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有一種愛

甩不掉的尷尬 作者:(美)大衛(wèi)·賽德瑞斯 著,陳嘉寧 譯


8.有一種愛

我們在紐約居住的那幢公寓樓旁邊,有一條狹窄的過道。每天晚上天黑以后,耗子們就會準時在那里出現,聚集在路旁擺放的一排垃圾箱附近。第一次看到它們的時候,我忍不住尖叫了起來。于是后來我都會從過道的另外一邊躡手躡腳地經過,一邊走一邊時不時地停下來往那邊斜視,希望能將所有的耗子盡收眼底。那種感覺就好像剛搬到阿拉斯加就看到了很多只熊在開會一樣,雖然明知道早晚會看到它們,但到了那一刻還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這條過道里,時常會有老鼠在出租車車輪下喪生。當我彎下身去觀察它們的尸體時,尸體所散發(fā)出的味道總會把我熏得神魂顛倒。二三十秒鐘的幻覺后,魔咒就會被外力解除,有時是因為我阻塞了交通,但多數時候是鄰居海倫把我喚醒。我抬頭看時,她肯定正站在她家的窗邊沖著我大喊大叫。

就好像過道里四處奔竄的耗子們一樣,海倫也是我來紐約之前就知道肯定會遇到的一種生物。她傲慢自大、愛出風頭、一意孤行,而且令人難以置信地固執(zhí)己見。她就是你在晚宴聚會上總是很樂意跟別人提及的那種人,尤其是當邀請你的主人屬于溫柔優(yōu)雅的那一類型,而你又不在乎她再也不會邀請你來她家的時候。你會跟大家講海倫對于政治的觀點,海倫對于性的觀點,海倫對于民族關系的觀點……而餐桌上聽眾們的反應總是十分一致:“噢!這也太可怕了!你到底是怎么樣認識這個人的啊?”

其實是休先認識她的。那是在1991年,紐約市的湯普森大街上,那條街上有一家肉鋪和咖啡館合而為一的小店,休向店主提到他正在找一間出租的公寓。當和店主交談的時候,他注意到大門附近站著一個女人,至少已經七十多歲了,卻還不如一個十歲的小女孩高。她穿著一件針織外套,腹部和臀部包得很緊。那件衣服的色彩并不柔和,是灰白色的,看起來不太像是件女人的衣服,倒像是拳擊手的。她眼鏡的鏡片是翅膀的形狀,在鏡片之間,也就是在她鼻梁的上方,是用寬幅膠帶紙纏起來的厚厚的鼻墊。她說她叫海倫。當休和她打了個招呼后正要轉身離開時,她用手指了指腳邊的幾個包,然后說:“把我的東西搬到樓上去?!彼穆曇艟拖袷莻€男人的聲音,或者說是個殺手的聲音,聽起來低沉且沙啞,就好像沙礫地上沉重的腳步聲。

“現在嗎?”休問她。

她說:“當然了。怎么?現在你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嗎?”

在她的帶領下,他們走進了旁邊小樓里一間破爛不堪的廉價公寓,公寓在二樓。然后他們又氣喘吁吁地爬到了第五層,她告訴他那里有一間空著的公寓。公寓以前的房客在一個月之前死了,房間剛空出來一個星期左右。海倫既不是公寓大樓的管理員,也不是大樓的經理。她沒有任何官方頭銜,只不過和房東的關系十分要好,所以才有房間的鑰匙。她說:“我可以讓你看一眼,但這并不是說你一定就能租到這間公寓?!?/p>

由于其中的一間臥室已經租出去了,剩下的這間面積小一些,也就是更狹窄一些。里面的天花板很低,就像拖車的車頂一樣。墻面上覆蓋著深色的廉價板條,很容易就能去掉。但是這間臥室還是打動了休的心,因為屋里可以接受肆無忌憚的陽光,再就是他很滿意房間的位置。他要了房東的地址,在離開這里去填申請表之前,他給了這個叫海倫的女人七十五美元,告訴她說:“感謝你帶我參觀了這間房?!彼彦X塞進了自己外套的口袋里,然后告訴他,她已經確定我們可以租下這間房了。

幾天后我見到了那個房間。當休正忙于拆掉臥室墻壁上的板條時,我坐在一個油漆桶上試圖鼓勵自己勇敢地面對內心的失落。首先讓我無法接受的是廚房的地板。地板磚的顏色是棕色、褐色和土黃色相間的,這些顏色似乎更適合編織阿富汗針織軟毛毯,而不是出現在地板上。其次就是臥室的面積,我難以想象兩個人怎樣住在如此狹窄的空間里。這時有人開始敲我們那扇無法上鎖的門,然后那個我不認識的女人不請自來地踏上了那令人恐懼的地板磚。她的頭發(fā)染成了一美分硬幣的顏色,還把本來就為數不多的頭發(fā)扎在腦后,扎成了一個像大拇指那么大的馬尾。這就讓人不得不把視線轉移到她那用膠條纏繞過的鏡框上,還有她那微微向前突出的下顎——就好像是一個沒有關嚴的抽屜?!澳惺裁词虑閱??”我問。這時她的手拿起了脖子上掛著的口哨。

“要是敢惹我的話我就狠狠地踢你的屁股,我可以一腳把鞋踢進你的肚子里?!?/p>

當有人這樣說你的時候,你肯定會不由自主地低頭去看她的腳,至少我是這樣做的。這個女人的雙腳小得可憐,還不如熱狗面包大。她腳上穿著一雙松弛的拖鞋,一看就知道很廉價,大概就是用空氣加了點塑料做成的。想到這里,我不由地皺起了眉頭。

“雖然我的腳很小,但還是可以做到的,這一點你不用擔心。”

就在這時,休手里拿著一塊廢板條,走進了臥室?!澳阋娺^海倫了吧?”他問。

這個女人伸出她粗笨的手指,就好像在做數學題一樣:兩個年輕男子+一間臥室-丑陋的板條=讓人吃不消的組合。她的語氣中充滿了不屑,說:“見過了,已經見過了,還可以?!?/p>

在我們剛搬進公寓的那幾周里,海倫給予了休明顯的偏愛,對我絲毫不感興趣。她把他稱做“我男朋友”,但一旦他們兩個人談起話來,她就背叛了自己的忠誠。當她開始邀請我去她的廚房時,我就知道我已經贏得了她的心。由于具有西西里人(1)血統,海倫很有做飯的天賦,這一點從她做出的各式菜肴中就能看出來。首先她會將肉丸塞進從超市買來的速凍餡餅皮里,然后將其全部溺死在打散的雞蛋和脫脂乳的混合液體中,她把這個東西叫做“我著名的意大利乳蛋餅”。她做過的其他菜還包括“我著名的帕爾瑪乳酪茄子加牛肉”、“我著名的番茄肉汁蓋飯加豌豆罐頭”、“我著名的意大利面條加烘烤大豆沙鍋”……如果海倫的食品都如她所說的那么“著名”的話,那也是以另外一種方式——就是大家都像逃避毒曬的太陽和嘴唇上吐著白沫的惡犬那樣逃避她做出的菜。如果你知道該怎樣對自己好一點,你就會主動地遠離它們。如果我已經被石化了的話,我還可以考慮將肉汁從牛肉上洗去,然后放在餅干上吃一點。但多數時候,她的食物都直接被我送進了垃圾箱。

在我和休住在湯普森大街的七年里,我們的生活都簡單而平靜。每天早晨,他都會很早起床,八點之前就離開家。我當時正在一家清潔公司工作,雖然每天的工作時間都不相同,但十點前基本上都不用起床。我生活中唯一一成不變的就是海倫的出現。每天她看到休離開公寓樓后,就會穿過走廊來按我家的門鈴,每次我都會被鈴聲驚醒。當我系睡袍上的腰帶時,門鈴聲會變成沉重的擊打聲。那種聲音不僅激昂狂亂,而且連綿不絕,就像別人不小心把你活埋了,你拼了命撞擊棺材蓋的聲音一樣。

“好啦,好啦!”

“你在干什么?還在睡覺嗎?”我打開門后海倫會這樣問我?!拔椅妩c鐘就起床啦!”她手里要么拿著一只放了錫箔紙的鋁質盤子,要么是蓋著鍋蓋的煎鍋。

“是啊,”我會告訴她,“我直到凌晨三點鐘才睡的?!?/p>

“我可是到凌晨三點半才睡的?!?/p>

她就是這樣。如果你只睡了十五分鐘的話,那她肯定只睡了十分鐘。如果你傷了風,她就已經得了重感冒。如果你僥幸躲避了一顆子彈,那她就躲了五顆,而且還是在蒙著雙眼的情況下。甚至在參加完母親的葬禮后,我記得她是這樣和我說的:“那又能怎么樣?我只有你現在一半年紀大的時候,我母親就死了?!?/p>

“天啊,”我會說,“那她錯過了好多東西?。 ?/p>

對于海倫來說,禮物這種東西只能送給心里最中意的人,第二中意的人都不可以。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家多了一臺“歌唱家”牌縫紉機,還是機頭可以收回到機身內部的那種。住在三樓的一個女人總是自己做衣服,于是她悄悄地問海倫是不是可以借用她的縫紉機。

“所以你是想要我的縫紉機,對嗎?”海倫說,“讓我考慮一下吧!”于是她馬上就給我和休打電話?!拔矣袞|西要送給你們,”她告訴我們說,“但是唯一的條件就是你們不能把它送給別人,尤其是不能送給住在三樓的人。”

“但是我們不需要縫紉機??!”我說。

“什么?你的意思是說你們已經有一臺了嗎?”

“哦,不是……”

“那就這么定了,你可以閉嘴了。每個人都需要縫紉機的,尤其是這臺縫紉機,它的牌子可是全美國最好的。這么多年來我用它做了很多衣服,數也數不過來?!?/p>

“這樣很好,可是……”

“沒有可是。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當休抬著它進門時,我試圖阻止他?!拔覀兊牡胤讲粔虬?!放不下這臺縫紉機?!蔽艺f,“這么一臺龐大的縫紉機得放在哪里啊?我是說,真是的,為什么不送我們一條獨木舟呢?反正占的地方也差不多?!?/p>

不過這樣一臺設備的確很適合送給休當禮物。和縫紉機一起送過來的還有條無比丑陋的長凳,他坐在了那條長凳上,五分鐘過后,他就開始研究怎么做衣服了。他就是這樣的人,無所不能。在接下來的半年里,每天海倫都會問起她送給我們的那個禮物:“我那臺‘歌唱家’縫紉機怎么樣?你們用它做褲子了嗎?做牛仔褲了嗎?”

那種問詢的語氣就和她送給我她做的食物時如出一轍,她會問:“你喜歡我做的意大利風味的土耳其肉餡面包嗎?”

“太喜歡了?!?/p>

“那當然了,你要知道,除了我沒人能做得出來?!?/p>

“我絕對同意?!?/p>

海倫送來的食物還有一個作用,那就是可以用來表示她對于住在我們旁邊那對夫婦的無視?!澳切┕纺镳B(yǎng)的!如果他們知道我給你們做了那么美味的食物,一定會氣死的!”

我們公寓樓內的大部分墻壁和地板上都鑲嵌著瓷磚,所以總能讓人感覺到像是生活在一個空蕩蕩的游泳池中一樣。即使是極微小的聲音都可以被放大到震耳欲聾,所以說話時盡量壓低聲音是沒有用的。但海倫每一次站在我們門外的走廊里時,她總是會瘋狂地咆哮,以至于我們屋里天花板上的燈都頓時變得昏暗起來?!八麄冋恢芏荚谄蚯笪医o他們點吃的,‘什么東西聞起來那么美味?’他們想知道,‘你有沒有多余的食物想找到溫暖的家?我們真的快要餓死了?!?/p>

其實在真實生活當中,那對夫婦是十分和善的人。他們總是很友好,而且說話聲音很溫柔。我們搬進去的時候,那個妻子已經得了老年癡呆癥,但她那八十五歲的丈夫喬總是在全心全意地照顧著她。我從來沒聽到過他低聲下氣地去乞求別人,所以我嚴重懷疑這只是海倫自己在那里一相情愿地幻想罷了。雖然她的模仿技術并不高明,但這并沒有否定她吸引公眾目光的能力。她是個精力旺盛的人,甚至連喬這個在所有人當中遭遇海倫冷眼最多的人,也能很靈敏地感受到她那令人畏懼的明星般的影響力?!跋褚话咽謽屢粯?,”他這樣描述她,“很不錯的小姑娘?!?/p>

“他都拿到自己的失業(yè)補助和社會保險金了,還要來找我要吃的。這兩個人都可以去死了!”海倫又在大喊大叫。

每次休聽到這種話時都會說:“噢!天啊,不要這樣!你怎么能這樣說自己的鄰居呢?”休就是這種類型的人。

這就是為什么海倫每天清晨都會等他出門上班后才在公寓樓里出沒,因為他總是朝她潑冷水?!叭绻液湍菢拥娜俗≡谝黄鹞視偟舻?,”她會說,“上帝啊,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忍受的。”

來到紐約之前,我在芝加哥住過六年。在那六年的大部分時間里,我都和我當時的男友住在一起。我們似乎認識特別多形形色色的人,那時總是會有瘋狂的派對和熱鬧的晚宴,總是有許多讓人興奮的有趣事情發(fā)生。但是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那么多朋友了,那么多好朋友,雖然我不太肯定原因是什么。大概那么多年過去了,我看起來沒有那么惹人喜愛了,或者說我已經忘記了該怎樣去認識別人。兩個人見面后最初的自我介紹部分,也就是互相握手那部分,我還可以應對一下,但是接下來的步驟我已經不熟悉了。應該是誰先給誰打電話?多久打一次好呢?如果你見到這個人兩三次后還是覺得不喜歡他怎么辦?兩個人交往到什么程度的時候你可以做到全身而退?以前我很明白這些,但現在它們對于我來說都是個謎。

如果我是在二十多歲時認識了海倫,我們就不會花那么多時間在一起了。我會經常和我的同齡人一起出去瘋狂,要么在吸食大麻,要么就在尋找大麻。這和我現在一邊喝速溶咖啡一邊聽人抱怨他結腸炎的生活相比,簡直有著天壤之別。當海倫說“油”的時候,聽起來就像是“流”,這樣一來,“廁所”在她口中就變成了“車座”。比如她會說:“昨天夜里,我來來回回地去了‘車座’六趟。一直都在用力地大便,最后我覺得屁股都要扭傷了?!?/p>

讓我倆都覺得難以置信的是,我們至少在這個方面還是有共同點的。還有一件我們可以達成共識的事情就是看電視劇《只此一生》(2)。這個電視劇總是在下午兩三點鐘播出,所以當不必出去工作的時候,我就會穿過走廊到她房間里和她一起看。雖然你從來不會想起來專門去參觀海倫的公寓,不過她已經在那里住了將近五十年了。我們的房間很擁擠,比方說有臺龐大的縫紉機。不過她的臥室就像她的廚房一樣,簡單樸素得很。臥室的一面墻上掛著一個裝有她自己照片的鏡框,但是沒有她女兒們的照片,也沒有她七個外孫和外孫女的照片。那里也沒有椅子,只有一對沙發(fā)和一張咖啡桌。這些東西的對面就是這間房間里唯一氣派的東西,那就是由三臺電視機摞起來的電視塔。我不明白為什么她把它們都留了下來,最下面的那臺黑白電視機幾年前就已經過世了,它上面的那一臺則無法調節(jié)音量,然后就剩下了最上面的那臺電視,已經放映不出任何圖像了。但是和海倫十分寵愛的窗戶相比,它們全部都可以忽略不計。因為從窗戶向外望去,就可以看到整個街區(qū)的動靜,而這就是海倫最感興趣的娛樂節(jié)目。每當在臥室的時候,她就會坐在暖氣片上,下半身留在屋內,頭部和肩部則盡可能地探出窗外。住在二樓的餐廳女侍者總是凌晨兩點才回到家;街對面的小店店主從美國聯合包裹運輸公司的快遞員那里收到了一個包裹;那個開敞篷車的女人嘴上涂了唇膏……所有這一切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在我認識她的那些年里,海倫每天差不多都要在窗口待十幾個小時。早晨你還能在她的廚房里看見她,但是到了十一點,電視開始上演日間肥皂劇的時候,她就會關掉收音機,爬上自己的老地方坐著。但是如果她的視線總是在街道和電視機屏幕之間不停轉移的話,她的脖子就會變得疼痛僵硬起來,所以她大多數時候是在“聽”電視而不是“看”電視。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每周五播出的電視劇《只此一生》。有時候她也會看一會兒奧普拉的節(jié)目,奧普拉是她會給予關注的極少數黑人之一。其實大概她以前的思想還是很開放的,但自從在我們公寓樓的走廊里被黑人搶劫過之后,她便一直堅信他們都是些渾蛋和傻瓜,“甚至那些膚色淺一些的人也都是如此。”

在她眼中,脫口秀主持人也都是些卑鄙小人,但奧普拉除外。可是每一個人都知道奧普拉很特別,雖然許多黑人的所作所為只會給黑人這個群體帶來負面影響,但她卻一直在鼓勵著大家,讓每個人都能重拾對于自己、對于未來的信心。無論她們是包括海倫在內的單身母親,還是肢體嚴重殘疾的兒童?!半m然我以前從未考慮過這些,但我猜那個女孩一定有一只美麗的眼睛?!彼涍@樣說,談論的對象是電視屏幕上那些坐立不安的小庫克羅普斯(3)。

有一天下午的節(jié)目中,奧普拉的采訪對象是幾位女士。她們的共同點在于:都憑借著驚人的毅力和堅定的信心克服了別人看起來似乎無法逾越的障礙。例如,蘇珊在駕駛帆船出海航行時,越過船舷掉入了水中。她緊緊抓住一個冰箱,堅持了六天,竟然奇跡般地活了下來。還有本來一字不識的科林,她依靠自學成才找到了一份首席秘書的工作。第三位客人是一位詩人,她最近出版了一本記敘自己抗癌經歷的回憶錄,其中還記錄了許多重塑自己下顎的手術過程。我和這位詩人曾經見過幾次面,還聊過天,現在她竟然出現在奧普拉的脫口秀上,所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過走廊到對面去告訴海倫。她已經坐在暖氣片的據點上“聽”電視半小時了,但聽到我的消息時她顯得并不太感興趣。

“你沒聽明白,”我用手指著電視告訴她,“我認識那個人,她是我朋友。”其實“朋友”這個詞的確用得不太合適,因為我們頂多算是點頭之交,但海倫沒有必要知道這些。

“那又能怎樣呢?”她說。

“也就是說我有個朋友上了奧普拉的節(jié)目啦!”

“沒什么大不了的,你覺得這樣能讓你變得特別嗎?”

如果海倫認識的人出現在了奧普拉的節(jié)目上,她早就穿著印有標語的T恤衫告訴全世界了。但那不一樣,她可以允許自己到處吹噓認識什么名人,但別人就不行。如果你取得了什么成就,例如簽署了一份出書協議,或者《時代》周刊刊登了你的話劇評論,她立刻會變得怒氣沖沖,“你覺得自己拉的屎聞起來都比我的香,你是這個意思嗎?”

“但是你都是老年人了啊,”我有一次告訴她說,“你應該為我感到高興才對?!?/p>

“算了吧,”她說,“我他媽的又不是你媽?!?/p>

除了我最親近的家人以外,沒有人能像海倫那樣,很輕易地就能惹得我怒火沖天。但我有一個完美的理由,那就是我就像個八歲的孩子,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我經常在離開她的公寓時發(fā)誓再也不會回來找她,有一次我還“砰”的一聲關上了她的門,由于我太用力了,她墻上的鐘都摔到了地上。但我還是會回去找她,用她的話說,是“爬回去”,而且向她道歉,好像我不應該對著一位奶奶大吼大叫,但更多的原因卻是我發(fā)現自己很思念她,或者至少可以說是思念一個讓我隨時都可以去拜訪的人。海倫的魅力就在于,她總是在那里,似乎專門等著別人去打擾她。這算不算是一個朋友呢?如果說用這個詞不合適的話,還有沒有其他的詞來形容我們之間這種關系呢?

當我把“奧普拉事件”從頭到尾告訴休之后,他說:“她當然會有這種反應了,你當時太自命不凡啦!”

“自命不凡”這個詞讓我深受打擊?!白悦环病钡囊馑紤撌悄阏J識一個見過皮娜·鮑什(4)的人,而不是一個見過奧普拉的人。

“這是因為我們的生活圈子和生活年代不同。”他說。我覺得他的話有道理,原因并不是我們說了一些會讓海倫嗤之以鼻的事情。我已經數不清她向我提起過多少次她和約翰·高蒂(5)的友情了,約翰·高蒂就是那個臭名昭著的“甘比諾”黑幫家族的頭目?!八L得特別帥氣,”她說,“報紙上登的他的照片都失真了?!苯涍^我的一再追問之后,我終于了解到原來她說他們是“朋友”,就是說三十年前他們曾經在一個聚會上碰過面,一起跳舞跳了大概兩分鐘,然后就有人插了進來?!凹s翰的舞步很輕盈,”她告訴我,“很多人都不了解他這一點?!?/p>

“可能法院開庭審判他的時候,會有人提到的。”我這樣安慰她。

后來海倫在洗澡的時候跌進了浴盆里,把手腕扭傷了?!拔易霾涣孙埩?,你們再也不能從我這里吃到免費的美食了?!?/p>

我和休立即旋風般地穿越走廊,沖回房間,趕緊把門關上。再也沒有“著名的牛肉餅”了!再也沒有“著名的香腸沙鍋”了!再也沒有“著名的東方蔬菜燉雞”了!我們實在難以相信我們會如此幸運,能等來如此美好的一天。

在海倫受傷的那段時間,我負責替她去超市買東西,休負責給她倒垃圾,幫她拿郵件。喬現在已經變成了鰥夫,他也表示樂意幫忙?!澳阄堇镏灰惺裁葱枰?guī)兔Φ?,盡管讓我知道就可以了?!彼嬖V她說。他的意思是他可以幫她換燈泡,或者擦擦地板什么的。但海倫卻想歪了,把他趕出了自己的家門?!八隙ㄊ窍虢o我洗澡,”她告訴我說,“他就是想看我的身體。”

當我聽到這個詞從一個七十三歲的老嫗口中說出時,我震驚得目瞪口呆,一時語塞,呆呆地站在那里。

“怎么了?”她說,“你覺得我沒有嗎?”

休加入“風景聯合會”三個月以后,會員通過投票決定上街游行。這些會員們平日的工作是為電影和話劇繪制背景幕布。為了表示支持,我一直苦思冥想適合寫在罷工條幅上的口號,例如“百老匯對我們829個人毫不理會”或者是“新合同讓風景畫家無處落筆”。

在罷工開始的第一天,休早上七點就離開了家。不久后,海倫就打來電話,通常情況下,在那個時間我不會去接她的電話,但她在電話里的聲音聽起來含糊不清、慌張錯亂。由于她以前告訴過我她曾經得過三次中風,雖然都不嚴重,但我很擔心她會再次犯病。于是我趕緊穿好衣服,穿過走廊去了她的房間。我還沒有敲門,門就從里面被她猛地拉開了。她站在那里,下巴陷進去,嘴唇也看不見了。她沖著我嗚嗚嚕嚕地說了一陣后,我覺得事情的經過似乎是這樣的:她本來站在窗邊觀察樓下的動靜,這時公寓管理員往我們的垃圾箱中扔了一個煙蒂,她就開始破口大罵。由于罵得太用力,最終她的假牙從嘴里飛了出去。“它寨留底下,”她說,“出把它造肥來。”(它在樓底下,去把它找回來。)

一分鐘后,我就站在我們公寓樓前的街道上滿地找牙了。我先發(fā)現了一個啤酒瓶,又看到一塊爬滿了螞蟻的比薩餅,最后終于找到了它。神奇的是,它從五樓摔下來竟然毫發(fā)無損。其實把別人熱乎乎的牙齒拿在手里并不怎么舒服。上樓之前我停下了腳步,研究了一下手中這個被海倫當做口香糖嚼來嚼去的潮乎乎的馬蹄狀東西。它看起來很不真實,因為做得太完美了,沒有任何缺陷。上面沒有一顆牙齒是突出的,也沒有一顆壓在旁邊伙伴的身上。即使是形狀和顏色,它們看起來也像是一排整齊的陶瓷瓦片。

走到樓上的時候,我發(fā)現海倫正站在樓梯平臺處等我。我把假牙遞給她之后,她洗也沒洗就一把塞進了自己的嘴里,就好像往一個臟兮兮的玩具里塞進電池一樣。她的吐詞立即清晰起來:“那些狗娘養(yǎng)的渾蛋早晚會把我們這座樓給燒了?!?/p>

海倫每天早晨都會聽廣播,但聽的都是些老掉牙的電臺節(jié)目。里面的演唱家似乎都是意大利人,而且背景音樂中樂器的琴弦都有著極大的張力。每當播放到海倫最喜愛的歌曲時,她就會調大音量,間接地逼迫我們收聽播放了無數遍的“飛啊”和“那就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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