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寫作之于激情

北大年選·2005散文卷 作者:高秀芹


寫作之于激情

趙玫

關(guān)于杜拉斯我已經(jīng)說過很多。

我無法講述我對杜拉斯的迷戀。這迷戀已經(jīng)持續(xù)了很多年。近乎毒癮一般的。杜拉斯就是那枝罌粟。開在遙遠的法蘭西。遠遠近近地誘惑著你。我曾將她的《琴聲如訴》、《痛苦》、《情人》以至于《廣島之戀》、《物質(zhì)生活》反復閱讀。是那種無限愉悅的閱讀。已經(jīng)不單單是愛不釋手,簡直就是迷狂。去追隨一種思緒。一份愛情。一種你自己心里的東西。而不是她的。不是杜拉斯的。以至于濫觴。弄得盡人皆知。于是突然地有一天,在擁有了杜拉斯的幾乎所有作品之后,我開始拒絕。

不是因為我不再熱愛不再迷戀這個用感性和激情寫作的女人了。

杜拉斯之于我,就是寫作和激情。

為了戒掉杜拉斯這份精神的毒劑,為了不再讓自己在她的精神的籠罩下迷失,我甚至在我的文章中每每詆毀她,就像某個年齡段的青年的那種沒有道理但卻不顧一切的反叛。我想這對于杜拉斯一定是無足輕重的,因為她的特立獨行在她自己的祖國就已經(jīng)遭盡批評和指摘。

我拿她與我同樣敬仰的另一位女作家維吉尼亞·伍爾芙做比較。我說比起伍爾芙,杜拉斯簡直就不是知識分子(其實在法國,杜拉斯是被經(jīng)常稱作為知識分子的,因為在有著豐厚文化涵養(yǎng)的法國讀者心中,這個女人的那些難以讀懂的小說是非常知識分子化的),甚至算不上一位知識的女性。她的小說更多地來自于物質(zhì)的世界,而不是精神本身。如果說杜拉斯有思想,那么她的思想也是來自于她得天獨厚的感覺。因為她更多的是生活在感官的世界中。感覺就已經(jīng)足以讓杜拉斯成為小說家了。于是她無須讀書,更無須像伍爾芙那樣每天費心費力地并永無盡頭地去思索。

就是這樣。杜拉斯。在感覺的世界中。行動。包括革命和激情。徜徉于驚世駭俗的兩性關(guān)系中。崇拜或者去愛某個生命中的男人抑或女人。然后記錄下來。真實或略帶夸張地。有時候也會有些許的虛構(gòu)(僅僅是為了避嫌)。爾后在漫長而緩慢的寫作經(jīng)歷中,不停地重復。重復。變奏。然后依然是重復。除非有新的事件在她的生命中發(fā)生。于是新的激情。激情帶來的新的對世界和人生的感悟。上升為杜拉斯式的真理。而她的這些對于人類的鞭辟入里的解析,又是在她那獨到的無與倫比的話語指引下完成的。

我不知道我的這種比較和判定,是不是傷害了那個我如此摯愛的并且已經(jīng)死去了的杜拉斯。其實我傷害了她,在某種意義上就等于是傷害了自己。是自傷。因為我的寫作本來就是在她的陰影的庇護下成長的。很久以來,我也曾像她那樣,不那么強調(diào)知性,任憑故事消失在被話語統(tǒng)治的迷茫中。于是我想擺脫。急于擺脫。去尋找一個更加豐富的文化背景。在那里,不是只有杜拉斯,還有伍爾芙、??思{,以及風格迥然不同的昆德拉,或者,別的什么不朽的作家。

杜拉斯總是那樣直接。她的幾乎所有的思想,竟然都來自她自身的疼痛。有時候她會很匆忙地用文字紀錄下她剛剛經(jīng)歷過的那一段切膚之痛。大概也是因為她的無奈。她所愛的男人卻逃離或者背叛了她。她怎么辦?要安慰自己。澆心中塊壘。所以寫作。也許僅僅是為了生存的平衡。于是直接。于是感性。而她的過人之處,在于她會在事實的基礎(chǔ)之上創(chuàng)造出一個動人的變調(diào)來(有時候干脆就是他人的故事)。那個變調(diào)的旋律又是那樣地亦真亦幻,高貴而優(yōu)雅,甚至是那樣地接近著人生的真理(包括愛與仇恨)。這真理又不是那么深奧地懸浮于精神之上,而是飛揚著的靈動的激情的,被她的那些美麗的構(gòu)想所負載,又被她那么通透精致的語言(也或者是我所敬重的那些杰出的翻譯家的語言)所引領(lǐng)。

我一直以為在杜拉斯那里,經(jīng)常是語言在先,而不是故事在先,更不會是思考在先。她首先看到,有所感受,然后描述。用墨水和筆。那些紙上的東西。動筆之前,有時候她甚至不知道那將是一個怎樣的故事。是筆的行走帶著她。也就是語言帶著她。那么感性的。語言是第一要素。僅就杜拉斯而言。然后故事就有了。人物就有了。還有情節(jié)。那么栩栩如生的。思想自然也就在這一切之中悄然來到了。

很多年來閱讀杜拉斯(順便要說,是的,我一直不習慣用杜拉斯稱呼杜拉,這不僅僅是一個稱謂的轉(zhuǎn)換,是因為在過往的杜拉那里,曾經(jīng)承載著我那么多的關(guān)于文學的夢想),或者我的所有的杜拉斯的書籍,對我來說,我所擁有的僅僅是印刷和裝幀設(shè)計之外的那個杜拉斯的本質(zhì),當然也包括那些翻譯家們的辛勤勞作。我從來沒有想過那個承載著杜拉斯靈魂的包裝也是我的一種擁有。

要說的是,2005年7月,當我得到了這套在中法文化年中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傅雷出版資助計劃和法國外交部資助出版的這套《瑪格麗特·杜拉斯作品系列》時,我的那種再度擁有了杜拉斯的心情是怎樣地喜悅。而且是第一次,我把這套叢書精美的裝幀,也當作了一種意外的擁有。那淡淡雅雅的只有著高貴色彩和黑色字體的封面,那略顯粗糙的乳白色紙張,那若有似無的版型設(shè)計,那排列疏朗的清晰文字,特別是拿在手里時的那種大小適中的舒服的感覺……我才恍然,是啊,杜拉斯為什么久久不能這樣地去擁有呢?那種真正意義上的內(nèi)容和形式的完美統(tǒng)一。

何況,這又是出自我無比信賴的上海譯文出版社。

此次出版的《瑪格麗特·杜拉斯作品系列》,共包含了《情人》、《寫作》、《廣島之戀》、《昂代斯瑪先生的午后》、《夏夜十點半》、《廣場》和《勞兒之劫》等七部作品。應當說這第一部分(但愿會有更多的作品不斷問世)杜拉斯的作品系列是極富創(chuàng)意的,讀者應當可以就此了然杜拉斯的一斑。

《情人》讓杜拉斯獲得了她曾經(jīng)失之交臂的龔古爾獎,而后是她的《痛苦》再度折桂。

《夏夜十點半》和《昂代斯瑪先生的午后》是她的中期創(chuàng)作,此前有《琴聲如訴》,此后是《勞兒之劫》。

《勞兒之劫》和《副領(lǐng)事》是杜拉斯非常重要的作品。她生命中的最重要的人物和地域都將在這兩部作品中出現(xiàn)。無論勞兒,還是出現(xiàn)在勞兒舞會上的那個穿黑裙的女人,抑或那個因愛而瘋狂的副領(lǐng)事。也許看過了才會知道,為什么這樣的兩個女人和那樣的一個男人之于杜拉斯會那么重要。

《廣島之戀》在電影史上是永遠不能忽略的經(jīng)典之作。不是因為電影導演雷奈的新浪潮身份,而是電影編劇杜拉斯的新小說寫作。應當是杜拉斯將這部電影帶進了那個輝煌境界的,這毋庸置疑,但是不知道為什么談到《廣島之戀》,卻總是要首先提到雷奈。

過去看《廣島之戀》,只是單獨看杜拉斯的這個文學劇本,從沒有讀到過現(xiàn)在這樣的版本,除了劇本,還將杜拉斯所有關(guān)涉這個劇本的文字全部收錄了進來。從“劇情”到“劇本”,再到附錄中關(guān)于男女主人公的闡釋,甚至,關(guān)于場景和畫面的那種種無限文學的描述。這就讓我們看到了杜拉斯創(chuàng)作這部電影劇本的整個的過程。那個流動的過程。交匯的過程。不同層面的思考。屬于杜拉斯自己的那種獨特的方式。

而《寫作》又是什么?是杜拉斯的遺囑?她說寫作就是她的全部。生命的和生活的全部。對她來說,唯有寫作。可是在今天這個如此多元化了的世界上,還有多少人敢于說寫作是他的生命,或者,是他生存的全部的意義。那將不是被看作可笑、做作,就是被認定為煞有介事。但是寫作難道不是某些人的生命抑或生存的意義嗎?杜拉斯是。那是她死前說過的話。是對她人生的總結(jié)。她不諱言。她有什么好諱言的。她就是她。她的生命就是那樣演繹過來的,唯有寫作,然后不朽。

《情人》至今百看不厭?!肚槿恕肪褪沁@樣的一本書。你當初喜歡它,沒有錯。時間檢驗了你的選擇。是的就是這樣的一本書,你無論什么時候拿出來無論看過多少遍,卻依然可以重讀依然能夠心隨書動。而且這是一件很輕易的事情,不用像重讀雨果或者巴爾扎克或者托爾斯泰那樣,需要做好“持久”的準備。唯有杜拉斯。她的很多作品都像《情人》??梢噪S時拿起,隨時放下。譬如《物質(zhì)生活》。我以為這首先取決于杜拉斯在形式上的標新立異。讓思維跳動起來。掙脫死板、沉悶、冗長與僵化的窠臼。用跳躍勾連起一個個美麗而凄婉的故事。讓輕捷的短句子遍布每一個思維的瞬間。哪怕那句子背后所承載的是無限的重量。但至少在表面上,你不用那么沉重地面對你正在沉入的那個境界。于是杜拉斯成為了那個時代法國文學批評界的眾矢之的。因為不知道從哪里跳出來的這位女作家她竟敢破壞語法。法國的那么優(yōu)雅的語言的語法。那么由來已久的,代表著偉大的法蘭西文化的。但與此同時,杜拉斯也就成為了那個反叛的“英雄”。那個她自己。她自己的語氣和腔調(diào)。她自己的那個話語的世界。

杜拉斯的這類小說所以能百看不厭,還因為她的任何的故事都勾連著她自己。那個她自己的真實。她自己的愛和恨。所以那不是小說而是作家本人的自傳。盡管那自傳是隱諱的,是若隱若現(xiàn)若即若離似是而非的。于是便調(diào)動起了讀者們的那天生的窺私欲。于是他們認真閱讀,在蛛絲馬跡中奮力尋找。于是閱讀在這樣的前提下改變了味道。讀者想要探知的不再是小說中的故事,而是字里行間中作者本人的隱私。

問題是杜拉斯給了讀者這樣的機會。有時候她甚至奮不顧身地站出來指證她小說中人物的原型,說那不是她杜撰的。然后,誰就都知道了《情人》中的那個湄公河上的情人確有其人,他就是來自中國的那個李云泰。再譬如,《琴聲如訴》那段絕望戀情的男主人公也不完全是虛構(gòu)的,那是她在與法國作家熱拉爾·雅爾洛熱烈相愛之后的產(chǎn)物。還譬如在《痛苦》中,她真實描寫了二戰(zhàn)期間,她和丈夫羅貝爾·昂泰爾姆,以及情人迪奧尼斯·馬斯科羅之間復雜而真實的感情關(guān)系(盡管她用縮寫的英文字母取代了他們的真實姓名)。他們都是現(xiàn)實生活中真實的人物,而且馬斯科羅干脆就是她兒子讓的父親。所以《痛苦》也可以不當作小說來讀,而是一些人在那個時期生存的真實寫照。

是的,問題是杜拉斯給了讀者這樣的機會。是她讓他們像考古學家或者偵探一樣地在她設(shè)置的迷宮中四處搜尋。之于真正的文學來說這當然不是正確的閱讀方式,但關(guān)鍵是,連杜拉斯本人都不肯回避,讀者又能怎樣?圈套。然后請君入甕。來自于杜拉斯的坦誠。她就是這樣在寫作中坦坦蕩蕩,從來不對她的經(jīng)歷、特別是愛情諱莫如深。

《寫作》一書是杜拉斯最后的作品。出版于1993年。三年之后,她長辭人間。而在最后的三年中,雅安(杜拉斯最后的情人)說,她的大部分時間都是用來等死的。等待著1996年3月3日的這一天??嗫嗟?。不知道這一天究竟何時到來。完成《寫作》的時候杜拉斯已經(jīng)八十歲。然而書中的語言卻還是那么清新那么富有魅力,那么,行云流水,哪怕,即將的,風流云散,流水落花。

杜拉斯將此書獻給一位死于二戰(zhàn)的英國飛行員。而在目錄中,開篇的卻是關(guān)于她自己的《寫作》。《寫作》可以被看作是杜拉斯對自己一生的一個詩意的總結(jié)。因為她的一生,就是寫作的一生。大概還有愛情,但是她在這里沒有渲染。她說她對寫作永遠充滿激情。她熱愛寫作。視為生命的方式。她不知道世間還有別的什么東西可以附麗于她的生命之上。她是為寫作而來到世間的,所以,當寫作終止,生命也就終止了。

《寫作》中的杜拉斯仿佛依舊年輕。依舊的如泣如訴,蕩氣回腸。而此前她曾經(jīng)重病纏身,終日瀕臨于死之將至。但是在生命的最后歲月她還是寫下了《寫作》這本書。她也還依舊保持著那種永恒的裸露姿態(tài),說她的房子,說房子里的寫作,還有房子里來來去去的那些男人和愛情……

我們早已經(jīng)知道的并且熟悉的那些。

一些生命中的人和事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就有那么些。能記住的。便刻骨銘心。于是總是想起總是想起。于是重復。

在風中,她說——

諾弗勒這座房子,我原以為也是為朋友們買下的,好接待他們……這是最令人高興的晚會,在座的總有羅貝爾·昂泰爾姆和迪奧尼斯·馬斯科羅以及他們的朋友。還有我的情人們。特別是熱拉爾·雅爾洛,他是魅力的化身……

是的都在這里了。我們所熟知的那些男人。他們就是杜拉斯的寫作。在她到了八十歲的時候,還能說起他們。

就是這些。幾乎所有的話題都是關(guān)于諾弗勒這座房子的。房子里的寫作。來的來、去的去的過往。貯藏室瀕死的蒼蠅。還有她在這里完成的那所有作品……

于是只有將這座房子的話題反復重復反復重復,以至于無限。

于是,你便不能不留下關(guān)于這座房子的印象。諾弗勒的這座房子。那難以磨滅的。印象。那個,最后的杜拉斯。

《寫作》中那大片的空白和頻繁的分段也讓我非常喜歡。那是因為我們早已經(jīng)厭煩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如浪潮般向你涌來,侵襲著你的眼睛。所以尤其喜歡《寫作》的分行與分段。喜歡那短小的一如既往的杜拉斯式的句子。那所有的空白的張力。那盡在不言中的深淵。那停頓中的疲憊的思索。還有,文字以外的那個廣袤的空間。

后來杜拉斯告訴我們,《寫作》是為她而拍攝的一部影片。鏡頭外只有一個聲音。那就是她。她自己。她的娓娓道來,以及,她悲涼的訴說。我曾經(jīng)以為那是她事先寫好的。但是很可能不。她為什么要事先寫好呢?聲音是從她的生命中發(fā)出的。所以不用寫出(只是后來被雅安錄音整理了出來)。因為是說,所以循環(huán)往復,所以蕩氣回腸。

想象著行將就木的杜拉斯坐在她諾弗勒的大房子里。

想象著窗外是花園,曾經(jīng)有千萬株馬斯科羅的玫瑰盛開。

想象著在她的書桌的后面有黃昏的陽光照射進來。金色的。

想象著金色余暉在杜拉斯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落下。

她說。

她的聲音已變得蒼老。

她甚至不認識那個聲音了。

但是她依然一如既往地站在鏡前。任雅安梳理著她濕漉的頭發(fā)。

她還能看到自己。在鏡中。

然后,她說。

她說——

寫作像風一樣吹過來,赤裸裸的,它是墨水,是筆下的東西,它和生活中的其他東西不一樣,僅此而已,除了生活以外……

那是她最后的聲音。

飛揚著而去了的那個杜拉斯。那個永恒。

打開的書也是黑夜。

后來我們才懂,她為什么要這樣說。

(選自《文學自由談》,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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