也嗚嗚地放聲哭了起來。兩人的對泣,驚動了四鄰,大家都以為是我得罪了母親,走攏來相勸。我愈聽愈覺得悲哀,母親也愈哭愈是厲害,結(jié)果還是我重賠了不是,由間壁的大伯伯帶走,走上了他們的家里。

自從這一次的風(fēng)波以后,我非但皮鞋不著,就是衣服用具,都不想用新的了。拼命地讀書,拼命地和同學(xué)中的貧苦者相往來,對有錢的人,經(jīng)商的人仇視等,也是從這時候而起的。當(dāng)時雖還只有十一二歲的我,經(jīng)了這一番波折,居然有起老成人的樣子來了,直到現(xiàn)在,覺得這一種怪癖的性格,還是改不轉(zhuǎn)來。

到了我十三歲的那一年冬天,是光緒三十四年,皇帝死了;小小的這富陽縣里,也來了哀詔,發(fā)生了許多議論。熊成基的安徽起義,無知幼弱的溥儀的入嗣,帝室的荒淫,種族的歧異等等,都從幾位看報的教員的口里,傳入了我們的耳朵。而對于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國文教員拿給我們看的報紙上的一張青年軍官的半身肖像。他說,這一位革命義士,在哈爾濱被捕,在吉林被清朝的大員及漢族的賣國奴等生生地殺掉了;我們要復(fù)仇,我們要努力用功。所謂種族,所謂革命,所謂國家等等的概念,到這時候,才隱約地在我腦里生了一點兒根。

兩個家

夏丏尊

“呀,你幾時出來的?夫人和孩子們也都來了嗎?前星期我打電話到公司去找你,才知道你因老太太的病,忽然變卦,又趕回去了,隔了一日,就接到你寄來的報喪條子。你今年總算夠受苦了,從五月初上你老太太生病起,匆匆地回去,匆匆地出來,據(jù)我所知道的,就有四五次,這樣大旱的天氣,而且又帶了家眷和小孩,光只川費一項也就可觀了吧?!?/p>

“唉,真是一言難盡!這回趕得著送老太太的終,幾次奔波還算是有意義的?!?/p>

“老太太的后事,想大致舒齊了吧。”

“哪里!到了鄉(xiāng)間,就有鄉(xiāng)間的排場,回神咧,二七咧,五七咧,七七咧,都非有舉動不可,我想不舉動,親戚本家都不答應(yīng)。這次頭七出殯,間壁的二伯父就不以為然,說不該如是草草。家里事情正多哩,公司里好幾次寫快信來催,我只好把家眷留在家里,獨自先來,隔幾天再趕回去?!?/p>

“那么還要奔波好幾趟呢。唉!像我們這樣在故鄉(xiāng)有老家的人,不好吃都市飯,最好是回去捏鋤頭。我們現(xiàn)在都有兩個家,一個家在都市里,是亭子間或是客堂樓,廂房間,住著的是自己夫婦和男女。一個家在故鄉(xiāng),是幾開間幾進(jìn)的房子,住著的是年老的祖父祖母,父母和未成年弟妹。因為家有兩個的緣故,就有許多無謂的苦痛要受。像你這回的奔波,就是其中之一啊?!?/p>

“奔波還是小事,我心里最不安的,是沒有好好地盡過服侍的責(zé)任。老太太病了這幾個月,我在她床邊的日子合計起來,不滿一個星期。在公司里每日盼望家信,也何嘗不刻刻把心放在她身上,可是于她有什么用呢。”

“這就是家有兩個的矛盾了。我們?nèi)粘2恢虼硕l(fā)生多少的矛盾,譬如說:我和你是親戚,照禮,老太太病了,我應(yīng)該去探望,故了,應(yīng)該去送殮送殯,可是我都無法去盡這種禮。又譬如說:上墳掃墓是我們中國的牢不可破的舊禮法。一個墳頭,如果每年沒有子孫去祭掃,就連墳頭都要被人看不起的。我已有好幾年不去掃墓了,去年也曾想去,終于因為離不開身,沒有去成。我把家眷搬到都市里,已十多年了,最初搬家的原因是因為沒有飯吃,辦事的地方?jīng)]有屋住,當(dāng)時我父母還在世,也贊同我把妻兒帶在身邊住,不過背后不免有‘養(yǎng)兒子是假的’的嘆息。我也曾屢次想接老父老母出來同居,一則因為都市里房價太貴,負(fù)擔(dān)不起,而且都市的房子也不適宜于老年人居住。二則因為家里有許多房子和東西,也不好棄了不管,終于沒有實行。遷延復(fù)遷延,過了幾年,本來有子有孫的老父老母先后都在寂寞的鄉(xiāng)居生活中故世了。你現(xiàn)在的情形,和我當(dāng)日一樣?!?/p>

“老太太在日,我每年總要帶了妻兒回去一次,她見我們回去,就非??鞓?,足見我們不在她身邊的時候,是寂寞不快的。現(xiàn)在老太太死了,我越想越覺得難過。”

“像我們這種人,原不是孝子,即使想做孝子,也不能夠。如果用了‘晨昏定省’‘湯藥親嘗’等等的形式規(guī)矩來責(zé)備,我們都犯了不孝之罪。豈但孝呢,悌也無法實行。我常想,中國從前的一切習(xí)慣制度,都是農(nóng)業(yè)社會的產(chǎn)物,我們生活在近代工商社會的人,要如法奉行,是很困難的。大家以農(nóng)為業(yè),父母子女兄弟天天在一處過活,對父母可以晨昏定省,可以湯藥親嘗,對兄弟可以出入必同行,對長者可以有事服其勞,掃墓不必花川資,向公司告假。如果是士大夫,那么有一定的年俸,父母死了,還可以三年不做事,一心住在家里讀禮守制??墒俏覀円呀?jīng)不能一一照做。一方面這種農(nóng)業(yè)社會的習(xí)慣制度,還遺存著勢力,如果不照做,別人可以責(zé)備,自己有時也覺得過不去。矛盾,苦痛,就從此發(fā)生了?!?/p>

“你說得對!我們現(xiàn)在有兩個家,在都市里的家,是工商社會性質(zhì)的,在故鄉(xiāng)的家,是農(nóng)業(yè)社會性質(zhì)的。我在故鄉(xiāng)的家還是新屋,是父親去世前一年造的。父親自己是個商人,我出了學(xué)校他又不叫我學(xué)種田,不知為什么要花了許多錢在鄉(xiāng)間造那么大的房子。如果當(dāng)時造在都市里,那么就是小小的一二間也好,至少我可以和老太太住在一處,不必再住那樣狹隘的客堂樓了?!?/p>

“我家里的房子,是祖父造的,祖父也不曾種田。——過去的事,有什么可說的呢?現(xiàn)在不是還有許多人從都市里發(fā)了財,在故鄉(xiāng)造大房子嗎?由社會的矛盾而來的苦痛,是各方面都受到的。并非一方受了苦痛,一方會得什么利益。你因覺得到對老太太未曾盡孝養(yǎng)之道,心里不安,老太太病中見了你因她的病,幾次奔波回去,心里也不會爽快吧。你住在都市中的客堂樓上嫌憎不舒服,而老太太死后,那所巨大的空房子恐怕也處置很困難吧。這都是社會的矛盾,我們生在這過渡時代,恰如處在夾墻之中,到處都免不掉要碰壁的?!?/p>

“老太太死后,我一時頗想把房子出賣。一則恐怕鄉(xiāng)間沒有人會承受,凡是買得起這樣房子的人,自己本有房子,而且也是空著在那里的。一則對于上代也覺得過意不去,父親造這房子頗費了心血,老太太才故世,我就來把它賣了,似乎于心不忍?!?/p>

“這就是所謂矛盾了。要賣房子,沒有人會買;想賣,又覺得于心不忍,這不是矛盾的是什么?”

“那么你以為該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你知道我自己也不會把故鄉(xiāng)的房子賣去,我只說這是矛盾而已。感到這種矛盾的苦痛的人,恐不止你我吧?!?/p>

兒女

朱自清

我現(xiàn)在已是五個兒女的父親了。想起圣陶喜歡用的“蝸牛背了殼”的比喻,便覺得不自在。新近一位親戚嘲笑我說,“要剝層皮呢!”更有些悚然了。十年前剛結(jié)婚的時候,在胡適之先生的《藏暉室札記》里,見過一條,說世界上有許多偉大的人物是不結(jié)婚的;文中并引培根的話,有妻子者,其命定矣。當(dāng)時確吃了一驚,仿佛夢醒一般;但是家里已是不由分說給娶了媳婦,又有什么可說?現(xiàn)在是一個媳婦,跟著來了五個孩子;兩個肩頭上,加上這么重一副擔(dān)子,真不知怎樣走才好。“命定”是不用說了;從孩子們那一面說,他們該怎樣長大,也正是可以憂慮的事。我是個徹頭徹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強(qiáng),做父親更是不成。自然,“子孫崇拜”“兒童本位”的哲理或倫理,我也有些知道;既做著父親,閉了眼抹殺孩子們的權(quán)利,知道是不行的??上н@只是理論,實際上我是仍舊按照古老的傳統(tǒng),在野蠻地對付著,和普通的父親一樣。近來差不多是中年的人了,才漸漸覺得自己的殘酷;想著孩子們受過的體罰和叱責(zé),始終不能辯解——象撫摩著舊創(chuàng)痕那樣,我的心酸溜溜的。有一回,讀了有島武郎《與幼小者》的譯文,對那種偉大的,沉摯的態(tài)度,我竟流下淚來了。去年父親來信,問起阿九,那時阿九還在白馬湖呢;信上說,“我沒有耽誤你,你也不要耽誤他才好。”我為這句話哭了一場;我為什么不象父親的仁慈?我不該忘記,父親怎樣待我們來著!人性許真是二元的,我是這樣地矛盾;我的心象鐘擺似的來去。

你讀過魯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么?我的便是那一類的“幸福的家庭”!每天午飯和晚飯,就如兩次潮水一般。先是孩子們你來他去地在廚房與飯間里查看,一面催我或妻發(fā)開飯的命令。急促繁碎的腳步,夾著笑和嚷,一陣陣襲來,直到命令發(fā)出為止。他們一遞一個地跑著喊著,將命令傳給廚房里傭人;便立刻搶著回來搬凳子。于是這個說,“我坐這兒!”那個說,“大哥不讓我!”大哥卻說,“小妹打我!”我給他們調(diào)解,說好話。但是他們有時候很固執(zhí),我有時候也不耐煩,這便用著叱責(zé)了;叱責(zé)還不行,不由自主地,我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們身上了。于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接著可又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說紅筷子好,他說黑筷子好;這個要干飯,那個要稀飯,要茶要湯,要魚要肉,要豆腐,要蘿卜;你說他菜多,他說你菜好。妻是照例安慰著他們,但這顯然是太迂緩了。我是個暴躁的人,怎么等得及?不用說,用老法子將他們立刻征服了;雖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著淚捧起碗了。吃完了,紛紛爬下凳子,桌上是飯粒呀,湯汁呀,骨頭呀,渣滓呀,加上縱橫的筷子,欹斜的匙子,就如一塊花花綠綠的地圖模型。吃飯而外,他們的大事便是游戲。游戲時,大的有大主意,小的有小主意,各自堅持不下,于是爭執(zhí)起來;或者大的欺負(fù)了小的,或者小的竟欺負(fù)了大的,被欺負(fù)的哭著嚷著,到我或妻的面前訴苦;我大抵仍舊要用老法子來判斷的,但不理的時候也有。最為難的,是爭奪玩具的時候:這一個的與那一個的是同樣的東西,卻偏要那一個的;而那一個便偏不答應(yīng)。在這種情形之下,不論如何,終于是非哭了不可的。這些事件自然不至于天天全有,但大致總有好些起。我若坐在家里看書或?qū)懯裁礀|西,管保一點鐘里要分幾回心,或站起來一兩次的。若是雨天或禮拜日,孩子們在家的多,那么,攤開書竟看不下一行,提起筆也寫不出一個字的事,也有過的。我常和妻說,我們家真是成日的千軍萬馬呀!有時是不但成日,連夜里也有兵馬在進(jìn)行著,在有吃乳或生病的孩子的時候!

我結(jié)婚那一年,才十九歲。二十一歲,有了阿九;二十三歲,又有了阿菜。那時我正象一匹野馬,那能容忍這些累贅的鞍韉,轡頭,和韁繩?擺脫也知是不行的,但不自覺地時時在擺脫著?,F(xiàn)在回想起來,那些日子,真苦了這兩個孩子;真是難以寬宥的種種暴行呢!阿九才兩歲半的樣子,我們住在杭州的學(xué)校里。不知怎地,這孩子特別愛哭,又特別怕生人。一不見了母親,或來了客,就哇哇地哭起來了。學(xué)校里住著許多人,我不能讓他擾著他們,而客人也總是常有的;我懊惱極了,有一回,特地騙出了妻,關(guān)了門,將他按在地下打了一頓。這件事,妻到現(xiàn)在說起來,還覺得有些不忍;她說我的手太辣了,到底還是兩歲半的孩子!我近年常想著那時的光景,也覺黯然。阿菜在臺州,那是更小了;才過了周歲,還不大會走路。也是為了纏著母親的緣故吧,我將她緊緊地按在墻角里,直哭喊了三四分鐘;因此生了好幾天病。妻說,那時真寒心呢!但我的苦痛也是真的。我曾給圣陶寫信,說孩子們的折磨,實在無法奈何;有時竟覺著還是自殺的好。這雖是氣憤的話,但這樣的心情,確也有過的。后來孩子是多起來了,磨折也磨折得久了,少年的鋒棱漸漸地鈍起來了;加以增長的年歲增長了理性的裁制力,我能夠忍耐了——覺得從前真是一個不成材的父親,如我給另一個朋友信里所說。但我的孩子們在幼小時,確比別人的特別不安靜,我至今還覺如此。我想這大約還是由于我們撫育不得法;從前只一味地責(zé)備孩子,讓他們代我們負(fù)起責(zé)任,卻未免是可恥的殘酷了!

正面意義的“幸?!?,其實也未嘗沒有。正如誰所說,小的總是可愛,孩子們的小模樣,小心眼兒,確有些教人舍不得的。阿毛現(xiàn)在五個月了,你用手指去撥弄她的下巴,或向她做趣臉,她便會張開沒牙的嘴格格地笑,笑得象一朵正開的花。她不愿在屋里待著;待久了,便大聲兒嚷。妻常說,“姑娘又要出去溜達(dá)了?!彼f她象鳥兒般,每天總得到外面溜一些時候。閏兒上個月剛過了三歲,笨得很,話還沒有學(xué)好呢。他只能說三四個字的短語或句子,文法錯誤,發(fā)音模糊,又得費氣力說出;我們老是要笑他的。他說“好”字,總變成“小”字;問他“好不好?”他便說“小”,或“不小”。我們常常逗著他說這個字玩兒;他似乎有些覺得,近來偶然也能說出正確的“好”字了——特別在我們故意說成“小”字的時候。他有一只搪瓷碗,是一毛來錢買的;買來時,老媽子教給他,“這是一毛錢?!彼阌涀 耙幻眱蓚€字,管那只碗叫“一毛”,有時竟省稱為“毛”。這在新來的老媽子,是必需翻譯了才懂的。他不好意思,或見著生客時,便咧著嘴癡笑;我們常用了土話,叫他做“呆瓜”。他是個小胖子,短短的腿,走起路來,蹣跚可笑;若快走或跑,便更“好看”了。他有時學(xué)我,將兩手疊在背后,一搖一擺的;那是他自己和我們都要樂的。他的大姊便是阿菜,已是七歲多了,在小學(xué)校里念著書。在飯桌上,一定得啰啰唆唆地報告些同學(xué)或他們父母的事情;氣喘喘地說著,不管你愛聽不愛聽。說完了總問我:“爸爸認(rèn)識么?”“爸爸知道么?”妻常禁止她吃飯時說話,所以她總是問我。她的問題真多:看電影便問電影里的是不是人?是不是真人?怎么不說話?看照相也是一樣。不知誰告訴她,兵是要打人的。她回來便問,兵是人么?為什么打人?近來大約聽了先生的話,回來又問張作霖的兵是幫誰的?蔣介石的兵是不是幫我們的?諸如此類的問題,每天短不了,常常鬧得我不知怎樣答才行。她和閏兒在一處玩兒,一大一小,不很合式,老是吵著哭著。但合式的時候也有:譬如這個往床底下躲,那個便鉆進(jìn)去追著;這個鉆出來,那個也跟著——從這個床到那個床,只聽見笑著,嚷著,喘著,真如妻所說,象小狗似的。現(xiàn)在在京的,便只有這三個孩子;阿九和轉(zhuǎn)兒是去年北來時,讓母親暫時帶回?fù)P州去了。

阿九是歡喜書的孩子。他愛看《水滸》《西游記》《三俠五義》《小朋友》等;沒有事便捧著書坐著或躺著看。只不歡喜《紅樓夢》,說是沒有味兒。是的,《紅樓夢》的味兒,一個十歲的孩子,哪里能領(lǐng)略呢?去年我們事實上只能帶兩個孩子來;因為他大些,而轉(zhuǎn)兒是一直跟著祖母的,便在上海將他倆丟下。我清清楚楚記得那分別的一個早上。我領(lǐng)著阿九從二洋涇橋的旅館出來,送他到母親和轉(zhuǎn)兒住著的親戚家去。妻囑咐說,“買點吃的給他們吧。”我們走過四馬路,到一家茶食鋪里。阿九說要熏魚,我給買了;又買了餅干,是給轉(zhuǎn)兒的。便乘電車到海寧路。下車時,看著他的害怕與累贅,很覺惻然。到親戚家,因為就要回旅館收拾上船,只說了一兩句話便出來;轉(zhuǎn)兒望望我,沒說什么,阿九是和祖母說什么去了。我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硬著頭皮走了。后來妻告訴我,阿九背地里向她說:我知道爸爸歡喜小妹,不帶我上北京去。其實這是冤枉的。他又曾和我們說,暑假時一定來接我??!我們當(dāng)時答應(yīng)著;但現(xiàn)在已是第二個暑假了,他們還在迢迢的揚(yáng)州待著。他們是恨著我們呢?還是惦著我們呢?妻是一年來老放不下這兩個,常常獨自暗中流淚;但我有什么法子呢!想到“只為家貧成聚散”一句無名的詩,不禁有些凄然。轉(zhuǎn)兒與我較生疏些。但去年離開白馬湖時,她也曾用了生硬的揚(yáng)州話(那時她還沒有到過揚(yáng)州呢),和那特別尖的小嗓子向著我:“我要到北京去。”她曉得什么北京,只跟著大孩子們說罷了;但當(dāng)時聽著,現(xiàn)在想著的我,卻真是抱歉呢。這兄妹倆離開我,原是常事,離開母親,雖也有過一回,這回可是太長了;小小的心兒,知道是怎樣忍耐那寂寞來著!

我的朋友大概都是愛孩子的。少谷有一回寫信責(zé)備我,說兒女的吵鬧,也是很有趣的,何至可厭到如我所說;他說他真不解。子愷為他家華瞻寫的文章,真是“藹然仁者之言”。圣陶也常常為孩子操心:小學(xué)畢業(yè)了,到什么中學(xué)好呢?——這樣的話,他和我說過兩三回了。我對他們只有慚愧!可是近來我也漸漸覺著自己的責(zé)任。我想,第一該將孩子們團(tuán)聚起來,其次便該給他們些力量。我親眼見過一個愛兒女的人,因為不曾好好地教育他們,便將他們荒廢了。他并不是溺愛,只是沒有耐心去料理他們,他們便不能成材了。我想我若照現(xiàn)在這樣下去,孩子們也便危險了。我得計劃著,讓他們漸漸知道怎樣去做人才行。但是要不要他們象我自己呢?這一層,我在白馬湖教初中學(xué)生時,也曾從師生的立場上問過丏尊,他毫不躊躇地說,“自然啰?!苯鼇砼c平伯談起教子,他卻答得妙,“總不希望比自己壞啰?!笔堑模灰弧氨茸约簤摹本托?,象不象倒是不在乎的。職業(yè),人生觀等,還是由他們自己去定的好;自己頂可貴,只要指導(dǎo),幫助他們?nèi)グl(fā)展自己,便是極賢明的辦法。

予同說,“我們得讓子女在大學(xué)畢了業(yè),才算盡了責(zé)任。”SK說,“不然,要看我們的經(jīng)濟(jì),他們的材質(zhì)與志愿;若是中學(xué)畢了業(yè),不能或不愿升學(xué),便去做別的事,譬如做工人吧,那也并非不行的。”自然,人的好壞與成敗,也不盡靠學(xué)校教育;說是非大學(xué)畢業(yè)不可,也許只是我們的偏見。在這件事上,我現(xiàn)在毫不能有一定的主意;特別是這個變動不居的時代,知道將來怎樣?好在孩子們還小,將來的事且等將來吧。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培養(yǎng)他們基本的力量——胸襟與眼光;孩子們還是孩子們,自然說不上高的遠(yuǎn)的,慢慢從近處小處下手便了。這自然也只能先按照我自己的樣子:“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光輝也罷,倒楣也罷,平凡也罷,讓他們各盡各的力去。我只希望如我所想的,從此好好地做一回父親,便自稱心滿意?!氲侥恰翱袢恕薄熬染群⒆印钡暮袈?,我怎敢不悚然自勉呢?

小型的復(fù)活

老舍

“二十三,羅成關(guān)?!?/p>

二十三歲那一年的確是我的一關(guān),幾乎沒有闖過去。

從生理上,心理上,和什么什么理上看,這句俗語確是個值得注意的警告。據(jù)一位學(xué)病理學(xué)的朋友告訴我:從十八到二十五歲這一段,最應(yīng)當(dāng)注意抵抗肺癆。事實上,不少人在二十三歲左右正忙著大學(xué)畢業(yè)考試,同時眼睛溜著畢業(yè)即失業(yè)那個鬼影兒;兩氣夾攻,身體上精神上都難悠悠自得,肺病自不會不乘虛而入。

放下大學(xué)生不提,一般的來說,過了二十一歲,自然要開始收起小孩子氣而想變成個大人了;有好些二十二三歲的小伙子留下小胡子玩玩,過一兩星期再剃了去,即是一證。在這期間,事情得意呢,便免不得要嘗嘗一向認(rèn)為是禁果的那些玩藝兒;既不再自居為小孩子,就該老聲老氣的干些老人們所玩的風(fēng)流事兒了。錢是自己掙的,不花出去豈不心中鬧得慌。吃煙喝酒,與穿上綢子褲褂,還都是小事;嫖嫖賭賭,才真夠得上大人味兒。要是事情不得意呢,抑郁牢騷,此其時也,亦能損及健康。老實一點的人兒,即使事情得意,而又不肯瞎鬧,也總會想到找個女郎,過過戀愛生活,雖然老實,到底年輕沉不住氣,遇上以戀愛為游戲的女子,結(jié)婚是一堆痛苦,失戀便許自殺。反之,天下有欠太平,顧不及來想自己,殺身成仁不甘落后,戰(zhàn)場上的血多是這般人身上的。

可惜沒有一套統(tǒng)計表來幫忙,我只好說就我個人的觀察,這個“羅成關(guān)論”是可以立得住的。就近取譬,我至少可以抬出自己作證,雖說不上什么“科學(xué)的”,但到底也不失“有這么一回”的價值。

二十三歲那年,我自己的事情,以報酬來講,不算十分的壞。每月我可以拿到一百多塊錢。十六七年前的一百塊是可以當(dāng)現(xiàn)在二百塊用的;那時候還能花十五個小銅子就吃頓飽飯。我記得:一份肉絲炒三個油撕火燒,一碗餛飩帶沃兩個雞子,不過是十一二個銅子就可以開付;要是預(yù)備好十五枚作飯費,那就頗可以弄一壺白干兒喝喝了。

自然那時候的中交鈔票是一塊當(dāng)作幾角用的,而月月的薪水永遠(yuǎn)不能一次拿到,于是化整為零與化元為角的辦法使我往往須當(dāng)一兩票當(dāng)才能過得去。若是痛痛快快的發(fā)錢,而錢又是一律現(xiàn)洋,我想我或者早已成個“闊老”了。

無論怎么說吧,一百多元的薪水總沒教我遇到極大的困難;當(dāng)了當(dāng)再贖出來,正合“裕民富國”之道,我也就不悅不怨。每逢拿到幾成薪水,我便回家給母親送一點錢去。由家里出來,我總感到世界上非常的空寂,非掏出點錢去不能把自己快樂的與世界上的某個角落發(fā)生關(guān)系。于是我去看戲,逛公園,喝酒,買“大喜”煙吃。因為看戲有了癮,我更進(jìn)一步去和友人們學(xué)幾句,趕到酒酣耳熱的時節(jié),我也能喊兩嗓子;好歹不管,喊喊總是痛快的。酒量不大,而頗好喝,湊上二三知己,便要上幾斤;喝到大家都舌短的時候,才正愛說話,說得爽快親熱,真露出點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的氣概來。這的確值得記住的。喝醉歸來,有時候把錢包手絹一齊交給洋車夫給保存著,第二日醒過來,于傷心中仍略有豪放不羈之感。

也學(xué)會了打牌。到如今我醒悟過來,我永遠(yuǎn)成不了牌油子。我不肯費心去算計,而完全浪漫的把勝負(fù)交與運(yùn)氣。我不看“地”上的牌,也不看上下家放的張兒,我只想象的希望來了好張子便成了清一色或是大三元。結(jié)果是回回一敗涂地。認(rèn)識了這一個缺欠以后,對牌便沒有多大癮了,打不打都可以;可是,在那時候我決不承認(rèn)自己的牌臭,只要有人張羅,我便坐下了。

我想不起一件事比打牌更有害處的。喝多了酒可以受傷,但是剛醉過了,誰都不會馬上再去飲,除非是借酒自殺的。打牌可就不然了,明知有害,還要往下干,有一個人說“再接著來”,誰便也舍不得走。在這時候,人好像已被那些小塊塊們給迷住,冷熱饑飽都不去管,把一切衛(wèi)生常識全拋在一邊。越打越多吃煙喝茶,越輸越往上撞火。雞鳴了,手心發(fā)熱,腦子發(fā)暈,可是誰也不肯不舍命陪君子。打一通夜的麻雀,我深信,比害一場小病的損失還要大得多。但是,年輕氣盛,誰管這一套呢!

我只是不嫖。無論是多么好的朋友拉我去,我沒有答應(yīng)過一回。我好像是保留著這么一點,以便自解自慰;什么我都可以點頭,就是不能再往“那里”去;只有這樣,當(dāng)清夜捫心自問的時候才不至于把自己整個的放在荒唐鬼之群里邊去。

可是,煙,酒,麻雀,已足使我瘦弱,痰中往往帶著點血!

那時候,婚姻自由的理論剛剛被青年們認(rèn)為是救世的福音,而母親暗中給我定了親事。為退婚,我著了很大的急。既要非作個新人物不可,又恐太傷了母親的心,左右為難,心就繞成了一個小疙疸。我請來三姐給我說情,老母含淚點了頭。我愛母親,但是我給了她最大的打擊。時代使我成為逆子?;榧s到底是廢除了,可是我得到了很重的病。

病的初起,我只覺得混身發(fā)僵。洗澡,不出汗;滿街去跑,不出汗。我知道要不妙。兩三天下去,我服了一些成藥,無效。夜間,我作了個怪夢,夢見我仿佛是已死去,可是清清楚楚的聽見大家的哭聲。第二天清晨,我回了家,到家便起不來了。

“先生”是位太醫(yī)院的,給我下得什么藥,我不曉得,我已昏迷不醒,不曉得要藥方來看。等我又能下了地,我的頭發(fā)已全體與我脫離關(guān)系,頭光得像個磁球。半年以后,我還不敢對人脫帽,帽下空空如也。

經(jīng)過這一場病,我開始檢討自己:那些嗜好必須戒除,從此要格外小心,這不是玩的!

可是,到底為什么要學(xué)這些惡嗜好呢?啊,原來是因為月間有百十塊的進(jìn)項,而工作又十分清閑。那么,打算要不去胡鬧,必定先有些正經(jīng)事作;清閑而報酬優(yōu)的事情只能毀了自己。

恰巧,這時候我的上司申斥了我一頓。我便辭了差。有的人說我太負(fù)氣,有的人說我被迫不能不辭職,我都不去管。我去找了個教書的地方,一月掙五十塊錢。在金錢上,不用說,我受了很大的損失;在勞力上自然也要多受好多的累??墒?,我很快活:我又摸著了書本,一天到晚接觸的都是可愛的學(xué)生們。除了還吸煙,我把別的嗜好全自自然然的放下了。掙的錢少,作的事多,不肯花錢,也沒閑工夫去花。一氣便是半年,我沒吃醉過一回,沒摸過一次牌。累了,在校園轉(zhuǎn)一轉(zhuǎn),或到運(yùn)動場外看學(xué)生們打球,我的活動完全在學(xué)校里,心整,生活有規(guī)律;設(shè)若再能把煙卷扔下,而多上幾次禮拜堂,我頗可以成個清教徒了。

想起來,我能活到現(xiàn)在,而且生活老多少有些規(guī)律,差不多全是那一“關(guān)”的勞;自然,那回要是沒能走過來,可就似乎有些不妥了。“二十三,羅成關(guān)”,是個值得注意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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