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把浮名換低唱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fēng)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fēng)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鶴沖天》

1

柳永，我之所以要選擇你的這首《鶴沖天》作為我品閱柳詞的起點，原因是顯而易見的。

古往今來，凡自恃為才子的人大多都多長了幾寸傲骨。在你之前的豪放前輩、甚至以楚狂人自許的詩仙李太白就不說了，連你這個以婉約名世的柳三變也有沖冠一怒輕王侯的時候。

這不，金榜無名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沒有功名也不見得你就沒有那份治國平天下的能力。就是整日依紅偎翠，照樣享有宰相的名分。你仁宗皇帝又算老幾。你不啟用我，就算你有眼無珠，不識才能。老子大不了淺酌低唱，拼卻青春，拋棄浮名，出沒煙巷覓紅粉，口吐蓮花賦妙詞!“風(fēng)流事，暢平生”，好不快意!因為你堅信，自己就是不可一世的才子!

你算是痛快淋漓地瀟灑了一回，得意忘形地風(fēng)光了一次，放棄了填詞吟句的慣常套路，拋棄了傳統(tǒng)文人固有的矜持。因為你不知道，經(jīng)你開篇這幾句憤怒不平一聲吼之后的結(jié)局。因為你是才子，同李太白一樣的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你沒有從他的身上看到自己將會凄絕地謝幕。于是，有了這《鶴沖天》——拔地而起，沖天一怒，你的政治生命就此宣告結(jié)束。皇帝老兒想：連江山都是我的，何況你一個小小的流行歌曲詞作者，沒了你柳永，地球照樣天天轉(zhuǎn)，宋朝依然是自己的宋朝，天下也仍是老子的天下。你自己說了：“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那就且去填你的詞吧!再說，這也符合我大宋文治天下的治國方略，還可為粉飾大宋的歌舞升平、豐富百姓的精神生活作些貢獻(xiàn)!

有一天，當(dāng)你終于明白“歸云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時，“新愁舊恨相續(xù)”已成眼前不可逆轉(zhuǎn)的事實，這代價似乎太過昂貴，而你卻換來了“凡有飲水處，即能歌柳詞”的轟動效應(yīng)和巨大成功。至于歌頌大宋江山社稷的華麗詞章，你倒沒寫出幾個像樣的句子，竟辜負(fù)了仁宗皇帝的“厚望”。這是你，以及批你“且去填詞”的皇帝老兒事先都不曾料到的。當(dāng)然，你也未曾料到，那些曾經(jīng)為了迎合皇帝的口味，而寫過泱泱萬言治國平天下宏韜偉略的進(jìn)士狀元們，千載之后，又有幾人能記取他們的芳名；他們之中，又有幾人最終真正地成了名傳后世的仁人賢臣!

歷史就是這樣，它會還你一個公道。當(dāng)一扇門為你關(guān)閉，另一扇門自然會為你而開啟。一旦進(jìn)去，你就改寫了自己的人生，書寫了自己的歷史。你柳三變倘若當(dāng)初金榜題名的話，萬千人，不，當(dāng)是此后的朝朝代代，人們在回望宋朝，咀讀燦爛如錦的宋詞時，即便翻爛整部宋詞，恐怕也找不到你柳永的名字。即便有，恐怕也難以攫住我們的眼睛，難以打動我們的心，難以喚起千載之下廣大讀者的共鳴!我們這些后人，同樣會少一樣精神糧食，或者說，那精神食糧中會少一樣滋養(yǎng)人的成分。雖然我們可能全然不知，但這將是整個文明的一份缺失。

2

當(dāng)年，宋仁宗的朱筆輕輕一劃，便劃去了你的功名利祿，便劃去了你想走的很多人夢寐以求的那條路。于是，你便成了“奉旨填詞柳三變”。你高揚著這面婉約的旗幟，把你的才氣、你的靈智、你對出沒煙花柳巷的風(fēng)塵女子的仁愛之心，揮灑得淋漓盡致，把你的風(fēng)流韻事寫進(jìn)中華文明光輝燦爛的記憶里，寫在我們津津有味的吟詠里!

柳永，你是幸運的又是幸福的，以你為藍(lán)本，我們就該重新定義幸福的概念，重新審視幸福的內(nèi)涵，重新認(rèn)識你以及你生活的那個時代的世態(tài)人情!

“哀宋”再世態(tài)炎涼，再人心不古，也有它值得記取、值得羨慕的地方。你柳永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想想你潦倒終身，甘做“白衣卿相”，終日混跡“煙花巷陌”，“幸有意中人，堪尋訪”，宿花眠月，靠自己填點小詞的技藝，以換取風(fēng)月女子的青睞。即使你口袋干癟的狀況時時令你尷尬不已，窘態(tài)百出，仍有幾個紅顏伴你左右，不離不棄；仍有一大群妙齡女子在眼巴巴地盼著唱你的新詞。到你窮困而亡時，仍有幾個異性知已為你慷慨地掏點銀兩，買口薄棺，讓你入土為安。年年清明，都有很多風(fēng)塵女子到你的墳上，為你獻(xiàn)上心香一炷，并且還形成了“吊柳會”的時尚。仿佛不如此，就算不得鐵桿的“柳迷”!

這事要放到今日，奢望有人替你送終，休想了。在你沒錢的時候，仍還有一兩個紅粉跟著你，你不美死，也要被別人羨慕死，被同行的妒火燒死，或者就要被小報上鋪天蓋地、洶涌不斷、連篇累牘的口水淹死!

3

柳永，你用自己特有的方式紅透“自古繁華”的都市，有飲水處的鄉(xiāng)村，你填的詞有著驚人的傳唱率?？墒?，你仍然窮困潦倒，一貧如洗，竟沒為自己余下幾兩裹尸的銀子。哪像我們現(xiàn)在的某些名人，僅憑一兩首歌就可以腰纏萬貫，奢享終身!

替你柳詞人叫屈呀，只恨生不逢時。說大宋的世態(tài)太過炎涼吧，可最后還有幾個青樓女子為你收尸。說今天，已算是高度發(fā)達(dá)了吧，誰要是淪落到你柳永這種死法，又有誰能主動地為他伸出援手呢？

柳永，你的不幸我們暫且不議。當(dāng)很多不幸、很多麻煩不斷糾纏著你不肯離去的同時，你又有很多的幸。而最令我們羨慕的，還在于你以自己的實力，贏得了一大批鐵桿的“柳迷”，時時激勵你在那個時代將自己的才華有幸地發(fā)揮到了極至。你的幸還在于近千年的時光淘洗之后，仍然還有如我一般的“柳迷”在癡迷地品味著你留下的那些個不朽的韻律!

你的成名走紅實屬不易。想想我們今天那些走紅之人，可謂絞盡了腦汁，費盡了心機(jī)，花樣天天翻新：靠緋聞炒作的，傍富翁、富婆包養(yǎng)金錢鋪路的，假名人之名暗渡陳倉的，靠鐵權(quán)人物的鐵拳開路的，借奇招怪招搶人眼球的……總之，一切凡能助他(她)成名的皆掠為己用。當(dāng)然，也不乏靠自己的實力打拼而聲名鵲起、紅遍大江南北五湖四海的!只是這條路太過艱辛，令很多躊躇滿志之人望而卻步，知難而退；令很多人心力憔悴，萬念俱灰，遺恨終身!

柳永，你仰仗的就是自己的實力，仰仗的就是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作品的神奇魅力，以及你由此而結(jié)下的緣分!試想，在那個交通阻滯、音訊塞閉、口目相傳的時代，你能紅到如此，真是匪夷所思。就是我們現(xiàn)在的那些名人，要紅到如此地步也是一件難事。柳永，你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難以逾越的奇跡!

4

柳七，你說：“明代暫遺賢，如何向？”一個“暫”字頗有些耐人尋味。其實，你心底里、骨子里仍不死心。潛意識里仍希望有一天卷土重來，金榜題名，蟾宮折掛。

柳七，你說：“未遂風(fēng)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其實，你已經(jīng)在負(fù)恨論得失了，你已經(jīng)決定負(fù)恨而去了。于是，才有了“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你若從心底里就賤視“浮名”，你就不會心急火燎地趕去參加仁宗老兒搞的那個人才選拔考試；就不該在前次名落孫山的情況下寫這首發(fā)牢騷的鳥詞。以至于這次考試之后，被你惹惱的皇帝老兒耿耿于懷，哂斥你“何要浮名”，于是，故意將你黜落，看你又奈他如何!據(jù)說，你最終還是脫離不了科考這條生活軌跡，于是改名再去應(yīng)試，遂中進(jìn)士，卻仍沉淪下僚，始終都沒輝煌過、燦爛過。換得個毫不響亮的“柳屯田”的俗名，落得個無錢裹尸的凄涼結(jié)局!

文人自古如此。他們大多自恃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有平天下安社稷之能。可是，現(xiàn)實卻始終同他們過不去，不可能將他們悉數(shù)盡凈地趕上戰(zhàn)馬或者納入政壇的高層，那里不需要他們的斯文與酸腐，不需要他們的小肚雞腸!現(xiàn)實在選擇一批的同時，自然也就告訴你們，你們之中的大多數(shù)人，將到此止步，不得不接受淪為庶民百姓的現(xiàn)實。殘酷的實現(xiàn)安頓不了那么多能呻吟兩句的人。再說，誰又能說那些手握重權(quán)的人都是蠢才無能之輩呢？他們大多是登科及第而平步青云的。他們的肚子里大多都還裝了幾滴墨水，無論他們是賢臣還是奸佞，他們大多掌握了為官之道的精髓。這也可視為一種才能，一般的文人有嗎？

一般的文人只會自怨自艾，怨天尤人。自視被社會所棄，淪落為這個社會最不幸的人!我要說：落第落魄的文人們，你也不要以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能做幾篇足可傳世的文章那才是你的正事!這里沒有貶低文人、賤視文人的意思，相反，我們對柳永之類的不幸文人抱著極大的同情。因為，你們活著的時候就痛飲了人生的諸多不幸，上演了一幕幕可歌可泣、驚天地泣鬼神的悲劇!你們嘔心瀝血的結(jié)晶早已化為文明的一部分，生生不息地滋養(yǎng)著你們的子子孫孫!我們還有什么理由指責(zé)你們呢？

不過，你們的經(jīng)歷，確確實實是我們可資借鑒的一方方寶鏡，讓我們?nèi)ゲ粩嗟赝晟谱晕?，豐滿羽翼，豐富人生!

柳七，你的道路你選擇，不管怎樣，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這是你我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擬把疏狂圖一醉的灑脫與快意，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坦然與淡定，是我們在最不得意時的清心劑、鎮(zhèn)定丸，不如意時，不妨飲幾支、服幾粒。

柳七，你已經(jīng)很不錯了，有那么多傳世佳作為你的人生作最佳的評注。我說得再多，都是個人淺見，但愿無損大家心里各自的柳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