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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生死的問題

北野武的小酒館 作者:北野武


第一章 生死的問題

吃飯的顧客和做飯的我們,兩者之間雖然只隔了一張柜臺,但也可說是天堂和地獄之隔。

“今天的鮑魚好得沒話說了。千萬忍住,別流口水哦?!?/p>

嘴上雖這么說,但我心里其實并沒有這么篤定。食客們真的會覺得好吃嗎?真的會滿意嗎?我心里擔(dān)心得一塌糊涂。用柜臺的形式上菜,其實也是為了能夠更加直觀地看到食客們的反應(yīng)。

但是呢,北野先生這個人能夠非常敏銳地洞察到我們料理人的這種心態(tài),這也許是因為他的職業(yè)的關(guān)系吧。我們雖然沒有特別談到過這點,但從他的片言只語中我常常能感覺到這種體貼。一言以蔽之,他是個非常敏感、非常優(yōu)雅的人。他的這種體貼入微的話語,曾給了我們多少幫助和激勵?。?/p>

一直讓我感動的,正是北野先生的這種人格魅力。

在電視上看到的北野先生也充滿了魅力。不過,這么說也許有自吹自擂之嫌,但我最欣賞的還是在我的店里侃侃而談的北野先生。他是個極富常識的人(我取的是該詞的褒義),對別人充滿了體貼與關(guān)懷,但他其實也有感情比較脆弱的一面。我覺得,北野先生的這一面是不太為世人所熟悉的。

北野先生從幾年前開始經(jīng)常來光顧我這爿店。因為我也喜歡聊天,所以我們之間幾乎是無話不談。在很多時候,我們交談的話題其實并不適合隔著柜臺你一言我一語。有時,我們甚至還會談到生死的意義這類話題。

有時候,坐在柜臺旁邊的客人們也會被北野先生的話語吸引過去,在不知不覺間專心地聽起了他說的話。于是乎,我又開始了那種純屬多余的擔(dān)心:對客人們來說,今天的最高享受也許不是我做的料理,而是北野先生說的話吧。

(熊)

在學(xué)生時代

我覺得死是一件特別恐怖的事

有一段時間,我特別怕死,說什么也克服不了這種心態(tài)。

從高中到大學(xué)的那段時間,我?guī)缀趺刻於紩伎肌八馈边@個問題。那時的我,可說是活在對死亡的恐懼之中。

細微的聲響或什么東西的影子都會令我這個膽小鬼嚇出一身冷汗,就像是深更半夜獨自行走在墓地里。這次的咳嗽好像不太正常,身上的某個地方長出了一個小小的瘤,諸如此類的小事都會令我忐忑不安,擔(dān)心起自己會不會是得了癌癥。

如果就這么一命嗚呼了,那該如何是好?

我每天都在思考著這樣的問題。

初中的時候,棒球隊里有名隊友被一輛土方車軋死了。對我來說,那是第一次在現(xiàn)實中接觸到死亡。

在我讀大學(xué)的時候,京浜東北線發(fā)生了一場事故。事故造成了慘重的后果,傷亡人數(shù)接近一百五十人,在死亡的乘客中,有我認識的人。

現(xiàn)實中的死亡,對我造成了超強的沖擊。

我這么說并不代表我認為死是一件傷心事。

聽到別人說誰誰誰死掉了的消息,我的心頭只會浮現(xiàn)這樣一種想法:“噢,那個家伙死掉啦?!辈还苷l死了,這個世界都不會發(fā)生任何改變。日子一天天地過,今天和昨天沒多大區(qū)別,只是那個家伙昨天還在,今天就不在了。

棒球隊的那名隊友也好,我認識的那名乘客也好,到昨天為止分明還是生龍活虎的兩個人,可今天無論到哪里都找不到他們了。就像被黑板擦擦掉了,被擦得無影無蹤了。僅此而已。

我深切地體會到:死是多么掃興的一件事。

我明白過來,人死了只意味著不復(fù)存在。既沒有什么天堂,也沒有什么地獄。再就是,死人會非常簡單地消失于活人的記憶中。

話說回來,朋友死了,心里肯定會覺得悲傷。但是說到底,心頭也只會浮起“哎,他死了啊”,這么單純的一種想法。

就算再悲傷再悲傷,就算一連三天夜夜流淚到天明,到了第四天淚水也會干掉的。不論你對逝去的故人有多懷念,活著的人都生活在一個與死者毫無關(guān)系的世界里。面對如此肅殺的現(xiàn)實,我感覺受到了很大的沖擊。

“哎,他死了啊?!本瓦@么結(jié)束了嗎?

所以,我特別怕死。但是,我要怎么做才能使自己免于一死呢?我還認識一個人,那天他本該在那輛發(fā)生事故的京浜東北線上的,但因什么事耽擱了沒乘上,結(jié)果反倒撿了一條命。人的生死,誰也控制不了,只是命運的撥弄而已。正因為是命,所以沒人知道自己哪天會死。這樣的想法令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要是我現(xiàn)在死了,肯定什么也不會留下。世人很快都會忘記,有個叫北野武的人曾活在這個世上,就像落在地上的一滴雨,會被隨后一滴又一滴的雨輕而易舉地抹去痕跡。

不是害怕被別人遺忘,而是害怕因為自己的人生空空如也,所以就這么輕易地被別人遺忘了。這樣就太可憐了。

我還什么都沒做呢。人生的樂趣,我還什么都沒享受過呢。雖然我打過棒球,但那不等于我打進了甲子園呀。學(xué)習(xí)也談不上很好,也不記得自己享受過什么奢侈的生活。既沒有開著車子兜過風(fēng),更沒有開車搭訕過什么女孩子。我不要就這么死了。什么都還沒做就這么死了,我不甘心。

在我身上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那種活得有滋有味的感覺。

人死后會變成什么,有沒有天堂和地獄,使我感到煩惱的并不是這一類哲學(xué)性的問題。我只是害怕,還沒有體驗到生的快樂,還沒有留下任何能證明我沒有白活的記憶,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蹤影。

雖然我說生的快樂,但那并非僅指快樂的記憶。哪怕是殘酷的、痛苦的經(jīng)歷,只要它能讓我品嘗到活著的滋味,就算是一種快樂。

因為有這種想法,所以當(dāng)時的我憧憬著要做一名海洋研究員。

那時正是雅克·庫斯托名氣響當(dāng)當(dāng)?shù)哪甏.?dāng)時我羨慕的是海洋科學(xué)家這類人,因為他們能乘上像“深海6000號”那樣的潛水艇,下潛到水壓高達幾百個大氣壓的黑暗海底,對海底火山和在深海里繁衍的細菌進行考察研究。我向往的是那種和現(xiàn)實利益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純粹為了學(xué)問不惜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的活法。因為我覺得如果能過上這樣的生活,我就能切實地體會到我真的在這個世界上活過。

如此說來,當(dāng)時我所害怕的,也許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無法按照自己的理想活著。我害怕的是那種既沉悶又無聊的生活。

話雖這么說,但當(dāng)時的我其實并沒有想做什么事,想成為怎樣的人,或者說想過怎樣的生活這類具體的理想。不過,正因為我沒有任何具體的理想,所以我反而更加恐懼了。難道我的一生要在連該做什么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隨波逐流、渾渾噩噩地度過嗎?

但是,人生充滿了諷刺。

為了克服對死的恐懼,我選擇了一條相當(dāng)于自殺的道路。

此前,我已經(jīng)談過許多關(guān)于我母親的事。盡管我無法用片言只語來概括,但不管怎么說她都是一個非常勤勞的女人,而且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現(xiàn)實主義者。藝術(shù)啦,哲學(xué)啦,文學(xué)啦,她完全不認可這類東西的價值。對她來說,愛好這類玩意兒就是在浪費人生。

現(xiàn)在回過頭去想想,她這種看法其實也是一種人生智慧,甚至是一種可稱之為哲學(xué)的思想。但是,因為我自懂事起就一直生活在這個家里,所以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客觀地將母親的這種看法視作是一種思想。

我父親屬于典型的下町區(qū)里的手工匠。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已經(jīng)入了說漫才這一行,所以說我們在一起生活的時間也不算短了。不過,我從小到大和父親之間有過什么真正的交流嗎?我一次都想不起來。我只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曾帶我去江之島看過大海,但那也是絕無僅有的一次。

父親是個粉刷匠,每天都在施工現(xiàn)場、小酒館和家之間做三點一線的往返運動,就像敲圖章一般千篇一律。他平時是個膽小如鼠之輩,可每天晚上醉醺醺地回到家后,都會對老媽揮拳頭。他每天都認認真真地干活,但我想他掙的那點錢基本上都被他貢獻給酒館了。

因為老爸是這副德行,所以我家的生活全以老媽為中心。日常的吃用開銷啦,孩子的升學(xué)問題啦,不管什么問題都是老媽說了算。她白天在建筑工地打臨工,晚上還在家里接點零碎活,每天都要做到深夜。在那樣的年代里,在如此艱苦的生活中,她愣是把三個兒子送入了大學(xué),一個女兒送入了高中。這么說吧,她就是美輪明宏的《打夯工之歌》的現(xiàn)實版。

老媽為我設(shè)計了一條出路:讀完理科大學(xué),然后去大型企業(yè)就職。她覺得我不可能有別的出路。而且,老媽的決定在我家里是沒有商量余地的。因此,我在考取了明治大學(xué)理工學(xué)部的時候,腦子里盡想著我就這么太太平平地念完大學(xué),然后去做個循規(guī)蹈矩的工薪族。

也就是說,當(dāng)時的我是被老媽的各種想法所左右的。

盡管如此,我卻像一只生下來就待在籠子里的小鳥,從來也沒覺得自己有什么不自由,更不會想到自己的人生受到了母親的束縛。對母親來說,應(yīng)該也從來不會去往這方面想。我這樣做都是為兒子好,她肯定是這么認為的。

再者說,母親是怎樣含辛茹苦地把我撫養(yǎng)大,讓我上了大學(xué),我是再清楚不過了。我也知道,我哥為我犧牲了自己的學(xué)業(yè)。所以說,除了母親的決定外還有別的選擇,連我自己都不會這么去想。

不過,我現(xiàn)在覺得,當(dāng)時自己之所以那么怕死,也許歸根結(jié)底就是因為這個。

因為我被束手束腳地五花大綁著,因為我對自己的人生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所以我體會不到活著的感覺。

而我自己的大腦運作方式,也是相當(dāng)理科型的。

我到現(xiàn)在還覺得做數(shù)學(xué)題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每當(dāng)聽到別人說起歐拉定理、非歐幾里得幾何學(xué)什么的,我的心里都會涌起一股莫名的騷動。如果我做了數(shù)學(xué)家,我的人生又會是怎樣的呢?我常常會不由自主地做這樣的白日夢。

干起了以前做夢都沒想到過的電影導(dǎo)演這一行后,我有時也會瞎琢磨:那也是因為我是一個典型的理科男啊。在寫電影臺詞的時候,我發(fā)覺自己就像是在無意識地做因式分解題。

如此說來,我學(xué)理科是完全對路的。

只不過,對于大學(xué)畢業(yè)后登上固定軌道駛向未來這一點,我感覺不到有什么魅力。

我讀大四是在1970年。從1960年到1970年,正是大學(xué)里的學(xué)生運動搞得如火如荼的時期,運動的起因是安保問題。當(dāng)時,各所大學(xué)都遭到了封鎖,授課基本處于停頓狀態(tài)。只要你交畢業(yè)論文,學(xué)校就會給你發(fā)一張畢業(yè)證書,當(dāng)時是這樣的一個時代。

而日本社會呢,當(dāng)時正處于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期,音樂、戲劇之類的文化演出開始大量涌現(xiàn)。于是乎,我基本上不去學(xué)校,取而代之的是整天流連在新宿一帶的爵士樂茶室里。

說到在爵士樂茶室里聊的那些話題,當(dāng)時最時髦的是存在主義、薩特和波伏娃,另外還有科林·威爾遜,在當(dāng)時也有很高的人氣。我記得當(dāng)時我的書包里也有一本書,是《次郎物語》,但我沒好意思拿出來。

對于一個理工學(xué)部機械系的大學(xué)生而言,存在主義什么的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但這反而激起了我的向往。再說了,最關(guān)鍵的是,談?wù)勎膶W(xué)和哲學(xué),聊聊學(xué)生運動,可以搭訕到大把的女孩子。要說我能夠順順利利聊下來的話題,那無非是本田汽車的引擎如何如何之類,而這樣的話題女生是一點不感興趣的。說出來很可憐的,我對自己的未來缺乏信心,可能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另外,成為大學(xué)生后,我對這個社會的構(gòu)造有了一些朦朦朧朧的認識,也明白了接下來如果想事業(yè)有成的話,就該想辦法進入官僚階層,還明白了如果就職于制造業(yè),那今后的收入就堪憂了。

如果要躋身官僚階層,就必須通過高級國家公務(wù)員考試。如果自己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某家企業(yè)里做個工程師什么的,那頂多也就混到個二把手的位置。這樣的未來有多大前途呢?我意識到了現(xiàn)實的殘酷。

當(dāng)時,還有不少人氣劇團(如“狀況劇場”“天井棧敷”之類)里的演員也會經(jīng)常光顧爵士樂茶室。這幫家伙都是熱情洋溢之人,幾杯老酒下肚后會為了不同的戲劇觀爭得面紅耳赤,有時甚至還上演全武行。

在文化人的世界里,干活從來都不是為了維持生計,但他們居然還會上演這么轟轟烈烈、你死我活的戲碼,這對我來說實在算是新鮮事。

當(dāng)時的我只知道下町區(qū)的生活,只見過與戰(zhàn)后的價值觀保持一致的、為了謀生而玩命工作的成年人,看到這樣的場面后,就感覺自己進入了高一個檔次的世界。那是因為這個世界有一種令我目眩的文化氣息。母親在戰(zhàn)后對我長期灌輸?shù)膬r值觀是:理工科大學(xué)畢業(yè)后,到大企業(yè)去就職,這是一條人生的成功之路。但當(dāng)我在爵士樂茶室里閑蕩時,每每會覺得這樣的想法實在太老土、太落伍了。

這么說聽上去很瀟灑,但充其量不過是經(jīng)常去茶室晃晃,去做一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臨工,去搓搓麻將賭賭錢,用賭來的錢去買醉,就這么點破事而已。

所以我覺得,生活在那個時代里的人,總是低著頭走路的。

總是低著頭,總是貪生怕死。

對文學(xué)、戲劇什么的,我充滿了向往。但是,我不覺得自己能夠勝任這種行業(yè)。那我到底應(yīng)該做什么呢?我會不會這輩子都找不到答案,就這么翹辮子了呢?當(dāng)時我腦子里盡是這樣的想法。

那天,我像平時一樣朝著歌舞伎町的爵士樂茶室走去,腦子里還在想著……

現(xiàn)在的新宿ALTA,以前是一家叫作“二幸”的食品店,有點像現(xiàn)在的大型超市的前身。我從新宿站的東出口出來,穿過“二幸”前面的人行橫道,當(dāng)時我走路的樣子肯定也和平時一樣:弓著背、低著頭,往前走。

只不過,那天我腦子里的思路和平時方向不同。

突然之間,我有了一個荒唐透頂?shù)南敕ǎ骸皩ρ?,我?yīng)該退學(xué)。”

我記不清自己的這種想法是打哪兒來的。就像萬里無云的天空里突然劃過一道閃電,這個想法就這么突然間閃現(xiàn)在了我的腦海里。當(dāng)時我的感覺就像是,站在高樓上準備跳下去自殺。

我的思緒仿佛晃晃悠悠地飄到了天上,就像被毒蛇凝視著的一只青蛙,我陶醉在“自殺”這種甜美的想法里。

我很清楚母親為了能讓我上大學(xué)付出了多少心血。我也清楚,都已經(jīng)念到了大四,如果這時提出退學(xué),會給母親造成多大的打擊。

這樣做,就意味著拋棄了把我撫養(yǎng)成人的母親。對母親來說,哪怕是突然聽到我猝死的消息,估計也不會比這個更驚訝了吧。對我自己來說也差不多,如果我不是在心里打定主意自己已經(jīng)是個死人,這樣的話我是絕說不出口的。所以說,我這里說的自殺不是什么文字游戲,對我而言,它就等同于真正的自殺。雖然等同于自殺,但對于當(dāng)時的我來說,這是唯一明確的答案。

就這樣,我下定決心要退學(xué)。

那時候,我一邊走在橫道線上,一邊抬頭望著新宿的天空,湛藍的天空一片晴朗,就像我以前從沒見過、今后再無緣見到的那樣。我感覺眼前的景物全都清澈澄明,就像一陣勁風(fēng)吹散了此前一直盤旋在我頭頂上的那團烏云。

至少在那一刻,我對死的恐懼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聽說在狼或狐貍之類的動物世界里,母親一旦完成育兒,就會把自己的孩子趕出巢穴,而且那架勢簡直就像在和想要侵入地盤的敵人交戰(zhàn)一般。在這之前,母親會精心地照料孩子,就像孩子的生命比自己的更寶貴??墒窃谀且豢?,母親甚至?xí)阂ё约旱暮⒆印?/p>

我不知道母狼或母狐貍這么做是否是出于對孩子的愛。如果從人類感情的角度來考慮,那就是為了讓孩子能夠獨立地走上社會,而狠下心來這么做。但真相也許沒那么復(fù)雜,也許只是母狼或母狐貍在某個階段打開了身體里的某個本能開關(guān),然后在腦子里自動生成了將自己的孩子視作敵人的程序。

如果理查德·道金斯的“所有生物都是基因的交通工具”說的沒錯,那么與其依賴于母愛這種不確定的感情,還不如建立一套本能的機制,這樣反倒能夠確保育兒的成功。因為用這種方法,遺傳基因的存活概率會大許多。

不過,對于狼崽子或小狐貍來說,不管真相是哪一種,其差別都不大。因為不管哪一種,其結(jié)果都是到昨天為止還在這個危機四伏的自然界里保護它們的母親,今天卻成了最兇狠的敵人向它們撲來。它們的心里,一定會感到一種被全世界拒之門外的驚恐。然后,它們會明白一個道理:要活下去只有靠自己。

遺憾的是,在人類的育兒過程中,這樣的程序已經(jīng)退化掉了。即便如此,古人還是有行冠禮的儀式的,雖說現(xiàn)在也有取代它的成人禮,但誰都知道它沒有任何用場。

回頭說我自己吧,我覺得,要不是在那個階段對死亡那么恐懼,我是不會做出那種決定的。那樣的話,也許我這輩子都飛不出我的鳥籠,這輩子都行走在母親為我鋪設(shè)好的軌道上。我覺得,青春期的孩子所感受到的死亡恐懼,也許就是他獨立成人的本能開關(guān)。至少,我的情況正是這樣。

從根本上說,如果我就這樣走在母親為我設(shè)計好的人生道路上,其結(jié)果也不一定就是不幸呀。只不過,這樣的話這世上就會少了一個叫作北野武的藝人,只有這一點是明確無誤的。不過,這是題外話了。

物體的運動越激烈

摩擦力也就越大

我當(dāng)時想去淺草,是因為我渴望演戲??释麣w渴望,但演戲這事以前跟我是完全沾不上邊的。不過,我自認為打小時候起就非常熟悉漫才這門藝術(shù)。簡而言之,當(dāng)時的我就是腦子進水了。

另外,我覺得淺草的劇場很適合我這種等同于自殺的沖動行為。即便在離開了母親的蔭護后,最后的結(jié)局是窮困潦倒地客死他鄉(xiāng),只要能做個淺草的藝人,那死得也風(fēng)光啊。如果要作為一個藝人落魄而死,那就沒有比淺草更合適的地方了。

之后發(fā)生的事,我會在后面再寫,現(xiàn)在先說結(jié)果。結(jié)果是我運氣不錯,非但沒有落魄而死,反而可以靠賣藝混口飯吃了。而且還掙到了小時候連做夢也想不到的大錢,還在社會上有了一定的知名度。我甚至還干起了電影導(dǎo)演這行,算起來到目前為止(到2007年)已經(jīng)拍攝了十三部電影。說起來真是難為情,有時我去歐洲或美國,那里的人甚至?xí)Q呼我為“大師”。

我算是克服了學(xué)生時代感覺到的那種恐懼,那種對還沒有感受到生的快樂就死掉的恐懼嗎?我算克服了嗎,如此曖昧的寫法正反映出我到現(xiàn)在還對這個問題沒有把握啊。

我不是想說無論我做了怎樣了不起的事,我都感受不到生的快樂。恰恰相反,我覺得不論我過什么樣的生活,對這個問題的答案都是一樣的。也就是說,如果我沒有投身演藝事業(yè),只過著平凡的人生,結(jié)婚生子,默默無聞地活著,默默無聞地死去,說不定會活得更輕松些呢。

為什么這么說?當(dāng)然是因為我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相當(dāng)辛苦啦。

作為藝人,作為電影導(dǎo)演,作為TWO BEAT的Beat Takeshi,作為北野武本人,我對自己現(xiàn)在的人生真的感覺到累了。

物體的運動越激烈,其摩擦力也就越大。這句話也適用于人,如果你做很激烈的運動,就會感覺到熱。在旁人的眼里,你是顆熠熠生輝的明星,他們肯定對你羨慕得要死。但是,熠熠生輝的你卻覺得酷熱難當(dāng)。

就說天上的星星吧,從遠隔數(shù)千光年的地球望過去,也是個美麗光輝的形象。

“多美啊,要是我能像那顆星星一般閃閃發(fā)光就好了?!毖鐾强盏娜嘶蛟S會這么說,但那顆星星卻在那里痛苦不堪。要知道,它正以幾億度的熱量在燃燒啊。而且,它必須一直這么光輝下去,直至熱量全部燃盡。

這可不是吹的,是真的辛苦啊。

我不是在說什么漂亮話。我是在換位思考,我真覺得它們夠辛苦的。不過呢,我也不是在說什么泄氣話,我只是覺得不用那么辛苦,應(yīng)該也能夠感受到生的快樂的。

認認真真、勤勤懇懇地工作,愛護家人,撫養(yǎng)小孩,即便只做這點事,也能夠充分獲得人生的滿足感。成了個名人呀,拍了部好電影呀,由此獲得的滿足感和一般的滿足感其實也沒多大區(qū)別,到了我這個年齡對此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話雖這么說,但你這個家伙到底想選擇哪種人生呢?

如果您這么問,我會這樣回答:雖然辛苦,我還是會選擇那種滾燙的人生。

即便是有機會讓我的人生重新來過,我想我還是會選擇那種會以幾億度的高溫飛速燃燒的人生。

那場車禍是我人生的轉(zhuǎn)折點

從此我對活著失去了興趣

我的臉和腦袋里,植入了大量的鈦合金。

看我頭部的X光片和CT掃描的圖像,會看見這種金屬物件的影子零星地散布在各處。上次,有個醫(yī)生看了我的片子后,笑嘻嘻地對我說:“看上去就像芝麻薄餅啊?!贬t(yī)生問我要不要取出來,我說就讓它去吧。

鈦合金對人體又沒什么壞處,再說了,要我再動一次手術(shù)我是說什么也不干了。

當(dāng)時,《體育報》還登了一篇標題為《北野武半身不遂了嗎?》的文章。光陰似箭,離那場小型摩托車禍已過去了十余載。

說留下了什么后遺癥未免有點夸張,但是像塑料薄膜或石油制品發(fā)出的那種臭味,一直在猛烈地刺激著我的鼻腔深處。我以為自己是得了花粉癥,但同時還伴有劇烈的頭痛與惡心感。我實在受不了了,就去醫(yī)院里看了醫(yī)生。醫(yī)生說什么“也許是大腦里的嗅覺神經(jīng)搭錯了地方吧”,聽得我寒毛直豎。吃藥后這些癥狀消失了,之后也沒有復(fù)發(fā)過,所以我大腦里的線路還是原來的樣子。因此,我的嗅覺神經(jīng)有可能搭在和正常人不一樣的地方。

還有一點,這個和后遺癥略有不同,就是以那場車禍為轉(zhuǎn)折點,從此我對活著失去了興趣。

若說那場車禍本身,那真是傻到一定境界了。

某家寫真周刊上登出了一張照片,偷拍到我常去一家風(fēng)月場所。于是我在一怒之下買了一輛摩托。因為我想,開汽車容易被偷拍,如果是騎自行車或摩托車就沒那么容易了。那天大概也是我喝醉后想到哪家店去吧。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只記得自己騎上了摩托車,之后發(fā)生的事就完全不記得了。

等到我恢復(fù)了意識,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躺在了醫(yī)院的病床上,渾身上下還插滿了打點滴的管子。聽別人說是反向車道上的一個開出租車的司機發(fā)現(xiàn)了我,然后為我叫了救護車。后來我出院,專門去感謝了那位司機。

我好像是倒在了路邊的街燈下面。孤零零的一盞路燈的圓形光圈,如聚光燈一般照在了我鮮血淋淋的身上。那里剛巧是一條黑黝黝的彎道,如果我不是倒在那個地方,那肯定會被后面的汽車軋死了。我的臉被撞得不成人樣,直到被送到醫(yī)院,護士看了我的駕照,才知道我就是北野武。我能夠撿回這條命,全憑了細如發(fā)絲一般的運氣。

我的傷勢非常嚴重,一開始連醫(yī)生都覺得我沒救了。聽到消息后,趕來醫(yī)院的朋友們都以為我這次在劫難逃,還為我流下了傷心的眼淚。

院方為了救我的命,專門組織了專家會診,隨后馬上進行了手術(shù)搶救。術(shù)后過了一兩天,我才恢復(fù)了意識。從我跨上摩托到那時的記憶,就像被剪輯師一刀切掉了似的。醫(yī)生說那條記憶的斷層看來是無法修復(fù)了。盡管如此,這還算運氣好的。因為弄不好,可能從小時候起的記憶都會完全喪失掉。

臉上傷痕累累,完全破了相。為了復(fù)原塌陷的面骨,一根根鈦合金的棒子從我的右半邊臉穿透至左半邊臉,看上去就像從弗蘭肯斯坦的頭頸里戳出來一根根鋼釘。藝人的工作是要拋頭露面的,因此就算我有了自殺的念頭也沒什么不可思議的。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情一點都不沮喪;非但如此,我的精神在車禍后甚至可說是比之前更飽滿了。

由于我的下巴被鐵板固定住了,所以吃飯只能靠打點滴或灌流汁。肚子餓得沒辦法,一邊嘀咕著“這也太傻了”,一邊打電話到壽司店叫了外賣。老婆趕緊制止我說:“你的嘴巴張不開的?!蔽矣靡痪洹澳愣畟€屁”把她頂了回去,然后張嘴就要吃壽司,可是一陣劇痛差點讓我昏了過去。我還經(jīng)常半夜里溜出去散步,每每遭到護士們的叱責(zé)。

在拔除從右臉橫穿左臉的器械時,我能感覺到金屬棒在鼻子底下一點一點地挪出去,同時還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那聲音就像金屬棒把我的腦汁也一并帶了出來。我說了句:“我現(xiàn)在完全理解了關(guān)東煮的心情?!贬t(yī)生怒叱道:“別說蠢話!”

不是說挨了罵就萬事大吉了,不過在拔掉了金屬棒后,我臉上只貼了幾張黏糊糊的護創(chuàng)膏就算完事了。術(shù)后沒有留下任何疤痕。原先一塌糊涂的臉上,也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傷疤。這當(dāng)然多虧了先進的醫(yī)療技術(shù),但也顯示出院方組織會診的那些專家們的精湛醫(yī)技。

我多半是個對痛感非常遲鈍的人,不管有多疼,我都不會感覺很疼。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在住院期間一次都沒感到過疼。但是,我的身體一旦感覺到劇痛,嘴里就會發(fā)出“哈、哈、哈”的急促呼吸聲。據(jù)說,按拉馬茲法分娩的孕婦,會被授以這種呼吸法,但這種方法其實不用教,因為身體會自然地做出這樣的反應(yīng)。“哈、哈、哈”這種急促的呼吸,是我們的身體對疼痛的本能反應(yīng),通過這種方法來減輕一點疼痛。每當(dāng)遭受劇痛發(fā)出“哈、哈、哈”的呼吸聲時,我都會感覺到“人類真了不起啊,無論遭遇怎樣的狀況,總會千方百計地保住性命”,并會為自己的這種想法莫名地感動。

住院后的第五十六天,我終于又能在電視里出鏡了??催^那場記者見面會的人可能還記得,雖說我又出鏡了,但我的那張臉出現(xiàn)了嚴重的左右不對稱,左半邊幾乎完全癱瘓,就連眼珠都不能轉(zhuǎn)動,左眼與右眼無法對焦,看東西都有疊影,還有強烈的頭痛。

這種狀態(tài)還要舉行記者見面會,當(dāng)然也有盡快為自己給各方面造成的麻煩表示歉意的意思,不過還有更深的一層意思,那就是我想讓世人盡快看見我這張歪歪扭扭的臉。

怎么樣,你們好好瞧瞧,我變成這副模樣了。

我這樣做一點也沒有挑釁的意思,只是想在被狗仔們偷拍到之前,大大方方地主動將自己展示在人前。

反正,我就這樣死里逃生了。無論怎么想,我都覺得自己能保住小命只是靠了運氣。于是,在不知不覺間,我喪失了對活下去的執(zhí)著。

話雖這么說,但這不等于說我覺得活著沒意思、我想死。我也不會因為這條命像是賺回來的而胡作非為。

對于這次的大難不死,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感到由衷的感謝。對于我被搶救過來的生命,我應(yīng)該好好珍惜、好好活著。自那次車禍后,我再也不騎摩托、也不開車了。連積習(xí)已久的吸煙習(xí)慣,也因為覺得氣喘而戒了。接下來順便把酒也戒了的話就更好了,但我轉(zhuǎn)念一想,如果做得那么徹底,那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因此我并未完全戒酒。有首歌里這么唱:“以前有這樣一個傻瓜,他不抽煙、不喝酒,也不要女人,只是一個勁地干活,就這樣活到了一百歲。”要我過這樣的生活,還不如讓我去死。

不過,和過去相比,我喝酒的量是大大地減少了。生命誠可貴,為了下一部電影,我也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盡量努力。

但是,我一點也沒有要像這樣努力地活下去的念頭。那場車禍使我領(lǐng)悟到,命運這種東西不是自己的力量可以左右的。不論什么樣的命運在前面等著你,你都只能默默接受。

因此,如果被告知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個禮拜了,你也只會想“噢,是吧”,你的生活還是一切照舊,每天晚上還是正常地喝老酒。也不會有這種想法:反正明天就要死了,我今天就索性多喝一點。該喝酒的時候就喝酒,喝的量不多不少和平時一個樣,該睡覺的時候就睡覺,該死的時候就死,僅此而已。

我不想說什么漂亮話,比如“我隨時隨地都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之類。

我只是產(chǎn)生了隨便什么時候死都可以的那種淡然的心情。從這個角度來看,只能說我對活著已經(jīng)沒什么興趣了。

人只要活到六十歲,去世前就必定有各種日常事務(wù)、各種累積起來的雜七雜八的事情要處理。欠人情的想要還掉人情,受人恩惠的也想要報恩。你可能會說,想報恩的話馬上報掉不就好了嗎?可我覺得有些恩還是死后再報更好。

因此我覺得,如果可能的話,在定好我的死期后,最好能提前三天通知我。只要有三天時間,我就能把一切都處理好,這樣在我死的時候就不會給任何人造成麻煩。說實話,這樣我就能死得從容一點,也就是說在死前基本上做好了準備。

醫(yī)生威脅我說,必須在2006年的夏季之前去醫(yī)院接受復(fù)診。再加上我突然間開始大量流鼻血,我的身體似乎很差勁。而且,我還感覺自己拍電影的工作可以告一段落了。雖然事后想想,當(dāng)時的這種感覺完全不靠譜。

“我大概來日無多了吧?”當(dāng)時的我盡想這種不吉利的事情。

這十二年的時間

難道是我在病房里做的一個夢嗎

雖然對活著失去了興趣,但我精神層面的恐懼感并沒有消失。

盡管離那場車禍已過去了十二年,但我對精神上的恐懼依然束手無策。我到現(xiàn)在還會時不時地突然想起當(dāng)時的畫面,過度的驚恐依然會令我毛骨悚然。

這種恐懼會在我夜晚入睡的時候向我襲來。

如果明天早晨,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還躺在醫(yī)院里,那該如何是好?

我的重傷得到了奇跡般的康復(fù),也許這只是一個夢,一下子睜開眼睛后,發(fā)覺自己在這十二年里其實一直在醫(yī)院里打點滴,一直以植物人的狀態(tài)活著,這種可能性也不是沒有。這不是我在病房里做的一個夢嗎?

每當(dāng)我在外面過夜的時候,早晨睜開眼睛來,看著全然陌生的房間,我還是會覺得驚慌失措。這不是我的房間。這里是哪兒?迷迷糊糊的大腦開始轉(zhuǎn)動,同時一種恐懼感也會在心頭浮起,最后腦子里肯定會產(chǎn)生這樣一個想法:“這里會不會是醫(yī)院啊?”

不過,那間病房里沒有懸掛這樣的日歷,也沒有這么漂亮的百葉窗。就這樣想啊想的,意識終于清醒過來,回想起了昨晚發(fā)生的事情。然后,從心底里吐出一口放下心來的嘆息。

這種恐懼感到現(xiàn)在還沒有消失。喝醉了酒,意識漸趨模糊的時候,這種沒來由的想象就會襲來。

我感覺,這個跟我對那天晚上跨上摩托后發(fā)生的事喪失記憶有關(guān)系。就像鏡頭過度跳躍的電影,完全看不出來龍去脈。睜開眼睛后發(fā)現(xiàn)自己被綁在病床上,這樣的經(jīng)歷給我造成了精神創(chuàng)傷。雖然不想說“心靈遭到了創(chuàng)傷”這樣做作的話,但我覺得這種創(chuàng)傷可能到死都不會離我而去了。

我不記得車禍的任何具體情況,但有時我的腦海里會浮現(xiàn)一些搖搖晃晃的奇怪影像,就像電影里的閃回鏡頭。

比方說,當(dāng)我乘在車上的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小心,左邊有車子過來了?!彼緳C會不可思議地回答說:“唉,什么也沒有嘛。”然后,我會說:“噢,是嘛。不過,剛才你沒看見嗎?”

人家是專職司機,我其實根本沒必要管他怎樣開車,可我就是沒法放心地坐在車子里。更奇怪的是,我對前方的車輛毫不在意,只在意旁邊的車子,我會一直盯著旁邊看。我會嚷嚷著“哦,旁邊有行人”、“旁邊有自行車過來了”什么的。司機每次都會說“我知道的”,而我則會不好意思地嘟噥一句“噢,是嗎,你知道呀”。

我知道自己這樣說司機肯定會嫌我啰唆,可我就是定不下心來,我拿自己毫無辦法。

從這個角度說,我大概依然怕死吧。

我覺得自己害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在死前會感受到的疼痛和痛苦。

即便在精神上不覺得恐懼,肉體也會本能地想要逃離險境。每當(dāng)感覺到劇烈的疼痛,人的呼吸就會自然地變粗。就像有什么東西向自己飛來時,我們的身體會自然地蜷縮起來。萬一真到了死到臨頭的時刻,我的身體會不會任性地垂死掙扎呢?要是出現(xiàn)了那樣的情況,感覺也蠻恐怖的哦。

三島由紀夫先生曾做過健美、劍道、拳擊等各項運動,不過,據(jù)說他的動作總像是提線木偶,顯得僵硬笨拙。我覺得,三島先生肯定清楚自己的這個弱點。也就是說,自己缺乏運動神經(jīng)這點。

這個弱點一定給他的審美意識造成了沉痛的打擊。與用頭腦思考相比,他更尊崇用身體行動,所以我想這項弱點應(yīng)該會使他產(chǎn)生自卑感吧?;蛟S是我胡思亂想,但他的自殺會不會也和這個有點關(guān)系呢?當(dāng)然啰,他的政治主張是另一回事。就是說,他的自殺說不定也含有精神報復(fù)肉體的意思。

在任何情況下,人類的身體都會把維持生命作為首要任務(wù)。

所謂自殺,也就是用精神來壓倒求生的本能。身體運動受控于精神,這一點發(fā)展到極致,就是用大腦來消滅身體。三島先生的自殺應(yīng)該就是這么回事。精神壓倒了求生的本能,使身體接受了“去死吧”這一終極命令。

而我的情況和三島先生正相反,不論我的大腦對死有多么認可,我的身體就是不同意,就是要求生。我的運動神經(jīng)又比較發(fā)達,所以就難上加難了。而且,因為我還是個膽小鬼,每到關(guān)鍵時刻腦子里就會一片空白,就會干出離譜的事。想想到了臨終的時刻,如果我還是這副德行的話,那就有點麻煩啦。

如果臨終的時候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與痛苦,就這么爽爽氣氣地走掉了,那該多好啊。但我不知道到時候能不能這樣。如果我坐的飛機遭到了劫持,如果劫機犯用手槍頂住我的腦門,我肯定會不顧三七二十一地迎上去,憑著條件反射的本能反應(yīng),伸手就去抓槍,那有多恐怖啊。我可不想在死的時候這么慌里慌張地做蠢事……

如果是猝死,就沒時間去感覺痛苦或恐怖什么的了。我們的手在碰到燙的東西時會馬上縮回來,但即使這樣手也可能已經(jīng)被燙傷,那是因為把這種刺激傳遞到神經(jīng)的速度較慢。

我聽說,皮膚感覺到的熱量傳到神經(jīng),最后傳到大腦的速度頂多只有音速的三分之一。如果是光速的話,那我們的手應(yīng)該會在被燙傷前就縮回來了。

不過,無論一個人的運動神經(jīng)有多么發(fā)達,這種傳遞速度都有極限值。

如此說來,如果是猝死的話,那么在我們的大腦感受到什么之前,我們的身體就已經(jīng)咯噔一記翹掉了,肯定不會有任何感覺。

乘飛機的時候我也在想,如果死是這樣的話,那就沒什么好害怕了。我總是思考這種問題,表明我對死相當(dāng)在意。

我在拍攝電影《雙面北野武》時也想到,這個電影名字也可以讀作“北野武之死”。如果這部電影成為我的遺作,那就漂亮了。這是不是就是我的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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