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府第七

古者詩歌不別，覽《虞書》、《毛詩序》、《樂記》（《樂記》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dòng)，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dòng)，故形于聲，聲相應(yīng)，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又曰：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dòng)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氣從之?！墩x》曰：先心后志，先志后聲，先聲后舞，聲須合于宮商，舞須應(yīng)于節(jié)奏，乃成于樂，是故然后樂氣從之）則可知矣?！稘h書·藝文志》亦云：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歌?！端螘分尽吩疲焊枵邩分?，舞又歌之次，歌詠舞蹈，所以宣其喜心，喜而無節(jié)，則流淫莫反，故圣人以五聲和其性，以八音節(jié)其流，而謂之樂。然則樂以節(jié)歌，歌以詠詩，詩雖有不歌者，（《藝文志》引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而歌未有非詩者也。劉向校書，以詩賦與六藝異略，故其歌詩亦不得不與六藝之詩異類。然觀《藝文志》所載，有樂府所采歌謠，（吳、楚、汝南歌詩已下，至南郡歌詩。）有郊廟所用樂章，（《泰一》雜《甘泉》、《壽宮》歌詩十四篇，宗廟歌詩五篇，此即郊祀歌十九首。又有諸神歌詩，送迎靈頌歌詩二家。）有歌詠功烈樂章，（漢興以來兵所誅滅歌詩十四篇。）有帝者自撰歌詩，（高祖歌詩。又出行巡狩及游歌詩，蓋武帝作。又李夫人及幸貴人歌詩，疑亦武帝所作。）有材人名倡所作歌詩，（詔賜中山靖王子噲及孺子妾冰、未央材人歌詩，謂以未央材人所作詩賜噲及冰也。又黃門倡車忠等歌詩十五篇。）有雜歌詩，（雜各有主名歌詩、雜歌詩，又臨江王及愁思節(jié)士歌詩。此則凡詩皆以入錄。以其可歌，故曰歌詩。）劉彥和謂子政品文，詩與歌別。殆未詳考也。及后文士撰詩者眾，緣事立體，不盡施于樂府，然后詩之與歌始分區(qū)界。其號(hào)稱樂府而不能被管弦者，實(shí)與緣事立題者無殊，徒以蒙樂府之名，故亦從之入錄。蓋詩與樂府者，自其本言之，竟無區(qū)別，凡詩無不可歌，則統(tǒng)謂之樂府可也；自其末言之，則惟嘗被管弦者謂之樂，其未詔伶人者，遠(yuǎn)之若曹、陸依擬古題之樂府，近之若唐人自撰新題之樂府，皆當(dāng)歸之于詩，不宜與樂府淆溷也?！稘h書·禮樂志》惟載《房中歌》、《郊祀歌》，《宋書·樂志》稍廣之，自郊廟、享宴、大射、鐃歌、相和、舞曲莫不悉載，然亦限于樂府所用而止?！端鍟そ?jīng)籍志》總集類有《古樂府》八卷、《樂府歌辭鈔》一卷、《歌錄》十卷、《古歌錄鈔》二卷、《晉歌章》八卷、《吳聲歌辭曲》一卷、《陳郊廟歌辭》三卷、《樂府新歌》十卷、《樂府新歌》二卷，而梁王書復(fù)有樂府歌詩以下十余部，其所收寬狹今不可知，要之以但載樂府所用者為正。其有并載因題擬作，若后之《樂府詩集》者，蓋期于博觀，而非所以嚴(yán)區(qū)畫也。郭茂倩曰：凡樂府歌辭，有因聲而作歌者，若魏之三調(diào)歌詩，因弦管金石造歌以被之，是也。有因歌而造聲者，若清商、吳聲諸曲，始皆徒歌，既而被之弦管，是也。（案此本《宋書·樂志》文。）有有聲有辭者，若郊廟、相和、鐃歌、橫吹等曲是也。有有辭無聲者，若后人之所述作，未必盡被于金石是也。案彥和作《樂府》篇，意主于被弦管之作，然又引及子建、士衡之?dāng)M作，則事謝絲管者亦附錄焉。故知詩樂界畫，漫汗難明，適與古初之義相合者已。今略區(qū)樂府以為四種：一樂府所用本曲，若漢相和歌辭，江南東光乎之類是也。二依樂府本曲以制辭，而其聲亦被弦管者，若魏武依《苦寒行》以制《北上》、魏文依《燕歌行》以制《秋風(fēng)》是也。三依樂府題以制辭，而其聲不被弦管者，若子建、士衡所作是也。四不依樂府舊題，自創(chuàng)新題以制辭，其聲亦不被弦管者，若杜子美《悲陳陶》諸篇、白樂天《新樂府》是也。從詩歌分途之說，則惟前二者得稱樂府，后二者雖名樂府，與雅俗之詩無殊。從詩樂同類之說，則前二者為有辭有聲之樂府，后二者為有辭無聲之樂府，如此復(fù)與雅俗之詩無殊。要之樂府四類，惟前二類名實(shí)相應(yīng)，其后二類，但有樂府之名，無被管弦之實(shí)，亦視之為雅俗之詩而已矣。

彥和此篇大旨，在于止節(jié)淫濫。蓋自秦以來，雅音淪喪，漢代常用，皆非雅聲。魏晉以來，陵替滋甚，遂使雅鄭混淆，鐘石斯繆。彥和閔正聲之難復(fù)，傷鄭曲之盛行，故欲歸本于正文。以為詩文果正，則鄭聲無所附麗，古之雅聲雖不可復(fù)，古之雅詠固可放依。蓋欲去鄭聲，必先為雅曲。至如魏氏三祖所為，猶且謂非正響。推此以觀，則簡文賦詠，志在桑中，叔寶耽荒，歌高綺艷，隋煬艷篇，辭極淫綺，彌為漢魏之罪人矣。彥和生于齊世，獨(dú)能抒此正論，以挽澆風(fēng)，洵可謂卓爾之才矣。然鄭聲之生，亦本自然，而厭雅憙俗，古今不異，故正論雖陳，聽者藐藐，夫惟道古之君子，乃能去奇響以歸中和矣?！吨芏Y·大司樂》：凡建國，禁其淫聲、過聲、兇聲、慢聲。（注曰：淫聲，若鄭、衛(wèi)也。過聲，失哀樂之節(jié)。兇聲，亡國之聲，若桑間濮上。慢聲，惰慢不恭。）據(jù)此，是淫、過、兇、慢之聲，歷代所有，特以政化清明，故抑而不作耳。及后禮樂崩壞，教化陵夷，則雖君子亦耽俗樂。故魏文侯聞古樂則惟恐臥，聽鄭、衛(wèi)之音則不知倦。子夏譏新樂進(jìn)俯退俯，奸聲以濫，溺而不止，及優(yōu)侏儒、猱雜子女，不知父子。是知樂音之有奇邪，自上世而已然。（啟子太康之鏘嗚筦磬，已非正聲。在后孔甲好音，殷辛為淫聲以變正聲，是音之不雅，自古有之矣。）雅頌既亡，彌復(fù)猖獗，歷代雖或規(guī)存古樂，而不足以奪時(shí)所慕尚者。至于今日，樂器俗，樂聲亦俗，而獨(dú)欲為雅辭，歸于正義，此必不可得之?dāng)?shù)也。君子詠都人士之詩，所以寄懷于出言有章之君子也。

自漢魏有雜曲，至于隋唐，其作漸繁。唐之燕樂，尤稱為盛，后遂稱其歌詞者曰詞。宋之燕樂亦雜用唐聲調(diào)而增廣之，于是宋詞遂為極多，于樂府外又別立題署，實(shí)則詞亦樂府之流也。凡填詞但依古調(diào)為之者，與前世擬樂府無異，蓋雖依其平仄，仍未能被諸管弦。正言其體，特長短句之詩耳。以其制篇擇辭有殊于雅俗之詩，因而別為區(qū)域。然則七言殊于五言，律詩異乎古體，又何不可判畫之有？故凡有聲之詞宜歸樂府之條，無聲之詞宜附近體之列，如此則名實(shí)俱當(dāng)矣。

錄古樂府之書，史志以《宋書》為最詳最精。其書所錄，自晉、宋郊廟宴享之詩，及晉世所用相和曲、舞曲、鼓吹、鐃歌，莫不備載，《晉書》特依放之耳?！赌淆R書·樂志》所載樂詞，止于郊廟燕享之辭，其余不錄，蓋以歌辭至繁，難可盡錄乎？總集以宋郭茂倩《樂府詩集》所錄為最備，其推考源流，解釋題號(hào)，又至該洽，求古樂府者，未有能舍是書者也。今先順釋舍人之文，次錄《樂府詩集》每類序說于后。古樂府部署變遷，蓋可得其較略矣。

涂山歌于候人（至）西音以興 此本《呂氏春秋·音初》篇。案觀此，則后世依古題以制辭亦昉于古，涂山有候人之歌，其后《曹風(fēng)》亦有《候人》之篇，則《曹風(fēng)》依放涂山也。有娀有燕燕之歌，其后《邶風(fēng)》亦有《燕燕》之篇，則《邶風(fēng)》依放有娀也?？准子小镀聘琛罚浜蟆夺亠L(fēng)》有《破斧》之篇，則《豳風(fēng)》依放孔甲也。然其制題相同，托意則異。莊子言：《折揚(yáng)》、《皇荂》，入于里耳。尋其本，則《折揚(yáng)》者，非即《雅詩》之《折柳樊圃》乎？《皇荂》者，非即《雅詩》之《皇皇者華》乎？漢鼓吹、鐃歌有《朱鷺》，朱鷺，鳥也，而何承天私造樂府曰《朱路》，朱路，車也。漢有《上邪》，邪，語辭也，何承天曰：《上邪》，邪曲也。此則但取聲音，不問義旨，用彼舊題，抒我新意，蓋其法由來久矣。

情感七始 《漢書·律歷志》引《書》曰：予欲聞六律、五聲、八音、七始詠。（古文作在治忽、鄭作在治曶。）釋之曰：七始，天地四時(shí)，人之始也?！洞髠鳌吩唬浩呤?，天統(tǒng)也。鄭注曰：七始，謂黃鐘、太蔟、大呂、南呂、姑洗、應(yīng)鐘、蕤賓也。（案《漢志》以林鐘為地始，鄭以大呂為地始。蓋《漢志》以林鐘為地正，而鄭以大呂為地統(tǒng)。《隋志》用《漢志》說。）《房中歌》七始華始，正用《書》義。此則七音之起，起自虞時(shí)。而《國語》說武王克商，于是乎有七律。韋昭曰：七律為音器，用黃鐘為宮，太蔟為商，姑洗為角，林鐘為徵，南呂為羽，應(yīng)鐘變宮，蕤賓變徵也。是二變?yōu)槲渫跛??！蹲髠鳌ふ沿ノ迥晔琛吩疲捍硕冋?，舊樂無之，聲或不會(huì)，而以律和其聲，調(diào)和其聲，使與五者諧會(huì)，謂之七音由此也。武王始加二變，周樂有七音耳，以前未有七。案七始詠為今文異文，未可信，據(jù)《國語》說，昭明若此。蓋七音實(shí)始于武王，《周禮》曰文之以五聲，文略故也。

武帝崇禮，始立樂府 此據(jù)《漢書·禮樂志》文。《樂府詩集》則云：孝惠時(shí)，夏侯寬為樂府令，始以名官，至武帝乃立樂府云。

朱馬以騷體制歌 案朱馬為字之誤?！稘h書·禮樂志》云：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造為歌賦?！敦覀鳌芬嘣疲菏菚r(shí)上欲造樂，令司馬相如等作詩頌，延年輒承意弦歌所造詩，謂之新聲曲。據(jù)此，朱馬乃司馬之誤。

桂華雜曲 即目《房中歌》?！斗恐懈琛返谄咴弧豆鹑A》。

赤雁群篇 即目《郊祀歌》?！督检敫琛は筝d瑜》十八。太始三年，行幸東海，獲赤雁作。

暨后郊廟（四句） 案《后漢書·曹褒傳》：顯宗即位，曹充上言，請(qǐng)制禮樂，帝善之，詔曰：今且改太樂官曰太予樂，詩歌曲操，以俟君子。據(jù)此，后漢之樂一仍先漢之舊?！端螘分尽罚簼h明帝初，東平憲王制舞歌一章，薦之光武之廟。（案《武德舞歌》詩見《樂府詩集》。）又章帝自作食舉詩四篇，后漢樂詞之可考者僅此。

至于魏之三祖（至）韶夏之鄭曲 《宋書·樂志》載《相和歌辭》?！恶{六龍》（當(dāng)《氣出倡》）、《厥初生》（當(dāng)《精列》）、《天地間》（當(dāng)《度關(guān)山》）、《惟漢二十二世》（當(dāng)《薤露》）、《關(guān)東有義士》（當(dāng)《蒿里行》）、《對(duì)酒歌太平時(shí)》（當(dāng)《對(duì)酒》）、《駕虹蜺》（當(dāng)《陌上桑》），皆武帝作?！兜巧蕉h(yuǎn)望》（當(dāng)《十五》）、《棄故鄉(xiāng)》（當(dāng)《陌上?！罚?，皆文帝作。又晉荀勖撰《清商三調(diào)》，舊詞施用者：《平調(diào)》則《周西》（《短歌行》）、《對(duì)酒》（《短歌行》）為武帝詞?！肚镲L(fēng)》（《燕歌行》）、《仰瞻》（《短歌行》）、《別日》（《燕歌行》）、為文帝詞?！肚逭{(diào)》則《晨上》（《秋胡行》）、《北上》（《苦寒行》）、《愿登》（《秋胡行》）、《蒲生》（《塘上行》）為武帝詞?！队朴啤罚ā犊嗪小罚槊鞯墼~?！渡{(diào)》則《古公》（《善哉行》）、《自惜》（《善哉行》）為武帝詞?！冻铡罚ā渡圃招小罚?、《上山》（《善哉行》）、《朝游》（《善哉行》）為文帝詞。《我徂》（《善哉行》）、《赫赫》（《善哉行》）為明帝詞。此外武帝有《碣石》（《大曲·步出夏門行》）。文帝有《西山》（《大曲·折楊柳行》）、《園桃》（《大曲·煌煌京洛行》）。明帝有《夏門》（《大曲·步出夏門行》）、《王者布大化》（《大曲·棹歌行》）諸篇。陳王所作，被于樂者亦十余篇。蓋樂詞以曹氏為最富矣。彥和云三調(diào)正聲者，三調(diào)本周《房中曲》之遺聲。《隋書》曰：《清樂》其始即《清商三調(diào)》是也。并漢來舊曲，樂器形制并歌章古詞，與魏三祖所作者，皆被于史籍。平陳后獲之。高祖聽之，善其節(jié)奏，曰：此華夏正聲也。然則三調(diào)之為正聲，其來已久。彥和云三祖所作為鄭曲者，蓋譏其詞之不雅耳。

傅玄曉音（三句） 案《晉書·樂志》曰：武帝受命，泰始二年，詔郊祀明堂禮樂權(quán)用魏儀，但改樂章，使傅玄為之辭，凡十五篇。又傅玄造四廂樂歌三首，晉鼓吹曲二十二首，舞歌二首，宣武舞歌四首，宣文舞歌二首，鼙歌五首。

張華新篇（二句） 案張華作四廂樂歌十六首，晉凱歌二首，黃注但舉舞歌，非也。

然杜夔調(diào)律（至）后人驗(yàn)其銅尺 《魏志·杜夔傳》曰：杜夔以知音為雅樂郎，后以世亂奔荊州。荊州平，太祖以夔為軍謀祭酒，參太樂事，因令創(chuàng)制雅樂。夔善鐘律，聰思過人。時(shí)散郎鄧靜、尹商善詠雅樂，歌師尹胡能歌宗廟郊祀之曲，舞師馮肅、服養(yǎng)曉知先代諸舞，夔總統(tǒng)研精，遠(yuǎn)考諸經(jīng)，近采故事，教習(xí)講肄，備作樂器，紹復(fù)先代古樂，皆自夔始也。《晉書·律歷志》云：武帝泰始九年，中書監(jiān)荀勖校太樂，八音不和，始知后漢至魏尺長于古四分有余，勖乃部著作郎劉恭依《周禮》制尺，所謂古尺也；依古尺更鑄銅律呂，以調(diào)聲韻，以尺量古器，與本銘尺寸無差。又汲郡盜發(fā)六國時(shí)魏襄王冢，得古周時(shí)玉律及鐘磬，與新律聲韻暗同。于時(shí)郡國或得漢時(shí)故鐘，吹律命之皆應(yīng)。勖銘所云此尺者，勖新尺也，今尺者，杜夔尺也。荀勖造新鐘律，與古器諧韻，時(shí)人稱其精密，惟散騎侍郎陳留阮咸譏其聲高，聲高則悲，非興國之音，亡國之音哀以思，其人困，今聲不合雅，愳非德正至和之音，必古今尺有長短所致也。會(huì)咸病卒，武帝以勖律與周、漢器合，故施用之。后始平掘地，得古銅尺，歲久欲腐，不知所出何代，果長勖尺四分，時(shí)人服咸之妙，而莫能厝意焉。史臣案勖于千載之外，推百代之法，度數(shù)既宜，聲韻又契，可謂切密，信而有征也，而時(shí)人寡識(shí)，據(jù)無聞之一尺，忽周、漢之兩器，雷同臧否，何其謬哉！《世說》稱有田父于野地中得周時(shí)玉尺，便是天下正尺，荀勖試以校己所治金石絲竹，皆短校一米云?！端鍟ぢ蓺v志》云：炎歷將終，而天下大亂，樂工散亡，器法湮滅。魏武始獲杜夔，使定音律，夔依當(dāng)時(shí)尺度，權(quán)備典章。及晉武受命，遵而不革。至泰始十年，光祿大夫荀勖奏造新度，更鑄律呂。又云：諸代尺度一十五等，一周尺、《漢志》王莽時(shí)劉歆銅斛尺、后漢建武銅尺、晉泰始十年荀勖律尺，為晉前尺、祖沖之所傳銅尺。祖沖之所傳銅尺，其銘曰：晉泰始十年，中書考古器，揆校今尺，長四分半，所校古法有七品：一曰姑洗玉律，二曰小呂玉律，三曰西京銅望臬，四曰金錯(cuò)望臬，五曰銅斛，六曰古錢，（案《宋史·律歷志》曰：古物之有分寸，明著史籍者，惟有古錢而已。）七曰建武銅尺。姑洗微強(qiáng)，西京望臬微弱，其余與此尺同。（已上皆銘文，凡八十二字。）此尺者，勖新尺也，今尺者，杜夔尺也。今以此尺為本，以校諸代尺云。謹(jǐn)案如隋唐《志》言，則勖尺合于周尺，而杜夔尺長于勖尺一尺四分七厘，不合甚明，阮咸譏勖，則《唐志》所謂謬也。荀勖尺不可考。宋王厚之《鐘鼎款識(shí)》有《古尺銘》曰：周尺、《漢志》鎦歆銅尺、后漢建□（阮元云：建下一字，戈旁可辨，蓋武字也。）銅尺、晉前尺并同。此則依放晉前尺而鑄者，得以求古律名，信而有征。彥和所言，蓋亦《唐志》所云雷同臧否者也。又《隋志》云：晉時(shí)始平掘地得古銅尺，實(shí)比晉前尺一尺三分七毫。

陳思稱李延年閑于增損古辭 按李延年當(dāng)作左延年。左延年，魏時(shí)之擅鄭聲者，見《魏志·杜夔傳》、《晉書·樂志》。增損古辭者，取古辭以入樂，增損以就句度也。是以古樂府有與原本違異者，有不可句度者，或者以古樂府不可句度，遂嗤笑以為不美，此大妄也。

陳思王植七哀詩原文（《文選》）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借問嘆者誰？言是客子妻；君行逾十年，賤妾常獨(dú)棲。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沈各異勢(shì)，會(huì)合何時(shí)諧？愿為西南風(fēng)，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dāng)何依？

晉樂府所奏楚調(diào)怨詩明月篇東阿王詞七解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裴回；上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一解）

借問嘆者誰？自云客子妻；夫行逾十載，賤妾常獨(dú)棲。（二解）

念君過于渴，思君劇于饑；君為高山柏，妾為濁水泥。（三解）

北風(fēng)行蕭蕭，烈烈入我耳；心中念故人，淚墮不能止。（四解）

沉浮各異路，會(huì)合當(dāng)何諧？愿作東北風(fēng)，吹我入君懷。（五解）

君懷常不開，賤妾當(dāng)何依？恩情中道絕，流止任東西。（六解）

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今日樂相樂，別后莫相忘。（七解）

上古樂府與原本違異者。

齊書樂志載公莫辭（《宋志》亦載，而文相連不別，又與此異）

吾不見公莫時(shí)。吾何嬰公來。嬰姥時(shí)吾。思君去時(shí)。吾何零。子以邪。思君去時(shí)。思來嬰。吾去時(shí)毋那。何去吾。

上一曲，晉《公莫舞》歌，二十章，無定句，前是第一解，后是第十九二十解，雜有三句，并不可曉解。

上古樂不可句度者。

《晉書·樂志》曰：魏《雅樂》四曲，《騶虞》、《伐檀》、《文王》皆左延年改其聲。晉武泰始五年，張華表曰：按魏《上壽食舉》詩，及漢氏所施用，其文句長短不齊，未皆合古。蓋以依詠弦節(jié)，本有因循，而識(shí)樂知音，足以制聲度曲，法用率非凡近之所能改。二代三京，襲而不變，雖詩章詞異，廢興隨時(shí)，至其韻逗留曲折，皆系于舊，有由然也。據(jù)此，是古樂府韻逗有定，故采詩入樂府者，不得不增損其文，以求合古矣。

子建士衡，并有佳篇 案子建詩用入樂府者，惟《置酒》（《大曲·野田黃雀行》）、《明月》（《楚調(diào)怨詩》）及《瞽舞歌》五篇而已，其余皆無詔伶人。士衡樂府?dāng)?shù)十篇，悉不被管弦之作也。今案《文選》所載，自陳思王《美女篇》以下至《名都篇》，陸士衡樂府十七首，謝靈運(yùn)一首，鮑明遠(yuǎn)八首，（謝玄暉《鼓吹曲》，樂府所用。）繆熙伯以下三家挽詩，皆非樂府所奏。將以樂音有定，以詩入樂，須有增損。至于當(dāng)時(shí)樂府所歌，又皆體近謳謠，音鄰鄭衛(wèi)，故昭明屏不入錄乎。

軒岐鼓吹，漢世鐃挽 《鐃歌》即《鼓吹》，《挽歌》即《相和辭》之《蒿里》。戎喪殊事，謂《鐃歌》用之兵戒，《挽歌》以給喪事也。

繆襲所致 按繆襲作魏《鼓吹曲》十二首，又《挽歌》一首。

子政品文（二句） 此據(jù)《藝文志》為言，然《七略》既以詩賦與六藝分略，故以歌詩與詩異類。如令二略不分，則歌詩之附詩，當(dāng)如《戰(zhàn)國策》、《太史公書》之附入春秋家矣。此乃為部類所拘，非子政果欲別歌于詩也。

《樂府詩集》分十二類，每類皆有敘說原流之辭，極為詳賅，茲迻錄之（略有刪節(jié)）如下：

郊廟歌辭

自黃帝已后，至于三代，千有余年，而其禮樂之備，可以考而知者，唯周而已。兩漢已后，世有制作，其所以用于郊廟朝廷以接人神之歡者，其金石之響，歌舞之容，亦各因其功業(yè)治亂之所起，而本其風(fēng)俗之所由。武帝時(shí)，詔司馬相如等造《郊祀歌詩》十九章，五郊互奏之。又作《安世歌詩》十七章，薦之宗廟，至明帝乃分樂為四品：一曰《大予樂》，典郊廟上陵之樂。郊樂者，《易》所謂先王以作樂崇德，殷薦上帝。宗廟樂者，《虞書》所謂琴瑟以詠，祖考來格，《詩》云肅雍和鳴，先祖是聽也。二曰《雅頌樂》，典六宗社稷之樂。社稷樂者，《詩》所謂琴瑟擊鼓，以御田祖，《禮記》曰：樂施于金石，越于音聲，用乎宗廟社稷，事乎山川鬼神是也。永平三年，東平王蒼造《光武廟登歌》一章，稱述功德，而郊祀同用漢歌。魏歌辭不見，疑亦用漢辭也。武帝始命杜夔創(chuàng)定雅樂，時(shí)有鄧靜尹商善訓(xùn)雅歌，歌師尹胡能習(xí)宗廟郊祀之曲，舞師馮肅服養(yǎng)曉知先代諸舞，夔總領(lǐng)之。魏復(fù)先代古樂，自夔始也。晉武受命，百度草創(chuàng)，泰始二年，詔郊廟明堂禮樂權(quán)用魏儀，遵周室肇稱殷禮之義，但使傅玄改其樂章而已。永嘉之亂，舊典不存，賀循為太常，始有《登歌》之樂。明帝太寧末，又詔阮孚增益之。至孝武太元之世，郊祀遂不設(shè)樂。宋文帝元嘉中，南郊始設(shè)《登歌》，廟舞猶闕，乃詔顏延之造《天地》、《郊廟》、《登歌》三篇。大抵依仿晉曲，是則宋初又仍晉也。南齊、梁、陳，初皆沿襲，后更創(chuàng)制，以為一代之典，元魏宇文，繼有朔漠，宣武已后，雅好胡曲，郊廟之樂，徒有其名。隋文平陳，始獲江左舊樂，乃調(diào)五音，為《五夏》、《二舞》、《登歌》、《房中》等十四調(diào)，賓祭用之。唐高祖受禪，未遑改造；樂府尚用前世舊文。武德九年，乃命祖孝孫修定雅樂、而梁陳盡吳楚之音，周齊雜胡戎之伎，于是斟酌南北，考以古音，作為唐樂，貞觀二年奏之。安史作亂，咸鎬為墟，五代相承，享國不永，制作之事，蓋所未暇，朝廷宗廟典章文物，但按故常，以為程式云。

燕射歌辭

《儀禮·燕禮》曰：工歌《鹿鳴》、《四牡》、《皇皇者華》。笙入，奏《南陔》、《白華》、《華黍》。乃間歌《魚麗》，笙《由庚》，歌《南有嘉魚》，笙《崇邱》，歌《南山有臺(tái)》，笙《由儀》，遂歌《鄉(xiāng)樂》、《周南·關(guān)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此燕饗之有樂也。《大司樂》曰：大射，王出入，奏《王夏》。及射，令奏《騶虞》。詔諸侯以弓矢舞，樂師、燕射，帥射夫以弓矢舞，大師、大射，帥瞽而歌射節(jié)。此大射之有樂也?！锻踔啤吩唬禾熳邮撑e以樂?！洞笏緲贰罚和醮笫?、三宥，皆令奏鐘鼓。漢鮑業(yè)曰：古者天子食飲必順?biāo)臅r(shí)五味，故有食舉之樂，所以順天地，養(yǎng)神明，求福應(yīng)也。此食舉之有樂也。《隋書·樂志》曰：漢明帝時(shí)，樂有四品，其二曰《雅頌樂》，辟雍饗射之所用。則《孝經(jīng)》所謂移風(fēng)易俗，莫善于樂，《禮記》曰：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三曰《黃門鼓吹》，天子宴群臣之所用，則《詩》所謂“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者也。漢有《殿中御飯食舉》七曲，《太樂食舉》十三曲。魏有雅樂四曲，皆取周詩《鹿鳴》，晉荀勖以《鹿鳴》燕嘉賓，無取于朝，乃除《鹿鳴》舊歌，更作《行禮詩》四篇，先陳三朝朝宗之義，又為《王公上壽酒食舉》樂歌詩十二篇。司律陳頎以為三元肇發(fā)，群后奉璧，趨步拜起，莫非行禮，豈容別設(shè)一樂，謂之行禮？荀譏《鹿鳴》之失，似悟昔繆，還制四篇，復(fù)襲前軌，亦未為得也。終宋、齊以來，相承用之。梁、陳三朝樂有四十九等，其曲有《相和五引》及《俊雅》等七曲。后魏道武初，正月上日，饗群臣，備列宮縣正樂；奏燕、趙、秦、吳之音，五方殊俗之曲，四時(shí)饗會(huì)亦用之。隋煬帝初，詔秘書省學(xué)士定殿前樂，工歌十四曲，終大業(yè)之世，每舉用焉。其后又因高祖七部樂，乃定以為九部。唐武德初，宴享承隋舊制，用九部樂。樂觀中，張文收造宴樂，于是分為十部。后更分宴樂為立坐二部。天寶以后，宴樂西涼、龜茲部著錄者二百余曲，而清樂天竺諸部不在焉。

鼓吹曲辭

《鼓吹曲》，一曰《短簫鐃歌》。劉定《軍禮》云：《鼓吹》，未知其始也，漢班壹雄朔野而有之矣，鳴笳以和簫聲，非八音也。騷人曰鳴笳吹竽是也。蔡邕《禮樂志》曰：漢樂四品，其四曰《短簫鐃歌》，軍樂也。黃帝、岐伯所作，以建威揚(yáng)德，風(fēng)敵勸士也?！吨芏Y·大司樂》曰：王師大獻(xiàn)，則令奏《愷樂》?！洞笏抉R》曰：師有功，則《愷樂》獻(xiàn)于社。鄭康成云：兵樂曰愷，獻(xiàn)功之樂也?！端螘分尽吩唬河洪T周說孟嘗君鼓吹于不測(cè)之淵。說者云，鼓自一物，吹自竽籟之屬，非簫鼓合奏，別為一樂之名也。然則《短簫鐃歌》此時(shí)未名《鼓吹》矣。應(yīng)劭《漢鹵簿圖》唯有騎執(zhí)箛。箛即笳，不云鼓吹。而漢世有《黃門鼓吹》。漢《享宴食舉樂》十三曲，與魏世鼓吹長簫同。長簫短簫，《伎錄》并云絲竹合作，執(zhí)節(jié)者歌。又《建初錄》云：《務(wù)成》、《黃爵》、《玄云》、《遠(yuǎn)期》，皆《騎吹曲》，非《鼓吹曲》。此則列于殿庭者名《鼓吹》，今之從行鼓吹為《騎吹》，二曲異也。又孫權(quán)觀魏武軍。作《鼓吹曲》而還，此應(yīng)是今之《鼓吹》。魏晉世又假諸將帥及牙門曲，蓋鼓吹，斯則其時(shí)方謂之《鼓吹》矣。按《西京雜記》，漢大駕祠甘泉、汾陰，備千乘萬騎，有黃門前后部鼓吹，則不獨(dú)列于殿庭者名《鼓吹》也。漢《遠(yuǎn)如期》曲辭，有雅樂陳及增壽萬年等語，無馬上奏樂之意，則《遠(yuǎn)如期》又非《騎吹曲》也。《晉中興書》曰：漢武帝時(shí)，南越加置交趾、九真、日南、合浦、南海、郁林、蒼梧七郡，皆假《鼓吹》?！稏|觀漢記》曰：建初中，班超拜長史，假《鼓吹》麾幢。則《短簫鐃歌》，漢時(shí)已名《鼓吹》，不自魏晉始也。崔豹《古今注》曰：漢樂有《黃門鼓吹》，天子所以宴樂群臣也?！抖毯嶇t歌》，《鼓吹》之一章爾，亦以賜有功諸侯。然則《黃門鼓吹》、《短簫鐃歌》與《橫吹曲》得通名《鼓吹》，但所用異爾。漢有《朱鷺》等二十二曲，列于《鼓吹》，謂之《鐃歌》。及魏受命，使繆襲改其十二曲，而《君馬黃》、《雉子班》、《圣人出》、《臨高臺(tái)》、《遠(yuǎn)如期》、《石留》、《務(wù)成》、《玄云》、《黃爵》、《釣竿》十曲并仍舊名。是時(shí)吳亦使韋昭改制十二曲，其十曲亦因之。而魏吳歌辭存者唯十二曲，余皆不傳。晉武帝受禪，命傅玄制二十二曲，而《玄云》、《釣竿》之名不改舊漢。宋齊并用漢曲，又《充庭》十六曲，梁高祖乃去其四，留其十二，更制新歌，合四時(shí)也。北齊二十曲，皆改古名，其《黃爵》、《釣竿》略而不用。后周宣帝革前代鼓吹，制為十五曲，并述功德受命以相代，大抵多言戰(zhàn)陣之事。隋制，列鼓吹為四部，唐則又增為五部，部各有曲，唯《羽葆》諸曲，備敘功業(yè)，如前代之制。齊武帝時(shí)，壽昌殿南閣置《白鷺》、《鼓吹》二曲，以為宴樂。陳后主常遣宮女習(xí)北方簫鼓，謂之《代北》，酒酣則奏之，此又施于燕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