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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皮篋

芭蕉花 作者:郭沫若


小皮篋

今天是一九四二年的七月十三日。

清早我一早起來去打開樓門,出乎意外的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錢包夾在門縫里。待我取來看時,更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我兩年前所失去了的那個小皮篋。

一種崇高的人性美電擊了我。

兩年前,央克列維奇還在做著法國駐渝領(lǐng)事的時候。因為他對于中國新文學(xué)有深刻的研究,又因為他的夫人尼娜女士會說日本話,我們有一段時期過從很密。

每逢有話劇的演出,我們大抵要招待他們?nèi)タ?,也招待他們看過電影的攝制,看過漢墓的發(fā)掘。

尼娜夫人是喜歡佛寺的,陪都境內(nèi)沒有什么有名的佛寺,還遠(yuǎn)遠(yuǎn)招待他們?nèi)ビ芜^一次北溫泉,登過縉云山,以滿足她的希望。

他們也時常招待我們。在那領(lǐng)事巷底的法國領(lǐng)事館里面有整飭的花園,有蔥蘢的樹木,又因為地勢高,俯瞰著長江,也有很好的眺望。他們在那兒饗燕過我們,也做過好些次小規(guī)模的音樂會和茶會。

五月以后,空襲頻繁了起來。我們的張家花園的寓所在六月尾上被炸,便不得不搬下了鄉(xiāng)。不久法國領(lǐng)事館也被炸,央領(lǐng)事夫婦也就遷到清水溪去了。

我的日記還記得很清楚,是七月二十七的一天。我在金剛坡下的鄉(xiāng)寓里接到尼娜夫人的來信,要我在第二天的星期日去訪問他們,我便在當(dāng)天晚上進(jìn)了城去。

第二天一早我便到了千廝門碼頭。霧很大,水也很大,輪渡不敢開。等船的人愈來愈多,把三只渡船擠滿了,把躉船也擠滿了,棧道和岸上都滿站的是人。天氣炎熱得不堪,盡管是清早,又是在江邊,我自己身上的襯衫,濕而復(fù)干,干而復(fù)濕的鬧了兩次。

足足等了三個鐘頭的光景,霧罩漸漸散開了,在九點多鐘的時候才渡過了江去。

雇了一乘滑竿,坐登著上山的路。

路在山谷里一道溪水的左岸,一步一步的磴道呈著相當(dāng)?shù)膬A斜。溪水頗湍急,激石做聲,有時懸成小小的瀑布。兩岸的巖石有些地方峭立如壁,上面也偶爾有些題字。最難得的還是迎面而來的下山的風(fēng)。那涼味,對于從炎熱的城市初來的人,予以難忘的印象。

約略有一個鐘頭的光景便到了清水溪。這是一個小小的鄉(xiāng)鎮(zhèn),鎮(zhèn)上也有好幾百戶的人家,好些都是抗戰(zhàn)以來建立的。

央克列維奇是住在鎮(zhèn)子左邊的一座山頭上。一座西式平房,結(jié)構(gòu)相當(dāng)宏敞。山上多是松樹,雖然尚未成林,但因地僻而高,覺得也相當(dāng)幽靜。

主人們受到我的訪問是很高興的,特別是那尼娜夫人。盡管太陽很大,她卻慫恿著她的丈夫,要陪著我出去散步。

在附近的山上走了一會,還把鎮(zhèn)對面的黃山、汪山為我指點而加以說明。她說:那兒是風(fēng)景地帶,有不少的奇花異木,有公路可通汽車,住在那兒的人不是豪商便是顯貴。我那時還不曾到過那些地方,聽她那樣說,仿佛也就像在聽童話一樣。

桐子已經(jīng)有半個拳頭大了,頗嫌累贅地垂在路旁的桐子樹上。

“這是什么果子樹呀?”尼娜夫人發(fā)問。

我盡我所有的知識告訴了她。

對于什么都好像感覺新奇的外國夫人,她從樹上折了一枝下來,說:“要拿回去插花瓶?!?/p>

被留著吃了中飯,喝了葡萄酒。

尼娜夫人首先道歉道:本來是應(yīng)該開香檳的,但都裝在箱子里面還沒有開箱,他們有一個誓約,要等到巴黎光復(fù)了,才開箱吃香檳酒。

聽了這樣的話覺得比吃香檳酒還要有意思,因為巴黎陷落已經(jīng)一個半月了,巴黎的人連吃面包都在成問題的時候,代表巴黎的人能有這樣悲壯的誓約,也是應(yīng)該的。

同席的還有好幾位法國朋友,但因彼此的言語不大相通,只作了些泛泛的應(yīng)酬而已。

中飯用畢后我正要告辭,突然發(fā)出了警報,于是便又被留著。

其他的人都進(jìn)了防空洞,只央克列維奇和我兩人在回廊上走著,一面走,一面談。也談了好些問題,主要的還是關(guān)于文學(xué)這一方面。

央克列維奇的關(guān)于中國文學(xué)的造詣是使我驚異的。他在中國僅僅住了六年,最初在北京,其次是海南島,最后來到重慶。他不僅對于五四運動以來的新文學(xué)知道得很詳細(xì),而且對于舊文學(xué)也有相當(dāng)?shù)难芯?。尤其是他喜歡詞,對于宋元以來的詞家的派別和其短長,談得很能中肯。這在一個外國人的確是可驚異的事情。不,不僅是外國人,就連現(xiàn)代的中國新文學(xué)家能夠走到了這一步的,恐怕也沒有幾位吧?

兩點鐘左右警報解除了,我又重新告別。

臨走的時候尼娜夫人送了我一首用英文寫的詩,那大意是:

這兒有兩條蜿蜒的江水,

就像是一對金色的游龍,

環(huán)抱著一座古代的山城,

有一位詩人住在城中。

這詩人是我們的朋友呵,

他不僅愛做詩,也愛飲酒。

李太白怕就是他的前身吧;

月兒呀,我問你:你知道否?

用極單純的字面表現(xiàn)出委婉的意境,覺得很是清新,但這樣譯成中國字,不知道怎的,總不免有些勉強(qiáng)而落于陳套了。

我深深地表示了謝意。

坐著他們替我雇就的滑竿,又由原道下山趕到了碼頭。碼頭上和輪船上,人都是相當(dāng)擁擠的,因為是星期日。

過了江來,又坐滑竿上千廝門,待我要付滑竿錢的時候,才發(fā)覺我的錢包被人扒去了。在江邊購船票的時候,分明是用過錢包的,究竟是什么時候被人扒去的,我怎么也揣想不出。

好在我在褲腰包里面還另外放有一筆錢,因此在付滑竿錢上倒沒有發(fā)生什么問題。但我感覺著十分可惜的卻是尼娜夫人的那首詩也一道被扒了去。這是和錢包一道放在我左手的外衣包里的。

整整隔了兩年,誰能料到我這小皮篋又會回來呢?

皮篋是舊了,里面還有十二塊五角錢和我自己的五張名片。

詩稿呢?一定被扔掉了。

兩年來我自己的職務(wù)是變遷了。住所也變遷了。

我現(xiàn)在住在這天官府街上一座被空襲震壞了的破爛院子的三樓,二樓等于是通道。還我這皮篋的人,為探尋我的住址,怕是整整費了他兩年的工夫的吧?再不然便是他失掉了兩年的自由,最近又才恢復(fù)了。

這人,我不知道他是年老的還是年輕的,是男的還是女的,是本地人還是外省人,在目前生活日見艱難,人情日漸涼薄的時代,竟為我啟示出了這樣蔥蘢的人性美,我實在是不能不感激。

兩年前的回憶綿延了下來。

一位瘦削的人,只有三十來歲,頭發(fā)很黑,眼睛很有神,濃厚的胡子,把下部的大部分剃了,呈出碧青的皮色,只留著最上層的一線絡(luò)著兩腮。這是浮在我眼前的央克列維奇的豐采。據(jù)朋友說:他本是猶太系的法國人,而他的夫人卻是波蘭籍。

尼娜夫人很矮小,大約因為心臟有點不健康,略略有些水腫的傾向。頭發(fā)是淡黃的,眼色是淡藍(lán)的,鼻子是小小的,具有東方人的風(fēng)味。

究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原故,就在一九四〇年的年底,法國的貝當(dāng)政府免了央克列維奇的職。

免職后的央克列維奇,有一個時期向往香港,因為缺乏旅費,便想把他歷年來所搜藏的中西書籍拿來躉賣。他曾經(jīng)托我為他斡旋,他需要四萬塊錢左右便可賣出。但我自己沒有這樣的購買力,我所交際的人也沒有這樣的購買力,結(jié)果我絲毫也沒有幫到他的忙。后來我聽說他這一批書是被汪山的某有力者購買去了。

央克列維奇不久便離開了重慶,但他也并沒有到香港,是往成都去住了很久,去年年底,在《棠棣之花》第二次上演的時候,我在中一路的街頭,無心之間曾經(jīng)碰見過他和他的夫人。他們一道在街上走,他們是才從成都回來,據(jù)說,不久要往印度去。

我邀請他們看戲,他們照例是很高興的。戲票是送去了,但在當(dāng)天晚上卻沒有看見他們。他們是住在嘉陵賓館的,地方太僻遠(yuǎn),交通工具不方便,恐怕是重要的原故吧。自從那次以后我便沒有再和他們見面了。

皮篋握在我的手里,回憶潮在我的心里。

我懷念著那對失了國的流浪的異邦人,我可惜著那首用英文寫出的詩……

但我也感受著無限的安慰,無限的鼓舞,無限的力量……

我感覺著任你惡社會的壓力是怎樣的大,就是最遭了失敗的人也有不能被你壓碎的心。

人類的前途無論怎樣都是有無限的光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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