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童話

小時候，我們家很困難，只有一間小屋，一間廚房，一張炕，一床破被——是的，我們家里有七口人，但只有一床破被。按常理來看，一床被子是絕對不夠七個人遮身的，所以，每天晚上，我們?nèi)胰硕疾坏貌慌懦缮刃嗡X——有時也會一順一倒地睡——但不管怎么組合，每個人都只能勉強扯來一點遮身的布縷。那時節(jié)，我常會半夜凍醒，然后睜眼一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半個身子露在外面，但也沒有任何辦法。

夏天當(dāng)然沒啥，冬天就很難熬了，因為武威的冬天很冷，有時只有零下二三十度，家里的那床破被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場。母親就掃來一些落葉，曬些牛糞，用來燒炕。那時節(jié)，一到晚上睡覺，我就像走進(jìn)了冰與火的世界——上身冰涼似覆冰，半夜常凍醒，下身卻像躺在火上。許多個夜里，母親總會大呼小叫地叫醒我，原來燒紅的炕面子點燃了芨芨席子。后來，席子上就布滿了黑洞。那黑洞之大小，剛好能容下一個屁股，怕被芨芨硌疼的我，總會將屁股塞入洞中。怪的是，總能引燃席子的火炕，卻從來沒有燙傷過我。

除了饑餓之外，這是我印象最深的童年遭遇。那么多年過去了，如今我想起一些細(xì)節(jié)，仍會覺得仿佛就在昨天。不過，對我們這些孩子來說，這些遭遇都算不上苦難，因為大家都這樣。當(dāng)大家都這樣的時候，你就會覺得生活就該這樣，沒有別的什么想法?？梢?，所有痛苦都是超出現(xiàn)實的渴望帶來的。如果知足，無論現(xiàn)狀如何，人都不會覺得痛苦。所以，在我的記憶中童年不苦，它反而是充滿了童話色彩，非常溫馨愉快的。

那時節(jié)，我總是很好奇，愛幻想，也總會相信一些大人們不相信的東西。比如，有個蹲在墻頭的大人告訴我，他要上天摘星星，我信了，還幻想著有一天自己也能上天，也能摘星星；聽過《西游記》的故事之后，我開始向往孫悟空，于是就在口袋里裝滿寫了“筋斗云”的木片，幻想著自己像孫悟空踩著筋斗云那樣，踩著這些木片飛上天空；我還曾經(jīng)往墻根的大洞里灌了很多水，因為想看看能沖出啥，結(jié)果沖出一只碩大無比的蟲子，把自己給嚇了一跳；幫父親放馬時，我常坐在馬背上，望著天上的云朵，幻想天上的事情……我的童年里充滿了類似的故事，非常浪漫，也很開心。跟大自然在一起的日子，溫馨得就像是一首歌，哪怕窮了點，擁有的物質(zhì)的東西少了點，好像也沒啥，因為，除了御寒的衣物和果腹的食物，小小的我似乎并不缺啥。

那個年代沒有太多作業(yè)，也沒有太多娛樂，更沒有各種電子游戲，所以，一有時間，我就會親近大自然，在大自然的懷抱中放飛想象力，或是聽老人們講一些民間故事和神話傳說。

那時節(jié)，最受孩子們歡迎的故事，是唐僧取經(jīng)，神通廣大的孫悟空是所有孩子的偶像。我也崇拜孫悟空，當(dāng)時我最希望實現(xiàn)的夢想之一，就是像孫悟空那樣，一個筋斗翻到天上去，看看白云后面的世界。同村的堂哥給我講了這個故事之后，我的心里就種下了這樣一顆夢想的種子。雖然它至今都沒有開花結(jié)果，但是它給了我開發(fā)想象力的契機，讓小小的我有了一種幻想的快樂——當(dāng)然，成為作家之后，我有了坐飛機的機會，才發(fā)現(xiàn)白云背后其實沒有太多的故事，于是我只能將希望寄托于浩瀚的宇宙了。

聽唐僧取經(jīng)的故事時，我還不知道世界上有一本書叫《西游記》，我的堂哥也不是從書上看到那故事的，而是從別人那兒聽到那故事的。至于那個“別人”又是如何知道這個故事的，我無從得知，但我?guī)缀蹩梢钥隙ǎ皇菑臅兄赖?，因為我們那兒沒有這樣的書——偌大的村子，竟然找不到多少可讀的書，實在讓人感到蒼涼和悲哀。幸好那個時代村子里有賢孝，通過賢孝藝人的歌聲，孩子們知道了很多歷史故事和傳奇故事，也隱隱約約地觸摸到了外面的世界，我就是在賢孝的歌聲中長大的。

我也喜歡聽行俠仗義的故事，在小小的我心里，行俠仗義的俠客和保護(hù)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的孫悟空一樣，也是我的向往。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成為他們，做一些了不起的事情。當(dāng)時，我心里最了不起的事情，就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個夢想，一直延續(xù)到我的青年時代。所以，那時節(jié)我總會做一些俠客夢，也總會將夢想付諸行為，幫助一些被人欺負(fù)的孩子。

我從小就不是空想主義者，每當(dāng)我產(chǎn)生向往，總是會馬上就開始行動，從不拖拉猶豫。而且我很少有糾結(jié)，每次反省自己，發(fā)現(xiàn)了不當(dāng)之處，就會馬上改正。哪怕一下子還改不過來，我也會不斷嘗試，直到自己改正了為止。我永遠(yuǎn)不會把事情拖到看不見的未來。就算別人覺得我的夢想非?；闹?，沒可能實現(xiàn)，我也不會在乎，更不會因為別人的態(tài)度放棄自己的夢想或向往。這或許源于我個性中的自信和強悍，但更重要的，是一種清醒的眼光。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因此能當(dāng)機立斷地做出各種選擇。這一性格特征，影響了我的一生，讓我始終在向上，也始終在成長。

最令大人們啼笑皆非的是，我不但相信自己可以通過修煉成為俠客，甚至相信自己可以通過修煉成為孫悟空——這就是我練武的緣起——當(dāng)然，我忽略了基因問題，猴子的基因跟人是不一樣的。不過，又有哪個孩子在做夢的時候會想到基因呢？孩子的本分不是合乎邏輯，而是做夢、追夢，如果沒有做過夢、追過夢，孩子就談不上童年——也許我不該說得這么絕對，但我至少可以肯定，沒有夢的童年，定然是不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