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秋蟲篇

京華憶往 作者:王世襄 著


秋蟲篇

北京稱蟋蟀曰“蛐蛐”。不這樣叫,覺得怪別扭的。

“收”、“養(yǎng)”、“斗”是玩蛐蛐的三部曲?!笆铡庇职ā白健焙汀百I”。我不準(zhǔn)備講買蟲時如何鑒別優(yōu)劣;三秋喂養(yǎng)及注意事項;對局禁忌和運捵(南方曰“菣”而通寫作“芡”或“芡草”)技藝。這些,古譜和時賢的專著已講得很多了。我只想敘一敘個人玩蛐蛐的經(jīng)歷。各種蛐蛐用具是值得回憶并用文字、圖片記錄下來的。所見有關(guān)記載,語焉不詳,且多謬誤。作者非此道中人,自難苛求。因此我愿作一次嘗試,即使將是不成功的嘗試。幾位老養(yǎng)家,比我大二十多歲,忘年之交,亦師亦友,時常引起懷念,尤其是到了金秋時節(jié)。現(xiàn)就以上六個方面,拉拉雜雜,寫成《六憶》。

我不能脫離所生的時代和地區(qū),不愿去談超越我的時代和地區(qū)的人和事。因而所講的只能是三十年代北京玩蛐蛐的一些情況。蛐蛐只不過是微細(xì)的蟲豸,而是人,號稱“萬物之靈”的人,為了它無端生事,增添了多種多樣的活動,耗費了日日夜夜的精力,顯示出形形色色的世態(tài),并從中滋生出不少喜怒哀樂。那末我所講的自然不僅是微細(xì)的蛐蛐。如果我的回憶能為北京風(fēng)俗民情的這一小小側(cè)面留下個縮影,也就算我沒有浪費時間和筆墨了。

一 憶捉

只要稍稍透露一絲秋意——野草抽出將要結(jié)子的穗子,庭樹飄下尚未全黃的落葉,都會使人想起一別經(jīng)年的蛐蛐來。瞿瞿一叫,秋天已到,更使我若有所失,不可終日,除非看見它,無法按捺下激動的心情。有一根無形的線,一頭系在蛐蛐翅膀上,一頭拴在我心上,那邊叫一聲,我這里跳一跳。

那年頭,不興掛歷,而家家都有一本“皇歷”。一進農(nóng)歷六月,就要勤翻它幾遍。哪一天立秋,早已牢記在心。遇見四鄉(xiāng)來人,殷切地打聽雨水如何?麥秋好不好?莊稼豐收,蛐蛐必然壯碩,這是規(guī)律。

東四牌樓一帶是養(yǎng)鳥人清晨的聚處。入夏鳥脫毛,需要喂活食,總有人在那里賣螞蚱和油壺魯。只要看到油壺魯長到多大,就知道蛐蛐脫了幾殼(音,qiào),因此每天都要去四牌樓走走。

由于性子急,想象中的蛐蛐總比田野中的長得快。立秋前,早已把去年收拾起的“行頭”找出來。計有:銅絲罩子、蒙著布的席簍、帆布袋和幾個山罐、大草帽、芭蕉扇、水壺、破褲褂、灑鞋,穿戴起來,算得上一個披掛齊全的“逮(音dǎi)蛐蛐的”了。

立秋剛過的一天,一大早出了朝陽門。順著城根往北走,東直門自來水塔在望。三里路哪經(jīng)得起一走,一會兒來到水塔東墻外,順著小路可直達(dá)胡家樓李家菜園后身的那條溝。去年在那里捉到一條青蛐蛐,八厘多,斗七盆沒有輸,直到封盆。忘了今年雨水大,應(yīng)該繞開這里走,面前的小路被淹了,飄著黃綠色的沫子,有六七丈寬,南北望不到頭。只好挽挽褲腿,穿著鞋,涉水而過。

李家菜園的北坡種了一行垂柳,坡下是溝。每年黃瓜拉了秧,拋入溝內(nèi)。蛐蛐喜歡在秧子下存身。今年使我失望了,溝里滿滿一下子水,柳樹根上有一圈圈黃泥痕跡,說明水曾上了坡,蛐蛐早已喬遷了。

傅老頭愛說:“溝里有了水,咱們坡上逮。”他是捉蛐蛐能手,六十多歲,在理兒,抹一鼻子綠色聞藥,會說書,性詼諧,下鄉(xiāng)住店,白天逮蛐蛐,夜晚開書場,人緣好,省盤纏,逮回來的蛐蛐比年輕人逮的又大又好,稱得起是一位人物。他的經(jīng)驗我是深信不疑的。

來到西壩河的小廟,往東有幾條小路通東壩河。路兩旁是一人來高的坡子。我僥幸地想,去年干旱,坡上只有小蛐蛐,今年該有大的了。

坡上逮蛐蛐,合乎要求的姿勢十分吃力。一只腳踏在坡下支撐身子,一只腳蹬在坡中腰,將草踩倒,屈膝六十度,彎著腰,右手拿著罩子等候,左手用扇子猛扇。早秋蛐蛐還沒有窩,在草中藏身,用不著簽子,但四肢沒有一處閑著。一道坡三里長,上下都扇到,真是太費勁了。最難受的是腰。彎著前進時還不甚感覺,要是直起來,每一節(jié)脊椎都酸痛,不由得要背過手去捶兩下。

坡上蛐蛐不少,但沒有一個值得裝罐的。每用罩子扣一個,拔去席簍管子的棒子核(音hú)塞子,一口氣吹它進去。其中倒有一半是三尾。

我真熱了,頭上汗珠子像黃豆粒似的滾下來,草帽被浸濕了,箍得頭發(fā)脹。小褂濕了,溻在身上,褲子上半截是汗水,下半截是露水,還被踩斷的草染綠了。我也感到累了,主要是沒有逮到好的蛐蛐,提不起神來。

我悟出傅老頭的話,所謂“坡上逮”,是指沒有被水淹過的坡子?,F(xiàn)在只有走進莊稼地了。玉米地、谷子地都不好,只有高粱夾豆子最存得住蛐蛐。豆棵子經(jīng)水沖,倒在地面,水退后,有的枝葉和黃土粘在一起,蛐蛐就藏在下面,找根棍一翻,不愁它不出來。

日已當(dāng)午,初秋的太陽真和中伏的那樣毒,尤其是高粱地:土濕葉密,潮氣捂在里面出不去,人處其中,如同悶在蒸籠里一般,說不出那份難受。豆棵子一壟一壟地翻過去,扣了幾個,稍稍整齊些,但還是不值得裝罐。忽然撲的一聲,眼前一晃,落在前面干豆葉上,黃麻頭青翅殼,六條大腿,又粗又白。我撲上去,但拿著罩子的手直發(fā)抖,不敢果斷地扣下去,怕傷了它。又一晃,跳走了。還算好,沒有連著跳,它向前一爬,眼看鉆進了懸空在地面上的高粱水根。這回我沉住了氣,雙腿一跪,拿罩子迎在前頭,輕輕用手指在后面頂,蛐蛐一跳進了罩子。我連忙把罩子扣在胸口,一面左手去掏山罐,一面三步并作兩步跑出了高粱地,找了一塊平而草稀的地方蹲了下來,把蛐蛐裝入山罐。這時再仔細(xì)端詳,確實長得不錯,但不算大,只有七厘多。剛才手忙腳亂,眼睛發(fā)脹,以為將近一分呢。自己也覺得好笑。

山罐捆好了,又進地去逮。一共裝了七個罐,還是沒有真大的。太累了,不逮了?;氐轿鲏魏訌R前茶館喝水去。灌了七八碗,又把山罐打開仔細(xì)看,比了又比,七條倒有三條不夠格的,把它們送進了席簍。

太陽西斜,放開腳步回家去。路上有賣燒餅的,吃了兩個就不想吃了。逮蛐蛐總是只知道渴,不知道餓。到家之后要等歇過乏來,才想飽餐一頓呢。

去東壩河的第二年,我驅(qū)車去向往已久的蘇家坨。

蘇家坨在北京西北郊,離溫泉不遠(yuǎn),早就是有名的蛐蛐產(chǎn)地。清末民初,該地所產(chǎn)的身價高于山東蛐蛐,有《魚蟲雅集》為證。趙子臣曾對我說,在他二十來歲時“專逮蘇家坨,那里坡高溝深,一道接著一道,一條套著一條,蛐蛐又大又好。住上十天,準(zhǔn)能挑回一挑來,七厘是小的,大的頂(音dīng,接近的意思)分”。他又說:“別忘了,那時店里一住就是二三十口子,都能逮回一挑來?!痹瓉泶謇镞€開著店,供逮蛐蛐落腳。待我去時,蛐蛐已經(jīng)退化了,質(zhì)與量還不及小湯山附近的馬坊。

此行已近白露,除了早秋用的那套“行頭”,又加上一個大電筒和一把簽子。

簽子就是木柄上安一個花槍頭子,用它扎入蛐蛐窩旁的土中,將它從洞穴中搖撼出來。這一工具也有講究。由于一般花槍頭子小而窄,使不上勁,最好用清代軍營里一種武器阿虎槍的頭子。它形如晚春的菠菜葉,寬大有尖,鋼口又好,所以最為理想。我的一把上安黃花梨竹節(jié)紋柄,是傅老頭勻(朋友價讓的意思)給我的。北京老逮蛐蛐的都認(rèn)識這一件“武器”(圖1)。

alt

1 阿虎槍簽子、罩子、芭蕉扇(捉蛐蛐用具)

那天我清晨騎車出發(fā),到達(dá)已過中午。根據(jù)蟲販長腿王畫的草圖,找到了村西老王頭的家。說明來意并提起由長腿王介紹,他同意我借住幾天。當(dāng)天下午,我只是走出村子,看看地形。西山在望,看似不遠(yuǎn),也有一二十里,一道道坡、一條條溝就分布在面前的大片田野上。

第二天清晨,我順著出村的大車道向西北走去,拐到一條岔路,轉(zhuǎn)了一會兒,才找到一道土好草豐的坡子。芭蕉葉扇了十來丈遠(yuǎn),看不見什么蛐蛐,可見已經(jīng)有窩了。扇柄插入后背褲腰帶,改用簽子了。只要看到可能有窩處就扎一下,遠(yuǎn)下輕撼,以防扎到蛐蛐,或把它擠壞。這也需要耐心,扎二三十下不見得扎出一條來。遇見一個窩,先扎出兩個又黑又亮的三尾,一個還是飛子。換方向再扎,搖晃出一條紫蛐蛐,約有七厘,算是開張了。坡子相當(dāng)長,一路扎下去。幾經(jīng)休息才看到盡頭。坡子漸漸矮了,前面又有大車道了。我心里說:“沒戲了。”三個多小時的勞動,膀子都酸了,換來了三條值得裝罐的蛐蛐。后來扣到的是一青一紫,紫的個不小,但脖領(lǐng)窄,腿小,不成材。青的還嫩,顏色可能會變,說不定日后又是一條紫的。

喝了幾口水,啃了兩口饃,正想換道坡或找條溝,忽然想起傅老頭的經(jīng)驗介紹。他說:“碰上和小伙子們一塊逮蛐蛐,總是讓人前面走,自己落后,免得招人討厭。他們逮完一道坡子,半晌我才跟上來,可是我逮的往往比他們的又多又好,這叫‘撿漏兒’。因為簽子扎過,蛐蛐未必就出來。如窩門被土封住,更需要過一會兒才能扒開。我撿到的正是他們替我驚動出來的。”我想驗證他的經(jīng)驗,所以又返回頭用扇子一路扇去,果然逮到一條黃蛐蛐,足有七厘多,比前三條都大。

我回到老王頭家,吃了兩個貼餅子,喝了兩碗棒渣粥,天沒黑就睡了,因為想試試“夜戰(zhàn)”,看看運氣如何。老王頭說算你走運,趕上好天,后半夜還有月亮。沒睡幾小時就起來了,手提簽子,拿著電棒,順著白天走過的路出村了。一出門就發(fā)現(xiàn)自己不行,缺少夜里逮蛐蛐的經(jīng)驗。天上滿天繁星,地里遍地蟲聲,蛐蛐也亂叫一氣,分辨不出來哪個好。即使聽到幾聲響亮的,也聽不準(zhǔn)哪里叫。加上道路不熟,不敢拐進岔道,只好順著大車道走。走了不太遠(yuǎn),來到幾棵大樹旁,樹影下黑乎乎的看不清楚。手電一照,原來暴雨順坡而下,沖成水口,流到村旁洼處,匯成積水。水已干涸,坑邊卻長滿了草。忽然聽到?jīng)_成水口的坡上,叫了幾聲,特別蒼老寬宏,正是北京冬蟲養(yǎng)家所謂“叫頇兒的”。我知道一定是一個翅子蛐蛐。慢慢湊過去,耐心等它再叫,聽準(zhǔn)了就在水口右側(cè)一叢草旁的土坷垃底下。我不敢逮它,因為只要它一跳便不知去向了。只好找一個樹墩子坐以待旦。天亮了,我一簽子就把它扎了出來,果然是一個尖翅。不過還不到六厘,頭相小,不是斗蟲是叫蟲。

回村后我收拾東西,騎車到家又是下午。三天兩夜,小的和三尾不算,逮回五條蛐蛐。這時我曾想,如果用這三天買蛐蛐,應(yīng)當(dāng)不止五條。明知不合算,但此后每年還要逮兩三次,因為有它的特殊樂趣。至于夜戰(zhàn),經(jīng)過那次嘗試,自知本事不濟,再也不作此想了。得到的五條,后來都沒有斗好,只有那條青色轉(zhuǎn)紫的贏了五次,最后還是輸了。

上面是對我在高中讀書時兩次逮蛐蛐的回憶。在史無前例的“偉大”時代中,自“牛棚”放出來后到下放干校,有一段無人監(jiān)管時期。我曾和老友彭鎮(zhèn)驤逍遙到馬坊和蘇家坨。坡還是那幾道坡,溝還是那幾條溝,蛐蛐不僅少而且小得可憐,兩地各轉(zhuǎn)了一整天,連個五厘的都沒有看見,大大掃興而歸。老農(nóng)說得好,農(nóng)藥把螞蚱都打死了,你還想找蛐蛐嗎!

轉(zhuǎn)瞬又二十多年,現(xiàn)在如何呢?蘇家坨沒有機會去,情況不詳。但幾年前報紙已報道回龍觀農(nóng)民自己修建起接待外賓的飯店。回龍觀也是我逮過蛐蛐的地方,與蘇家坨東西相望?;佚堄^如此,蘇家坨可知矣。至于東壩河,現(xiàn)已成為居民區(qū),矗立起多座高層樓房,周圍還有繁忙的商業(yè)區(qū)。我相信,在那些樓房里可能會有蟑螂,而蛐蛐則早已絕跡了。

二 憶買

逮蛐蛐很累,但刺激性強,非常好玩。能逮到好的,特別興奮,也格外鐘愛。朋友來看,或上局去斗,總要指出這是自己逮的,贏了也分外高興。不過每年蛐蛐的主要來源還是花錢買的。

買蛐蛐的地點和賣主,隨著那年歲的增長而變換。當(dāng)我十二三歲時,從孩子們手里買蛐蛐。他們比我大不了幾歲,兩三個一伙,一大早在城內(nèi)外馬路邊上擺攤。地上鋪一塊破布,布上和筐里放幾個小瓦罐,裝的是他們認(rèn)為好的。大量的貨色則擠在一個蒙著布的大柳罐里。他們輪流喊著:“抓老虎,抓老虎,幫兒頭,油壺魯!”沒有喊出蛐蛐來是為了合轍押韻,實際上柳罐里最多的還是蛐蛐。當(dāng)然連公帶母,幫兒頭、老米嘴等也應(yīng)有盡有。罐布掀開一條縫,往里張望,黑壓壓爬滿了,吹一口氣,劈啪亂蹦。買蟲自己選,用一把長柄小罩子把蟲起出來。言明兩大枚或三大枚(銅板)一個,按數(shù)付錢。起出后壞的不許退,好的賣者也不反悔,倒是公平交易。俗話說:“蟲王落在孩童手”,意思是頑童也能逮到常勝大將軍。我就不止一次抓到七厘多的蛐蛐,贏了好幾盆。還抓到過大翅油壺魯,叫得特別好。要是冬天分(音fèn,即人工孵化培養(yǎng))出來的,那年頭要值好幾十塊現(xiàn)大洋呢。

十六七歲時,孩子攤上的蛐蛐已不能滿足我的要求,轉(zhuǎn)而求諸比較專業(yè)的常攤。他們到秋天以此為業(yè),有捕捉經(jīng)驗,也能分辨好壞,設(shè)攤有比較固定的地點。當(dāng)年北京,四城都有這樣的蛐蛐攤,而以朝陽門、東華門、鼓樓灣、西單、西四商場、菜市口、琉璃廠、天橋等處為多。此外他們還趕廟會,日期是九、十隆福寺,七、八護國寺,逢三土地廟,逢四花兒市等。初秋他們從“掏現(xiàn)趟”開始,逮一天,賣一天,出城不過一二十里。繼之以兩三天的短程。以上均為試探性的捕捉,待選好地點,去上十來天,回京已在處暑之后,去的地方有京北的馬坊、高麗營,東北的牛欄山,西北的蘇家坨、回龍觀等,蛐蛐的顏色絢麗,腦線也清楚。也有人去京東寶坻,翻開麥根垛也容易捉到,個頭較大,但顏色渾濁,被稱為“垛貨”,不容易打到后秋。他們?nèi)绱庙樌?,總可以滿載而歸,將二十來把山罐(每把十四個)裝滿。賣掉后,只能再去一兩趟。白露以后,地里的蛐蛐皮色蒼老,逮到也賣不上大價,不值得再去了。

買常攤的蛐蛐由于地點分散,要想一天各處都看到是不可能的。我只希望盡量多看幾處。騎車帶著山罐出發(fā),路線視當(dāng)天的廟會而定。清晨巡游常攤后再去廟會,回家已是下午。買蛐蛐如此勤奮也還要碰運氣。常攤倘是熟人還好,一見面,有好的就拿出來給我看,沒有就說“沒有”,不廢話,省時間。如果不相識,彼此不知底細(xì),往往沒有他偏說“有”,一個個打開罐看,看完了全不行。要不有好的先不拿出來,從“小豆豆”看起,最后才拿出真格的來。為的是讓你有個比較,大的顯得特別大,好的特別好。在這種攤子耽誤了時間,說不定別的攤上有好的已被人買走,失諸交臂,豈不冤哉!

想一次看到大量蛐蛐,任你挑選,只有等他們出門十來天滿載而歸。要有此特權(quán)須付出代價,即出行前為他們提供盤纏和安家費,將來從買蟲款中扣除。他們總是千應(yīng)萬許,一定回來給你看原挑,約定哪一天回來,請到家來看,或送貨上門。甚至起誓發(fā)愿:“誰要先賣一個是小狗子?!辈贿^人心隔肚皮,良莠不齊。有的真是不折不扣原挑送上,有的卻提前一天回來,把好的賣掉,第二天帶著一身黃土泥給你挑來。要不就是在進城路上已把好的寄存出去,將你打發(fā)掉再去取。但“紙里包不住火”,事后不用打聽也會有人告訴你。

到十九、二十歲時,我買蛐蛐“伏地”和“山的”各占一半。所謂“山的”因來自山東而得名。當(dāng)時的重要產(chǎn)地有長清、泰安、肥城、樂陵等縣,而寧陽尤為出名。賣山蛐蛐的都集中在宣武門外一家客棧內(nèi),每人租一間房接待顧客??蜅1居凶痔?,但大家都稱之曰“蛐蛐店”。

這里是最高級的蛐蛐市場,賣者除北京的外,有的來自天津和易州。易州人賣一些易州蟲,但較好的還是捉自山東。顧客來到店中,可依次去各家選購,坐在小板凳上,將捆好的山罐一把一把打開,擺滿了一地。議價可以論把,即十四條多少錢。也可以論條。蛐蛐迷很容易在這里消磨時光,一看半天或一天,眼睛都看花了。這里也是蟲友相會之處,一年不見,蛐蛐店里又相逢了。

在眾多的賣者中,當(dāng)推趙子臣為魁首,穩(wěn)坐第一把交椅。

子臣出身蛐蛐世家,父親小趙和二陳是清末販蟲、分蟲的兩大家。他乳名“狗子”,幼年即隨父親出入王公貴族、富商名伶之門,曾任北京最大養(yǎng)家楊廣字(斗蛐蛐報名“廣”字,乃著名書畫收藏家楊蔭北之子,住在宣武門外方壺齋,當(dāng)時養(yǎng)家無不知“方壺齋楊家”)的把式。三十年代因喂蛐蛐而成了來幼和(人稱來大爺,住交道口后圓恩寺,是富有資財?shù)幕浐砑遥喾Q當(dāng)鋪來家的最后一代)的幫閑。旋因來沉湎于聲色毒品而家產(chǎn)蕩盡,直至受雇于小飯鋪,當(dāng)爐烙燒餅,落魄以終。子臣作為蟲販,居然置下房產(chǎn),并有一妻一妾,在同行業(yè)中可謂絕無僅有。

進了蛐蛐店,總不免買趙子臣的蟲。他每年帶兩三個伙計去山東,連捉帶收,到時候自己先回京坐鎮(zhèn),蛐蛐分批運回,有的存在家中,到時候才送到店里。他的蛐蛐源源不斷,老讓人覺得有新的到來,不愁賣不上你的錢。

子臣素工心計,善于察言觀色,對買主的心理、愛好,琢磨得透之又透。誰愛青的,誰愛黃的,誰專買頭大,誰只要牙長,了如指掌。為哪一位準(zhǔn)備的蟲,拿出來就使人放不下。大分量的蛐蛐,他有意識地分散在幾位養(yǎng)家,到時候好拴對,免得聚在一處,不能交鋒,局上熱鬧不起來。他精靈狡黠,見什么人說什么話,既善阿諛奉承,也會諷刺激將。什么時候該讓利,什么時候該繃價,對什么人要放長線釣大魚,對什么人不妨得罪他了事,都運用得頭頭是道,一些小玩家免不了要受他的奚落和挖苦。我雖買他的蟲,但“頭水”是看不到的。在他心目中,我只不過是一個三等顧客,一個愛蛐蛐卻舍不得花錢的大學(xué)生而已。

子臣不僅賣秋蟲,也善于分冬蟲,是北京第一大“罐家”(分蟲用大瓦罐,故分家又稱“罐家”),精于鑒別秋冬養(yǎng)蟲用具——盆罐及葫蘆。哪一故家存有什么珍貴蟲具,他心中有一本賬。我從他手中買到趙子玉精品“樂在其中”五號小罐及鐘楊家散出的各式真趙子玉過籠,時間在1950年,正是蛐蛐行業(yè)最不景氣的時候。此時我已久不養(yǎng)秋蟲,只是抱著過去看也不會給我看的心情才買下了它。子臣也坦率承認(rèn):“要是過去,輪不到你。”

三 憶養(yǎng)

一入夏就把大魚缸洗刷干凈,放在屋角,用磚墊穩(wěn),房檐的水隔漏把雨水引入缸中,名曰“接雨水”,留作刷蛐蛐罐使用,這是北京養(yǎng)秋蟲的規(guī)矩。曾見二老街頭相遇,彼此寒暄后還問:“您接雨水了嗎?”這是“您今年養(yǎng)不養(yǎng)蛐蛐”的同義語,北京的自來水為了消毒,放進漂白粉等化學(xué)藥劑,對蟲不利,雨水、井水都比自來水好。

立秋前,正將為逮蛐蛐和買蛐蛐奔忙的時候,又要騰出手來收拾整理養(yǎng)蛐蛐的各種用具。罐子從箱子里取出用雨水洗刷一下,不妨使它吸一些水,棉布擦干,放在一邊。過籠也找出來,刷去浮土,水洗后擺在茶盤里,讓風(fēng)吹干。北京養(yǎng)蛐蛐的口訣是“罐可潮而串兒(過籠的別稱)要干”。過籠入罐后幾天,吸收潮氣,便須更換干的。故過籠的數(shù)量至少要比罐子多一倍。水槽泡在大碗里,每個都用棕刷洗凈。水牌子洗去去年的蟲名和戰(zhàn)績,摞在一起。南房廊子下,幾張桌子一字兒排開。水槽過籠放入罐中,罐子擺到桌子上,四行,每行六個,一桌二十四個。樣樣齊備,只等蛐蛐到來了。

逮蛐蛐非常勞累,但一年去不了兩三趟,有事還可以不去。養(yǎng)蛐蛐可不行,每天必須喂它,照管它,缺一天也不行。今天如此,明天如此,天天如此,如果不是真正的愛好者,早就煩了。朋友來看我,正趕上我喂蛐蛐,放不下手,只好邊喂邊和他交談。等不到我喂完,他告辭了。倒不是惱我失陪,而是看我一罐一罐地喂下去,看膩了。

待我先說一說喂一罐蛐蛐要費幾道手,這還是早秋最簡單的喂法:打開罐子蓋,蛐蛐見亮,飛似的鉆進了過籠。放下蓋,用竹夾子夾住水槽傾仄一下,倒出宿水,放在凈水碗里。拇指和中指將中有蛐蛐的過籠提起,放在旁邊的一個空罐內(nèi)。拿起罐子,底朝天一倒,蛐蛐屎撲簌簌地落下來。干布將罐子腔擦一擦,麻刷子蘸水刷一下罐底,提出過籠放回原罐。夾出水槽在濕布上拖去底部的水,挨著過籠放好。竹夾子再夾兩個飯米粒放在水槽旁,蓋上蓋子,這算完了一個。以上雖可以在一兩分鐘內(nèi)完成,但方才開蓋時,蛐蛐躲進了過籠,所以它是什么模樣還沒有看見呢。愛蛐蛐的人,忍得住不借喂蛐蛐看它一眼嗎?要看它,需要打開過籠蓋,怕它蹦,又怕掩斷了須,必須小心翼翼,仔細(xì)行事,這就費功夫了。而且以上所說的只是對一罐蛐蛐,要是有一百幾十罐,每罐都如此,功夫就大了。故每當(dāng)喂完一罐,看看前面還有一大片,不由得又后悔買得太多了。

蛐蛐罐有如屋舍,罐底有如屋舍的地面,過籠和水槽是室內(nèi)的家具陳設(shè)。老罐子,即使是真的萬禮張和趙子玉,也要有一層漿皮的才算是好的。精光內(nèi)含,溫潤如玉,摸上去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多年的三合土原底,又細(xì)又平,卻又不滑。沾上水,不汪著不干,又不一下子吸干,而是慢慢地滲干,行話叫“慢喝水”。湊近鼻子一聞,沒有潮味兒,更沒有霉味兒,說它香不香,卻怪好聞的。無以名之,名之曰“古香”吧。萬禮張的五福捧壽或趙子玉的鸚鵡拉花過籠,蓋口嚴(yán)密到一絲莫入,休想傷了須。貼在罐腔,嚴(yán)絲合縫,仿佛是一張舒適的床。紅蜘蛛、藍(lán)螃蟹、朱砂魚或碧玉、瑪瑙的水槽,貯以清水,色彩更加絢麗。這樣的精舍美器,休說是蛐蛐,我都想搬進去住些時(彩圖1)。記得沈三白《浮生六記》講到他幼年看到螞蟻上假山,他把他自己也縮小了,混在螞蟻中間。我有時也想變成蛐蛐,在罐子里走一遭,爬上水槽呷一口清泉,來到竹抹啜一口豆泥,跳上過籠長嘯幾聲,悠哉!悠哉!

蛐蛐這小蟲子真可以拿它當(dāng)人看待。天下地上,人和蛐蛐,都是眾生,喜怒哀樂,妒恨悲傷,七情六欲,無一不有。只要細(xì)心去觀察體會,就會看到它像人似的表現(xiàn)出來。

養(yǎng)蛐蛐的人最希望它舒適平靜如在大自然里。不過為了喂它,為了看它,人總要去打擾它。當(dāng)打開盆蓋的時候,它猛然見亮,必然要疾馳入過籠。想要看它,只有一手扣住罐腔,一手掀開過籠蓋,它自然會跑到手下的陰影處。這時慢慢地撒開手,它已無處藏身,形態(tài)畢陳了。又長又齊的兩根須,攪動不定,上下自如,仿佛是呂奉先頭上的兩根雉尾。赳赳虎步,氣宇軒昂,在罐中繞了半圈,到中央立定,又高又深的大頭,顏色純正,水凈沙明的腦線,細(xì)貫到頂,牙長直戳罐底,潔白有光,鐵色藍(lán)脖子,毿毿堆著毛丁,一張翅殼,皺紋細(xì)密,閃爍如金。六條白腿,細(xì)皮細(xì)肉。水牙微微一動,抬起后腿,爪鋒向尾尖輕輕一拂,可以想象它在豆棵底下或草坡窩內(nèi)也有這樣的動作。下了三尾,又可看到它們親昵燕好,愛篤情深。三尾的須觸在它身上,它會從容不迫地挨過身去,愈挨愈近。這時三尾如不理睬,它就輕輕裂開雙翅,低唱求愛之曲,“唧唧……油,唧唧……油”,其聲悠婉而彌長,真好像在三復(fù)“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不僅“油”、“洲”相葉,音節(jié)也頗相似。多事的又是“人”,總?cè)棠筒蛔∫棉幼尤チ枚核幌?,看看牙簾開閉得快不快,牙鉗長得好不好,預(yù)測斗口強不強。說也奇怪,鼠須拂及,它自然知道這不是壓寨夫人的溫存,而是外來強暴的侵犯。兩須頓時一愣,頭一抬,六條腿抓住罐底,身子一震動,它由妒嫉而憤怒,由憤怒而發(fā)狂,裂開兩扇大牙,來個餓虎撲食,豎起翅膀叫兩聲,威風(fēng)凜凜,仿佛喝道:“你來,咬不死你!”蛐蛐好勝,永遠(yuǎn)有不可一世的氣概,沒有懦怯氣餒的時候,除非是戰(zhàn)敗了。尤其是好蛐蛐,多次克敵而竟敗下陣來,對此奇恥大辱,懊惱萬分,而心中還是不服,怨這怨那又無處發(fā)泄,頗似英雄末路,徒喚奈何,不由得發(fā)出非戰(zhàn)之罪的悲鳴。楚霸王垓下之歌,拿破侖滑鐵盧之?dāng)。材軓倪@小小蟲身上產(chǎn)生聯(lián)想而引起同情的感嘆??珊薜氖悄切┮X不要蟲的賭棍,蛐蛐老了,不能再斗了,還要拿到局上為他生財,以致一世英名,付諸流水。這難道是蛐蛐之過嗎?。坎辉敢饪吹胶抿序袘?zhàn)敗,更不愿看到因老而戰(zhàn)敗。因此心愛的蛐蛐到晚秋就不再上局了。有時卻又因此而埋沒了英雄。

如上所述,從早秋開始,好蛐蛐一盆一盆地品題、欣賞,觀察其動作,體會其秉性,大可怡情,堪稱雅事。中秋以后,養(yǎng)蛐蛐更可以養(yǎng)性。天漸漸冷了,蛐蛐需要“搭曬”。北京的辦法是利用太陽能。只有遇見陰天,或到深秋才用湯壺。“搭曬”費時費事,需要耐心。好在此時那些平庸無能之輩早已被淘汰,屢戰(zhàn)皆勝的只剩下十幾二十條。每日上午,蛐蛐桌子搭到太陽下,換過食水,兩個罐子摞在一起,用最細(xì)的蝦須簾子遮在前面。我也搬一把小椅子坐在一旁,抱著膝,瞇著眼睛面對太陽,讓和煦的光輝沐浴著我。這時,我的注意力并未離開它們,側(cè)著耳朵,聆聽罐中的動靜。一個開始叫了,聲音慢而澀,寒氣尚未離開它的翅膀。另一罐也叫了,響亮一些了。漸漸都叫了,節(jié)奏也加快了。一會兒又變了韻調(diào),換成了求愛之曲。從叫聲,知道罐子的溫度,撤掉蝦須,換了一塊較密的簾子遮上。這時我也感到血脈流暢,渾身都是舒適的。

怡情養(yǎng)性應(yīng)當(dāng)是養(yǎng)蛐蛐的正當(dāng)目的和最高境界。

四 憶斗

北京斗蛐蛐,白露開盆。早蟲立秋蛻殼,至此已有一個月,可以小試其材了。在上局之前,總要經(jīng)過“排”。所謂“排”是從自己所有的蛐蛐中選分量相等的角斗,或和蟲友的蛐蛐角斗。往往贏了一個還不算,再斗一個,乃至斗三個。因為只有排得狠,以后上局心中才有底,同時把一些不中用的淘汰掉。排蛐蛐不賭彩,但須用“稱兒”(即戥子)約(音yāo)分量。相等的才斗,以免小個的吃虧。自己排也應(yīng)該如此。當(dāng)然有的長相特別好的舍不得排,晚蟲不宜早斗的也不排,到時候直接拿到局上去,名叫“生端”。

稱兒是一個長方形的匣子,兩面插門。背面插門內(nèi)鑲有玻璃,便于兩面看分量。象牙制成的戥子桿,正背面刻著分、厘、毫的標(biāo)志,懸掛在匣子的頂板下。桿上掛著戥子砣。隨著稱兒有四個或六個“舀子”,供幾位來斗者同時使用。少了不夠分配,蛐蛐稱不完,耽誤對局進行(圖2.1,2.2)。

alt

2.1 蛐蛐稱兒(正面)

alt

2.2 蛐蛐稱兒(側(cè)面)

舀子作圓筒形,用竹管內(nèi)壁(竹黃)或極薄銀葉圈成,有底有蓋,三根絲線穿過蓋上的小孔將筒和蓋連結(jié)起來。線上端系金屬小環(huán),可掛在戥子的鉤上,這是為裝入蛐蛐稱分量而制的。幾個舀子重量必須相等,毫厘不差。微細(xì)的出入用黃蠟來校正,捻蠟珠粘在三根絲線聚頭處,借以取得一致。

白露前幾日,組織斗局者下帖邀請蟲友屆時光臨,郵寄或?qū)H酥滤?,格式(圖3)與一般請?zhí)煌氖茄堈咛喜粚懶彰鴮懢稚纤鶊蟮摹白帧?。姓名可以在請?zhí)姆馓咨铣霈F(xiàn)。

alt

3 邀請斗蛐蛐請?zhí)?/p>

蛐蛐局也有不同的等級。前秋的局乃是初級,天氣尚暖,可在院子內(nèi)進行,有一張八仙桌、幾張小桌和椅子、凳子就行了。這樣的局我也舉辦過好幾年,用我所報的字“勁秋”具名邀請。院子是向巷口已關(guān)門的趙家灰鋪租的,每星期日斗一次。局雖簡陋,規(guī)矩卻不能錯,要有五六個人才能唱好這臺“戲”。

一人司稱,須提前到局,以便將舀子的分量校正好。校正完畢,坐在稱兒前,等待斗家將蟲裝入舀子送來稱重量。

一人司賬,畫好表格,記錄這一局的戰(zhàn)況。表格有固定格式,已沿用多年,設(shè)計合理,簡明周密,一目了然。試擬一表如下(圖4)。司賬者桌上擺著筆墨、紙張、裁紙刀等,兼管寫條子。條子用白紙或色紙裁成,約兩寸寬,半尺長,蓋上司賬者印章,以防有人作弊,更換條子。斗家到局,先領(lǐng)舀子,裝好蛐蛐,送去過稱,稱好一蟲,司稱高唱某字重量多少。司賬在表格的第二格內(nèi)寫報字,第三格內(nèi)用蘇州碼子寫蛐蛐的分量。另外在一張條子上寫報字和分量,交蟲主持去,壓在該蟲的罐子下。各家的蛐蛐登記完畢,就知道今天來了哪幾家,各有多少條蟲,各蟲分量多少。斗家彼此看壓在罐下的條子,就知道自己的蛐蛐和誰的分量相等,可以拴對。司賬根據(jù)表格也會不時地提醒大家,誰和誰“有對”。

alt

4 蛐蛐局司賬所用表格

一人監(jiān)局,站在八仙桌前,桌上鋪紅氈子,旁放毛筆一支,墨盒一個。桌子中央設(shè)寬大而底又不甚光滑的瓦罐,名為“斗盆”。兩家如同意對局,各把罐子捧到斗盆一側(cè)。監(jiān)局將兩張條子并列擺在桌上。這時雙方將罐蓋打開,進行“比相”。因為即使分量相等,如一條頭大項闊,一條頭小項窄,相小的主人會感到吃虧而不斗。比相后同意對局,再議賭彩。早秋不過賭月餅一兩斤。每斤月餅折錢多少,由司賬宣布,一般僅為五角或一元。議定后,監(jiān)局將月餅斤數(shù)寫在兩家的條子中間,有如騎縫,字跡各有其半。

雙方將蛐蛐放入斗盆,各自只許用粘有鼠須的抻子撩逗自己的蛐蛐,使知有敵來犯。當(dāng)兩蟲牙鉗相接,監(jiān)局須立即報出“搭牙”,算是戰(zhàn)斗已經(jīng)打響,從此有勝有負(fù),各無反悔。不論交鋒的時間長短,回合多少,上風(fēng)下風(fēng)有無反復(fù),最后以“一頭一面”判輸贏。所謂“一頭”“一面”乃是一回事,即下風(fēng)蛐蛐遇見上風(fēng),貼著盆腔掉頭逃走。如此兩次,便是輸了。倘向盆腔相反方向掉頭逃走,名曰“外轉(zhuǎn)”;向前竄逃,名曰“沖”,都不算“頭”或“面”。不過監(jiān)局也須大聲報出,好讓蟲主及觀眾都知道。監(jiān)局實負(fù)有裁判員的職責(zé)。勝負(fù)既分,監(jiān)局在勝者的條子上寫個“上”字,在負(fù)者的條子上寫個“下”字。兩張條子一并交到司賬那里。司賬根據(jù)條子在表格上勝者一欄的第一格里寫蛐蛐的重量及所贏月餅的斤數(shù),在負(fù)者一欄的第四格里寫蛐蛐的重量及所輸?shù)脑嘛灲飻?shù)。兩張條子折好存在司賬處,倘有人要復(fù)查,此是憑證。各家結(jié)賬時據(jù)第一、第四兩格的輸贏數(shù)字,結(jié)算盈虧。

上述三人是局上的主要人員,此外還須一兩人沏茶灌水,照料一切。一局下來,他們分抽頭二成所得,每人可得幾塊錢。

倒不是我夸口,三十年代由我邀請的初級小局,玩得比較高尚文雅。來者雖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但很少發(fā)生爭執(zhí)或有不服氣的行為。賭彩既微,大家都不在乎。不少人輸了錢如數(shù)繳納,贏了卻分文不要,留給局上幾位忙了一天的先生們一分了事。這當(dāng)然和早秋季節(jié)有關(guān),此時大小養(yǎng)家蛐蛐正多,心愛之蟲尚未露面,驍勇之將或已亮相,但尚未立多少戰(zhàn)功,所以上局帶有練兵性質(zhì),誰也不想多下賭注。

中秋以后,天涼多風(fēng),院里已不宜設(shè)局。這時自有大養(yǎng)家出面邀請到家中對陣,蛐蛐局也就升了級。善戰(zhàn)之蟲已從幾次交鋒中殺了出來,漸有名聲。賭彩倘仍是一兩斤月餅,主人會感到和蟲的身價太不相稱了。

只要賭彩大了,事情也就多了,不同人物的品格性情也就一一表現(xiàn)出來。有的對上稱的分量十分計較,老怕司稱偏心他人,以致吃了虧。他在稱兒的背面盯著戥子,嘴里叨嘮著:“不行吧,拉了一點兒吧,您再往里挪挪?!彼鶢幍目赡苓€不到一毛(即一毫)的重量。甚至有人作弊,把舀子上的蠟珠偷偷摳下一點。自己占了便宜卻弄得舀子的分量不一致。被人發(fā)現(xiàn),要求對所有的舀子都審查核對,把局吵了,弄得不歡而散。

斗前比相,更是爭吵不休,總是各自貶低自己蛐蛐的長相,說什么“我的頭扁了,脖子細(xì)了,肚子又大,比您的差多了,不是對!不是對!”實則未必如此。有的人心中有一定之規(guī),那就是,相上如不占便宜,就是不斗。

在觀眾中,隨彩的也多了。有的只因和蟲主有交情,隨彩為他助威。有的則因某蟲戰(zhàn)功赫赫,肯定能贏,故競相在它的身上押賭注。倘對局雙方均是名將,各有人隨彩,那就熱鬧了。譬如“義”字和“山”字對陣,雙方已議定賭彩,忽一邊有人喊道“義字那邊寫爽秋兩塊”,又有人喊“天字兩塊”。對面有人應(yīng)聲說“山字那邊寫叨字兩塊”,跟著有人喊“作字隨兩塊”。這時忙壞了監(jiān)局,他必須在兩邊條子上把隨彩人的報字和所隨的錢數(shù)一一記上,分勝負(fù)后司賬好把隨彩移到表格上。隨彩者如沒有蛐蛐,他的報字也可以上表格,只是第三格中不會有蛐蛐的分量而已。有時斗者的某一方不常上局,顯得陌生,他就難免受窘,感到尷尬。因為觀陣者都向?qū)Ψ较伦?,一下子就增加到幾十元。如果斗,須把全部賭注包下來,未免輸贏太大。不斗吧,又顯得過于示弱,深感進退兩難。

使抻子是一種高超的技藝。除非蟲主是這方面的高手,總要請專家代為掌抻。運用這幾根老鼠胡子有很大的學(xué)問。但主要是當(dāng)自己的蛐蛐占上風(fēng)時,要用抻子激發(fā)神威,引導(dǎo)它直搗黃龍,使對方一敗涂地。而處在下風(fēng)時,要用抻子遮擋封護,嚴(yán)防受到?jīng)_擊,好讓它得到喘息,增強信心,恢復(fù)斗志,以期達(dá)到反敗為勝的目的。但雙方都不能做得過分,以致觸犯定規(guī),引起公憤。精彩的對局,不僅看蟲斗,也看人斗。欣賞高手運抻之妙,也是一種藝術(shù)享受。難怪自古即被人重視,《蚟孫鑒》有專條記載運抻名家姓氏,傳于后世。

清末民初,斗局準(zhǔn)許用棒,在恩溥臣《斗蟀隨筆》中有所反映,而為南方所無。對陣時,占上風(fēng)一方用裝抻子的硬木棒輕輕敲打盆腔,有如擂鼓,為蟲助威。這對下風(fēng)當(dāng)然大大不利。三十年代已漸被淘汰,偶見使用,是經(jīng)過雙方同意的。

監(jiān)局既是裁判,難免礙于人情或受賄贈而偏袒一方。這在將分勝負(fù)時容易流露出來。他會對一方下風(fēng)的“一頭一面”脫口而出,甚至不是真正的掉頭敗走也被報成“頭”、“面”。而對另一方下風(fēng)的“一頭一面”竟支吾起來,遲遲不報。執(zhí)法態(tài)度懸殊,其中必有不可告人處。

局上可以看到人品性格,眾生相紛呈畢露。贏了,有人謙虛地說聲“僥幸”;有人則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向?qū)Ψ酵兑暂p蔑的眼光。輸了,有人心悅誠服,自認(rèn)工夫不到家,一笑置之,若無其事;有人則垂頭喪氣,默默不語,一蟲之?dāng)。沃掳脝嗜绱?!更有面紅耳赤,怒不可遏,找碴兒強調(diào)客觀原因,不是說比相吃了虧,就是使火沒使夠。甚至埋怨對方,為什么催我上陣,以致沒有過鈴子,都是你不好,因此只能認(rèn)半局,賭彩只輸一半。

上面講到的局,一般有幾十元的輸贏,還不能算真正的蛐蛐賭局。真正的賭局斗一對下注成千上萬,這只有天津、上海才有。據(jù)說在高臺上斗,由一人掌捵,只許雙方蟲主在旁,他人無從得見。這樣的局不要說去斗,我一次還沒有參觀過呢。即使有機會參觀,我也不會去!

北京過去最隆重的蛐蛐局要數(shù)“打?qū)④姟?,多在冬至前或冬至日舉行,它帶有年終冠軍賽和一季秋蟲活動圓滿結(jié)束的雙重意義。襄生也晚,沒有趕上本世紀(jì)初麻花胡同紀(jì)家、前馬廠鐘楊家、那王府、楊廣字、余叔巖等大養(yǎng)家的盛期。當(dāng)時幾乎每年都打?qū)④?,《斗蟀隨筆》就有記載。

打?qū)④娀蛟诩抑?,或在飯莊子,什剎海北岸的會賢堂曾承辦多次。老友李桐華(“山”字)曾告我盛會的情況:邀請之家事先發(fā)請?zhí)瑢闷诟黟B(yǎng)家到會,把式們用圓籠挑著蛐蛐罐及湯壺(圖5)前來。蟲販只限于資格較深并經(jīng)主人煩請幫忙者始得與會。中堂設(shè)供桌,先舉行請神儀式。上方正中安神位,供的是螞蚱神。桌上擺香爐蠟簽,五堂供,三堂面食,兩堂果子。桌旁立著紙扎的寶蓋、幡及七星纛。延請寺觀清音樂樂隊七人,一時笙管齊奏,法曲悠揚。先由主人上香行禮,繼之以各位養(yǎng)家,長者在前,依齒而行,叩頭或揖拜聽便。此后蟲傭蟲販頂禮,必須跪拜叩頭。請神完畢,對局開始,過稱、記賬、監(jiān)局等一如常局。惟斗后增加賣牌子活動。牌子由司稱、司賬等準(zhǔn)備,紅紙上書“征東大將軍”、“征西大將軍”、“征南大將軍”、“征北大將軍”、“九轉(zhuǎn)大蟲王”、“五路都蟲王”等封號。勝者受到大家的祝賀,自然高高興興去買牌子。牌子二元、四元、六元、八元不等,買者買個喜氣,圖個吉祥,而帶有賞賜性質(zhì),局上各位忙了一季,這是最后一筆收入。封完將軍,蟲王、將軍皆陳置供桌上,行送神禮,蟲傭蟲販須再次叩頭。禮畢將寶蓋、幡、七星纛等送至門外,在音樂聲中火燒焚化。不知者會誤以為是某家辦喪事,燒燒活,實際上是玩家們在行樂。送神后入宴席,養(yǎng)家和傭、販分開落座。前者為鴨翅席,后者為九大件。宴席后大家拱手告別,齊道明秋再見。

alt

5 后秋上局用圓籠

打?qū)④姺饨孕派蕽夂?,而且等級分明,它也不是以賭博為目的,而是傭販幫閑伺候王公大人、紳士富商游玩取樂的活動。一次打?qū)④娭鬓k者不惜一擲千金,要的是派頭和“分兒”,這種耗財買臉的舉動,六七十年來久已成為陳跡了。

五 憶器

南宋時,江南養(yǎng)蟋蟀已很盛行。1966年5月,鎮(zhèn)江官壙橋發(fā)現(xiàn)古墓,出土三具過籠。報道稱:“都是灰陶胎,兩只為腰長形(圖6),長七厘米,兩頭有洞,上有蓋,蓋上有小紐,紐四周飾六角形雙線網(wǎng)紋。其中一只內(nèi)側(cè)有銘文四字,殘一字,‘□名朱家’。另一只為長方形,長亦七厘米,作蓋頂式,頂中有一槽,槽兩側(cè)飾圓珠紋。圓珠紋外周斜面上飾斜方如意紋,一頭有洞。長方形的蟋蟀過籠,一頭有洞,當(dāng)是捕捉蟋蟀時用的。腰長形過籠兩頭有洞,宜于放置圓形斗盆中放蟋蟀用的。”(見《文物》1973年第5期封三)

alt

6 鎮(zhèn)江南宋墓出土蛐蛐過籠

所謂腰長形即外壁一邊為弧形,可以貼著盆腔擺放。一邊外壁是直的,靠著它可以放水槽。這是養(yǎng)盆中的用具,報道謂用于斗盆,實誤。僅一端有洞的因不能穿行,已不得稱之為過籠。北京有此用具,名曰“提舀”(見圖11),竹制,上安立柄,用以提取罐中的蛐蛐。捉蟋蟀是用不上的。古墓年代約為十二世紀(jì)中葉,所出三具為現(xiàn)知最早的蟋蟀用具??勺C明約一千年前它已定型,和現(xiàn)在仍在使用的沒有什么區(qū)別。

宋代蟋蟀盆只見圖像,未見實物。萬歷間刊行的《鼎新圖像蟲經(jīng)》繪盆四具。其中的宣和盆、平章盆可理解為宋器,至于標(biāo)名為王府盆、象窯盆,時代就難說了。此四盆并經(jīng)李大翀《蟋蟀譜》摹繪,造型、花紋與《蟲經(jīng)》已大有出入。當(dāng)因摹者隨手描繪所致。故類此圖像,只能為我們提供一些參考材料,而無法知道其真實面貌。李譜還有所謂“宋內(nèi)府鑲嵌八寶盆”、“元孟德盆”、“永樂盆”,未言所據(jù),來源不明。這些圖的價值,比該書《盆考》述及的各盆也高不了多少,它們的可靠性要待發(fā)現(xiàn)實物才知道,現(xiàn)在只能姑妄聽之而已。本人認(rèn)為談蛐蛐罐不能離開實物,否則終有虛無縹緲之感。本文所及品色不多,去詳備尚遠(yuǎn),但都是我曾藏或曾見之物。不尚空談,當(dāng)蒙讀者許可。

養(yǎng)家周知,蟋蟀盆有南北之分,其主要區(qū)別在南盆腔壁薄而北盆腔壁厚,這是南暖北寒的氣候決定的。我所見到的最早實物為明宣德時所制,乃腔壁較厚有高浮雕花紋的北式盆。這是因為自明成祖朱棣于永樂十九年(1421)國都北遷后,宣宗朱瞻基養(yǎng)蟋蟀已在北京的緣故。罐通高11厘米,徑14.5厘米(彩圖2,圖7~9),桐華先生舊藏,現(xiàn)在天津黃紹斌先生處。蓋面中心雕兩獅相向,爪攫繡球,球上陰刻方勝錦紋,頗似明雕漆器上所見。左右飄束絳??障短幍窕ㄈ~。中心外一周匝浮雕六出花紋,即常見于古建筑門窗者。在高起的蓋邊雕香草紋。罐腔上下有花邊兩道,中部一面雕太獅少獅,俯仰嬉戲,側(cè)有繡球,絳帶飛揚。對面亦雕獅紋,姿態(tài)略有變化。此外滿布花卉山石。罐底光素,中心長方雙線外框,中為陽文“大明宣德年造”六字楷書款,與宣德青花瓷器、剔紅漆器上所見,筆意全同。故可信為宣德御物。中國歷史博物館藏有一龍紋罐,蓋內(nèi)篆文戳記“仿宋賈氏珍玩醉茗癡人秘制”十二字,罐底龍紋圖記內(nèi)有“大明宣德年制”款(見石志廉:《蟋蟀罐中的幾件珍品》,《燕都》1978年第4期)。曾目見,戳記文字及年款式樣均非明初所能有,乃妄人偽造。

alt

7 明宣德高浮雕獅紋蟋蟀盆蓋內(nèi)款拓本

alt

8 明宣德高浮雕獅紋蟋蟀盆蓋面花紋拓本

alt

9 明宣德高浮雕獅紋蟋蟀盆

我因久居北京,對南方盆罐一無所知。北方名盆,高中讀書時開始購求,迨肄業(yè)研究院,因不再養(yǎng)蟲而終止,前后不足十年,有關(guān)知識見聞,與幾位秋蟲耆宿相比,自然相去遠(yuǎn)甚。

秋蟲耆宿,近年蒙告知盆罐知識者有李桐華、黃振風(fēng)兩先生。桐華先生謝世已數(shù)載,振風(fēng)先生則健在,惟“十年浩劫”,所藏名盆已多成瓦礫矣。

北京盆罐為養(yǎng)家所重者有兩類,亦可稱之為兩大系列,即“萬禮張”與“趙子玉”。萬禮張咸知制于明代,底平無足,即所謂“刀切底”。蓋內(nèi)有款識,蓋、罐騎縫有戳記。戳記或為圓圈,名曰“筆管”,或為“同”字,或近似“菊”字而難確認(rèn)。澄泥比趙子玉略粗,故質(zhì)地堅密不及,術(shù)語稱之曰“糠”。正因其糠,用作養(yǎng)盆,實勝過子玉,其帶皮子有包漿亮者尤佳。同為萬禮張,蓋內(nèi)款識不同,至少有八種,再加凈面無文者則有九種,此非深于此道者不能言。桐華先生愛萬禮張勝于子玉,故知之獨詳。我歷年收得四種,再加桐華先生所藏,盡得寓目,并拍攝照片。又蒙高手傅大卣先生墨拓款識,故大體齊備:

一 萬禮張造(圖10)

alt

10 明“萬禮張造”蛐蛐罐款識拓本(萬禮張九種之一)

二 白山(彩圖3)此為萬禮張中最佳者

三 秋蟲大吉

四 永戰(zhàn)三秋

五 永站三秋

六 怡情雅玩

七 永遠(yuǎn)長勝

八 春游秋樂

九 凈面 光素?zé)o款識

趙子玉罐素有十三種之說。鄧文如師《骨董瑣記》卷六記石虎胡同蒙藏學(xué)校內(nèi)掘出蟋蟀盆,屬于趙子玉系統(tǒng)者有淡園主人、恭信主人之盆、古燕趙子玉造、敬齋主人之盆、韻亭主人之盆等五種,不及十三種之半。清末拙園老人《蟲魚雅集》“選盆”一條所記十三種為:白泥、紫泥、藕合盆、倭瓜瓤、泥金罐、瓜皮綠、鱔魚青、鱔魚黃、黑花、淡園、大小恭信、全福永勝、樂在其中?!堆偶匪鱿嘞x、養(yǎng)蟲經(jīng)驗多與蟲傭、蟲販吻合,此說似亦為彼等所樂道。其不能令人信服處在前九種既以不同顏色定品種,何以最后又將四種不同款識之盆附入,一似列舉顏色難足其數(shù),不得不另加四種,湊滿十三。故桐華先生以為子玉十三種應(yīng)以不同款識者為限,分列如下:

一 古燕趙子玉造桐華先生特別指出此六字款如末一字為“制”而非“造”,皆偽,屢驗不爽。都人子玉則真者末一字為“制”而非“造”。

二 淡園主人

三 都人趙子玉制

四 恭信主人盆(大恭信)

五 恭信主人之盆(小恭信)

六 敬齋主人之盆(大敬齋)

  二號盆

七 敬齋主人之盆(小敬齋)

  三號盆

八 韻亭主人盆

九 閑齋清玩

一○ 大清康熙年制

一一 樂在其中

一二 全福永勝

一三 凈面趙子玉 光素?zé)o款識

黃振風(fēng)先生則別有說,認(rèn)為趙子玉不僅有十三種,且另外還有“定制八種”,亦即趙子臣所謂“特制八種”,而“大清康熙年制”因非子玉所造,故不與焉?!鞍朔N”并經(jīng)振風(fēng)編成口訣,以便記憶:

全福永勝戰(zhàn)三秋,

淡園韻亭自古留,

敬閑二齋雙恭信,

樂在其中第一流。

“八種”之款識及戳記外框形式如下:

一 全福永勝 蓋背橫長圓形外框,一名“枕頭戳”,四字自右而左平列。足內(nèi)長方形外框,“古燕趙子玉造”,兩行,行三字

二 永戰(zhàn)三秋 四瓣柿蒂式外框,每瓣一字,“永”在上,“戰(zhàn)”在右,“三”在左,“秋”在下

三 淡園主人方形外框,兩行,行二字

四 韻亭主人盆趙子玉制 大方形外框,三行,行三字

五 敬齋主人之盆窄長方形外框,天津稱之曰“韭菜扁戳”。一行六字

六 閑齋清玩 方形外框,兩行,行二字

七 恭信主人盆趙子玉制 大方形外框,三行,行三字。此為“大恭信”。恭信主人之盆 窄長方形外框,一行六字。此為“小恭信”。大小恭信以一種計

八 樂在其中 蓋背方形外框,兩行,行二字。底足內(nèi)“都人趙子玉制”,長方形外框,兩行,行三字。

此罐比以上七種更為名貴,故曰“第一流”。

以上惟淡園主人及小恭信為三號罐,余均為二號罐。又惟有敬齋及樂在其中兩種底足外緣做出凹入之委角線,名曰“退線”,余六種無之。

振風(fēng)先生背誦子玉十三種之口訣為:

瓜皮豆綠倭瓜瓤,

桃花凍紅鱔青黃,

黑白藕合泥金盆,

凈面都人足深長。

“十三種”中凈面光素?zé)o款識。都人子玉款識為“都人趙子玉制”,長方形外框,兩行,行三字。其余十一種款識均為“古燕趙子玉造”,長方形外框,兩行,行三字。振風(fēng)同意桐華先生之說,“古燕趙子玉造”款識凡末字為“制”而非“造”者皆偽。并指出“古”字一橫下,或有一絲兩端下彎之線,或無之,二者皆真。有彎線者乃戳記使用既久,出現(xiàn)裂紋之故。據(jù)此推測,戳記當(dāng)用水牛角刻成。

一 瓜皮綠

二 豆瓣綠

三 倭瓜瓤 其色易與鱔魚黃混淆。分別在倭瓜瓤蓋面平坦,而鱔魚黃蓋面微微隆起。亦曰“饅頭頂”

四 桃花凍 其色紅于藕合盆

五 鱔魚青

六 鱔魚黃

七 黑花

八 白泥

九 藕合盆 其色接近淺紫,十三種中惟此底足有退線

一○ 泥金盆 罐上有大金星及金片,如灑金箋紙

一一 凈面

一二 都人趙子玉制 蓋與足底款識相同,凡末字作“造”而非“制”者皆偽

一三 深足子玉 罐底陷入足內(nèi)較深

振風(fēng)先生與拙園老人之說,可謂大同小異,故似出同源。其所以被稱為“十三種”,除確知為趙子玉所造外,皆無定制者款識,與“定制八種”之區(qū)別即在此。黃先生既能言之綦詳,且謂“八種”、“十三種”曾與趙子臣商榷印證,可謂全同。不言而喻,桐華先生之說與子臣大不相同。

桐華、振風(fēng)兩先生之蟲具知識,筆者均甚心折,而子臣既出蟲販?zhǔn)兰遥簧?jīng)營蟲具,見多識廣,又非養(yǎng)蟲家所能及,故其經(jīng)驗閱歷,尤為值得重視。筆者自愧養(yǎng)蟲資歷不深,名罐所藏有限,且有未經(jīng)寓目者,因而不能判斷以上諸說究以何為可信,只有一一錄而存之,以備進一步之探索及高明博雅之指教。惟究其始,趙子玉當(dāng)年造盆,不可能先定品種“八”與“十三”之?dāng)?shù),并以此為準(zhǔn),不復(fù)增減,其理易明。后人據(jù)傳世所有,代為羅列排比,始創(chuàng)“八種”、“十三種”之說,此殆事物之規(guī)律。若然,則各家自不妨據(jù)一己之見而各有其說。各說亦自可并存而不必強求其一致矣。

趙子玉罐雖名色紛繁,然簡而言之,又有共同之特征,即澄泥極細(xì),表面潤滑如處子肌膚,有包漿亮,向日映之,仿佛呈綢緞之光華而絕無由雜質(zhì)之反射,出現(xiàn)纖細(xì)之閃光小點。棱角挺拔,制作精工,蓋腔相扣,嚴(yán)絲合縫,行家毋庸過目,手指撫摩已知其真?zhèn)巍7轮普叽衅淙?,甚至有在古字一橫下加彎線者,矜持拘謹(jǐn)不難分辨。民國時大關(guān)雖竭力追摹,外形差似而泥質(zhì)遠(yuǎn)遜。

萬禮張及趙子玉均有特小盆罐,或稱之為“五號”,超出常規(guī),遂成珍異。某家有一對,何人藏四具,屈指可數(shù),為養(yǎng)家所樂道。實物如桐華先生之小萬禮張,四具一堂,裝入提匣,專供前秋、中秋上局使用(圖11)。小子玉則有以鄭西忠舊藏一對“樂在其中”,直徑不到10厘米,蓋背面款識為“樂在其中”,底足內(nèi)為“都人趙子玉制”,堪稱絕品(彩圖4),可能為王府公主或內(nèi)眷定制者。埴土雖賤,卻珍逾球璧。

alt

11 前秋、中秋上局用提匣(內(nèi)放萬禮張小罐四具)

其他名罐如“瓦中玉土精盆”,雕鏤蝴蝶而填以色泥,故又曰“蝴蝶盆”?!澳蠘茄磐妗迸瑁ú蕡D5),主人即《蟲魚雅集》述及曾養(yǎng)名蟲“娛蚣紫”,咬遍京華無敵手,死后葬于園中紆環(huán)軒土山上,并為建蟲王廟之南樓老人。此盆并非用澄泥輪旋成形,而是取御用金磚斧砍刀削,砥礪打磨而成。四字款識亦非木戳按印而是刃鑿剔刻出陽文文字。所耗人力物力,超過泥埴窯燒,何止十倍,其他私家制罐,款識繁多,道光時“含芳園制”盆乃其佼佼者。用泥之細(xì)不亞于子玉,款式亦樸雅可喜。

一般養(yǎng)盆以有趙子玉偽款者為多,戳記文字、式樣,不勝枚舉。其他款識也難備述,大小造型,狀態(tài)不一,因不甚被人重視,故缺乏記載可稽。

過籠,北京又稱“串兒”,謂蛐蛐可經(jīng)兩孔串來串去。名貴的過籠同樣分萬禮張、趙子玉兩個系列。

萬禮張過籠輪廓柔和,造型矮扁,花紋不甚精細(xì),不打戳記而代之以指紋,印在蓋背面。下舉二例:

一 萬禮張菊花紐(亦稱葵花紐)過籠除紐外全身光素,有大小兩種(彩圖6)。

二 萬禮張五福捧壽過籠 紐為高起圓壽字,四周五蝠團簇(彩圖7)。

趙子玉過籠棱角快利,立墻較高,花紋精細(xì),不加款識。常見蓋內(nèi)印有葉形戳記中有趙子玉三字者皆是贗品。下舉真者數(shù)例:

一 趙子玉單棗花、雙棗花過籠 亦有稱之為桂花者,除紐外全部光素。造型有大小之別,小者又名“寸方”,宜用于晚秋較小的盆中。又有扇面式的,月牙形水槽貼著擺放,可為盆內(nèi)留出較大空間(彩圖8)。

二 趙子玉五福捧壽過籠(彩圖9) 與萬禮張相似而花紋較繁,將光地改為紋地。于此亦可見前后的淵源關(guān)系。如過籠正面立墻有刀劃花紋,則名曰“五福捧壽拉花”(彩圖10)?!袄?,北京方言刀割之意。

三 趙子玉鸚鵡壽桃過籠 壽桃作紐,兩側(cè)各有展翅鸚鵡。亦名“鸚鵡偷桃”。如立墻有刀劃花紋,名為“鸚鵡壽桃拉花”(圖12)。

alt

12 清趙子玉鸚鵡拉花過籠成對

所謂舊串,和舊養(yǎng)盆一樣,花色繁多。其佳者為“含芳園制”(彩圖11)。蓋上印有菊蝶、古老錢、蟠龍、花卉等花紋者(圖13)以及紅泥、黑花等(圖14)又遜一籌。

alt

13 清不同花紋過籠四種

alt

14 清黑花、紅泥過籠兩種

alt

15 清各式水槽

《蟲魚雅集》講到:“水槽亦有真?zhèn)巍V粮哒咴凰{(lán)寶文魚,有沙底,有瓷底。次則梅峰,怡情、宜春、太極、蜘蛛槽、螃蟹槽、春茂軒,不能盡述?!逼渲形聂~與梅峰、蜘蛛,瓷胎釉色相似,當(dāng)為同時期物。螃蟹及青花大水槽亦較早,時代均在雍、乾間,或稍早。怡情朱色勾蓮制于嘉道時。春茂軒各式乃太監(jiān)小德張為慈禧定燒,出光緒景德鎮(zhèn)窯(彩圖12,圖15)。昔年筆者一應(yīng)俱全,且有德化白瓷、宜興紫砂以及碧玉、白玉、瑪瑙者?!笆旰平佟?,散失殆盡矣。

上局用具還有凈水瓶,即大口的玻璃瓶。或用清代舶來品盛洋煙的“十三太?!逼浚蛎肯谎b十三瓶而得名。磨光玻璃有金色花紋,十分絢麗。其用途是內(nèi)盛凈水及水藻一莖。蛐蛐勝后,傾水略涮其盆,掐水藻一小段放盆內(nèi),供其滋潤牙簾。

此外還有放在每一個罐上的“水牌”。扁方形,抹去左右上角??季康臑橄笱乐?,次為骨或瓷。正面寫蟲名、買得日期、產(chǎn)地及重量。背面為每次戰(zhàn)斗記錄,包括日期、重量、戰(zhàn)勝某字某蟲等,如下圖(圖16)。它分明是為蛐蛐建立的檔案。北京的規(guī)矩,非經(jīng)同意不得翻看別人的水牌。

alt

alt

16 水牌(正面和背面)

其他用具如竹夾子、麻刷子、竹制食抹等均為消耗品,從略。惟深秋搭曬所用竹簾,分粗細(xì)三等。極細(xì)者真如蝦須,制作極精,今亦成為文物矣。

六 憶友

七十年來由于養(yǎng)蛐蛐而認(rèn)識的人實在太多了,結(jié)交成契友的也不少,而最令人懷念的是曾向我傳授蟲經(jīng)的幾位老先生。

趙李卿,武進人,久居北京。北洋政府時期,任職外交部,是我父親的老同事,看我長大的。在父執(zhí)中,我最喜歡趙老伯,因為他愛蛐蛐,并樂于教我如何識別好壞。每因養(yǎng)蛐蛐受到父母責(zé)備,我會說“連趙老伯都養(yǎng)”,好像理由很充足。他也會替我講情,說出一些養(yǎng)蛐蛐有好處的歪理來。我和他家相距不遠(yuǎn),因此幾乎每天都去,尤其是到了秋天。

趙老伯上局報“李”字,所有賣蛐蛐的都稱他“趙李字”。長腿王喜歡學(xué)他帶有南方口音的北京話,同時舉手用食拇兩指相距寸許地比劃著:“有沒有大黃蛐蛐?”他確實愛黃蛐蛐,因為養(yǎng)過特別厲害的,對黃蛐蛐也特別有研究,能說出多種多樣的“黃”來——哪幾種不中用,哪幾種能打到中秋,哪幾種才是常勝將軍。他想盡方法為我講解,并拿顏色近似的蛐蛐評比差異。但最后還是說只有遇到標(biāo)準(zhǔn)蟲才能一目了然,還要養(yǎng)過才記得住。這就難了,談何容易能碰到一條。有一年還真是碰到了。陸鴻禧從馬坊逮回來的頭如櫻桃而腦線閃金光的紫黃蛐蛐。他認(rèn)為是黃而非紫。因是早秋,他說要看變不變。如變深了就成紫蛐蛐了,也就不一定能打到底了。如不變深,則是蟲王。他的話應(yīng)驗了,金黃色始終未退,連贏八九盆,包括“力”字吳彩霞的紅牙青。而“力”字是以特別難斗著名的。每次對陣紫黃都是搭牙向后一勒,來蟲六足蹬著罐底用力才掙扎出來。一口凈,有的尚能逃竄,有的連行動都不靈了。趙老伯看其他顏色蛐蛐也有經(jīng)驗,但自以為對黃的最有心得。我最早相蟲,就是他領(lǐng)進門的。

趙伯母是我母親的好友,也很喜歡我。她最會做吃的,見我去總要塞些吃的給我。至今我還記得她對趙老伯說的一句話:“我要死就死在秋天,那時有蛐蛐,你不至于太難過?!倍舷嗑慈缳e,真是老而彌篤。

白老先生住在朝陽門內(nèi)北小街路東,家設(shè)私塾,教二三十個啟蒙學(xué)生。高高身材,微有髭須。出門老穿袍子馬褂,整齊嚴(yán)肅,而就是愛玩蛐蛐。上局他報字“克秋”,故人稱白克秋,名字反不為人知。

不認(rèn)識他的人,和他斗蛐蛐,容易拴對。因為他的蟲都是小相,一比對方就會欣然同意。但斗上才知道,真厲害!他的蛐蛐通常一兩口就贏了。遇上硬對,又特別能“馱口”,咬死也不走,最后還是他贏。我還不記得他曾輸過。養(yǎng)家經(jīng)過幾次領(lǐng)教,有了戒心,都躲著他。即使在相上明顯占便宜也不敢貿(mào)然和他交鋒。

我?guī)状慰此I蛐蛐,不與人爭,總是等人挑完了才去看。尤其是到了蛐蛐店,明言“拿‘下水’給我挑”。每次不多買,只選兩三條。價錢自然便宜不少,因為已被人選過多次了。不過往往真厲害的蛐蛐并未被人挑走而終為他所得,真是千里馬雖少而伯樂更難逢。

我曾向白老求教,請示挑蛐蛐的標(biāo)準(zhǔn)。他說:“為了少花錢,我不買大相的,因為小相的照樣出將軍,主要是立身必須厚。你的大相橫著有,我的小相豎著有,豈不是一樣?立身厚臉就長,臉長牙就長,大相就不如小相了?!庇浀盟幸粭l兩頭尖的蛐蛐名曰“棗核丁”,是上譜的蟲,矯健如風(fēng),口快而狠,驍勇無比。每斗一盆,總把對方咬得滿罐子流湯。如憑長相,我絕對不會要它。白老選蟲還有許多訣竅,如辨色、辨肉等,也曾給我講過,但不及立身厚那樣容易領(lǐng)會理解。

白老每年只養(yǎng)二三十條蛐蛐,因此上局從不多帶,少則兩條,多則四條。天冷時,只見他白布手巾把一對瓦罐摞起一包,提著就來了。打開一看,兩罐中間夾著一塊熱餅。一路行來,使火恰到好處。蛐蛐過了鈴子,他餅也吃完了。他總是花最少的錢,用最簡單的辦法,取得最好的效果。

宣武門外西草場內(nèi)山西街陶家,昆仲三人,人稱陶七爺、陶八爺、陶九爺,都以養(yǎng)蛐蛐聞名。尤以七爺陶仲良,相蟲、養(yǎng)蟲有獨到之處。當(dāng)年蛐蛐局有兩句口頭語:“前秋不斗山、爽、義,后秋不斗叨、力?!薄吧健睘槔钔┤A,“爽”為趙爽秋,“義”為胡子貞,“力”為名伶吳彩霞,“叨”即陶仲良。意謂這幾家的蛐蛐特別厲害,以不斗為是。而后秋稱雄,更體現(xiàn)了養(yǎng)的工夫。

我的堂兄世中,是陶八爺之婿,故有姻戚之誼。不過我們的交往,完全由于同有秋蟲之癖。

陶家是大養(yǎng)家。山西街離蛐蛐店很近,常有人送蟲來。九爺家住濟南,每年都往北京送山蛐蛐。他們最多養(yǎng)到十幾桌,將近三百頭。當(dāng)我登門求教時,仲良年事已高,不愿多養(yǎng),但蛐蛐房還是占用了三間北屋。

時屆晚秋,“叨”字拿出來的蛐蛐寶光照人,仍如壯年。肚子不空不拖,恰到好處。爪鋒不缺,掌心不翻,按時過鈴,精神旺盛。下到盆中,不必交戰(zhàn),氣勢上已壓倒了對方,這是精心調(diào)理之功。他的手法,主要利用太陽能,簾子遮擋,曝日取暖,簾子分粗、中、細(xì)三等,借以控制溫度,而夜晚及陰晦之日則用湯壺。前“憶養(yǎng)”講到的“搭曬”,就是他傳授的方法。不過其不可及處在對個別蛐蛐采用不同的調(diào)理方法,并非完全一致。常規(guī)中又有變化,此又非我所能知矣。至于對爪鋒及足掌的保護,他認(rèn)為和罐底有極大關(guān)系。底太粗會掛斷爪鋒,太細(xì)又因打滑而致翻掌。因此后秋所用罐,均經(jīng)嚴(yán)格挑選,一律用原來舊底而粗細(xì)又適度的萬禮張。陶家當(dāng)年藏罐之多也是罕有其匹的。

李鳳山(生于1900年,卒于1984年3月28日),字桐華,以字行(圖17),蛐蛐局報名“山”字。世傳中醫(yī)眼科,善用金針撥治沙眼、白內(nèi)障等,以“金針李”聞名于世,在前門外西河沿191號居住數(shù)十年。

alt

17 李桐華先生八十三歲小影

桐華七歲開始捉蛐蛐,年二十七,經(jīng)榮茂卿介紹去其兄處買蛐蛐罐。其兄乃著名養(yǎng)家,報字“南帥”,選蟲最有眼力。因患下痿,不能行動,故愿出讓蟲具。桐華有心向南帥求教,買罐故優(yōu)其值,并為延醫(yī)診治,且常往探望,每往必備禮物四色。如是經(jīng)年,南帥妾進言曰:“何不教教小李先生?”半晌,南帥問桐華:“你認(rèn)識蛐蛐嗎?”桐華不語。南帥說:“你拿兩把來看看?!蓖┤A從家中選佳者至。南帥命桐華先選一頭。桐華以大頭相重逾一分者進。南帥從中取出約八九厘者,入盆交鋒,大者敗北。如是者三,桐華先選者均不敵南帥后選者,不覺耳紅面赤,汗涔涔下,羞愧難當(dāng)。南帥笑曰:“你選的都是賣錢的蟲,不是打架的蟲?!蓖┤A心悅誠服,自此常詣南帥處聆聽選蟲學(xué),兩年后,眼力大進。

桐華一生無他好,惟愛蛐蛐入骨髓。年逾八旬,手捧盆罐,猶歡喜如頑童,此亦其養(yǎng)生之道,得享大年。當(dāng)年軍閥求名醫(yī),常迎桐華赴外省,三月一期,致銀三千元。至秋日,桐華必謝卻贈金,辭歸養(yǎng)蛐蛐。愛既專一,研鉆遂深。中年以后,選、養(yǎng)、斗已無所不精,運捵更堪稱首屈一指。有關(guān)蟲事,每被人傳為佳話。如蟲友自天津敗歸,負(fù)債累累。借桐華蟲再往,大獲全勝,贏得賭注,數(shù)倍于所失。余叔巖擺蛐蛐擂臺,久無敵手,桐華一戰(zhàn)而勝。叔巖竟老羞成怒,拂袖而去。經(jīng)人說項,始重歸于好。李植、趙星兩君已寫入《京都蟋蟀故事》(共八篇,連載于1990年8月12日至12月2日《中國體育報·星期刊》),今不再重復(fù)。惟對桐華平生最得意之蟲,尚未述及,不可不記。易州人尚禿子從山東長清歸來,挑中有異色小蟲,淡于淺紫,蛐蛐從來無此色,無以名之,稱之為“粉蛐蛐”。多次赴局,重量僅六厘六,交牙即勝,不二口。是年在麻花胡同紀(jì)家打?qū)④姡瑮顝V字重賞蟲傭劉海亭、二群,以上佳趙子玉盆四具,從天津易歸常勝將軍大頭青,以為今年“五路都蟲王”,非我莫屬。大頭青重八厘四,桐華自知所攜之蟲,無分量相等者。不料過稱兒后,粉蛐蛐竟猛增至八厘四。與大頭青對局,彼果不弱,能受兩三口,但旋即敗走?!皬V”字大為懊喪。行送神禮,蟲王照例放在供桌上。二群三叩首,粉蛐蛐竟叫三聲,與叩首相應(yīng),聞?wù)吣贿瓦头Q奇。尤奇者,次日在家再過稱兒,又減輕至六厘六。昨之八厘四似專為與大頭青對局而增長者。后粉蛐蛐老死,六足穩(wěn)立罐中,威儀一如生時。凡上種切,桐華均以為不可思議,不禁喟然曰:“甚矣哉蛐蛐之足以使人神魂顛倒也!”

我和桐華相識始于1932年他惠臨我邀請的小局。次年10月,在大方家胡同夜局,我出寶坻產(chǎn)重達(dá)一分之黑色虎頭大翅與桐華麻頭重紫交鋒,不料聞名遐邇“前秋不斗”之“山”字竟被中學(xué)生之蟲咬敗,一時議者紛紛。11月,桐華特選寧陽產(chǎn)白牙青與虎頭大翅再度對局,大翅不敵,桐華始覺挽回顏面?!安淮虿怀上嘧R”,二人自此訂交。此后時受教益,并蒙惠贈小恭信盆及萬禮張過籠等。先生有敬齋盆二十有三,恰好我有一具,即以奉貽,湊成一桌,先生大悅,常向人道及我贈盆事。

1939年后,我就讀研究院,不復(fù)養(yǎng)蟲,直至桐華謝世,四十余年間,只要身未離京,秋日必前往請候,并觀賞所得之蟲。先生常笑曰:“你又過癮來了?!?982年后,曾念及曷不請先生口述,試為總結(jié)選蟲養(yǎng)蟲及鑒別蟲具經(jīng)驗。惟此時正忙于編寫有關(guān)家具、髹飾諸作,趨請講授只兩三次,所獲已寫入本篇,未能作有系統(tǒng)之記錄。今日思之,深感悵惘。

編輯《蟋蟀譜集成》,更使我懷念桐華先生。他如果健在,《集成》一定可以編得更好一些,《六憶》也可以寫得更充實一些、生動一些。


本文為《蟋蟀譜集成》(上海文化出版社1993年8月)一書的附錄——《秋蟲六憶》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