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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

秦牧散文 作者:秦牧 著


土地

我們生活在一個開辟人類新歷史的光輝時代。在這樣的時代,人們對許許多多的自然景物也都產(chǎn)生了新的聯(lián)想、新的感情。不是有好些人在謳歌那光芒四射的朝陽、四季常青的松柏、莊嚴(yán)屹立的山峰、澎湃翻騰的海洋嗎?不是有好些人在贊美挺拔的白楊、明亮的燈火、奔馳的列車、嶄新的日歷嗎?睹物思人,這些東西引起人們多少豐富和充滿感情的想象!

這里我想來談?wù)劥蟮?,談?wù)勀嗤痢?/p>

當(dāng)你坐在飛機上,看著我們無邊無際的像覆蓋上一張綠色地毯的大地的時候;當(dāng)你坐在汽車上,倚著車窗看萬里平疇的時候;或者,在農(nóng)村里,看到一個老農(nóng)捧起一把泥土,仔細(xì)端詳,想鑒定它究竟適宜于種植什么谷物和蔬菜的時候;或者,當(dāng)你自己隨著大伙在田里插秧,黑油油的泥土吱吱地冒出腳縫的時候,不知道你曾否為土地涌現(xiàn)過許許多多的遐想?想起它的過去,它的未來,想起世世代代的勞動人民為要成為土地的主人,怎樣斗爭和流血,想起在綿長的歷史中,我們每一塊土地上面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人物和事跡,他們的苦難、憤恨、希望、期待的心情?

有時,望著莽莽蒼蒼的大地,我騎著思想的野馬奔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然后,才又收住韁繩,緩步回到眼前燦爛的現(xiàn)實中來。

我想起了二千六百多年前北方平原上的一幕情景。

一隊亡命貴族,在黃土平原上仆仆奔馳。他們雖然仗劍駕車,然而看得出來,他們疲倦極了,饑餓極了。他們用搜索的眼光望著田野,然而驕陽在上,田壟間麥苗稀疏,哪里有什么可吃的東西!一個農(nóng)民正在田里除草。那流亡隊伍中一個王子模樣的人物,走下車子來,盡量客氣地向農(nóng)民請求著:“求你給我們弄點吃的東西吧!你總得要幫忙才好,我們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吃的了?!币虏槐误w、家里正在愁吃愁穿的農(nóng)民望了這群不知稼穡艱難的人們一眼,一句話也沒說,從田地里捧起一大塊泥土,送到王子模樣的人物面前,壓抑著悲憤說:“這個給你吧!”王子模樣的人顯然被激怒了,他轉(zhuǎn)身到車上取下馬鞭,怒氣沖沖地想逞一下威風(fēng),鞭打那個膽敢冒犯他的尊嚴(yán)的農(nóng)民。但是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大臣模樣的人物上前去勸阻住了:“這是土地,上天賜給我們的,可不正是我們的好征兆么!”于是,一幕怪劇出現(xiàn)了,那王子模樣的人突然跪下地來,叩頭謝著上蒼,然后鄭重地捧起土塊,放到車上,一行人又策馬前進了。轆轆大車過處卷起了漫天塵土……

這是《左傳》記載下來的,春秋時代晉國公子重耳在亡命途中發(fā)生的故事。

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奇怪的事情?除了因為這群貴族是在亡命途中,不得不壓抑著威風(fēng)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在他們心目中,土地代表著上天不可思議的賞賜,代表了財富和權(quán)力!他們知道,只要掌握了土地的所有權(quán),就可以永無休止地榨取農(nóng)民的血汗。

古代中國皇帝把疆土封贈給公侯時,就有這么一個儀式:皇帝站在地壇上,取過一塊泥土來,用茅草包了,遞給被封的人。這就是所謂“蒩茅”。上一個世紀(jì),當(dāng)殖民主義強盜還處在壯年時期,他們大肆殺戮太平洋各個島嶼上的土人,強迫他們投降,有一種被規(guī)定的投降儀式,就是要土人們跪在地上,用砂土撒到頭頂。許許多多地方的部落,為了不愿跪著把神圣的泥土捧上天靈蓋,就成批成批地被殺戮了。

呵!這寶貴的土地!不事稼穡的剝削階級只知道想方設(shè)法地掠奪它,把它作為榨取財富的工具,而親自在上面播種五谷的勞動者才真正對它具有強烈的感情,把它當(dāng)做命根子,把它比喻成哺育自己的母親。談到這里,我想起了好些令人掀動感情波瀾的事情。幾個世紀(jì)以來,那些當(dāng)年被迫得走投無路的破產(chǎn)的中國農(nóng)民,飄流到海外去謀生的當(dāng)兒,身上就常常懷著一撮家鄉(xiāng)的泥土。那時,閩粵沿海港口上,一艘艘用白粉髹腹,用朱砂油頭,頭部兩旁畫上兩個魚眼睛似的小圈的紅頭船,乘著信風(fēng),把一批批失掉了土地的農(nóng)民送到海外各地。當(dāng)時離鄉(xiāng)別井的人們,都習(xí)慣在遠行之前,從井里取出一撮泥土,珍重地包藏在身邊。他們把這撮泥土叫做“鄉(xiāng)井土”。直到現(xiàn)在,海外華僑的枕頭箱里,還有人藏著這樣的鄉(xiāng)井土!試想想,在一撮撮看似平凡的泥土里,寄托了人們多少豐富深厚的情感!

過去,多少勞動者為了土地而進行了連綿不斷的悲壯斗爭!當(dāng)外國侵略者犯境的時候,又有多少英雄義士為保衛(wèi)它而英勇地獻出了生命!在我國福建沿海地方,歷史上就流傳著許多可歌可泣的保衛(wèi)土地的抗敵愛國故事。在明末御倭和抗清的浪潮中,那里曾經(jīng)進行過保衛(wèi)每一寸土地的激烈斗爭。有的地方,婦女的發(fā)髻上流行著插上三支短劍似的裝飾品,那是明代婦女準(zhǔn)備星夜和突然來襲的倭寇搏斗的裝束的遺跡。有的地方,從前曾經(jīng)流行過成人死后入殮時在面部蓋上白布的風(fēng)俗,那是明朝遺民羞見先人于地下、一種激勵后代的葬儀。這些風(fēng)俗,多么沉痛,多么壯烈!在我國的湛江地方,有一座橋梁被命名為“寸金橋”,就寓有“一寸土地一寸金”的意思,這是用來紀(jì)念當(dāng)年抵抗帝國主義侵略的民族英雄們的。土地的長度和面積計算單位可以用丈,用公里,用畝,用公頃,然而在含有國土的意義的時候,它的計算單位應(yīng)該用一寸、一撮來衡量。因為它代表一個國家的主權(quán),一寸土都絕不容侵犯,一撮土都是珍寶。這里,我想到了我們中國的整個版圖,在我們這一代人的手里,一定要使它真真正正地完整無缺。臺、澎等地還被一小撮反動派所盤踞和被帝國主義侵占著,我們必須把它解放。從福建前線,我們聽到了多少動人的故事呵!不僅我們英勇而強大的海軍和空軍,給予美蔣反動派以沉重的打擊,就是民兵隊伍,也巧妙地打擊了敵人。就是好些少年兒童,在大炮轟擊中也自動奔跑接駁電線,傳信送物。他們體現(xiàn)了全體中國人民保衛(wèi)每一寸國土的堅強意志。

今天,在世界范圍內(nèi),許許多多被殖民者奴役著的地方,也正在進行著驅(qū)逐侵略者、保衛(wèi)國土的斗爭。在英雄的古巴,戴著寬邊草帽的蔗農(nóng)們不是正高舉著“土地就是我們的生命”的標(biāo)語牌在示威嗎?哈瓦那的商店用紙包了一撮撮的泥土,隨著貨物一同遞給古巴的顧客,紙包上面語重心長、激勵人心地寫著:“這是古巴的土地,大家來保衛(wèi)它!”呵!一寸土,一撮土,在這種場合意義是多么神圣!

提到了一寸土這幾個字,我又禁不住想到一些島嶼上的人民戰(zhàn)士。登上那些島嶼,你會更深地認(rèn)識到“一寸土”的嚴(yán)肅意義。我到過一個小島,那島嶼很小。然而,島上的生活卻是多么沸騰呵!這里的海灘、天空、海面,絕不容許任何侵略者窺探和侵入一步,人民的子弟兵日夜守著大炮陣地,從望遠鏡里、從炮鏡里觀測著海洋上的任何動靜。這些島嶼像是大陸的眼睛,這些戰(zhàn)士又像是島嶼的眼睛。不論是在月白風(fēng)清還是九級風(fēng)浪的夜里,他們都全神貫注地盯著遼闊的海域。不僅這樣,他們還把小島建成花園一樣美麗。本來是蛇蟲蜿蜒、野生植物遍地都是的荒涼小島,經(jīng)過他們付出艱苦勞動,在上面建起了堅固的營房,辟出了林蔭大道,又從祖國各地要來了花種,廣植著笑臉迎人的各種花卉和鮮美的蔬菜;還建起畜牧欄,豎起鴿棚;又從海里摸出了石花,堆成小島的美術(shù)圖案??吹竭@些,令人不禁想到,我們所有的土地,一個個的島嶼,一寸寸的土壤,都在英雄們的守衛(wèi)和汗水灌溉之下,迅速地在改變面貌了。

在我們看來很平凡的一塊塊的田野,實際上都有過極不平凡的經(jīng)歷。在幾十萬年之間,人類在這上面追逐著野獸,放牧著牛羊,撿拾著野果,播種著五谷,那時候人們匍匐在大自然的威力之下,風(fēng)雨雷霆,電光野火,都曾經(jīng)使他們畏懼顫栗。幾十萬年過去了,人類進入了階級社會,一片片的土地像被戴上了鐐銬似的,多少世代的農(nóng)民,在大地上流盡了血汗,卻掙不上溫飽,有多少人在這一片片土地上面仰天嘆息,椎心痛恨!又有多少人揭竿起義,畫著眉毛,扎著頭巾參加戰(zhàn)斗,把壓迫他們的貴族豪強殺死在這些土地上面。到了近代,又有多少人民的軍隊為了從封建地主階級手里,把土地奪回來,和帝國主義的軍隊、剝削者的軍隊在這上面鏖戰(zhàn)過。二十年代以來,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全國人民進行了革命斗爭,打垮了反動統(tǒng)治者,推翻了剝削制度,進行了土地改革,土地的鐐銬才被徹底打碎,勞動人民才真正成了土地的主人。我們熱愛土地,我們正在豪邁地改造著土地,使它變成一片錦繡。當(dāng)你這么思索的時候,大地上的紅土黑土,黃土白土,仿佛都變成感情豐富的東西了,它們仿佛就像古代神話中的“息壤”似的,正在不斷變化,不斷成長,就像是具有生命一樣。

幾千年來披枷戴鎖的土地,一旦回到人民手里,變化是多么神速呵!你拭展開一幅地圖,思索一下各地的變化,該有多么驚人。沙漠開始出現(xiàn)了綠洲,不毛之地長出了莊稼,濯濯童山披上了錦裳,水庫和運河像閃亮的鏡子和一條條衣帶一樣綴滿山谷和原野。有一次我從凌空直上的飛機的舷窗里俯瞰珠江三角洲,當(dāng)時蒼穹明凈,我望了下去,真禁不住喝彩,珠江三角洲壯觀秀麗得幾乎難以形容。水網(wǎng)和湖泊熠熠發(fā)光,大地竟像是一幅碧綠的天鵝絨,公路好似刀切一樣的筆直,一丘丘的田野又賽似棋盤般整齊。嘿!千百年前的人們,以為天上有什么神仙奇跡,其實真正的奇跡卻在今天的大地上。勞動者的力量把大地改變得多美!一個巧手姑娘所繡的只是一小幅花巾,廣大勞動者卻以大地為巾,把本來丑陋難看的地面變得像蘇繡廣繡般美麗了。

你也許在“和平號”列車的瞭望車上看過迅速掠過的美麗的大地;也許參加過幾萬人挑燈修筑水電站大壩的工程,在那種場合,千千萬萬人仿佛變成了一個揮動著巨臂的巨人,正在做著開天辟地的工作。在華南,有些隔離大陸的島嶼給筑起了一條堤壩,和大陸連起來了;有些小山被搬掉填到海里,大海涌出陸地來了;干旱的雷州半島被開出了一條比蘇彝士運河還要長的運河;潮汕平原上的土地被整理成棋格一樣齊整。我們時代的人既以一寸寸的土地為單位在精細(xì)工作著,又以一千里,一萬里,更確切地說,又以全部已解放的九百余萬平方公里土地作為一個整體來規(guī)劃和工作著。這十幾年來,同是千萬年世代相傳的大地上,長出了多少嶄新的植物品種呵!每逢看到了欣欣向榮的莊稼,看到剛犁好的涌著泥浪的肥沃的土地,我的心頭就涌起像《紅旗歌謠》中的民歌所描寫的——“沙果笑得紅了臉,西瓜笑得如蜜甜,花兒笑得分了瓣,豌豆笑得鼓鼓圓”這一類帶著泥土、露水、草葉、鮮花香味的情景。讓我們對土地激發(fā)起更強烈的感情吧!因為大地母親的鐐銬解除了,現(xiàn)在就看我們怎樣為哺育我們的大地母親好好工作了。

事實上,無數(shù)的人也正在一天天地發(fā)展著這樣的感情。你可以從細(xì)小或者巨大的場面中覺察到這一切。你看過公社的大隊長率領(lǐng)著一群老農(nóng)在巡田的情景嗎?他們拿著一根軟尺,到處量著,計算著一塊塊土地的水稻穗數(shù);不管是不是自己管理的,看到任何一丘田里面的一根稗草都要涉水下去把它拔掉。你看到農(nóng)村中的青年技術(shù)員在改變土壤的場面嗎?有時他們把幾千年未曾見過天日的沃土底下的礫土都翻動了,或者深夜焚起篝火燒土,要使一處處的土地都變得膏腴起來。

幾萬人圍在一片土地上修筑堤壩,幾千人舉著紅旗浩浩蕩蕩上山的情景尤其動人心魄。那吶喊,那笑聲,尤其是那一對對灼熱的眼睛!雖然在緊張的勞動中大家都少說話了,但是那眼光仿佛在訴說著一切:“干呵干呵,向土地奪寶,把我們所有的土地都利用起來。一定要用我們這一代人的雙手,搬掉落后和窮困這兩座最后的大山!”有時這些聲音寄托于勞動吆喝,寄托于車隊奔馳之中,仿佛令人感到戰(zhàn)鼓和進軍號的撼人的氣魄……

讓我們捧起一把泥土來仔細(xì)端詳吧!這是我們的土地呵!怎樣保衛(wèi)每一寸的土地呢?怎樣使每一寸土地都發(fā)揮它的巨大的潛力,一天天更加美好起來呢?黨正在領(lǐng)導(dǎo)和率領(lǐng)著我們前進。青春的大地也好像發(fā)出巨大的聲音,要求每一個中國子民都作出回答。

196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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