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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流水覓知音

雨中百合般的愛情 作者:蘇七七 著


高山流水覓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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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我忽然接到一個開會通知,到北京去開一個關(guān)于電影的會。我就很激動。人很好玩的,工作的時候我最怕的事情一是開會,二是填表,但辭職之后有會可開,又產(chǎn)生了一種還沒有被行業(yè)遺忘的安慰感∶)開完會后有一個飯局——這是一個巨大的飯局,二十好幾桌,像婚宴一樣。我認(rèn)識的人很少,偷偷東張西望的時候,覺得有一個光頭特別眼熟,但因為是一個光頭的后腦勺,就也不能肯定。正想著過會兒繞過去確認(rèn)一下正面,他就轉(zhuǎn)過身走過來了,呀,真的是鄭大圣!

十年前,正好是十年前啊,2002年我剛到北京,常常參加朱日坤的現(xiàn)象工作室組織的觀影活動看電影。有一回看到《王勃之死》,覺得真好啊,寫了個小影評貼在網(wǎng)上。不久后的一天,在清華附近的盒子咖啡館的另一個活動里遇到了鄭大圣。我們聊了幾句天,我說:“我叫蘇七七?!彼肓艘幌抡f:“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一篇影評,作者叫蘇七七……”我笑起來說:“那就是我??!”——我們一下子就像認(rèn)識很久一樣地說起話來。這真是一種美好的導(dǎo)演與影迷的關(guān)系,純粹的欣賞,真正的理解,一下子就帶來了一種親密感。

多年來我們保持著一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來往頻率,我看他的電影,他有時也看到我寫的文章,再上一次見面,居然要推到七年之前了。他在紹興排了一出越劇《唐婉》,我去看戲,看完戲我們和演員啊樂師啊在路邊攤聊天聊到快天亮。戲,電影,生活,好像因為見面的頻率很低,就要做到每次聊天的密度很大,質(zhì)量很高。

然后就說到我們在巨大飯局上的重逢啦。我坐的這一桌有一個他的熟人,他走過來跟那位姑娘重逢擁抱了一下時,我就像在邊上排隊似的,也等著跟他來一個重逢擁抱∶)他說:“七七,是你??!”每次我們都既很意外,又像在意料之中一樣,遇到了。他還是一點也沒有變,在電影里,他能讓自己認(rèn)真,沉著,能干,胸有成竹,但在內(nèi)心里,他有他永遠(yuǎn)不愿意長大的小男孩的那一面。我在想,他的這一面對他的電影是不是有影響呢?

這次見面后,我回去在m1905電影網(wǎng)上找了大圣的一個新作看,片名叫做《危城》。故事背景是民國,30年代的一個傳統(tǒng)大家庭侯家,大少爺能繼承家業(yè),三少爺是革命加文藝青年,二少爺卻是一個粗暴橫蠻的逆子,父親做主為他娶了一個書香門第的姑娘婉兒,但他已經(jīng)在花街柳巷有了相好,對婉兒不屑一顧,從不回家。婉兒在侯家的平常日子不過是澆澆花,寫寫字,課侄讀書而已。三少爺萱之常在報紙上發(fā)表些新詩,并請婉兒評點,婉兒不愿當(dāng)面評點,卻寫了讀者來信到報社去,成了他的筆友“蘭小姐”。這兩個人,一個滿懷豪情卻少不更事,一個蘭心蕙質(zhì)卻孤苦伶仃,他們之間的處境,是白先勇玉卿嫂式的處境,但他們的情誼,卻被描寫得優(yōu)美,純凈,很少在華語電影里看到這樣的愛情敘事。

——這個電影真是很難寫劇情介紹,因為這么寫下來,實在不覺得有什么“特別好看”的地方,但這個電影卻是很好看的,并且很感動我。為什么呢?因為鄭大圣拍出了一個特別美好的人與一種特別美好的感情,而且他拍得非常有說服力和感染力。在一個反封建情節(jié)劇的框架里,鄭大圣卻有一種非常傳統(tǒng)的情懷,他拍出古典的美,卻有生機與靈氣,他拍的是小兒女情懷,卻有林下之風(fēng)、浩然之氣在里頭。

我很少在當(dāng)代華語電影里看到導(dǎo)演以詩人為主人公,但鄭大圣卻拍了兩次——一次是《王勃之死》,拍一個古代詩人,一次是《危城》,拍一個寫現(xiàn)代詩的詩人,而且他都是從很正面的角度去拍詩人。對一個詩歌在文化版圖中日益邊緣的時代來說,鄭大圣有他自己的價值觀與堅持。詩歌是什么呢?在他的電影里,詩歌總是向著美、真摯的情感和自由。婉兒與萱之的愛情是建立在詩的基礎(chǔ)上的,她從他的詩里讀到自己,而他從她的信里讀到對自己的理解。在萱之的同情與支持里,婉兒的自己能更煥發(fā)出來,她原來只是顯得那么柔美與柔弱,但慢慢地,她在柔美與柔弱之外呈現(xiàn)了更多東西,她其實是那么聰慧的,有學(xué)問,有見解;她其實是那么勇敢的,偷偷出門去寄信;她其實是那么可愛淘氣的,把萱之哄得團團轉(zhuǎn);她其實還有心底的俠氣,能將一生酬知己。她就像片頭里那一株蘭花,那么柔弱,那么容易就像要被摧折了,可是略微地有一點陽光雨露的護惜,她就靜靜地開放了,一室含香。

這是婉兒的美,她的美近于一種美的理想,但在電影里卻是有生活氣息的,可以著落到生活中去的,她的內(nèi)心的凄苦、雀躍、歡喜、傷懷,她最后在萱之書房里的徘徊,都是看電影的人可以從內(nèi)心共鳴的吧。而婉兒與萱之之間的感情,當(dāng)然是愛,卻又不止于男女之愛,他們是什么呢?是知音。高山邈邈,流水杳杳,這份情懷是超乎男女之情的,他們之間的愛情是用這個打底子的,因此,這個愛情戲拍得不俗氣,不是打了柔光的“純愛”戲,不只有你猜我猜或者你儂我儂,它要大氣得多,深遠(yuǎn)得多。

在《危城》里,大宅門并不是一個樊籠,相反它倒成為一處蔭庇之地,有長嫂理家,有小侄頑皮,有萱之找她很嘮叨地說這說那,說對“蘭小姐”的仰慕。婉兒的琴與書,本來就該配這樣的地方。然而城危矣——一個是內(nèi)心的危城,叔嫂之愛;一個是外在的危城,家國之恨。在情節(jié)的設(shè)置上,恰恰外在的危城化解了內(nèi)心的危城,萱之得以走出“城”,因此從城外來解決這個問題,從而給了電影一個美好的期待的結(jié)局。

但這也是我對這個電影表示一點兒不滿足的地方,因為這個電影的主題,我覺得完全不在叔嫂之愛或家國之恨,它既不是一個反封建倫理電影,也不是一個愛國主義電影,而《危城》這個題目,卻混淆了主題的方向。為了把情節(jié)結(jié)構(gòu)搭得結(jié)實一點,還費了些很笨重的鏡頭去拍婚禮場面與國難場面,這個電影的語言,在描寫人物之美與情懷之美時,都是既從容又輕盈的,但一到要進入情節(jié)關(guān)鍵時,就顯得刻意笨重起來。這個情節(jié)框架也許是必要的,但它與內(nèi)在的人物和情懷之間沒有形成一個更好一點的平衡關(guān)系。

在當(dāng)代電影導(dǎo)演里,我所喜歡的鄭大圣和婁燁——這兩個人的風(fēng)格真是截然不同,他們都是長于拍女性的,鄭大圣能拍一種理想的美,但他的好處在于,他從不在電影中讓這些女性替男性去擔(dān)負(fù)什么,這種美像是獨立的,如露如珠,微光恒照,而且他能從生活細(xì)節(jié)中拍出這種美,可見他對這種美也并不是得之于想象,而是來自于觀察與欣賞,這種理想是連接著生活的理想。而婁燁呢,他能拍真實的女性,在生活中掙扎的,在情感中掙扎的,姿態(tài)都那么不好看的,他總是拍做愛中的女性,她們的生活是與肉體的痛感快感糾結(jié)在一起的。她們無望地滿懷著生命的渴念。

真是奇怪啊。TT,女人是有這兩面的,這兩面一樣地真實。

七七,
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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