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自古傷離別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

——《雨霖鈴》

1

這是一闋愛的誓言!

這是你唱給她不忍分別又不得不分別的絕唱。你的愛是多么地深摯，“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此番別后，竟讓你失魂喪魄，“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你的眼里只有她，你的愛是何等的專一，“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

你說，沒有她的日子，你的生活就沒了意義；沒有她的日子，你的未來就暗無天日；她就是你的唯一!

此后，即使是萬紫千紅、百花相競，在你眼里，都色彩頓失，全都是凡花俗脂!

沒想到，能這么幸運聽到這闋愛的誓言者，竟是一位生活在宋朝的青樓女子!我們記下了你的詞，你的專著，你的癡情，卻不知道這位青樓女子的芳名。千載之下，竟讓我們遙想那個寒蟬凄切、驟雨初歇的黃昏……

2

這又是一個落魄文人同風(fēng)塵女子的一次分別，時間是在近千年前的某個秋天的黃昏，地點是當(dāng)時的都城汴京城外的某個長亭。這天，老天爺也特意趕來湊趣，要為你們這對有情人設(shè)置一個不宜離別的典型環(huán)境，為這一場悲劇渲染氣氛。

這是三秋時節(jié)，寒蟬在為她這一年短暫的巡回表演作最后的謝幕，鳴聲更加凄切。長亭向晚，驟然冷寂，先前的那一陣急促的冷雨剛剛停歇。

京城外，你們搭起帳篷，設(shè)宴餞別。可是，酒還未飲到盡興之處，傷情足以令人悲絕時，忽然，艄翁的一聲“開船了——”就催得你們傷心直顫，依戀，依戀，難舍依然。

你們手拉著手，盈盈淚眼相對，脈脈此情難述。千言萬語，萬語千言，都已經(jīng)多余，話未到嘴邊，早已是哽咽無語。料想就此別去，山一程，水一程，風(fēng)一程，雨一程，邈迢千里，煙波浩淼，楚湘大地，暮靄沉沉，一片空闊，一派迷茫，那又該是一路寂寞，一路困厄!

自古以來，多情的人兒都為離情而悲，都為怨別而傷。更何況，此番作別，正遭逢這冷落蕭瑟的清秋季節(jié)。料想，今夜過后，待酒醒時分，那又該是怎樣的情形呢？想必是，泊舟于楊柳披拂的岸邊，唯有凄厲的晨風(fēng)相擾，殘缺的曉月相伴!這一去，只怕是一年又一年，累月疊年，長長久久的阻隔；到那時，雖有清風(fēng)明月，美景良辰，都是虛設(shè)；到那時，縱然有千般柔情，萬般思念，又對誰傾訴呢？

如許渾在《謝亭送別》所言：“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fēng)雨下西樓?！睂τ诹粝碌娜藖碚f，同樣是一件難過的事情。

3

說普通，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這是千千萬萬次離別中的一次。然而，又非同尋常?？梢赃@樣說，你柳七以詞的形式詮釋了江淹的《別賦》!不僅如此，其景，“楊柳岸，曉風(fēng)曉月”成了婉約詞的標(biāo)志或招牌用語；其情，“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簡直就是至死不渝的愛的表白!

這離別，深深打動我們的，不是荊軻易水作別的悲壯與傳奇，不是昭君出塞的凄絕與不可更改。這只是兩個普通人之間的辭別。一個是自恃多才卻仕途失意的潦倒文人，一個是貌藝情三絕的柔弱歌妓。柳七，在你之前，雖也有杜牧之流的少數(shù)叛逆者，將文人士子與青樓女子的曖昧交往寫入詩歌，但都不及你寫得大膽，寫得有味，寫得凄美。自此之后，宋朝的文人們，不管是居廟堂之高位者，還是處江湖之卑微者，都把他們的才筆伸向了基層，這當(dāng)然包括以前文人們礙于斯文、想涉足而羞羞達達不曾涉足的秦樓楚館，煙花柳巷。真真切切地寫出了她們與文人們的種種千絲萬縷的情感瓜葛，寫出了她們以前不足以道的風(fēng)月生活!

柳七，你之所以贏得了眾多煙花女子的青睞，一來你是她們生計之源泉，你填的詞，讓她們的生活有了最基本的物質(zhì)保障；二來，你為妓女們的個人填詞，不壓于當(dāng)今的政壇要人、藝壇名星的題字，你填的詞可以讓她們頃刻之間身價倍增；三來，你雖自命文人，也實實在在是個真真切切的文人，但你沒有一般文人的清高、虛偽，你同她們接觸，你走進她們的生活，是實實在在地看得起她們，對她們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的真性情。一句話，上天讓你來世上走一遭，在宋朝生活了一回，仿佛就為的是婉約的宋詞，仿佛就為的是那些在秦樓楚館中掙抗的風(fēng)月女子。你用你的才、你的情這把鋒利的雙刃劍，俘虜了你生活的那個朝代的眾多青樓女子的芳心，你才是天下第一號的大眾情人。你的付出沒有白費，你換來的，除了她們的垂青之外，是宋詞的標(biāo)志性的發(fā)展，讓慢詞與小令并美，讓詞真正地走向了市民，完成了從形式到內(nèi)容的里程式的革新，你讓凡有飲水處都有人唱你的新詞!而這首《雨霖鈴》就是你的拳頭產(chǎn)品，打出了婉約詞的一片嶄新的天地!

如果沒有這一次看似普通實則非同尋常的別離，我們今天怎可賞讀到如此精美又精絕的妙詞？

4

宋玉在楚時為悲秋定了底調(diào)，江淹也早在六朝為離別定了基色。你與你的那一位紅塵知已的離別儀式就在這個時候舉行。不知是老天的安排，讓你偶然碰上，還是你們的精心商定，傾心選擇。總之，你們離別的儀式必須在這一天進行，也許是因雨，所以才延宕了些時辰。盡管時間推延了，但是，就有情人而言，這點時間與你們的愛意纏綿，與你們的別意依依所要花的時間是遠遠不夠的!

你倆作別的地點在長亭，老套，乏有新意。作別的時間在深秋，料想，以你倆的深情，不必讓凄清的季節(jié)來推波助瀾，也許另有無法避及的原因。換一句話，就是到了非離別不可的地步了。所以，盡管時序三秋，明知季節(jié)的寒意猶難抵御，人生的別離則更會加重離別的傷情，你們作別在此時。寒蟬的哀鳴既是季節(jié)的哀曲，也是它短暫生命的暮歌，它的鳴聲毫無疑問會加重傷別的氣氛!驟雨也趕來湊趣，它仿佛還嫌你倆的淚水不夠滂沱，不夠淋漓，還達不到生離死別的程度與濃度。值得注意的是，這地點在都門之外。一門之隔，天差地別!門內(nèi)，是多少才子的夢之所往呀，而你來了，卻待不下去，被它的繁華、被它的森嚴(yán)徹底地擋在了門外。此番辭別，你辭別了繁華、粉碎了夢想不說，連最最心愛的人也不得不灑淚而別!你走出那道門后，就要單走江湖，獨赴僻壤，孤對衰景與衰境了。此時，你顧不了這些，選擇了棄門而去，果絕而不計退路。

有亭子供你話別，供你纏綿，你卻偏偏不走進它的庇護，不體味前人品味過了的味道。于是，你選擇了設(shè)帳而飲!看似簡單的舉動，卻見出你與她的用心之誠，籌劃之精——因為，這是你“奉旨填詞柳三變”的離別，為什么要落舊窠、蹈故轍呢？足見此次離別在你心中的分量之重!

料想，古人對離別的如此看重，對情誼的如此珍視，不外乎有以下原因：

一是物質(zhì)的因素。古時生產(chǎn)力落后，交通不便，音訊難通，人們抵御自然災(zāi)害的能力低下，在強大的自然面前，幾乎束手無策，生老病死有太多的偶然，太多的不測。

二是精神上的因素。因為人們情感的交流受制于自然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的出奇險惡，生存環(huán)境的巨大壓力，物資資源的十分匱乏，都致使人們更加看重情誼，更加珍視親情，都無一例外地講一個緣字。能異域絕境有個相識、結(jié)個知己，被視作是上天的恩賜，前世修來的緣分與福分!

三是思想意識上的因素。在強大的自然面前，人的力量格外渺小。連孔子那樣的圣人都發(fā)出了“逝者如斯”的喟嘆，一般的常人就更是宿命。人們早就在關(guān)注、探索生之奧秘，抵御死神的偷襲；人們知道，自然賦予人的生命是短暫而有限的，最大的恩賜也不過百年之期。這是永難改變，不可違逆的；一生中的任意一次別離，都有可能是永訣，都有可能是與至親的最后的謝幕!

因而，離別成了古人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重!無論是王公顯貴，才子佳人，商賈巨富，還是平民百姓，概莫能外。無怪乎，自古文人前赴后繼，將他們的聰明才智錦繡妙筆濃墨重彩地傾灑在離別之上。除了上述原因之外，料想，每一個離別之人，他們心中的苦楚都與眾不同，他們的差別都因人而異。他們都一致地認(rèn)為，只有他自己才真正地體會到了離別之苦，只有他自己才是普天之下最不幸的人，只有他自己的文字才可以表達出自己獨特的體驗，才會寫出離別的真諦!因而，即使前人表現(xiàn)離別的文字已經(jīng)足可汗牛充棟了，他也仍然會不厭其煩、不假思索、不怕重復(fù)地寫出屬于他自己的離別之詩!

柳七，與一個風(fēng)塵女子的一次離別，能成就你的代表作，能成就婉約派的扛鼎之作，能成就流行宋朝又經(jīng)久不衰的金曲，正是緣于此吧？

據(jù)說，你的這章《雨霖鈴》被世人列為橫跨宋金的“十大金曲”，可見你的體驗之獨特，吟詠之絕妙，認(rèn)可范圍之廣，影響之深遠了。今天的那些周排行榜、月冠軍、年度金曲怎可與之相提并論。

5

柳七，你能達此巔峰，令人不得不再次回顧你多舛的命途!你沒能按最初的意愿、最初的設(shè)想如愿地走上仕途，也沒有如眾多的失意士子一般走向墮落。你選擇了一條屬于你自己、適合你自己、你自己愿意為之付出終身的非同尋常的路!

柳七，當(dāng)你的名字被皇帝老兒的御筆因負氣而堅決地劃去時，你沒有像其他無數(shù)仕途受挫的前輩那樣痛不欲生，暗無天日；沒有從此一蹶不振，醉生夢死，或者怨天尤人!從此心懷悲戚，怨自己懷才不遇，生不逢時!

柳七，你是一個心懷坦蕩的人，你拿得起，放得下。于是，你這樣調(diào)侃自己：“奉旨填詞!”于是，你明確了自己的發(fā)展道路：自己既然不能走向權(quán)力的高堂、政壇的巔峰，卻可以心甘情愿地走向?qū)崒嵲谠诘纳?，走向真真切切的民間，然后把“奉旨填詞”的事業(yè)義無返顧地進行到底!

柳七，命運改變了你的生命軌跡，命運卻沒有擊倒你的精神支柱!于是，你走向花街，走向柳巷，走向青樓，走向宋朝的大雅與大俗的匯集之地，在繁華京都曖昧的光影里，在溫軟的江南絲竹的煽情聲中，在銷魂蝕骨的溫柔鄉(xiāng)里，專心致志地享受，認(rèn)認(rèn)真真地填詞，實實在在地做人，將你的執(zhí)著與才氣酣暢淋漓地揮灑到了極至——凡有井水之處，就會有人歌唱你的詞!你成了那個時代最走紅的人。這是多偉大的影響力!試想想，從古至今，又有幾人能達此境地。即使你最終窮死鄉(xiāng)里，無錢收尸!

柳七，你是那個時代的專業(yè)詞人，可是，你不像我們今天的某些沒有寫出幾篇像樣的文章卻又可以領(lǐng)取政府薪水的文人，你沒有向大宋朝廷領(lǐng)取一文薪金；你的創(chuàng)作，盡管為那些青樓女子賺取了豐厚的銀兩，卻沒有人為你付給低廉的稿費；你獲得的最大的褒獎就是歌妓的演唱與市民的傳誦!你仕途的不如意，卻成就了你詞創(chuàng)作的偉大豐收，你終于以你的別樣詞境，成為婉約派詞人的領(lǐng)袖人物!就連對你一貫有偏見的蘇軾也不得不在心底里佩服你，以至于還不由自主地去問幕府中善于歌唱的人：自己的詞比柳七怎樣？這個善唱者也倒實誠，答案自然是大家熟悉的故事了：一個當(dāng)由十七八歲的少女拿紅牙板，敲著節(jié)拍唱“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一個須由關(guān)西大漢持銅琵琶、鐵拍板奮力相擊，大聲吼出“大江東去”!各有千秋呀，難怪蘇子聽后大笑不已——因為這是事實，蘇子不承認(rèn)也不行——群眾的眼光是雪亮的，群眾的評價是公允的。而故事中所列舉的兩個名句，就成了宋詞婉約與豪放兩派的雙峰并峙，樹在極頂熠然生輝的標(biāo)識，而你與東坡，就是身臨絕頂、彼此欣賞的兩個高人。

想想宋朝的清明，自你去后，年年有無數(shù)的青樓女子自發(fā)地到你的青冢緬懷你，交通為你阻塞，鮮花香紙為你斷市，妓女的眼淚為你傾瀉如雨……成為一種時尚，成為一種風(fēng)景。柳七，你亦應(yīng)釋懷而去，我們也當(dāng)欣然品讀你這支穿越歲月風(fēng)雨跨越時代滄桑至今仍還傳唱不衰的金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