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言

盛宴易散 作者:(美)杜魯門·卡波蒂 著,李祥坤 陳栩 譯


引言

杜魯門·卡波蒂給自己的朋友寫信時,就像跟他們交談一樣,毫無拘束和禁忌,也沒有客套華麗的言辭。塞繆爾·約翰遜曾經(jīng)抱怨說,由于發(fā)表書信成了一種時尚,“我在信里就盡量少地袒露自己”。這種謹(jǐn)小慎微之舉不是卡波蒂的風(fēng)格。他恰好相反:在信里盡情地袒露自己,不管是痛苦還是歡樂,失敗還是成功。他顯然從未想過自己的書信有朝一日可能會發(fā)表。年僅二十一歲時,在一封八卦信的信頭,卡波蒂曾經(jīng)草草寫道:“閱后銷毀!??!”不過,從隨后那句弱弱的說明——“在給芭芭拉看后”——我們不難看出他對該指令并沒有怎么當(dāng)真。

杜魯門·卡波蒂原名杜魯門·珀森斯,在父母離異、被養(yǎng)父喬·卡波蒂收養(yǎng)后,才改為現(xiàn)名。本書中的第一封信是一九三六年秋寫給他的生父阿奇·珀森斯的,當(dāng)時杜魯門十一二歲,這封信是他的身份由舊變新的聲明。他對珀森斯說,“大家都叫我杜魯門·卡波蒂,如果您以后也能這樣叫我,我將不勝感激”。

隨后的許多封信構(gòu)成了一部某種意義上的自傳。既有非常年輕時的卡波蒂,熱情豪邁,意氣風(fēng)發(fā),像孩子一般,在二戰(zhàn)結(jié)束后的幾個月里,縱身躍入紐約文壇的滔滔激流,也有五十年代略微內(nèi)斂的卡波蒂,多數(shù)時間與杰克·鄧菲——自一九四八年起就一直是他的伴侶——一起居住在歐洲,忙于創(chuàng)作戲劇、電影劇本、小說和新聞寫作實驗。

接著還有六十年代早期的卡波蒂,全身心地投入到他一生中最為艱巨、最令他心力交瘁的作品的調(diào)查和創(chuàng)作之中。該書名為《冷血》,講述的是堪薩斯鄉(xiāng)村一家四口慘遭滅門及殺害他們的兇手佩里·史密斯和迪克·??瓶说墓适??!独溲烦蔀榱甏Z動性的出版事件,它將小說技巧與非虛構(gòu)類作品的紀(jì)實報道相結(jié)合,從此永遠改變了非虛構(gòu)類流行作品的創(chuàng)作。由于這本書的成功,加上電視的饑渴眼光和他自己張揚的個性,在隨后的幾年里,卡波蒂成為美國——也可能是世界上許多其他國家——最負(fù)盛名的作家。

最后還有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初——他于一九八四年去世——的卡波蒂,對自己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感到灰心,越來越依賴于毒品和酒精,而且毫不掩飾。他的信寫得越來越少,大多是明信片和電報,本書結(jié)尾收錄的是置身紐約的卡波蒂給一如既往地在瑞士過冬的鄧菲所發(fā)的電報。電報的全文是:“想念你需要你發(fā)電報告訴我何時可以見到你愛你的杜魯門?!保ū緯詈蟾接嘘P(guān)于卡波蒂生平的年表。)


從第一封信到最后那封如泣如訴的電報,讀者可以領(lǐng)略各種魅力、愉悅和樂趣??úǖ俨⒉皇窃趧?chuàng)作“偉大的寫信藝術(shù)”——這里再次引用約翰遜博士的話。他只是自然而然。凡是署有他名字的所有其他作品,他都會再三修改潤色,有時甚至一連花幾個小時去搜尋合適的字眼,但寫起信來他卻速度飛快,并像他有時所說的那樣匆匆送到郵局,以趕上最后一次取件?!半x郵局關(guān)門還有十分鐘,”他在給一位朋友的信里說,“所以寫得很匆忙?!币虼?,他的信中有一種那些更為謹(jǐn)慎和刻意的作家書信中往往所缺乏的率性?!澳愕男湃缫咨⒌氖⒀纾彼麑σ晃慌笥颜f,但這何嘗不是對他自己所寫的書信的描述,它們真的是如易散的盛宴——我將這個選為本書的書名。時至今日,那些信仍然如當(dāng)年初寫時那樣意趣盎然,一封封都生氣勃勃躍然紙上,邀請人們一讀為快。

卡波蒂喜歡八卦,不管是講還是聽?!霸俳o我寫一封有趣的八卦信吧;它會讓我覺得我們仿佛在某個地方小酌一般,”他在一封信里這樣寫道。而在另一封信里,他說:“給我寫信吧!并回答上述問題?!痹谖迨甏úǖ僦饕幼≡跉W洲,他想念曼哈頓的熱鬧。他說:“秋天的紐約——哎呀,那是最值得逗留的地方?!彼谜f歹說,請求人們?yōu)樗峁┤ぢ勢W事。他問一位朋友:“喂!你為什么不給我寫信啊?”他還對另一位說:“給我寫信吧,因為愛你的這位朋友在對你日思夜想?!?/p>

為了開心取樂,同時也是為了纏著那些不按時回信的朋友給他寫信,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名為“國際雛菊鏈”的新游戲?!澳懔谐鲆淮郑彼o紐約的朋友寫信說,“這些人得彼此相關(guān),即后面的人與他(或她)之前那位關(guān)系曖昧,然后不斷加長,看上去越離譜越好。”被這種關(guān)系穿起來的人沒完沒了,但他最喜歡、最離譜的那串名單是把凱博·卡洛威與阿道夫·希特勒連接了起來。根據(jù)卡波蒂的算法,在全美國大受歡迎的爵士音樂家與頭號惡魔之間,只隔了三個人。

不管是對女人還是對男人,卡波蒂都常常用一些頗具創(chuàng)意的昵稱,既有“寶貝”、“親愛的”和“心愛的”,也有“小心肝”、“親親小羊”、“我美麗的玉蘭”和“稱心梅”。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與書中大多數(shù)人都有過風(fēng)流韻事。而實情雖然不那么聳人聽聞,卻也非常有趣。他就像一個渴望寵愛的孩子,毫無保留地愛著他的朋友——他也一遍一遍地這樣告訴他們——并希望他們給予同等的回報。在他與安德魯·林登之間,性的關(guān)系絕無可能,但他在寫給林登的信中說:“今天我覺得對你充滿了愛,一醒來就想起你,并希望今天不是星期天,那么起碼還可望有封信?!闭l能拒絕如此熱情的表白呢?

對于敵人,卡波蒂的口舌就像刺客的匕首一般犀利尖刻,毫不留情。但是他不給自己的敵人寫信。他只寫給朋友,他對他們始終慷慨大度,幾乎像一個圣人。當(dāng)他們?nèi)〉眉词故且稽c點成就時,他總是不吝溢美之詞;一旦他們遇到挫折,他總是給予安慰,并提供幫助和錢財,哪怕他自己手頭拮據(jù)。不過,如果有人背叛了他,他也就絕不饒恕。比如五十年代初,他曾全力幫助過一位住在紐約的得克薩斯作家威廉·戈因,二十五年后,當(dāng)戈因的妻子請他為她丈夫的第一部小說出版二十五周年的紀(jì)念版寫一篇好評時,卡波蒂就建議她去看看戈因?qū)Α兜俜材岬脑绮汀芬粫鞯妮p視乃至鄙薄的評論,以便明白她的請求“是多么可笑”?!霸谀闩笥褎?chuàng)作生涯的初期,我對他一直友好幫助——他的回報卻是徹底的背叛(就像對凱瑟琳·安·波特和他以前的情人斯蒂芬·斯賓德一樣)?!?/p>


對朋友熱情,喜歡八卦,性格開朗——這都是卡波蒂的特點。幾乎直到最后,他還是一位志向遠大嚴(yán)謹(jǐn)敬業(yè)的作家?!叭缃?,成為藝術(shù)家完全是出于一種信念,”他告訴一位朋友,“你從中所能得到的唯有藝術(shù)本身所帶來的滿足感?!睂戇@些話時,他年僅二十五歲,在那時,他就立志要加入福樓拜、普魯斯特、詹姆斯和??思{等作家的神圣行列。在交付他的第一部小說《別的聲音,別的房間》之前,他在寫給蘭登書屋編輯羅伯特·林斯科特的信中說:“這最后幾頁啊,字字都嘔心瀝血!”而對一位敏感的年輕作家來說,林斯科特則是一位理想的編輯,總是熱情鼓勵,但覺得必要時也會提出批評??úǖ僭谧约旱牡诙啃≌f《草豎琴》開頭幾章得到贊揚時,給林斯科特寫信說:“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而當(dāng)林斯科特對小說的結(jié)尾表示失望時,卡波蒂又深感沮喪?!拔覠o法忍受,你們都認(rèn)為我的書寫砸了,”他說。

事實上,卡波蒂是他自己最好的評論家,對自己的作品與對別人的作品一樣具有敏銳的洞察力。在致《紐約客》編輯威廉·肖恩的信中,他說自己寫完了一篇作品《俄國革命的女兒》,但完成之后才意識到“它沒有很好地跟上節(jié)奏”,必須重新修改。后來他將其徹底放棄。“我好像對那篇作品失去了信心,或者起碼是覺得我沒有能力為之,”他告訴肖恩。對所有的作家——不管是新手還是經(jīng)驗豐富者——來說,他的書信肯定具有教育意義和鼓勵作用。但是我想,即使不是作家,從中也同樣能夠受益匪淺。

“好的書信不在于傳達信息或者令收信人開心,”里頓·斯特拉奇寫道,“偶爾也可能達到這兩種效果,但其根本目的在于表達作者的個性?!北緯珍浀臅抛C明了斯特拉奇這一論斷的正確性。它們傳達了信息——大量的信息——并且往往還旨在令人開心。但尤為重要的是,它們表達了一種十分開朗豁達、對為人要嚴(yán)肅這一公認(rèn)法則不以為然的個性,這是其他任何方式所無法表達的東西。


杰拉爾德·克拉克

2004年4月1日

紐約州布里奇漢普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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